【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18【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60-03
一、從“不爭”的角度看“小國寡民”
(一)“小國寡民”多版本間對比
在王弼本《老子》第八十章中提到了小國寡民這一政治理想,其具體的內容如下:“小國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小國寡民”,其中值得關注的是“國”字,在馬王堆帛書甲本中寫作“小邦寡民”,有明顯分歧的便是“國”與“邦”二字,《說文解字·口部》中提到“國,邦也”,可見其實在東漢時期“國”與“邦”二字詞義區別不大,但最開始二者的詞義并不是趨同的。在《周禮·太宰》中提到“大曰邦,小曰國”,“邦”是大范圍的國家,“國”是小范圍的國都,但隨著周代“國野制度”被摧毀以后,“國”也逐漸演變,有了國家的意思。直到漢代以后,為了避漢高祖劉邦的名諱,“國”才取代了“邦”的地位,成了國家的意思。所以王弼才會用“國”來代替“邦”字。
“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在馬王堆帛書甲書中寫作“使十百人之器毋用”,在《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寫作“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按照古代兵制,十人為什,百人為伯,所以據此可以推測,在王弼本與《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的“什伯”所泛指的是軍隊,而無論是“什伯之器”還是“什伯人之器”所說的都是軍隊中共用的大型器械。而在馬王堆帛書甲本中作“十百人之器”,在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則寫到“‘十’乃十倍,‘百’乃百倍,‘十百人之器’指的是相當于十倍、百倍人工之器”,據此推測這里的“十百人之器”所形容的都是器具的功效,而不是大小,但無論是“什伯之器”還是“十百之器”,想表達的都是有武器軍械而不用。
“使民重死而不遠徙”在馬王堆帛書甲本中寫作“使民重死而遠徙”,遂州本作“使民重死而不徙”,可見最大的分歧之處在于是“不遠徙”還是“遠徙”。在《國語·周語》中提到“民不給,將有遠志,是離民也”,而韋昭對其的注為“遠志,逋逃也”。同樣,馬王堆帛書甲本提到“不遠其輻重”在帛書乙本中寫作“不離其輜重”,由此可見,實際上“遠”與“離”是可以互用的,那么就可以知道“遠”是可以取用“離別”的意思,這樣一來,不難發現無論是“不遠徙”還是“遠徙”,實際上都是在說讓民眾不遷徙到遠的地方,不離開自己所生存的地方。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中的“甘”“美”“安”“樂”從上下文一系列的“使”來看,在這里應該為使動用法。當然,部分學者也認為“甘”“美”“安”“樂”為意動用法,即為讓民眾認為其生活在飲食香甜、服飾精美、居所安定的環境中。這樣去進行理解的話,主語就轉換為了民眾,但也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民眾并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這種想法,其中缺少了一個施事主語,結合上下文來看,施事主語應該是君主,君主使民眾飲食香甜,服飾精美,居所安定,也蘊含著民眾認同之意。所以將這句話理解為使動用法而非意動用法是更為合適的。
“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所講述的是國與國之間的民眾不需要交往,這與“使民重死而不遠徙”所表達的含義有所相似。在前文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則是不需要交往的條件。民眾需要往來是因為在其現有的生存條件之下,自己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才會將希望寄托于遷徙到其他國家,希望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與生活水平。但如果“小國寡民”可以得到實現的話,民眾自給自足,也就沒有必要去往別的國家了。同樣的,當一個國家的民眾人人都過上這樣的生活,人人都不需要為了生存而奔波勞累,整個國家就沒有了去與其他國家交流的必要,換而言之,國與國之間失去了交流的必要,也減少了國與國之間發生戰爭與沖突的可能,消滅了各個國家間的欲望,最終可以實現天下的安定與太平。
(二)“不爭”含義的闡釋
通過前文的論述,不難發現“小國寡民”與國家的大小、人口的多寡無關,實際上所想要反映的是一種政治上的理想,是通過統治者的治理最終可以達到的理想社會狀態,在實現這樣的政治理想以后天下也會自然而然地實現安定、和諧,下面將用“以老解老”的方式從三個層次來具體論述“小國寡民”中“不爭”的具體含義。
1.“不爭”是民眾歸于樸素后的國家形態
統治者讓民眾從飲食、服飾、居所、風俗上達到“甘”“美”“樂”“安”的標準,在滿足了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后不因為世俗的欲望而爭,歸于樸素和自然,當民眾最基本的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以后,才可以達到雖然有舟輿,但是沒有地方使用它;雖然有甲兵,但是沒有必要去擺放的地步,即“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這是百姓歸于樸素的具體表現,而這同樣與《道德經》第六十五章中所提到的“古之善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含義相似,當然,這里的“愚”也并非愚笨的含義,而是回歸質樸、純真的狀態,所以,“不爭”的第一種解釋就是“愚民”,讓百姓回歸質樸的狀態,從而不為貪欲而動。
2.“不爭”是統治者治理國家的規范守則
在“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使民復結繩而用之\"中運用了三個“使”字,為使動句,其主語在結合上下文后也可推測出為統治者,那么統治者如何做到讓民眾“不用”“不遠徙”“結繩而用之”呢?《道德經》第六十章提到“治大國,若烹小鮮”,意味著想要治理國家,就要像烹飪一條小魚一樣不可以持續翻動,要順其自然,不過度干預。《道德經》第五章中提到“天地不仁,以方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作為圣人(理想中的統治者)對待百姓應該像天地對待萬物一般公平無私,所以第二種解釋就是只有統治者做到“無為而治”,才可以進一步讓百姓樸素無欲。
3.“不爭”是老子所提供的治世藥方
從《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可以得知,老子所生活的時期是東周末期,正值周王室衰微、世界治理紛亂的時期,而如何治理亂世,以孔子為主的儒家則認為應該要“克已復禮”。在顏淵篇第十二章中提到“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可見孔子的方法是讓人與人之間“克己復禮”、諸侯與諸侯之間“克己復禮”,通過對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約束,來讓社會實現穩定、守禮,這同樣也在顏淵篇第三章“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給出了具體的實現方法,不合乎禮法的“勿視”“勿聽”“勿言”“勿動”,強調個人的修養與守禮。而老子給出的則更傾向于對統治者的約束,在司馬光的《道德真經論》中提到“愛生安土,不遷,不爭”,只有統治者無欲無求,才可以讓百姓無欲無求,所以對于“不爭”的第三種解釋就是在基于周王室衰微,天下正處于亂世之時,為了“治亂世”而提出的具體解決方案。
二、從“爭”的角度看“小國寡民”
(一)“爭”的含義闡釋
在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小國寡民”實際上就是老子在周王室衰微,世界治理紛亂時所提出來的以“無為而治”為內核的理想社會樣態,無論是統治者還是百姓都不為利益與物欲而“爭”,同時,《道德經》第二十二章提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所以可見老子的政治理想終究是要服務于現實社會的,而“小國寡民”中的“不爭”其內在含義也并不與“爭”相違背,核心目的仍然是為了爭取天下,“不爭”是實現治理天下的手段,其中所蘊含的“爭”的觀念,下面將從小國之主與大國之主兩個方面論述。
1.小國之君“爭”百姓
當小國的統治者通過政治手段讓百姓實現了“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后,百姓對于國君的認可度提高,從而滿足于現狀,即便是有舟輿、甲兵也不會去使用,社會歸于樸素,這是小國之君通過“不爭”來實現的理想國家治理形態,當然,這里的“甘”“美”“安”“樂”也并不是指小國的百姓人人都實現富足,而是在實現物質生活的最低要求以后不去追求超出生活的最低標準的需要,因為沒有了超過基本需求的欲望,也就沒有了國與國之間的交流,小國之間的交流是不必要的,而小國之君也只需要滿足百姓最低的生活標準,同時讓百姓也知足于此就足夠了,也就實現了用“不爭”的方式來“爭”百姓的目的。
2.大國之主“爭”天下
“天下”一詞在先秦時期的文獻記載中多半指的是周天子權力所在之地,例如《詩經·小雅·北山》中提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道德經》中,“天下”的語義極為復雜,所以在此取用周天子權力所在之地作為解釋。“大國”與“小國”的根本區別在于所能管理地域的范圍并非國家領土的大小。老子所生活的時期采用的仍為“分封制”,并沒有一個統一的國家的概念,管理地域范圍的大小是由權力所帶來的,這在當時背景下解釋“大國”與“小國”再合適不過。大國之主可以通過“無為”的方式,不去過分管理小國內部的政治,結合當時的背景,即為天子放寬對于諸侯國的管控后,各諸侯也就自然而然地歸順于天子,從而達到“爭天下”的目的。但這樣就必然存在著一個前提條件,不能有超過基本生存以外的條件,一旦百姓以及小國之君出現超過滿足基本物質需要的欲望,那么這個治理樣態就很難實行。
(二)老子之“爭”的哲學視角
老子在《道德經》最重要的思想便是“道法自然”,其中包括“無為而治”“以柔克剛”等多方面。通過前文的論述,可以發現通過“小國寡民”來實現“爭天下”的首要前提就是百姓與統治者沒有欲望,這也體現在老子的哲學之中。老子推崇以柔勝剛,經常以水來比喻以柔克剛的道理,例如,在《道德經》第八章提到“上善若水,水善利方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之所以認為水是“上善”,正是因為水的柔弱,在實際的處理層面上統治者用更溫和的手段而非剛強的手段,自然而然會得到天下之民的依附。再進一步看對于個人本身的管控,也是“小國寡民”可以實現的前提條件,即為“重返自然”,讓天下歸于最初的淳樸,只有“重返自然”以后,百姓與民眾才能“無欲”,才能實現“小國寡民”。
三、結語
老子所生活的時代大國與小國并存,當老子面對周天子這一“天下共主”權力日漸衰微,逐漸難以掌握天下之時,老子仍在積極地探尋解決國與國之間的爭端,重建天下秩序的道路。在通常觀念下的大國“取”小國就是指大國完全統治小國的土地、人民、政權,但在老子眼中并非如此。老子認為,大國可以與小國并行不悖,在大國取得小國以后,小國并沒有實質性的滅亡,是服從于大國。小國取大國則是將小國自己的土地、人民歸于大國的統治之下,小國的謙遜為大國所接受,進而取得國家的保全。同時,小國之所以愿意主動將自己的土地、人民歸于大國,正是因為大國的謙卑處下,從而得到小國的歸順,即達成取得“天下”這一政治共同體的統治權,這是老子所設想的大國一統天下的道路。在這樣的治理體系下“大國之主”自然成為了“天下共主”。《老子》中直接提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取天下”的“取”與“取小國”的“取”意義相同,都為“取得”“獲得”之意,這是大國之主的最終目標。但想要成為“天下共主”光利用武力是無法成功的,武力是“有事”,在老子的觀念中要做到“無事”也就是“無為”,從而自然而然地得到天下人的順從與認可。
總而言之,“小國寡民”是實現“無為”以后,社會重返自然的政治理想,也是老子在面臨周王室衰微、天下動亂時所給出的具體治世方案。“小國寡民”同樣也不與大國治理相沖突違背,當全社會做到歸于自然以后,自然可以通過“不爭”的方式來達到“爭天下”的目的,從而實現國家內部、天下各國之間的穩定與和諧。
“小國寡民”這一政治理想出現是為了治理在周王室衰微以后天下出現的混亂,其本質是為了爭取天下,而老子又跳脫出了傳統的爭取天下的方法,結合自身的哲學觀念提出了這一政治理想。以“不爭”來“爭”,才是小國寡民的最終訴求。
參考文獻:
[1]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93.
[2]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3]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
[4]司馬遷.史記卷六三老子韓非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6.
[5]王威威.“小國寡民”與老子的政治理想—從萬物之“作”與“復”的角度看[J].史學月刊,2024,(10):128-136.
[6]徐小躍.老子思想的核心就是“無為”[J].中國宗教,2024,(11):69-71.
作者簡介:
呂天昊 研究方向:訓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