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后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膠河,沿著高高的窄窄的河堤向東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圓數(shù)千畝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爺爺都去那兒割草。最早跟爺爺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剛過了七歲生日不久的一天。
我們動身很早,河堤上沒有行人。堤頂也就是一條灰白的小路,路的兩邊長滿了野草,行人的腳壓迫得它們很瑟縮,但依然是生氣勃勃的。河上有霧,霧很重,但不均勻,一塊白,一塊灰,有時像炊煙,有時又像落下來的云朵。
爺爺?shù)牟阶虞p悄悄的,走得不緊不慢,聽不到腳步聲。小車輪子沙沙地響。田野里還是很寂靜,爺爺漫不經(jīng)心地哼起歌子來:“一匹馬踏破了鐵甲連環(huán),一桿槍殺敗了天下好漢…”曲調(diào)很古老。節(jié)拍很緩慢。歌聲悲壯蒼涼。坦蕩蕩的曠野上緩慢地爬行著爺爺?shù)母杪暎諝庖蚋杪暥鸱瑳]散盡的霧也在動。
從爺爺唱出第一個音節(jié)時,我就把頭擰回來,面對著爺爺,雙眼緊盯著他。他的頭禿了,禿頂?shù)牡胤接止饣至粒B一絲細皺紋也沒有。瘦得沒有腮的臉是木木的,沒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間還有兩個很亮的光點,我緊盯著這兩個光點,似乎感到溫暖。

爺爺把車子推到草地上,豎起來,脫下褂子蒙在車轱上,帶著我向草甸子深處走去。爺爺提著一把大鐮刀,他割草的姿勢很美,動作富有節(jié)奏。
我試著割了幾下,很累,厭煩了,扔下鐮刀,追鳥捉螞蚱去了。
迷蒙中感到爺爺在推我,睜眼爬起來一看,已是半下午了。
“星兒,快起來,天不好,得快點兒走。”爺爺對我說
不知何時一一在我睡夢中茶色的天上布滿了大塊的黑云,太陽已掛到西半邊,光線是橘紅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沒勁了。
“要下雨嗎,爺爺?”
“灰云主雨,黑云主風。
我?guī)椭鵂敔敯巡菅b上車,小車像座小山包一樣。爺爺在車前橫木上拴上-根細繩子,說:“小駒,該押抻你的懶筋了,拉車。”
爺爺彎腰上袢,把車子扶起來,我押緊了拉繩,小車晃晃悠悠地前進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點頭暈。
“爺爺,您可要推好,別轱輾到河里去。
‘使勁兒拉吧,爺爺推了一輩子車,還沒翻過一回呢。”我相信爺爺說的是實話。爺爺?shù)耐群茫謇锶硕冀兴氨谋摹薄?/p>
大堤彎彎曲曲,像條大蛇躺在地上。我們踩著蛇背走。這時是綠色的光線照耀著我,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臍。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陽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了界限,一切都不發(fā)聲,各種鳥兒貼著草梢飛,但不敢叫喚。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回頭看爺爺,爺爺?shù)哪槪€是木木的,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河堤下的莊稼葉子忽然動起來了,但沒有聲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樣沒有響聲。很高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世上沒有的聲音,跟著這聲音而來的是天地之間變成紫色。我回頭看爺爺,爺爺還是木木的,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爺爺!”我驚叫一聲。在我們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的、頂天立地的圓柱,圓柱飛速旋轉(zhuǎn)著,向我們逼過來。緊接著傳來沉悶如雷鳴的呼嚕聲。
爺爺,那是什么?”
“風。”爺爺?shù)卣f,“使勁拉車吧,孩子。”說著,他彎下了腰
我身體前傾,雙腳蹬地,把細繩拽得緊緊的。我們鉆進了風里。我聽不到什么聲音,只感到有兩個大巴掌在使勁扇著耳門子,鼓膜嗡嗡地響。風托著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莊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下去。
“爺爺——!”我拼命地喊著。喊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聽到。那根拉車繩很細,它一下子崩斷了。我撲倒在堤上。風把我推得翻斤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終于又伸出雙手抓住了救命的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頭來看爺爺和車子。車子還挺在河堤上,車子后邊是爺爺。爺爺雙手擦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風把車子半干不濕的茅草揪出來,揚起來,小車在哆嗦。
我揪著野草向著爺爺跟前爬。我看到爺爺?shù)碾p腿開始顫抖了,汗水從他背上流下來。
‘爺爺,把車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喊,爺爺?shù)雇肆艘徊剑≤嚸腿煌笠粵_,他腳忙亂起來,連連倒退著。
“爺爺!”我驚叫著,急忙向前爬。小車倒推著爺爺從我面前滑過去。我靈機一動,聳身撲到小車上。借著這股勁,爺爺又把腰煞下去,雙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車梁上,激動地望著爺爺。爺爺?shù)哪樳€是木木的,一點兒
表情也沒有。
刮過去的是大風。風過后,天地間靜了一小會兒。夕陽不動聲色地露出來,河里通紅通紅,像流動著冷冷的鐵水。莊稼慢慢地直腰。爺爺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
我從車上跳下來,高呼著:“爺爺,風過去了!”爺爺眼里突然盈出了淚水。他慢慢地放下車子,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著不能伸直了。
‘爺爺,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這風真大。”
“唔。”風把我們車上的草全卷走了,不,還有一棵草夾在車梁的榫縫里。我把那棵草舉著給爺爺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紅色還是綠色
“爺爺,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點懊喪地說“天黑了,走吧。”爺爺說著,彎腰推起了小車。
(選自《莫言奇奇怪怪短篇小說全集》,有刪改)
名師點評
文章記敘了“我”和爺爺去荒草甸子割草,回程遇上大風一事。全文多處使用對比手法,令人物性格刻畫鮮明、入木三分。如爺爺自身狀態(tài)的前后對比:風和日麗時爺爺“步子輕悄悄的”,狂風大作時爺爺“雙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人物情緒前后也有對比,“我”從歡快地玩樂,到經(jīng)受狂風大作的驚慌失措而圍繞著變化,不變的是爺爺眼里的堅定和面對困難時生命的韌性,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