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治理新視角：氣候融資與能源轉型的差異化韌性

通過解構由基礎層、中心層、拓展層構成的三層韌性網絡和治理模型，揭示氣候治理體系在危機中的差異化響應邏輯。

研究員

2024年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再創歷史新高，《巴黎協定》自標實現窗口持續收窄。傳統以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承諾與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FCCC）機制為主導的治理模式，在俄烏沖突、能源危機等沖擊下暴露出結構脆弱性。美國《通脹削減法案》與歐盟碳邊境調節機制（CBAM）引發綠色貿易爭端，暴露國家利益優先導致的政策碎片化。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2024年排放差距報告及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8）首次全球盤點顯示，現行國家自主貢獻（NDCs）減排力度僅能實現2030年目標需求的 1/3¹ 。全球氣候治理體系面臨“有效性一韌性”的二元張力。

在此背景下，由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的管傳靖（ChuanjingGuan）、孟佳蓮（JialianMeng）和北京大學的徐沁儀*（QinyiXu）于2025年3月發表在《環境研究通訊》（EnvironmentalResearchCommunications）上的《全球沖突下氣候治理的結構韌性》（以下簡稱《結構韌性》）一文，突破了傳統的“承諾一履約”分析框架，提出由基礎層（國家）、中心層（UNFCCC）、拓展層（非氣候多邊組織）構成的三層韌性網絡（見圖1）?！督Y構韌性》采用量化處理效應（QTE）方法，分析了2015年《巴黎協定》與2020年全球不確定性加劇對氣候融資（拓展層）和能源轉型（基礎層）的差異化影響。QTE方法通過分位數分析捕捉政策沖擊的非線性效應，突破了傳統均值回歸的局限，適用于評估地緣沖突等異質性沖擊對氣候治理的影響。

該研究發現，氣候融資具有制度冗余優勢，多邊開發銀行（MDBs）融資在2020年仍保持穩定增長，拓展層通過混合融資等創新工具有效緩沖了中心層功能弱化的沖擊。制度冗余優勢是指兩重及以上功能重疊的規則或機構，在部分失效時仍能維持系統穩定性和適應性的能力。另外，能源轉型存在“安全驅動悖論”—2020年后全球不確定性對可再生能源投資的促進效應顯著高于《巴黎協定》，國家層面對能源安全的焦慮成為轉型加速的意外動力。本文認為，該理論為綠色金融嵌入治理體系提供了關鍵接□，但需進一步回答：拓展層如何通過制度創新彌合層級斷裂。

一、韌性機制解析：綠色金融的雙重錨定作用

1.氣候融資的危機緩沖效應

2015一2024年，MDBs的氣候融資規模在政策推動和金融創新下實現了快速增長，尤其在2020 年后增速加快，其增量主要流向可再生能源。這一趨勢印證拓展層的替代性功能激活。得益于MDBs氣候資金的催化作用，近年來其撬動社會資本的杠桿倍數達到2.65，而對于規模在2.5億美元以上的交易，其撬動的杠桿倍數更是高達 4³ 。拓展層的價值不僅在于融資規模的擴大，它還構建了一個風險共擔、收益共享的資本生態系統，正成為填補萬億美元氣候資金缺口的關鍵起點。

2.能源轉型響應的層級分化

QTE方法評估揭示了《巴黎協定》和全球不確定性對可再生能源投資的差異化影響?！栋屠鑵f定》并未顯著化增強投資趨勢，反映出中心層的共識不一定能帶動基礎層產生明顯效果。2020年后的地緣沖突與全球不確定性增加，一方面導致中心層共識出現碎片化，另一方面助推基礎層行為邏輯轉變。以歐盟為例，其通過名為REPowerEU的計劃，將能源安全預算投向光伏與氫能，顯示出地緣沖突倒逼國家層面的對沖策略。

二、韌性適配度：標準互認與市場壁壘挑戰

在《結構韌性》基礎上，還存在結構異質性的雙刃劍效應?；A層上，安全邏輯正壓倒氣候目標。例如，盡管歐盟REPowerEU計劃將2030年可再生能源占比目標提升至45% ，但其政策內核呈現顯著矛盾。一方面，歐盟對本土光伏制造商的補貼等因素導致2024年從中國進口的組件下降 7%⁴ ，加劇全球供應鏈碎片化；另一方面，涉及可持續標準與認證的跨國差異，造成新的綠色貿易壁壘。這表明，基礎層內存在以國家行為體間、國家行為體與產業集群間為代表的利益沖突，國際氣候治理的結構韌性還需要進一步考慮各層級的韌性適配度。

韌性適配度是指，各層級內、各層級與拓展層間的協同適配程度。韌性適配度高時，相關政策與制度有望發揮更明顯的應對氣候變化效應，并具備更強的抵御內外部沖擊能力。反之，當協同缺位發生時，往往意味著相關機制的失誤、失效或缺失，這將削弱氣候行動作用。美歐“綠色補貼競賽”對全球市場割裂的加劇、中國光伏產業的“逐底競爭”對長期減排效能的影響，均屬于韌性適配度低的情況。

雖然韌性適配度低會損害整體氣候治理進程，但在三層結構中并不罕見。例如，歐盟2023年修訂生效的《可再生能源指令》（REDIII）要求到2030年工業用氫氣中 42% 應來自非生物來源可再生燃料（RFNBOs），到2035年該比例提升至60% ，但中歐在風光發電環節、氫和氨的制備與運輸鏈條等過程中的碳核算方法及數據基礎不同，可能造成綠色貿易壁壘，拖延氣候治理進程?！督Y構韌性》提出，拓展層的制度冗余雖能緩解中心層失效風險，但也面臨資源動員上限、規范整合缺失等問題。三層結構的可持續性還需要配合韌性適配度指標，綠色金融框架與工具創新通過引導全球公共屬性產品的協同生產，可成為彌合層級斷裂的黏合劑。

三、政策啟示：從韌性維持到韌性躍遷

《結構韌性》揭示了多層治理網絡的抗風險邏輯，但其韌性閾值仍需警惕：若中心層失效周期超過5年‘，拓展層的替代功能可能會因資源枯竭而坍塌。雖然MDBs的氣候融資通過制度冗余緩沖了中心層功能弱化，但其資金規模與全球每年2.3萬億～2.6萬億美元的氣候資金缺口°仍存在量級差距；而能源轉型的安全驅動邏輯雖加速了可再生能源投資，卻加劇了供應鏈碎片化與標準壁壘。為此，本文提出基于韌性適配度的雙重遞進式改革路徑，推動氣候治理從被動韌性維持向主動韌性躍遷轉型。

第一，基于QTE方法，建立韌性適配度評估體系，進一步融合對氣候風險口的動態評估。例如，可借鑒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氣候風險壓力測試框架，量化拓展層資金在系統性危機中的補位能力。具體可納入氣候物理風險韌性、氣候轉型風險韌性、氣候融資韌性三重維度。首先，氣候物理風險韌性關聯極端天氣對能源基礎設施的破壞概率?？山梃b綠色金融60人論壇（GF60）在中國廣西、海南、江蘇等地開展的氣候壓力測試和物理風險評估所揭露的極端氣候災害向金融機構傳導的機制和應對建議。其次，氣候轉型風險韌性考量政策突變對清潔技術投資的影響。例如，全球針對中國太陽能光伏供應鏈的貿易壓力從1項激增到16項限制，另有8項措施正在考慮中，這無疑將拖累全球3倍可再生能源目標的實現。最后，氣候融資韌性關乎以MDBs為代表的拓展層撬動社會資本的杠桿效率，但現有理論研究可能高估了這種效率。韌性適配度評估體系需要進一步研究，以期為氣候治理制度和融資機制創新提供參考，規避層級斷裂風險。

第二，推動標準互認，激發綠色金融乘數效應?；A層標準沖突是提升韌性適配度所面臨的瓶頸之一。以歐盟與中國為例，雙方在綠色電力證書、綠氫認證體系等方面存在分歧，可能引發WTO訴訟并導致綠色產能錯配。為此，需在拓展層構建“技術中性+ 結果導向”的互認框架，可考慮設定碳強度上限和追溯系統共建，以期緩解綠色貿易壁壘，保留各國技術自主性，避免重復性產能過剩。拓展層資金需從規模擴張轉向效率提升。首先，創新風險共擔工具。例如，推廣氣候保險的“參數化”設計，通過固定保費降低高風險地區投保門檻，同時引入再保險池分散系統性風險。設計退出機制，當中心層功能恢復時，將應急融資轉化為長期資產。強化南北協同融資，發揮上海、倫敦等國際綠色金融中心在技術擴散與成本降低中的樞紐作用。2024年中國能源轉型投資達到8180億美元，通過上海綠色金融樞紐建設、南南合作與“一帶一路”倡議等平臺與資源，有望鏈接國內外專業機構、資金、人員，服務《巴黎協定》目標。

四、結論與展望

本文通過解構《結構韌性》的三層治理模型，揭示了氣候治理體系在危機中的差異化響應邏輯：拓展層氣候融資依托制度冗余形成緩沖帶，基礎層能源轉型受安全焦慮驅動加速。然而，層級間的適配度缺失正催生新型治理裂隙一從美歐綠色補貼競賽導致的產能結構性過剩，到南北國家在氣候融資分配中的權力失衡。

未來研究可在三方面深化。第一，量化韌性適配度。將WTO爭端案例與NDCs數據庫鏈接，分析標準沖突對減排效能的邊際影響，如關稅類單邊貿易壁壘對發展中國家出口碳強度的抑制效應。第二，數字技術賦能。探索區塊鏈在碳排放核算、綠色電力證書追溯、智能合約自動執行中的應用，如MDBs資金發放與NDCs進度掛鉤。第三，南南韌性創新。關注南方國家氣候債務置換和分布式可再生能源 + 保險等差異化發展路徑，避免重蹈北方國家高資本密集模式的覆轍。在全球秩序重構的湍流期，氣候治理需超越靜態韌性維持，轉向動態韌性躍遷通過層級適配實現制度進化，將危機、沖擊轉化為體系升級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