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美食

采蜂的蜜

哦哦，標題的語序沒有錯，動賓結構，采蜜。蜂，是定語。

這么一說，有的人馬上就明白了，還會咧嘴樂一下。

哈哈，笑的這位，暴露年齡了啊。

采蜂的蜜，我玩了幾年，應該是在十歲前后。

最初，記得是班上的男同學，把小玻璃瓶攘到一個女同學耳朵上；女同學掉臉看清楚瓶子里裝的東西，尖叫，躲；男同學來勁了，那個小瓶子在女同學眼前晃來晃去；女同學生氣了，要搶瓶子；男同學跑，女同學追…

這樣的場面演出幾次，我的好奇心被激發到要爆。所以當那個小瓶子送到我耳邊來的時候，我幾乎是心懷感激的，聽到里面的“嗡嗡”，把眼晴湊到瓶子上，看清楚里面有幾只亂撞的蟲子。是螢火蟲嗎？不對啊，好像沒到時候。瓶子里裝著螢火蟲，在夜里看蟲蟲屁股一閃一閃發光，那是夏天啊。

“這蟲子裝在瓶里，就是為了聽它嗡嗡嗎？”

男同學不屑地皺起鼻子。然后他裝腔作勢要擰 開瓶蓋，我把眼晴再湊近一點去看。“咦，你不怕嗎？”

切，開什么玩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呀。

這位男同學似乎遇見了知音，動動手指使個眼色，我跟著他走出教室，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他小心翼翼擰開瓶蓋，蟲蟲一探頭，他把蟲蟲捏住。哦，是蜜蜂啊。男同學把蜜蜂一撅兩半，送到我眼前：“看見了嗎，蜜！快舔！”

我看見還在蠕動的半截蜜蜂身體上一小團透明，用舌頭去舔。

啊，濃郁的鮮甜停留在我的舌尖，立刻就彌漫開來，嘴巴里是甜的，鼻子里是香的，這和吃糖塊不一樣，糖塊要含一會兒才會覺得甜，這蜂蜜的甜，是瞬間就能傳到心里的。

男同學很得意，告訴我怎么才能捉到蜜蜂；要是沒有玻璃瓶子，可以用什么代替。他還很大方地把一根筆直溜光、細細的竹枝送給我：“沒有這個，你是捉不到蜜蜂的！”

從此，只要有空，我就要去找一堵土墻，在土墻上找縫隙、找洞眼。找到了，把細細長長的竹枝伸進去捅。我沒有找到玻璃瓶，按照男同學的指點，把空火柴盒拉開一點，候在小洞口，竹枝捅幾下，趕緊抽出來，把火柴盒扣在洞口，聽到里面“嗡嗡”或者覺得有撞擊了，把火柴盒蓋上。然后再把火柴盒開一點點，蜜蜂想要鉆出來時，眼疾手快把它逮住，然后撇開，看到一小團白色透明，就是豐收了。要吃蜂蜜可不容易了，要守在土墻邊上等，看到有蜜蜂鉆進洞去再用竹枝捅，才不會落空；有時候捅半天蜜蜂也不出來，不知道是不是用勁大了，把蜜蜂弄死了，還是怎么著了。更多的時候，蜜蜂倒是給我們捅出來了，可是火柴盒或者是瓶子沒有配合好，蜜蜂飛了，滿心滿意等著的那一口鮮甜也就飛走了。有的時候，蜜蜂給抓著了，撇開一看，沒有蜜；有的時候，有蜜，可是去舔的時候，也不知怎么著，就給蜇了。要是手給蜇了還好辦，找一根細細的縫衣針把蜂刺挑出來就沒事了，悲催的就是舌頭給蜇著了，沒法弄，要難受好長時間；最慘的就是帶著弟弟妹妹出來，本意是要哄他們開心的，可是他們卻被蜜蜂蜇了，小孩子被蜇后的哭鬧是哄不好的那種，后果很嚴重。我曾經拖著大哭的弟弟滿世界找還在給寶寶喂奶的阿姨，因為別人告訴我被蜂蜇了，用人奶涂抹就會好。這事兒要是處理不好，那回家一定會飽飽吃一頓“竹筍煨肉\"（被大人用竹枝抽打屁股）。

那樣一口鮮甜，現在的孩子是不會去吃了。

揣在衣服口袋里的半根油條

眼看著太陽光從教室門口斜斜照進來，先是一條光帶，漸漸地，光帶越來越寬了；太陽都準備下山了啊，可是老師還在講，還在講！快下課啊，下了課我要到外婆家去啊！

從下課鈴響起時，一直到老師宣布下課，他講的什么，我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終于等到老師說“下課”，我幾秒鐘就把書本和文具塞進書包，幾乎是同時，站起身，“騰”一下竄出教室。

我風一樣沖進家門，扔下書包，從碗櫥角落里倒扣的一只碗里抓起一樣東西，隨手撕了一片報紙包上，揣進衣服口袋，轉身就跑，沖出家門前聽到媽媽在說話：“太陽都要下山了，你還要走？”聽明白這句話時，我已經跑到大路上了。

為什么不走呢，今天早飯，有難得吃到的好東西，我只嘗了一口，大部分都給外公外婆留著呢。不走，外公外婆怎么吃得到呢。

可是，太陽真的下山了，剛剛還在地平線上露出半個紅紅的臉，怎么，我剛上了個橋，下橋就不見太陽了？快走，快走。路上碰到幾個娘娘嬸嬸，也來不及打招呼了，只聽見她們說：“小丫頭，走路像風一樣！”

要是真的像風一樣就好了嘞，嗖的一下，我就到外婆家了。外公外婆正在吃晚飯吧，他們一定只有腌菜搭搭白粥，我可以給他們吃一點好東西哦！

可是我不是風，也不能一直走得像風一樣，跑了一段，我跑不動了，只好走慢一些；走得慢一點再看看西邊，啊，西邊天上的紅云也變黑了，夜來了啊！

夜，來得太快了，我剛剛意識到，天就黑了，黑得只能看到面前一段灰色的路；平常是下午兩節課后開始走，到外婆家正好天黑，今天出發的時間真的太遲了。平常，這樣的夜路，我是不敢走的，我停下腳步。可是，不往前走，口袋里裝的那樣東西，我不是白留了嗎？我一橫心，走！

說來也怪，走著走著，天光好像亮了一點，我到了一個渡口。

這個渡口我經過多次，每次都有很多人從河那邊過來，我和好多大人一起從這邊過去。今天這會兒，渡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咦，渡船呢？我站在河邊，“叔叔—伯伯一公公一”一遍一遍喊，沒有人應。難不成，我就只能調頭回家了嗎？肚子咕咕叫，難道衣服口袋里這口好吃的，是給我自己留的嗎，嗚嗚-

我蹲在地上，看著河邊。外公，你要是知道我今天要回來就好了，你會撐著船來渡我過去的，嗚嗚-

忽然，我想起來，渡船好像扯著繩子船也可以動的！對！我看到了，那個木樁子上有一根粗粗的繩子！我摸到了，我使勁拉扯，船來了！我上了船，然后換個方向拉扯繩子，我過河了！

過了河，跑跑走走，我看到外婆家的小村子了！我一路喊著“外公一一外婆一”，拼命忍住眼淚，往外婆家跑。跑到籬笆墻門口時，外公外婆迎過來，說：“恍惚聽到小孩子喊，真的是你啊！”

站到燈下，我急著掏口袋：“我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是油條啊！”

是油條，可是，已經僵僵的、硬硬的了。他們一說“油\"字，我忽然一驚，我的衣服啊！

果真油了一大塊。

在船甲板上吃的油炒飯

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吧，每隔一兩個星期，我都會坐輪船到外婆家去。

這一天下午沒有課，又可以去外婆家啦！早就準備好了，像每次那樣，一下課就直奔輪船碼頭，中午飯，媽媽都給我裝在飯盒里了。我最喜歡在輪船甲板上吃飯了，定定心心的，一邊吃飯，一邊看著船舷旁嘩嘩的波浪，看岸邊的房子啊樹啊，所有的景物，像電影一樣，轉到眼前來，又慢慢朝后面退去…這樣吃飯，連菜都不用吃，特別美味。

可是，這一天，下課鈴響過好久了，老師老也不說下課，還在那里講啊講。老師講的什么，我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好容易聽到“下課\"兩字，我像箭一樣射出教室。

剛跑出村子，我就聽到輪船長長的汽笛聲，嗚一一我知道，輪船靠上碼頭前，會拉一聲長長的汽笛，離開碼頭時，又會拉一聲長長的“嗚 ”一這一定是靠上碼頭前的那一聲，一定是！我肯定能趕得上！

剛拐過彎沖上河岸，我看到輪船迎頭開過來！啊！輪船早就離開了碼頭！“停一停啊！我要搭輪船啊！\"我迎著船頭大喊大叫，可是輪船從我身邊駛過去了。我看得很清楚，輪船上的水手還對我搖手，揮手，這意思我懂啊，這就是說不能停！

可是我不甘心。我追著輪船跑，居然一開始還能和輪船并行，可是跑著跑著，輪船跑到我前面去了；再往前跑，一條小河橫在我面前！

追不上了。我來不及長出翅膀飛過這條小河，我今天去不成外婆家了，我今天的飯，美妙的甲板吃飯沒有了…我躺倒在河坡上，大哭。

咦，有人在喊“小丫頭”！我坐起來，淚眼迷離中看到有人朝我跑過來，擦擦眼晴一看，輪船停了！從輪船上搭了塊跳板，一個叔叔跑過來，一只手抱起我從跳板跑上了船，輪船又開了，這次，收起跳板離開岸邊時，沒有拉響汽笛。

我當時有沒有道謝，完全不記得了。記憶中，我在輪船上唱歌來著，是想表示謝意還是開心？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人給我水果糖作為獎勵。現在想來，一個不足一米二的小姑娘，頭發跑散了，滾了一身土，臉上還掛著淚痕，就五音不全唱起歌來，這是多么滑稽的場面。

還有的細節，我也不記得了。還記得輪船開出去，我安心了，也餓了，打開飯盒，啊，竟然還是油炒飯啊，是那個年代里連見都很少見到的蛋炒飯呢，好香啊，每一顆飯粒都油亮亮的，每一粒飯都透著香氣，金黃色的雞蛋碎碎摻在飯里，還有星星點點碧綠的蒜花。河里的水流在船舷邊嘩嘩流過，岸上的田地、房舍、樹木，都搖移到眼前來，又漸漸后退，后退……

這是我一生中最香的一頓蛋炒飯。后來，吃過的蛋炒飯不計其數，自己也炒過很多次，可是，再也比不上這一次的香。

韓希明：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原南京審計大學文學院教授。曾在《江海學刊》《南京社會科學》等雜志發表學術論文80余篇，代表著作有《閱微草堂筆記全注全譯》（中華書局），《菜根譚評注》（中華書局）等共十余部，發表各類散文隨筆5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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