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遠去，園林猶在

這些年，我經常去玄武湖轉悠。畢竟曾是皇家園林，底子好，大樹多，哪怕走錯路也有好風景。我尤其喜歡玄武湖東岸的情侶園。走在玄武湖的十里長堤上，一邊是湖光山色，令人陶醉；一邊隔河相望，古意蕭然一一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對面的情侶園就像一幅宋畫長卷。

我曾經是雜志編輯，看到好文章就會關心作者，同樣，看到好風景，就會多方打聽設計師是誰。輾轉周折，發現情侶園與已故的園林設計師朱有玠先生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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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有玠1919年出生在浙江黃巖的書香門第，爺爺是黃巖縣鄉賢，父親是晚清進士。朱有玠從小受家庭文化薰陶，熟習詩詞歌賦，喜愛繪畫寫字，年少外出讀書，假期喜歡去蘇州看園林，去杭州逛西湖。朱有玠本科就讀于金陵大學園藝系，師從汪菊淵、程世撫等著名的園林天家，為后來從事園林事業打下堅實的基礎。

1949年后，朱有玠先后任南京市城建局園林處副科長，南京市園林設計研究所（1993年更名為南京市園林規劃設計院）副所長、所長。他主持、參與了多項園林規劃設計工作：如玄武湖、珍珠泉、莫愁湖、繡球公園、浦口公園的規劃，瞻園的維修，梅花山紅樓藝文苑的參與設計，唐山震后的重建規劃，中南海的綠化調整，日本大阪市友誼園中華表設計等。他還參與了國內諸多風景名勝的規劃評審工作，如麥積山、泰山、華山、貴州紅楓湖等等。我查資料，發現網上爆紅的玄武湖“三色烏桕樹”，也是朱先生的創意。

南京是一座融山水城林于一體的城市，與朱有玠等一大批從事南京綠化和園林事業的人有很大關系。二十多年來，我生活在南京，賞風景、寫文章，享受了這座“滋養之城”的許多文化福利，而像朱有玠這樣的先生，少有人知道，不寫點文字，我心里說不過去。

感謝南京市園林規劃設計院副院長季平等朋友的幫助，讓我有機會拜訪坐落在玄武湖附近朱有玠先生的舊居，朱有玠的女兒、南京市園林規劃設計院原副院長朱道萸女士熱情接待了我們。

朱有玠先生居所的書柜里滿滿當當都是書，歷史、文學、藝術、建筑、設計、收藏的都有，其中那些發黃的古詩集，《古文觀止》《文心雕龍》等，都包了書皮，上面有朱有玠用毛筆寫的書名。陽臺上，掛滿盆栽的花花草草散發著幽香。我們坐在客廳里喝茶聊天，感覺很親切。

朱大姐的敘述輕聲細語：“我父親喜歡畫畫，從小的愿望就是當畫家，但爺爺擔心，選擇畫畫連飯都吃不飽，后來父親考上金陵大學，選擇了園藝專業。”

“我10歲時，才和弟弟來南京，父母平時工作比較忙，但到周末或假日，父親就會帶著我們沿著和平路，經過龍脖子明城墻，穿過中山植物園，找個風景好的地方，我爸打開畫架寫生，我們或畫畫，或看書，或玩耍。”

“1969年，父母下放到蘇北淮安農村。但單位很快就以借調的形式讓父親提前回南京，繼續搞城市規劃設計工作，如玄武湖景點的詳細規劃，雨花臺景點規劃等。1975年，父母的戶口才正式遷回南京。1980年，全家搬到現在住的地方，家里最多的就是書。那時，父親下班回家就看書或寫文章，家里氣氛很安靜。父親不愛閑聊，但他與志同道合的人聊起歷史、詩詞、園林，興趣盎然，往往一談就是半天。有時家里有人來咨詢設計中的問題，父親總是耐心指導、解答，從不厭煩。”

那天，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朱有玠先生如何規劃設計藥物園（后改名為情侶園），朱大姐說：“父親在規劃設計藥物園總體風格時，提出‘自然樸野，清幽瀟灑八個字。這是他對藥物園的性質內容，所處的自然環境，歷史的文化淵源，地形地貌等作了充分了解和思考后得出的結論。藥物園采用了專類園布置手法，但又有很多獨特的創新，借用周邊的山色、湖水、小溪、水渠、坡道，營造出一個個富有南京特色、充滿詩情畫意的景點。那段時間，我家住在新莊苗圃，父親每天都會朝工地跑，與施工人員進行交流。\"朱大姐為人謙遜，說自己也說不好，建議我去情侶園真正感受一下。

朱大姐回憶，二十五世紀六十年代起，南京綠化一直走在全國的前列。南京市園林規劃設計院可謂群賢畢至，科研、繪畫、雕塑人才濟濟。朱有玠與左天珉、洪達瑜、李繼芬、陳璐等老一輩不僅是設計團隊的好伙伴，更是多年的好朋友。與朱有玠同事三十年、已經去世的陳璐老師也許對他最了解：“他工詩文能書畫，學識淵博，設計中強調創新，最厭抄襲。對如何總結前輩造園技法為今所用，有獨特見地。”

1984年，南京藥物園（情侶園）獲國家優秀設計獎。1989年，朱有玠榮獲建設部授予“園林設計大師\"的殊榮。2015年6月，朱有玠先生駕鶴西行，享年9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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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朱有玠先生舊居的次日，我就迫不及待去情侶園重新走了一遍。

情侶園坐落在玄武湖東岸，是一個沿湖的狹長地帶。當年這里是浚湖棄土區，規劃以水系自然分割為6個小洲（圩區），從翠洲門開始，由北向南一直延至太陽宮。

從翠洲大門走進一號圩蔓園，所謂蔓園，指以藤蔓藥用植物為主體的園子。進門迎面就是一汪水塘，對面是一座假山的蓼嶼，上面長滿各種野生蓼、常春藤、爬墻虎等花木。

向右是有著茅草屋面的“蔓園小筑”，我特意走上臺階，繞到屋后平臺，天片蒼翠竹林，一條小徑沿著小河伸向遠方，跨過河，沿著石階走進竹林，能感受“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的意境。

走過另一座小橋，就是二號圩，抬頭就是松林岡，路對面就是朱先生設計的“樟蔭臺”，幾株古老的香樟樹遮天蔽日，樹冠覆蓋200多平方米，夏日更是一片陰涼。不遠處草坪水邊，有一株像鹿角的老樹，蒼勁而頑強。

朱有玠先生說過，一筆一畫都不給歷史留下遺憾。這里藥物花徑區是分層次的，高處是香樟、松、冷杉，中間是巨紫荊、七葉樹混交林，最下面是石蒜園、杜鵑園、木瓜園等。朱先生當年特別喜歡用蝶徑—“訪花蝶徑\"的簡稱，指分散在林蔭下、帶花地被中的園林小路網，游人行走可高低回環、任意東西，享受清幽野趣。

走過大石橋，就是三號圩，這里是以櫻花、楓楊、鳶尾、紫藤、茶花、荷花等植物造景的區域，整個區域天都用植物來分割，很少用建筑材料，哪怕小橋也是“引蔓通津”的花架，就是讓園林保持天然野趣。

朱有玠先生在設計中，特別強調藤本植物的觀賞和布置方式，架因花設，才是園林小品建筑。比如為了表達“五葉木通”藏在葉下的雄花和雌花盛開的情景，朱先生專設了橢圓形花架，架下放了長凳，讓游人抬頭觀看，領略其深情。

去年4月初，我在櫻花怒放的季節來到這里，坐在紫藤架前的石頭上，一陣風過來，整個天空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櫻花雨，眼前的一株山茶花，像穿紅衣的杜麗娘，分明就是一折《牡丹亭·尋夢》。

最后，我還去四號圩繞了一圈。在這里，游人不但可以躺在西式教堂前寬大的草坪上遐想，還可以在鴿子廣場喂鴿子，沿著水邊還可以過“鵲橋”去牡丹島；再向南去，花卉大道兩旁，種滿郁金香，繁花點點，似萬千彩蝶飛舞。其實，情侶園是一座不斷生長和變化的園林，可以適合不同的人群、不同選擇，一路移步換景，感受到文氣、詩意和浪漫的情調。

世界上的美景往往稍縱即逝，所以美是要追尋，要主動去把握。同樣，美景往往是有門檻的，要靠讀書、修為、情感才能領略到。

當年朱有玠先生在設計藥物園論文中寫過：“若干年后，這些垂藤懸蔓的樹群，將更發揮出蒼茫樸野的情趣，但又不荒亂，而是清幽妙漫的境界。”

朱有玠先生已經過世10年，當初他期待“清幽妙漫”的意境，我們都已經看見了。雖然老人家生前，我無緣與他交集，慶幸的是，南京這些經他和團隊設計打造的景區以及花草樹木，我們只要有心，就可以享受其中，就可以與它們喃喃細語。

老克：本名徐克明，文化記者，資深編輯，作家。著有文化散文集《南京深處誰家院》《南唐的天空》《暮光尋舊夢》。原《東方文化周刊》內容總監、江蘇東航《銀燕》雜志主編，現為多家媒體特約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