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一單,賺一塊五毛錢。送一百單,賺一百五十塊錢。一百五十塊錢,他、兒子與母親就能像模像樣地過一天,他就不會心慌。
男人給自己的任務,每天最少一百單。絕大多數時候,他會超過這個數字。除了雪天和雨天。
今天就是雨天。
雨很大,一度超過“瓢潑”的程度。雨夾雜著狂風,廣告牌被刮得歪斜,雨傘被刮飛,大樹被連根拔起,葉片被撕得粉碎。街上流淌著渾濁的雨水,水打起旋兒,水面上漂浮著塑料袋、飲料瓶、泡沫、殘缺不全的葉片…
雨稍小些的時候,男人接下一單。母親說,雨這么大,別出去了吧。男人說現在小多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男人出了門,去飯店取了外賣,直奔顧客家。那是一個高檔小區,距飯店很近,不過男人還是繞了遠路。有段近路地勢很低,男人猜那里肯定積滿雨水。
男人來到電梯前,看到“電梯維修”的告示。雖然只有半個小時,但男人等不起。男人爬上九樓,氣喘吁吁地摁響門鈴,少頃,女人打開了門。女人穿著得體的家居服,門被開打的瞬間,男人聞到一縷百合花的幽香。男人說,你的外賣。他看一眼女人,就忙住了。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學,他們曾有過一段懵懂的感情,后來高考來了,兩人就結束了。
女人說:“謝謝。”她看到男人,愣了一下。
男人慌慌張張地轉身下樓。他希望女人沒有認出他。
身后的門,卻沒有關上。
“雨挺大吧?”女人問。
“還好。”男人腳步不停。
“你現在…有時間嗎?”
男人腳步放緩。
“你會換燈嗎?”
男人停下腳步。
“是這樣,家里的燈壞了,太高,我不敢換。”
“你先生呢?”
“他出差了,好幾天才能回來。”
女人說,“夜里客廳是黑的,我有點怕。”
從她的語氣中,男人斷定她沒有將自己認出。這很正常,畢業這么多年,他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打工,做生意,再打工,再做生意,債臺高筑,父親去世,母親重病,離異。他的生活,動蕩不安。他比同齡人蒼老很多,有時翻看過去的照片,他都不敢認從前的自己。幾年之前他與過去的同學和朋友全都斷了往來。他不想再見到他們。他認為自己很失敗。
他慶幸女人沒有認出他。
返身,上樓,拘謹不安地站在門口,女人遞給他一雙男式拖鞋。“我先生的,”女人抱兼地說,“家里平時不來客人,沒有準備拖鞋。”
客廳的燈果然壞了。女人指指旁邊,說:“新買的。”
搬動椅子的時候,男人看到電視柜上的全家福。女人與她的先生靠得很近,他們之間,笑著一個既像她又像她先生的漂亮的小女孩。
照片旁邊,一束百合開得正好。
“大前年的照片了。”女人看著小女孩,說:“現在她又長高了不少。”
男人將壞掉的燈摘下,將新買的燈換上。是那種極普通的吸頂燈,即使住著高檔小區,女人的家裝也很簡單。他換燈的時候,女人沏好一杯綠茶。客廳亮起來了,全家福與百合花,一起變得通透。
女人將茶杯遞到他手里,說:“謝謝。”
他沖女人笑笑。
“多少錢?”
“太客氣了。”他說,“舉手之勞。”
“那怎么行呢,\"女人說,“你的時間那么寶貴。
突然間他很想哭。他的時間很寶貴嗎?送一單,一塊五毛錢。他的時間很寶貴嗎?因為送外賣,他不能陪伴生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兒子。他的時間很寶貴嗎?這么多年過去,他仍然一事無成。
男人說:“我得走了。”
“喝完茶再走。”
“真不喝了。”男人說,“還有單要送。”
男人放下茶杯,轉身出門。他走得很快。他怕他在女人面前流下眼淚。
風停了,雨還在下。一輛汽車在沒膝深的積水里拋錨,兩個孩子高聲嬉笑著從男人身邊跑過。
男人又接下一單。他看到女人給他打賞了二百塊錢。
女人說:“別太累。”
男人停下車子。在雨中,他終于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