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作為中唐著名詩人,存詩有九十余首。明人胡震亨言其詩“無雌聲”,但“雌聲”一詞具體所指卻不甚明確。
一、關于薛濤詩歌“無雌聲”內涵的研究概況
胡震亨于《唐音癸簽》卷八針對李冶、薛濤、魚玄機的詩歌有云:“薛工絕句,無雌聲,自壽者相。魚最淫蕩,詩體亦靡弱。\"對照其對魚詩的批判,可以看出“雌聲”此處指多情,柔弱的人格氣質于文學風格的影響,且為女子富有卻應收束的負面特質。
學界對于“無雌聲”概念具有一定爭議。趙小華《女性生存困境與詩歌風格之形成一一以薛濤其詩其人為例》認為薛詩“無雌聲”,指其詩“體現出一種超越女性身份和女性情感的俊朗清健風格”,如其詩記敘交游、憂慮時事,直接影響其詩境在女性創作方面作出突破創新。又有趙松元《薛濤詩歌的“丈夫氣”再議》從詩歌風格的角度認為“無雌聲”是一種直觀的把握,而薛詩的獨特之處應為具有陽剛、健朗風格的“丈夫氣”。而這再次論證了胡評將不同的藝術審美特點依據性別作出劃分,帶有濃厚的性別刻板印象色彩。梅雨荷《論薛濤詩歌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及其限度》則更為切入本質,認為“無雌聲”指薛詩容納了以往女性不常描寫的生活情景,而非否定女性身份,體現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但迫于現實制約,不得已表現出了對男權的依附迎合,造成詩歌的兩面性。
二、薛濤詩歌“無雌聲”的具體內涵
如上文所述,欲辨析薛詩“無雌聲”的具體內涵必不能脫離對薛詩所表現的女性身份認同問題的思考。這需要結合其創作的具體情境和動機,以及其中的意旨判斷。
(一)寄贈獻酬詩—“無雌聲”與\"雌聲\"之間雜
按《全唐詩》與張蓬舟箋校的《薛濤詩箋》載,薛濤于貞元初年人樂籍,由于上納使者賄賂之物而被韋皋罰往松州,作“罰赴邊”與“十離詩\"求釋。這類寄贈獻酬類詩歌折射出薛濤不同人生階段的波折。如《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俱以宏觀視角起筆,直言“邊城苦”“直北愁”,將低迷愁緒置于廣闊的歷史地理空間,簡短二句烘托出嚴肅、蒼涼之氛圍。每首三四句又即時轉折,轉入眼下處境的描繪。“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之句使苦樂之景映襯,以小見大,融入深思。目睹邊城苦難,薛濤應了解了韋皋的意圖,自省愧疚。但一個“卻”的轉折與“嚴”的強調卻亦有對命運人格被輕易擺弄的恐懼、慨嘆,但這種乞求與不平卻收束于謹小慎微的反思、輕諷中。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罰赴邊上武相公》二首,其中的祈求之意更為急切,如“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將自身比喻為飄零易逝的“螢\"獲取同情,又將“螢”與滄桑古老的“月”置于同一空間,從而個人情感泛化為心憂時局的情懷,處于矛盾徘徊的狀態。可見薛濤處于女性不常經歷的情景中,表現出女性作品少有的豪邁風格,符合“無雌聲”的部分含義。但薛濤同時清醒覺察到情景雖各異,女性于人生中不得自主卻仍是常態,也一如梅雨荷分析其《十離詩》借處于上下制約關系的物象指代女子的附屬地位。而此類詩作亦表現出作者自身與統治者人格地位的巨大差異。但即便如此,薛詩中卻也緊系著“放兒歸舍去”的心志,渴望自由尊嚴,為文為人都頗具膽識,只是受限于性別與地位鴻溝,委婉低回之處又略顯扭捏,輕微走向胡評對于“雌聲”內涵的模糊定義。
薛濤的另一類獻酬詩又表現出不同的情感與藝術特點。如:
酬郭簡州寄柑子霜規不讓黃金色,圓質仍含御史香。何處同聲情最異,臨川太守謝家郎。
此詩借柑子的特質寄托對人物風采的贊譽。暗喻郭簡州有“霜規'之儀,正直敢言,與圓熟鮮亮的柑子類似。下句自然由詠物轉為懷人,引用“謝家郎\"典故與謝惠連《甘賦》中“性耿介而凌霜”之句聯系,暗指其心志同樣高潔,雖為贊頌但不吹捧,足見煉字,立意精巧,寓意宛曲含蓄,詩風卻爽朗大氣。又如《送盧員外》“玉壘山前風雪夜,錦官城外別離魂”之句描寫凄迷離別之景,化用信陵君禮賢下士之典暗指武元衡的救護提攜之恩,其內涵和風格傾向也確乎與反對淫蕩、靡弱的“無雌聲\"關聯。但從整體觀之,薛濤此類詩歌雖情感表達相對流暢,卻仍具有應制奉和的客觀環境制約,使情感不便直露,卻于形式進行精工,體現了較強的文學自覺。
《寄舊詩與元微之》一類則流露出更多私密心緒。寫景方面轉為“月下詠花”“雨朝題柳”的俯視視角,用柳枝垂落之景渲染顧影自憐的情態。但由于與元稹作為詩友,其中的情感抒發又相對自然,少僻澀用典。在詩中她表達對才華“細膩風光我獨知”的自信和“碧玉藏深處”的自謙,將才華付諸于自制的紅箋,象征文學創作自覺與朦朧的人格獨立意識。但整體上仍刻意加重了卑弱之氣,即加重了“雌聲”。
(二)詠物詩一 —處于“無雌聲”與\"雌聲\"的中和之境
薛濤的一些詠物之詩則呈現出“無雌聲”與“雌聲”之間的中和之境,如:
蟬
露滌清音遠,風吹故葉齊。
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
此詩接近王國維所稱“無我之境”,作者置身具體情境以外,甚至不去直寫物的外形,而以“清音”的聽覺描寫貫穿全篇,以露水故葉之實反襯風聲蟬鳴之虛,富有清空禪意,也使作者得以寄寓自身情志,又淡化議論,將對生命的深沉思考融入純粹的描寫。
又如《月》一詩主觀方面帶入了更多女性的情感求索。其“魄依鉤樣小,扇逐漢機團”化用班婕妤《怨詩》中的“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之詩意,寄寓寂寥哀傷之情。由此可見薛濤之詠物詩也和其寄贈詩一樣充滿對于特定事物、物象特質的了解,并自然聯系到與人事相通之處抒情,但卻只是把握大致印象,不拘泥和穿鑿在具體事物本身。比起其寄贈詩贊美祝福他人的情感取向,薛濤的詠物詩在藝術手法類似的情況下更加直面內心情感需求,卻又不耽溺于情感,委婉表達。
章學誠曾言評薛濤等名妓之詩具有“通古義”“雅而有則,真而不穢”的特點,可知薛詩所書寫雖為具體情感,可因其委婉風格被一些詩評解釋為欲詮釋“古義”而比興寄托。趙小華認為:“薛濤詩所作具有的雅正、含蓄的審美風格,與其時以士大夫為主體的文化要求相一致,從而反映出薛濤超越本身性別、向男性評判標準靠攏的努力。”個人認為此論點確實道出薛濤出于身份邊緣性,有追求主體文學傳統的動機,但卻并非“向男性評判標準靠攏”。因為正如許麗芳《女子弄文誠可罪試析女性書寫意識中之自覺與矛盾》中列舉唐及明清文論中對于女子寫作的態度,如《閨秀正始集》中惲珠選取女子作品的態度為“而義不合于雅教者,雖美弗錄”,認為這說明女性缺少獨立抒發個人情志的地位。既然書寫的權利有著根本性、結構化的缺失,也就難以對其書寫進行范式要求。男性就更傾向于避而不談創作形式,轉而要求形式以外的道德規范,而傳統詩教“雅正”“古意”的內核本身又兼具了對道德與形式的要求,故以這種似是而非的口吻評判女性詩歌,這種評判難以定義為女性創作的本意。
由此可見“無雌聲”的反面并非認可男女創作地位的平等,轉為“雄聲”,而是仍與男性分割,實則使女性處于“雌聲”與“無雌聲\"之間的中和之境,要求女性收束自身負面特質并勉力遵循道德禮教,與男性共同維護包括在社會秩序內的文學創作范式。而薛濤的這一類“有古義”詩作正是無意處于這種中和之境,而又因為男性對不同社會結構中的兩性作出相似道德要求,意外使兩性外在藝術形式產生共鳴
(三)紀行寫景之作一“無雌聲”與\"雌聲”界限的愈加模糊
薛濤的一些紀行寫景之作中亦展示了其思想風格的更多側面,從而\"無雌聲”與“雌聲”的界限愈發模糊。如:
籌邊樓
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該詩取境寥廓,境界遠大,于白描中化用本事,極言邊樓肅殺氣象,直言勸諭將士的同時含蓄贊揚李德裕的遠見。又如《江月樓》“垂虹納納臥譙門,雉堞眈眈俯漁艇\"將景物動態化,賦予垂虹與城墻生命,俯視著平和氣象,“使君幻出江南景”則總體概括了景色的細膩秀美,呈現出不同于邊地的蒼涼蕭瑟的地理與人文特征。
總而言之,在流動的自然環境中,薛濤的寫景紀行詩于議論方面相對自由,表達的思想情感也更為多面復雜,其中“雌聲”與“無雌聲”的界限也就更為模糊,因為作者所處社會環境制約相對弱化,對于女性身份的著重也隨之淡化。若以一篇之境界風格,如將《籌邊樓》展現的大氣磅礴之境定義為“無雌聲”,則又略為籠統。
三、對薛濤詩歌“無雌聲”的補充論證
薛濤詩歌風格與情感都極為多變,難以用“無雌聲”之言一概而論。這一結論我們也可以結合相似作家作品比較看待
如同為女性作家的魚玄機確有如《情書寄李子安》一類真摯言情之作,但其中“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寫景清新雅致,“秦鏡欲分愁墮鵲,舜琴將弄怨飛鴻”又化典用事,委婉表露心聲,“雌聲”的負面意義在其中是相對的。其《贈鄰女》又借困苦于情愛的女子形象自比,表達“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的主旨。相比之下薛濤更易帶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運用與女性有關的典故卻不將自身過多客體化,而將女性形象、境遇轉化為抒情主人公寄托代言的創作范式源于古老的詩騷傳統。如前文所述,由于缺少文學創作的自然權利,這些少數選擇創作的女性也就較少為創作范式要求,即使與一些男性的創作呈現出外在形式的類似,但由于處于不同的評價體系,也就更容易如魚詩一般被武斷否定,承擔“雌聲”的負面含義。
又如與其唱和的元稹《寄樂天》中“直到他生亦相覓,不能空記樹中環”,《得樂天書》中“遠信人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等句直寫情誼,語言淺近,其中表現的“多情”顯然不可以“雌聲”形容。這又是對兩性相似情感、風格的解讀因社會地位的差異而有所區別。這些都從側面說明了薛詩的“無雌聲”內涵從不同角度來看具有不固定含義與解釋。
綜上所述,薛濤的部分詩歌一些格調不顯卑弱,符合“無雌聲”之論;一些詩歌則寄托內傾化情感,與“無雌聲”相悖;一些詩歌雖表達個性情感卻溫柔敦厚,符合詩教特征,處于“雌聲”與“無雌聲”的中和之境。而其中偏向二者之間的詩歌占據多數。但若以現代男女地位平等的視角來看,薛詩則又是當知無愧為女子寫心,豐富女性文學書寫領域之雌聲。這種判斷的不同,源于現代社會中女性的身份屬性已從刻板、負面轉為多元、積極。在明代禮法愈加嚴苛的背景下,雌聲顯然被視為軟弱、消極的代名詞,因而胡震亨作此評價也就可見其時代局限性,我們需要不斷去完善和發展對這類評價以及相應作品的解讀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