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利萍:漆髹遠兮

我站在河姆渡遺址，駐足凝望穿越了七千年時空的這片古老土地，尋覓著浙江省博物館木胎朱漆碗古老的足跡，沉浸在紅與黑的漫長歷史中，可驚嘆和感慨還未褪去，忽聞跨湖橋遺址又傳來新的驚喜——八千多歲的漆弓赫然出土，將中華漆藝的起源又向前推進千年！中華漆藝，還有多少傳奇在等著我們去破解，還有多少故事向我們訴說。

何為漆藝？以大漆為主要媒介的藝術門類，如漆器、漆畫、漆雕塑、漆裝置等，皆可稱之為漆藝。接下來，筆者將從“讀東方神樹的傳奇”“講漆髹遠兮的故事”“賞雕鐫扣鏤的神韻”“品千文萬華的精彩”“享漆蘊美學的當代”“傳中華優秀的技藝”幾個方面為大家分享我眼中的漆藝。

一、讀東方神樹的傳奇

大漆，又名天然漆、生漆、土漆，也稱國漆，為一種由人工從漆樹上割取天然漆樹液后加工制成的涂料，是公認的“涂料之王”。大漆工藝伴隨著中華民族悠久而燦爛的輝煌歷史，展現出傳統文化瑰麗而豐富的藝術風采。從古代的萬物可髹到現代的漆家具、漆器、漆雕塑、漆裝置、漆空間，大漆工藝在華夏大地上留下了無數璀璨的痕跡。

那么何為漆樹？漆樹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屬于落葉喬木，樹高可達20米，一般生長在海拔800米到3000米的原始森林，只產自亞洲東方。中國漆樹產量最豐，質量最佳，主要分布在我國的四川、重慶、陜西、湖北、云南、貴州等地。《莊子·人間世》中有云：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漆樹的樹皮與木頭之間有一層“漆汁道”，在漆汁道中產生大漆。人們常用刀在漆樹上劃出“V”字形插入蚌殼收集慢慢滲出的漆液，這些漆液通過不同的技法涂在器物之上，就成為漆器。自古以來，四川就盛產制作漆器的主要原料生漆和朱丹，成都以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和歷史文化，成為中國漆器的主產地之一。

古人有言“百里千刀一斤漆”，意為人們需要走百里路在一千棵漆樹上劃一千刀才能取得一斤漆液，極言漆液取得之難，產量之低。《說文解字》中提到“漆”，可以髹物，是象形文字，形容漆如水滴而下。在中國古代，“漆”（“桼”）一字沒有三點水，形容人站在一棵樹下，在樹上割口，讓漆液慢慢滲出來，是專門遵照漆樹的形狀和人工割漆的工藝過程，將“桼”一字的字形固定下來的字。后來又加上三點水，才有了我們現在熟知的“漆”字。

二、講漆髹遠兮的故事

中國漆藝至今有八千多年的歷史，目前有二十幾項國家級非遺項目，其中較有影響的五大漆器有成都漆藝、福州漆藝、北京漆藝、揚州漆藝和山西平遙漆藝。成都漆藝最早有考證的是從三千五百多年前的金沙開始，出土的漆器殘片至今依然紋飾斑斕，顏色亮麗。經春秋戰國發展，西漢時成都已享有“中國漆器之都”的美譽，如長沙馬王堆漢墓、朝鮮平壤古樂浪郡漢墓、成都老官山漢墓、蒙古等地都出土了大量精美漆器。工藝之復雜，品種之豐富，紋飾之精美，令人嘆為觀止。西漢文學家揚雄的《蜀都賦》中用“雕鏤扣器，百伎千工”贊譽成都漆器，亦能看出成都和漆藝的不解之緣。

此刻的我特別想穿越時空，去拜見最早使用大漆的先祖，向其鞠躬和致敬，求教他們是怎樣發現大漆的！是冥冥之中神明的啟迪，還是人類對大漆的理解、交流和敬重感動了上天，于是安排了一個看似偶然卻必然的邂逅，將大自然賜予的漆液與人類結緣。“滴漆入土，千年不壞”，先祖用它作黏合劑、墻固劑，保護胎體，用作各種食具、祭器。最早記載有：“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舜禪天下而傳之于禹，禹作為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畫其內。”漆器以其輕便、耐用、華貴等特性，深入到生活的各個層面，應用范圍早已超越食具、祭器，橫貫婦女妝盒、樂器、家具、舟車、建筑、喪葬、兵器……可以說無所不用，才會有戰國至秦漢五百多年間空前絕后的漆文化高潮，楚漢漆文化的輝煌，魏晉南北朝漆藝與宗教藝術的結合，唐、宋、明、清漆藝的深厚挖掘。上至帝王的龍尊，下至平民的馬桶，衣食住行，無不與漆有關。漫長的社會發展中，它全面深刻地影響了中華民族的日常生活，早已不是單純的手工技藝，而是積淀了聰明智慧和人文信息，傳遞了中國歷史文化和對良美材質的合理運用與駕馭的技藝，將中國人最早的人工種植學、材料學、化工學、制造學、美學思想包攬其中，反映了華夏兒女對生命、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獨特感情，展示了中華兒女非凡的藝術才能和雙手的靈巧。

三、賞雕鐫扣鏤的神韻

一件件漆器，或精美華麗，或質樸醇厚，或端莊優雅地陳列在聚光燈下。它們有的刻畫著繁復的美麗花朵，有的點綴著閃閃發亮的金片銀線，有的細細鑲嵌著螺鈿貝殼……它們各不相同、獨具特色，共同展示著獨屬漆器的大漆之美。

成都漆藝經過三千多年的傳承，至今仍然保持著古法制作的特點，一般采用純天然材料、全手工制作，經過七大工序和七十二遍小工序，歷經數月乃至數年才完成一件漆器作品。成都漆藝歷史上留下非常多的優秀作品，在中國國務院永久禁止出國展出的六件漆器中成都漆器就占了三件。

那么，漆器又是怎么做出來的呢？

我把漆器的制作過程概括為“七大工藝、八大髹飾體系、七十二道工序”。七大工藝，依次分別為：制漆、制胎、底灰、髹漆、裝飾、打磨、揩清推光——

“制漆”是將采集的生漆（原漆）經過過濾、去雜質、脫水、調整濃度、添加礦物質色粉等一系列處理，使生漆精制成為快干漆、透明漆、金底漆、白、紅、黑、黃、綠等各種精制漆。

除了制漆，還需制胎。漆器的胎體材質多樣，可以說是萬物可髹，有木、皮、絲綢、金屬、玻璃、陶瓷、琉璃等，經過車璇、榫卯、卷制、脫胎等步驟完成胎體的制作。

胎體制作完成后需要用底灰處理。古代“灰”通常是以大漆調和瓦灰、炭灰等，將胎體進行揉、裱、三灰三磨、漿等幾十道工序，使胎體表面平整，同時起到隔絕氧氣、保護胎體的作用。

之后才是髹漆。大漆屬于天然產物，有環保、耐用性強的特征，經過大漆髹涂后的器物涂層堅硬，不僅耐磨、防霉、防水，更耐高溫、耐酸堿腐蝕。

髹漆完畢，便是要進行最具藝術性的步驟——裝飾。物有飾而后能享，大漆實現了人們對器具由實用主義向審美意識的轉化。漆器的裝飾方法有繪、撒、貼、堆、嵌、雕、剔、磨等上百種，我將其概括為髹飾八法：素髹、彩繪、堆塑、撒繪、鑲嵌、彰髹、雕填、雕剔。素髹，即強調漆器表里裝飾刪繁就簡只留漆色之美，而無紋飾之綴。彩繪，包括描金、描銀、描彩。堆塑（堆漆），大漆未結膜時為液體，通過層層堆積，干涸后堅硬，可形成立體的浮雕之美。撒繪是一種非常有質感的裝飾方式，將不同粗細度的纖維顆粒撒在表面，形成區別于畫筆繪制的獨特視覺效果。鑲嵌完美展現了物盡“漆”用，各盡“漆”能，制作時，可以將金銀、紅珊瑚、綠松石、蛋殼等鑲嵌在漆器表面，化腐朽為神奇。彰髹（變涂）可讓漆器呈現出變幻無窮、斑斕肌理效果。雕填（三雕一刻）是成都具有代表性的髹飾工藝，指雕花填彩、雕漆隱花、雕銀絲光、拉刀針刻四種雕刻手法，其中雕花填彩是用刀雕刻紋飾，不傷底灰，剔去漆膜，并用色彩將其填平后打磨推光；雕漆隱花的特點是“渾然一體”，能讓人感覺到內斂、厚重、溫潤；雕銀絲光則有著十分張揚的光澤；拉刀針刻是用針尖雕刻后戧入金銀粉，精細無比。雕剔也叫“剔紅”“剔彩”，刷漆百遍，形成厚度，再用刀一層一層剔刻出各種層次，深受大多數人的喜愛。

裝飾完畢還需打磨。人們常說“三分做，七分磨”，說的就是一件精美的漆器作品，有幾十遍工序，每遍工序完成后都必須打磨，直到平整、光滑，達到理想的藝術效果。

最后一步是揩清推光。大漆具有獨特的光澤和質感，打磨過后，需要經過長時間的靠手反復摩擦漆器的表面，進行拋光，使其呈現出溫潤厚重、華麗的光彩和深邃的顏色，頗有點石成金的神奇效果。

四、品千文萬華的漆彩

“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材美、工巧、器韻、適宜，造就了千文萬華的中國漆器。漆之華彩，不僅在于其流光溢彩的表面，更在于胎體的多樣與工藝的精妙。木質溫厚、陶瓷素雅、鵝卵石圓融、紙胎輕盈、琉璃通透，不同的胎體承載漆液，與髹飾、雕填、鑲嵌等技法相融，成就了漆器千文萬華的藝術生命。其中，木質胎體，是最古老的漆器胎體，木質與漆的結合，既是“材美”的體現，亦是“工巧”的傳承；陶瓷胎漆器，是兩種東方藝術的交融，陶瓷的冷峻與漆液的流動，形成剛柔并濟的美學表達；鵝卵石胎體是以天然鵝卵石為胎的漆器，多見于文房雅玩，如漆石鎮紙、筆山，既有自然之趣，又含人工之巧，體現了“器韻”與“適宜”的和諧；紙胎漆器輕若浮云，多見于漆茶具、漆盒等；琉璃胎漆器則極為罕見，琉璃通透，漆色朦朧，二者疊加，如霧里看花，光影交織，別具幻彩之美。

當代漆藝已超越實用，走向裝置藝術。漆畫以麻布、木板為胎，融合潑漆、堆漆等技法，形成現代抽象表達；漆塑則突破傳統造型，以脫胎漆藝塑造空靈形態。

20世紀80年代，我設計了一件雕銀絲光暈彩虞美人花瓶。我把花瓶設計得非常優美，花瓶的高矮，還有線條的流線都特別考究，花瓶就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這件花瓶獲得了中國漆器行業評比的四項滿分，收藏在中國工藝美術館珍寶館。到了21世紀，我創作的作品《生命》融合了美的造型和不屈的精神，展現了我對生命情感的思考；《春去春又來》則寄托著我對時光流逝的感受；而炫目的“牡丹寶相瑞葉花瓶”，在色調上表達出了喜悅心情……

漆器的千文萬華，正是胎體與漆液的共舞，是自然與人工的對話。從古至今，漆藝在變與不變之間，延續著東方美學的永恒韻律。

五、享漆蘊美學的當代

時至今日，當中國傳統工藝被越來越多的社會大眾認知，“匠人匠心”更被年輕人追捧熱愛，“國潮”成為新的流行趨勢。

漆，這一流淌千年的東方智慧，在當代非遺保護的推動下，早已突破傳統器物的邊界，悄然融入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從服飾點綴到餐桌美學，從家居裝飾到出行雅器，漆藝以其溫潤的光澤、深邃的色澤和獨特的質感，在衣、食、住、行、用等領域盡顯其獨特魅力。

漆藝與服飾的結合，自古有之。如今，漆藝更以現代設計重返時尚——漆雕發簪、螺鈿鑲嵌胸針、大漆手鐲等，讓傳統工藝在衣飾間流轉生輝。漆藝食器備受青睞，朱漆碗盛飯、黑漆托盤奉茶、螺鈿鑲嵌的漆筷點綴宴席……當代設計師更將大漆與金屬、玻璃等結合，打造出兼具傳統美學與現代功能的漆藝燈具、漆飾家具、漆藝自行車、摩托車、汽車內飾等，使工業制品沾染手作溫度。

漆藝最動人的地方，在于它讓日常用具升華為藝術品。一方漆硯伴文人揮毫，一枚漆印鈐蓋書香；漆藝手機殼讓科技產品沾染人文氣息，螺鈿鑲嵌的漆梳梳理青絲時閃爍微光。這些兼具實用與審美的器物，讓生活細節里滲透著匠心與傳承。

從古時的禮器、祭器，到今日的衣飾、家居等實用器具，漆藝始終在變與不變之間尋找平衡。變的是形式與功能，不變的是對“材美、工巧、器韻、適宜”的追求。當漆藝走入現代生活的每個角落，它不再僅是博物館中的遺產，而是可觸摸、可使用的活態文化。在快節奏的今天，一件漆器所帶來的溫潤與沉淀，或許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慢下來，感受漆層之下的時光與匠心。

六、傳中華優秀的技藝

千百年來漆藝自強不息，頑強生存，不斷精進，傳承至今，是一個傳奇，也是一個壯舉。極度的豁達和海納百川的包容，傳達了漆藝的美學特征；對技藝材料的親密合作，使漆藝不停地找到與時代審美相符合的搭配，不斷地吸取和利用新的材質和技法，進而吸納到自身的表達系統中。

漆器歷經千年“堅牢于質，光彩于文”，仍燦然完整，光亮如新，完美隱喻了人類對永恒的追求，對極致精神價值的夢想。因此，漆藝寄托的是我們精神的追求和對生活的摯愛。

“漆是一本書，要用時光去翻閱，樂在其中。”我二十出頭就開始學習漆藝，現在已經走過了半個世紀，是中國漆文化深厚的歷史積淀和藝術滋養了我，是成都漆藝的老前輩教會了我技藝，是四川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老師精心教誨了我。我除了驚嘆中國漆藝文化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精湛的技藝外，非常慶幸有這片土壤讓我們成長。作為傳承人，我要讓成都漆藝在全國和世界發揚光大。

數十年來，我將非遺傳播到世界各地——走進四川省博物館、四川大學博物館、省市圖書館做專題講座，走進社區帶領法國小朋友體驗漆藝，給成都大學、四川美術學院、浙江杭州師范學院美術學院等學校的學生授課，到四川天府新區小學和漆藝工作坊與師生交流，更遠赴法國、韓國、土耳其等地進行文化交流，參加“一帶一路”非遺活動，將非遺帶進世界各地、千家萬戶。

與此同時，我將我的技藝傳遞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我的學生。他們中既有漆藝或設計專業的本科生及研究生，也有出生農村沒有藝術教育背景的年輕人，他們從天南海北來到成都，在漆藝領域克服諸多困難，努力學習，如今已成為新生代傳承者，在各個領域傳播、傳授著漆藝。

漆器很古老，也很現代。漆器看似遙遠，其實從未離開過人們的生活。感恩漆藝帶來的美麗、享受和啟示，感恩非遺對我們美育的浸潤滋養。讓我們共同攜手，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者，做非遺的傳承者。（本文內容由現場講壇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