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草原,不以崇山峻嶺、河流湖泊為背景,不以狂風驟雨、駿馬車船做鋪陳,卻呼應著中國戲曲“一桌二椅”的“空舞臺”的審美意境。《草原上的太陽》的時空幻境及轉換的營造,全融于演員表演、說唱、生活化的動作、簡單的象征性道具當中。
法國美學家狄德羅在《論戲劇藝術》中,以醒目的筆觸不斷強調真實的重要性,如“任何東西都敵不過真實”“如果你們的戲劇最輕微的情節當中有一會兒是真實的,那么你們會覺得一切真實相對立的東西都是可笑和可厭的”。我切實感受到真實之力量是在融入藏戲《草原上的太陽》觀演氛圍之后。
美麗的若爾蓋讓我和藏戲《草原上的太陽》不期而遇。一種相悖于城市演出的審美體驗,瞬間吸引我。它粗糲質樸、隨性虔誠、簡簡單單,且歌且舞,將心舒展,對自然自覺敬畏、對生態自發呵護,一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讓人心曠神怡。藏戲創作,沒有必須爭取觀眾消費而不得不保持“我必須,我應該”的創新壓力,高原的雪山、草地、藍天、白云,恍若人間天堂般的自然環境熔鑄了藏族人民真誠淳樸、豪放豁達的性情,為他們的藏戲發出了“我想做,我要做”的坦誠心聲。少了迎合人為因素的分心,多了蕩滌靈魂、涵養生命的專注,僅此一點,就能讓人久久觸動。強大的生命、頑強的意志、純凈的心靈等堅韌的內核,不論外在形式為何,都會芳香外溢,沁人心脾。
這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不再是一句紙上的話,它就著一片碧綠草甸,真切地、生動地演了起來:掛有尼瑪大師畫像的幕布將一望無際的草原分出了邊界,這邊是演員的表演區,那邊是演員的換裝區。一聲高亢而悠長的藏歌哼唱起來,清亮的聲線穿越天際,比天更高,比地更遠。整個草原靜下來。若爾蓋藏戲團編劇尕讓開始用藏語講述他的創作,他說,劇中的羅讓尼瑪是他的老師,也是草原人民共同的老師。正是他常年堅持教書、育人、辦學,才讓更多草原人民意識到文化的重要性,大家都稱他為“草原上的孔夫子”。若爾蓋縣圖書館易生館長作為藏漢翻譯,就劇情簡介和演出花絮作以解說。他們就這樣,一個說一段,一個解釋一段,我們又知曉很多信息,比如這是尼瑪尊者圓寂25年及其著作《戲劇海要》問世27周年的祭奠之作,又比如參演的都是當地農牧民,演出完還得趕回家背水、捻毛線。在他們一來一往講解間,有的演員在幕布后換裝,有的在幕布前站隊,為演出積極準備著。終于開始演出,先是再現尼瑪大師傳道授業的場景。一個演員坐在尼瑪大師像前,拿著戒尺,開始教藏文,其余演員面向著他,席地而坐,咿咿呀呀,師生互動,好不熱鬧。后來他們組成圓圈,以繞圈為主,連臂踏歌,伴有韻白,邊舞邊跳,緩慢莊重,與跳神的舞蹈動作不謀而合,內容大概是祈禱、祝福、慶賀知識的豐收等。就這樣,他們表演,我們觀看他們表演,觀看他們怎么表演。幕布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卻擋不住我們的好奇。有的老師徑自走向“后臺”,和換裝的演員聊起來。正在演唱的卓瑪,因我們近距離地拍照,還捂著臉羞澀地跑開了。真像一場即興的演出,那么機動、隨意、緩慢、粗糲,可我們依然饒有興致地穿行其間,與之親近。這大概就是心靈頌歌的魅力吧。
后來,他們將藏文學寶庫中最長的史詩——《格薩爾王》,其中的“霍玲大戰”片段,作為戲中戲,徹底喧騰了整個若爾蓋草原。他們踏著旋律的節拍,圓場、繞場,仿佛走過了崇山峻嶺、河流、草原,而后他們分成兩列,扮演正反人物,扮相如充滿傳奇色彩的西方中世紀騎士,雙雙對戰,虛實結合,遁形、接近、試探、靠攏、出擊、分開、轉移,再接近,再試探,再靠攏,馳騁疆場,勒馬揮戈,叱咤風云,古嶺國牧場再現,一派戎馬倥傯的征戰氣象,讓人心馳神往。
空曠的草原,不以崇山峻嶺、河流湖泊為背景,不以狂風驟雨、駿馬車船做鋪陳,卻呼應著中國戲曲“一桌二椅”的“空舞臺”的審美意境。《草原上的太陽》的時空幻境及轉換的營造,全融于演員表演、說唱、生活化的動作、簡單的象征性道具當中。當他們“你誨諄諄,我聽藐藐”時,草原就是講堂;當他們策馬馳騁時,草原又變成戰場;當他們跳起鍋莊時,草原又變成草原。物質之美入目,物質之美窮盡;物質之美空無,物質之美無盡,以簡融繁,千變萬化。
此時此刻,你會發現,那些屬于戲劇技術的條框,比如沖突、人物、情節,都不太重要。觀看演出的我們,早被演出包圍,成為演出的一部分,和著演出氛圍,自然地接受了洗禮。舉目四望,開闊的視界豐富了昨日的思緒。找一塊草坪躺下,一個人凝望空中悠閑飄動的白云,你會感到天空很低很低,低到伸手可及。極目之間,芳草天涯。在這里,你能真正體會到什么是遼闊,什么是蒼茫,什么是永恒。在這至廣大、盡遼闊的地方,任何東西都顯得那么遙遠,又那么渺小,人類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攜現代觀念進入人煙稀少的藏區,考察藏戲藝術,會發現文化演繹正在走向多維。海拔4000米上的自然生態,孕育了多種多樣的文化類型,如宗教信仰、語言文字、工藝美術、音樂舞蹈等,它們都不因消費而出現。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典型的文化類型,而每一種文化類型的產生和發展都是適應當時生產力的結果,諸如石器時期的文化、青銅器時期的文化、蒸汽機時代的文化、信息時代的文化。現代觀念告訴我們,時代的更迭必然導致文化類型的豐富與更迭,舊的文化類型只有適應新的生產力的發展,才能夠在新的時代與新的文化類型鏗鏘共存(比如戲曲與信息多媒體時代的電影共存)。但這一切,在藏區似是例外。高原上的每一道文化風景都在充實人們對文化原有的認知。草原藏戲似逆時代生長,仍以追求淳樸作為自己的特色。我想,少有人工雕琢的高原生態環境一直保持自然原貌,也是藏戲一直保持淳樸的另一原因吧。
是的,城市是文化的中心。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現代時尚為我們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長期浸泡在人為、被包裝的物什中,與自然氣息隔絕,我們的知覺會遲鈍、麻木,進而與所謂的“約定俗成”握手言和。這許是藏戲進校園的原因所在吧。藏戲進校園,必然引發高原生態與城市生態的碰撞,產生思想火花。同時,藏戲的演出形態提醒我們意識到被高樓大廈擋住的自然依舊蔥郁,城市戲劇人和高原戲劇人一樣,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做戲理應具備藏戲敬畏自然一般的虔誠心態。
站在高原山城馬爾康市最高處,我發現,山比城高,縣城被巍巍群山四面鉗制無還手之力,險要的地勢地貌時時反襯并提醒人的渺小。人類只有依附于山,聽命于自然,才能求得安詳。而藏戲就是藏族人民致敬“山比城高”的地理地貌的藝術形態,很虔誠,很恭敬,這份心態足以感染人。所以,我記住了“山比城高”的天然生態的永恒存在,也烙下了這份潛移默化的虔誠創作心態。當然,藏戲創作中的虔誠心態、真情實感,更多關乎戲劇創作者的一種態度,只不過,倘若連態度都沒有,又遑論戲劇的藝術之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