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久前的5月底,志愿填報網紅名人張雪峰(原名張子彪)在直播中表示,由于“動了太多的人的蛋糕”,他可能會退出網絡直播。如果8月或9月見不到他直播,他就是“遇到事了”。然而一周后,他又宣布自己將在6月中下旬—高考填報志愿的高峰期,每晚進行報考直播連麥。
作為曾經的考研老師,如今的教育行業老板、投資人,張雪峰在他口中的“這一行”里幾乎已經不可超越。如今,張雪峰的全網粉絲超過6000萬,據天眼查數據,張雪峰的名下關聯企業10家,業務涵蓋教育咨詢、圖書出版、研學旅行等領域。張雪峰曾在巡講中表示,自己名下有三家公司,其中一家即將上市,上市后能變現幾個億,另一家估值5億—8億元。
張雪峰的存在和爆火,是學歷變遷的一種縮影。十年寒窗苦讀,一周填報志愿,龐雜的學校與學科,必然內含信息差,使得張雪峰在考研和志愿填報領域一度風生水起。
但張雪峰也一度因對學科與學校的個人評價陷入爭議,比如“文科無用”“新聞學無用”等極端觀點,使他在部分人眼中成為制造焦慮、功利主義者的揚旗者。
張雪峰對此早已駕輕就熟。他常在直播間里穿一件或備一件印著“對不起”的T恤,以便隨時可能得罪他人的時候,對著鏡頭一字一字地說聲“對不起”。
這是一種很好的策略,言下之意是:雖然我說的話會得罪人,但我說的是實話,所謂“忠言逆耳”。他的底氣來源于總是掛嘴邊的“普通家庭”。對普通家庭、普通孩子的人生指導,防止他們因為表象的偏頗而走彎路,走繞路,這是張雪峰自詡的價值所在。
高考生和家長群體里流傳著一句話:“七分考三分報”。全國3000多所高校,800多個本科專業,精準篩選最適合考生且能“最大化利用每一分”的學校、專業,成了門手藝,也成了門生意。
據天眼查數據,2013年,全國申請注冊的高考志愿填報機構(企業)數量還只有個位數。到了2019年則猛增至330多家。2014年“新高考”改革后,考學的規則變得復雜,志愿填報機構數量開始井噴。
2016年6月,張雪峰靠一支自制視頻《7分鐘解讀34所985高校》在網上走紅。那時候,三十出頭的張雪峰還是某機構的考研老師,已經在北京“漂”了12年。
張雪峰自己的成長敘事,本身就是無數底層高考學子心中向往的一種范式:一個來自東北小縣城的“做題家”,經過多年艱苦的北漂,最終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才華,一步步闖入更大的舞臺,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成名后,張雪峰瞅準風口乘勝追擊,參與綜藝節目、運營社交媒體賬號,積累一定人氣后,果斷帶貨、賣書、開班,一氣呵成。他曾自曝,自己每年僅靠講課就能掙幾百萬。如今,張雪峰的直播間“一線”(連線)難求,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商人屬性,就像一個土豪煤老板,一邊為“平民”做事,一邊拿“自己該得的”。

在直播間里,張雪峰會針對不同家庭的情況和孩子本人的性格,為其制定精確的建議。一些對大眾而言甚顯“冷門”的學校和專業,在他那里信手拈來。除了專業和學校,他還常常脫口而出不少人生指導,包括但不限于就業、家庭、感情。這當中也不乏爭議性言論,比如他一貫喜歡將家庭和人按階層分類,“寒門子弟”“社會底層”“窮人的孩子”等等標簽張口就來。
張雪峰在直播間里的形象,一直是那種典型的豪爽、直言不諱的東北人。他容易情緒激動,但都總能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對待來者不善的網友直接開噴,對待普通話不標準但心誠懇切的家長,他耐心引導,訴說利弊。
以信息差為賣點,就會盡最大程度放大它。于是,在張雪峰的連線里,你常常能聽到他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對某一高校、專業作出判斷。對無數深陷迷茫的高考家庭而言,他的專業基礎和堅定的建議,就像一股強勁的風,把他們心中原本搖擺不定的那根稻草,吹往一個確定的地方。
學生家長提出的困惑雖然各不相同,但總有一個核心貫穿始終:希望能用上有限的分數,夠到孩子可能達到的最高高度。不求改命,但求努力不浪費。直播間里,帶著泥土的聲音一口一個“老師”,生怕錯過半字有效信息。
與張雪峰的高人氣并行的,是纏身不斷的輿論爭議。
早在2016年一場公開課上,他就因評價哈爾濱理工大學收到過該校律師函,隨后光速道歉。2018年1月,他在一次講座里調侃西南大學,并建議考生不要報考。很快,他的視頻被人舉報,同樣,他緊隨其后在微博道歉。但西南大學的宣傳部表示,暫不原諒其言行。
近兩年,圍繞張雪峰的爭議更多關于他對具體專業學科的個人評價。2023年6月,他在直播里聲稱,如果自己的孩子想學新聞,他會把其腿打斷。此言引來一些院校教授和專家不滿,有人說,新聞學“能文能武”,張雪峰是在誤人子弟,“害人不淺”。
隨后的“文科服務業”論也一樣為他招徠爭議。一次直播里,張雪峰脫口而出“文科都是服務業”,“都是在‘舔’”。粗俗的比喻與言辭再次使他被炮轟。很快,張雪峰又發了一條擠滿俏皮表情包的道歉,言辭間甚像自扮小丑向觀眾賠笑。這是他熟悉的流程,與身上那件道歉T恤一樣,暗含著“雖然不中聽,但我得說真話”的自我定位。

微妙之處在于,新聞學式微是事實,文科相較于理科就業更難也是事實,可以說,自改革開放后以來的幾十年間,“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觀點早已根植國人心中。但所謂“理尊文卑”,只能在極其局限的某些就業導向的范疇里來討論,而讀書、考試,是沒有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目的和標準的。
這無異于在鋼絲上前行。張雪峰不是第一次公開表達對文科的貶低和勸退,以他那套務實主義的標準看,對考生謹慎學文的建議也并非全無道理。不過,在脫口而出爭議性論斷的瞬間,張雪峰自己當然也明白,這句話會被剪切、傳播,引發爭議,繼而為他帶來更多流量。
他甚至是享受這種爭議,或是以之為豪的。他表現出來自己面臨的種種“樹敵”處境,其實都是在側面暗示自己的價值:因為說了“真話”才會樹敵,才會總是招致爭議。
不過,他口中的“真理”,他對一些學科、學校的評價,大多是基于個人的知識和經驗儲備的。他將自己的認知變成“權威”,但這實在難免帶有個人偏好與傾向性。
大學教育是一片深海,其對人的塑造,除了與深淺、離岸遠近有關,也與個人的水性、體質相關。用最省力的姿勢劃水四年畢業,盡快輕松上岸,這當然是一部分人的追求,但潛入深海,去尋找另一些自己需要的東西,這也是一種需求和必要。

張雪峰看似作為一種功利論公式的掌握者,卻也在簡化人與教育之間的復雜聯系。
因此,與張雪峰站在對立面的,更多是一幫深居學府的高校教授、教育專家。無數教授都曾站出來與張雪峰對線,或是直截了當隔空批評,比如浙江大學教授鄭強與張雪峰的對峙,鄭強認為,大學應該“以學術來教學”,不能耽誤學生“在學術上探索的黃金時期”。張雪峰則毫不客氣地反駁:“一個普通孩子管他學術干嗎?”“能就業抓緊就業,找到好工作的都不要來報名考研了,考上了你以后還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這段對話精準展現了張雪峰和學院教授之間的針鋒相對。張雪峰始終自視一個“站在群眾里的人”,秉持著替大多數普通家庭著想的發心,他一路狂飆,讓自己看上去是在填補寒門學子與復雜社會之間長年缺席的溝壑。
自上世紀90年代末高校開始擴招以來,我國的高等院校體系至今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教育體制改革后,不僅本科院校,職業院校也不再分配工作,而社會發展帶來的技術、行業的日新月異,讓信息成為一種僅次于分數的硬通貨,一種認知財富與決策權力。
時至如今,我國的高等院校數量已經超過三千所,同時高等院校的專業數量也在逐年遞增。教育部頒布的《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2024年版本共增設24種專業,一共達93個專業類、816種學科專業。此外,考錄規則變得愈加復雜,也為填報難度不斷加碼,選科組合排序方式可以達數十個甚至上百個。
金字塔的更下一層,是根本沒聽說過這些概念的鄉縣學生和家長。他們大概率沒有機會與張雪峰對線,沒條件得到名師指導,甚至大字不識。當然,他們也不會為上萬元的志愿填報課程買單。
林小英在《縣中的孩子》一書中提到,縣鄉中學的孩子,同時存在著“選科上的迷茫和隨意”與“對學科的了解存在巨大的刻板印象”,比如認為歷史和政治主要靠背誦,物理化學只是聰明人的選擇。
而對于外面世界的更精細且關鍵的制度變化,他們與他們的家長則都一無所知。“縣中的孩子還在‘冬眠’的狀態,而縣域之外,與他們有著深切相關的教育改革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目前,高考仍然是一場大規模的量化選拔政策,為了盡可能呈現公平,個體在其中,只能以數據的方式呈現。但要透過數據看到一個青年人的前途乃至一生,原理上是不可能的事。家長們經驗性地意識到,孩子的人生風險存在于選擇之中。

2021年在演講里豪言壯語要“逆天改命”的衡水考生張錫峰,在如愿進入浙江大學的三年后接受媒體采訪時大倒迷茫苦水,當年為了就業前途選擇的計算機專業,學著學著發現自己并不喜歡。在毋需用成績衡量自己以后,他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無序和痛苦。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描述那個保持上進又不斷觸底的主人公:“于是我們泛舟而上,逆流前行,卻不斷被沖回過去。”
張雪峰倒是曾點出,中國孩子缺乏生涯(職業規劃),會是高考志愿填報難的一個重要前置根源。十幾年中小學教育階段,雖然名為義務教育,但終極目的仍然是升學。在升學率、高考成績的懸置考核下,要求教育者著力為學生發展職業生涯規劃教育,亦不現實。
今天的公務員熱、考研熱,同樣是中小學階段缺乏職業規劃教育的一種滯后反應。
在如此的喧囂和嘈雜中,大學教育有多大概率能保持一片藍海的清澈與深邃,甚至如蔡元培校長曾說的,以“研究高深學問者”“養成人格之事”為目的,并不是一個張雪峰說了算,也不是僅他一人能攪動和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