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主導觀念的“三觀

中圖分類號：B82；D43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4-0156-09

“人是觀念的動物。\"165任何具備正常主體能力的人都會生成諸多觀念，而它們也會自發地對人的認識和行為產生作用。主體的諸觀念并非散亂的，而是成體系的觀念系統。人的精神系統包括主導觀念、最高理想和至要信念三大核心要素①，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以下簡稱“三觀”就是最重要的主導觀念。其中，最高理想是目的結構，至要信念是動力結構，而作為主導觀念的“三觀\"是基礎結構。最高理想和至要信念源自主導觀念，并受主導觀念的制約。雖然我國學術界和思想政治教育界對“三觀”有過很多研究，但未見從精神哲學角度展開的探討。而“三觀”從理論上看屬于精神哲學的范疇，只有在精神哲學的論域內對其進行學理性分析，才能夠弄清其真實面目，為接下來的研究和實踐提供新的角度。基于這種考慮，本文試圖根據精神哲學對“三觀”之間的關系及其意義作初步檢視，以期引起學界尤其是思想政治教育界同人的重視和討論。

一、觀念的類型與作為主導觀念的“三觀”

探討觀念可從觀念的類型人手。人的觀念系統可被劃分為不同類型，在柏拉圖那里，理念就被劃分為由低到高的六類：自然物的理念（如馬）、人造物的理念（如桌子）數學意義上的理念（如方、圓）、范疇意義上的理念（存在與非存在）道德和審美領域的理念（如美、勇敢）和“善\"的理念（最高理念）。①黑格爾則以體系化的方式將多元理念整合為唯一的、既是實體也是主體的理念。除了這些具有系統性視野的哲學思想以外，在中西哲學中，對觀念及其類型的專題研究并不多見。就我國而言，有研究價值觀念類型的，有研究經濟觀念類型的，也有研究文藝觀念和文學觀念類型的，還有研究某一思想家的具體觀念類型的，但很少有專門研究觀念本身的。

研究觀念本身的一個可能思路是：每個人都有觀念，觀念遍及人生活的各個方面，極其豐富復雜，因此可以深人人的生動的精神活動，從不同角度進行觀念劃分。例如，從觀念對象人手，可以劃分出物質觀念與精神觀念、事實觀念與價值觀念；從觀念領域入手，可以劃分出日常觀念、經濟觀念、政治觀念、社會觀念、文化觀念、生態觀念；從意識形態角度人手，可以劃分出科學觀念、文藝觀念、宗教觀念、哲學觀念；等等。從人的觀念本身來看，可以根據觀念在觀念系統中的地位，將其劃分為主要觀念和一般觀念；還可以根據觀念在觀念系統中的功能或作用，將其劃分為主導觀念與非主導觀念。精神哲學所要關注的就是作為精神結構基礎要素的主導觀念。

“主導”意指在事物存在和發展的過程中發揮主要的規范和引導作用的因素。就觀念而言，主導觀念是在觀念主體（包括個人和社群）的觀念系統中居于主要地位、對整個系統乃至觀念主體發揮規導作用的觀念。②主導觀念在特定情況下就是理念，但一般情況下則比理念的涵蓋范圍更廣。例如，價值觀念體系通常包括終極價值目標、核心價值理念和基本價值原則，這三個方面都可以被視為主導觀念。西方現代價值觀念體系的終極價值目標是個人幸福（實際上已異化為對資源的占有和欲望的滿足），核心價值理念從產生的歷史順序著是利益、市場、科技、環保、責任、自由、平等、公正、民主、法治等，基本價值原則主要有個人至上、合理利己、天賦人權、私產神圣、主權在民、權力分立與制衡、國家干預等。③這些終極目標、核心理念和基本原則都以觀念形態存在，在西方國家的觀念系統中占據主導地位，對其他觀念乃至整個社會生活都具有規導作用。

人的觀念系統雖然很復雜，包括難以統計清楚的眾多觀念，但從對象來看，涉及的無非三個方面。其一，關于宇宙萬物的事實的觀念，即通常所說的事實觀念。這里所說的“事實\"指事物的真相，事實觀念就是關于事物真相的觀念，其對象包括自然事物和人為事物，一切能夠成為人們認知對象的事物都屬于事實范疇。人的認知活動將從對象那里接受的現象提煉為事實觀念。例如，萬有引力通過客觀事物表現出來，牛頓發現了這一現象，并圍繞它提出了萬有引力定律。這一定律經受了反復驗證，得到了科學家群體的廣泛認可，逐漸成為一種事實觀念。其二，關于世界上各種事物的價值的觀念，即價值觀念。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處于價值關系之中，它們彼此之間、它們與價值主體之間都存在著各種復雜關系。對這種關系的認知就是評價，人的價值觀念就是在這種評價知識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價值可被劃分為事物價值和人類價值兩類，評價知識和價值觀念相應地可被劃分為事物價值觀念和人類價值觀念。其三，關于作為觀念主體的人自身的觀念，即主體觀念。人具有反思自我的能力，會經常把自己作為對象加以認識。這種自我認識與對象性認識不同，它帶有反身性，其認識主體和認識客體是同一的。主體觀念就是以自我知識為基礎逐漸形成的觀念。蘇格拉底的“自知自己無知”就是一種典型的主體觀念，這種觀念是他不斷反思自己，并比照那些缺乏自我知識的人而確立的。所有觀念都以知識為基礎，而知識存在真理性問題，因此所有觀念也都內嵌著真理性問題。

人的觀念系統受主導觀念的規范和影響。從精神體系的角度看，“三觀”就是觀念系統的主導觀念。需要指出的是，觀念系統中的主導觀念并不限于“三觀”，各個不同形態的學科都有自己的主導觀念（如數學的空間觀念和數量觀念），然而，“三觀”對所有觀念包括其他主導觀念都具有規導作用。信奉基督教世界觀的人就會把宇宙萬物都視為上帝的造物，相信“那個唯一真實的上帝，卻是包羅萬象的存在”；[2（23信奉科學世界觀的人則會認為，生物并非由神創造的，而是由更古老的生物演化而來的。人在形成關于宇宙萬物的觀念的同時，也會形成關于宇宙萬物的價值觀念，尤其會形成關于人類的價值觀念，而各種價值觀念都受到價值觀的主導。近代英國倫理學家曼德威爾認為：“道德的發端明顯的是由于巧妙的政治所創制，借使人人互相為用，又易于駕馭。\"[3]（752）這種道德觀就是從利己主義價值觀引申出的必然結論。人生方面的觀念是面臨各種人生問題而形成的觀念，所有這些觀念也都受制于人的人生觀。例如，為了實現對生命的保有，擺脫一切于此有害的異己之物，魏晉玄學的創始人王弼要求實現本體層面的覺醒，回到生命的根源中去，達到崇高的“生\"的寧靜境界。這源自他把“道”這一本體視為具體存在和人生的最終根據的生死觀，而生死觀是人生觀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僅個體有觀念系統，社群也有觀念系統，尤其是國家通常具備完整而成體系的觀念系統。按照黑格爾的看法，國家“是有自我意識的倫理實體”，[4）（327）\"“是倫理理念的現實”。[5]（253）如果把這里所說的“倫理理念”理解為通過自我意識而得到建立的價值內核，那么國家就是國家主體按照自身的價值觀所構建的實體，而這種價值觀無疑以世界觀為終極依據。國家建立的標志就在于自身的價值觀及世界觀的確立。國家的目的是治理社會，治理社會的根本途徑則是要通過自身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影響全體社會成員，塑造統一的觀念共識。國家不僅會通過教育、宣傳、法律、制度、政策等途徑將自身的世界觀、價值觀轉化為社會成員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還會據此為社會成員確立某種共同的人生觀，進而使之轉化為自身的人生觀。國家所確立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構成了國家層面的觀念系統和精神系統，國家的一切觀念都是由這三種主導觀念派生的。在國家精神系統中，世界觀是基礎，人生觀是導向，價值觀是核心，而價值觀作為“三觀”的內核具有根本性意義。“如果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沒有共同的核心價值觀，莫衷一是，行無依歸，那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就無法前進。\"6（168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觀念上層建筑為政治上層建筑提供思想理論根據，政治上層建筑為觀念上層建筑的傳播和實施提供重要保證。這種觀念上層建筑就是通常所說的意識形態，國家的精神系統就是意識形態的核心內容。國家之所以要確立意識形態，就是要通過這種形式向全社會推行自身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從而為其政治上層建筑構筑牢固的思想基礎。

當然，個人和國家的“三觀”并非自然天成，而是在各種觀念的生成過程中逐漸凝聚起來并占據主導地位的。對于個人來說，“三觀”雖然可以自發形成，但只有通過人為造就（包括社會培育和自身修煉）才能成為系統性的，才具有真理性，而且這里所說的“自發形成”其實也是國家意識形態潛移默化的結果。對于國家來說，作為意識形態樞紐的“三觀\"是自覺確立的結果，“國家一旦成了對社會來說是獨立的力量，馬上就產生了另外的意識形態”。[7260無論對于個人還是國家來說，“三觀\"都是極其重要的問題。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輕忽“三觀\"的確立，國家更不能放棄對公民價值觀的培育，在價值觀問題上保持中立。

二、“三觀”概念的由來及其一般含義

我國的“世界觀”一詞來自蘇聯。有研究認為，普列漢諾夫就已經有了關于哲學世界觀的思想，后來德波林將其哲學世界觀發展成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1929年該哲學體系在蘇聯居于統治地位。①斯大林第一次把“辯證唯物主義”視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世界觀，體現就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第四章第二節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隨后，蘇聯和我國的相關教科書都以斯大林哲學模式為原本來構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世界觀和歷史觀體系，這一體系在我國至今沒有多大的變化。①從知網收錄的文獻看，我國最早出現的“世界觀”一詞源自1950年的一篇譯文《克魯普斯卡婭論在教學過程中培養共產主義世界觀》。該文將“世界觀”界定為關于自然界、社會與人類思維諸現象的觀點、概念和觀念的體系。此后，“世界觀”一詞在我國逐漸流行起來，其含義與此界定大致相似。

與“世界觀\"相比，“價值觀”一詞的出現則晚得多，知網收錄的文章中，標題有“價值觀”的文章最早是1981年的《新聞價值觀的討論》。顯然，這篇文章論述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價值觀，真正討論一般價值觀的文章是同年發表的《社會主義建設與生活方式、價值觀和人的成長》。④此后，“價值觀\"逐漸成為熱門詞。

“人生觀”一詞至少在1923年就已經出現。1923年2月到1924年8月，中國發生了一次對現代社會產生深刻影響的“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亦稱“科學與玄學的論爭”“科玄論戰”“人生觀論戰”），論戰是由張君勵1923年2月24日在清華學校發表題為《人生觀》的演講而引起的。這次論戰帶出科學能否支配人生觀、科學人生觀的具體內容是什么，以及物質與精神的關系等問題，形成了以張君勵、梁啟超為代表的“玄學派”，以丁文江、胡適、吳稚暉為代表的“科學派”，以及以陳獨秀、瞿秋白為代表的“唯物史觀派”。1949年到1963年，一些人生觀方面的書陸續出版，其中馮定的《共產主義人生觀》（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影響很大，但也遭到了批判，如有文章指責它是“一本打著共產主義的旗號，販賣資產階級貨色的壞書”，是“毒害青年的一株毒草”。其間，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批判胡適的人生觀和個人主義方面的文章。1963年雷鋒作為榜樣被樹立起來后，開始有文章談及雷鋒的人生觀和幸福觀。這一年還出現了戴秋陽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這是首篇將世界觀和人生觀連用的文章。此文還引用了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一句話，即\"這種‘人生觀'一—即使是被哲學家所曲解的一一當然總是由他們的現實生活決定的”，[8K515）這就找到了“人生觀”一詞更早的源頭。在當代中國，真正使人生觀問題受到全社會普遍關注的是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5月號發表的署名潘曉的《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來信。這封來信的發表，在廣大青年中激起軒然大波，一場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關于人生觀的全民大討論由此拉開序幕。這場討論雖然只持續到1981年4月，但對中國社會的深遠影響不可估量。從以上簡要考察可見，直到20世紀80年代“價值觀”一詞出現后，人們才開始將“價值觀”與“世界觀\"和“人生觀”兩詞聯系起來，稱為“三觀”。1991年安徽省倫理學會、安慶市委宣傳部、《江淮論壇》雜志社聯合召開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研討會，可以說是將“三觀\"放在一起研究和討論的重要標志。

而在英語中，與“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這三個語詞對應的是worldview（或worldoutlook）、values、outlookonlife。這三個詞都不像在漢語中那樣有較為確切的含義。在常見的英語詞典中，“worldview”一詞未被收錄，可知這個詞在英語世界中并非常用詞。它是“world\"和\"view\"兩詞組合的復合詞，字面意思是關于世界的看法。“values”可直譯為行為的道德或職業標準、原則，①但并沒有價值觀的意思。考慮到它的單數“value\"的基本意思是價值，所以將這個詞譯為價值觀念也可以，但它顯然并不專指價值觀。“outlookonlife\"這個短語的意思也不十分確定，因為“life”的含義比較寬泛，基本意思是生命，也可以指人生、人的生存、生活。用\"life\"指人生時，“outlookonlife”這個短語就有關于人生的看法的意思。從與“三觀”對應的三個英文詞看，它們與筆者所說的“三觀”有很大不同，看起來似乎都不是表達“三觀”的語詞或短語，其中的“worldview”和“outlookonlife\"在英語中并不常用，有可能是對漢語中“世界觀”和“人生觀”的翻譯。從詞義上看，它們主要指看法或觀點，而不是指嚴格意義上的觀念。

從以上考察我們也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西方尚未對“三觀\"形成明確概念，所使用的表達其實不過是中國流行的“三觀”概念的翻版。然而，中國流行的“三觀”概念的最大問題是把“三觀”視作人們對世界、價值和人生的觀點或看法：世界觀是“人們對整個世界，對自然界、社會和人的思維的總的根本看法”;[9114-15）價值觀是\"社會生活中關于客體對于主體的性質和功能的觀點”；983）人生觀則是對人生的看法，也就是對于人類生存的目的、價值和意義的看法。其實，“三觀\"并不是三種類型的具體觀點或看法，其真正含義是人們關于世界、價值和人生的根本性總體性觀念。關于這一點，筆者在相關的著述中多次作過澄清：“世界觀之‘觀’像價值觀之‘觀’人生觀之‘觀’一樣不屬于‘看法'或‘觀點’，而是觀念，是基于看法或觀點形成的，對看法或觀點的確信。\"[0]

目前流行的“三觀”概念無論是在外延還是在內涵上都存在著一些誤區和偏差，需要加以必要的澄清和糾正。就世界觀而言，流行的意見不僅把它理解為看法或觀點，而且認為世界包括自然界、社會歷史、人類自身或人類思維，世界觀相應地也就包括自然觀、歷史觀、倫理道德觀、科學觀。這樣的理解顯然存在著邏輯矛盾，而且割裂了本應完整的“世界觀”概念。事實上，作為普遍性的哲學概念，“世界\"包括\"上下四方\"和\"古往來今\"的共時性和歷時性維度，世界觀所指的世界不是由自然、社會、人類拼合起來的世界，而是指世界總體。基于這種對世界的理解，世界觀指人們基于對世界總體的根本性總體性看法或觀點而形成的、關于世界總體的根本性總體性觀念。②在現實中存在著常識世界觀、宗教世界觀、哲學世界觀、科學世界觀等不同世界觀形態，指向世界總體的世界觀模式有助于合理解釋這些世界觀為什么會長期存在并得到廣泛信奉。

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涉及價值觀的著述很多，但對價值觀本身的問題研究相當少。人們通常都望文生義地把價值觀理解為關于價值的根本觀點或看法，這種對價值觀的理解亟須糾正。價值觀不是觀點，而是人們自發形成或自覺確立的發揮著行為定式作用的觀念，人類歷史上長期存在的整體主義價值觀、德性主義（幸福主義）價值觀、快樂主義價值觀、信仰主義價值觀、個人主義價值觀（包括利已主義價值觀、功利主義價值觀）強力主義價值觀等都是這樣的觀念。價值可被劃分為事物價值和人類價值，價值觀也可被相應劃分為關于宇宙事物（包括人類事物）的事物價值觀和關于人類事物的人類價值觀。人類價值觀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價值觀，這種意義上的價值觀因價值主體不同而存在個人價值觀和社群價值觀的區別。在社群價值觀中，基本共同體的價值觀對于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具有關鍵性影響。無論哪一種價值觀，最一般的含義都在于：其是價值主體出于更好實現自身生存的自的所確立的、由對自身一切意識活動乃至生存發展具有持久主導作用的根本性總體性價值觀念而構成的系統。③

在“三觀\"中，“人生觀”概念在我國出現得最早，但人們對“人生觀”概念的理解也像對“世界觀”“價值觀”概念的理解那樣存在著一些誤解。自古至今，任何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觀，可以從不同角度劃分出不同類型。比如，從人生目的出發，可劃分出幸福主義人生觀、快樂主義或享樂主義人生觀、悲觀主義人生觀和極端主義人生觀等形態；從實現人生目的的路徑出發，可劃分出自強厚德人生觀、自私自利人生觀、合理利己人生觀、聽天由命人生觀等形態。盡管實際的人生觀極其復雜，但作為一個精神哲學的概念，其有著最一般的內涵：“所謂人生觀，是指個人在社會環境中自發形成或自覺構建，以世界觀為基礎，以價值觀為內核，由人生的根本觀念、基本觀念和具體觀念構成的根本性總體性觀念體系，作為其對象的人生是人性現實化、人格發揮的結果。\"從精神哲學出發界定人生觀，有助于糾正人們的認識偏差，進而幫助人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

三、“三觀”之間的內在關聯

國內學界對“三觀”概念的理解往往存在著偏差，因此也就難以準確把握“三觀\"之間的關系。學界關于“三觀”關系的觀點在前述學術研討會上得到了集中表達，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三觀”是一個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有機整體，其中世界觀是人生觀的理論基礎，價值觀是人生觀的深層次表現。所以，在“三觀”當中，人生觀是核心問題。但人生觀不是孤立的，而是與世界觀、價值觀有密切的聯系。人生觀問題若不與世界觀和價值觀聯系起來考察，容易失之片面，也不利于相關討論的深入開展。另一種觀點認為，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一體。從總體上看，世界觀決定人生觀，人生觀決定價值觀，但是反過來人生觀、價值觀的形成與變化，也對世界觀產生影響。辯證地看待三者之間的關系，既可開闊我們的視野，又可避免認識上的片面性，防止在強調一個方面的時候忽視了另一方面。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三觀\"的相互關系不是一種并列關系，而應有主次之分、本末之別。世界觀同人生觀和價值觀相比，是最為根本的，在“三觀\"中處于主導和核心的地位，有了科學的世界觀，其他兩觀就比較容易解決。①以上三種觀點都把\"三觀\"視為一個整體，同時認為它們在整體中的地位有所不同，這是正確的，因為“三觀\"確實是一個整體，是觀念系統中的主導觀念系統。但是，三種觀點都存在著問題。第一種觀點把人生觀作為“三觀\"的核心，認為世界觀是人生觀的理論基礎，但在現實中許多人的人生觀并沒有這種理論基礎，世界觀與人生觀沒有理論上的必然聯系。例如在文化教育尚未普及的傳統社會中，人們一般只有常識世界觀，而沒有理論世界觀。第二、三兩種觀點把世界觀著作“三觀”的決定性因素則更難以成立，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很容易觀察到，許多人只有朦朧的世界觀，卻有鮮明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這三種觀點更深層次的問題是沒有準確把握“三觀”概念，因而也就不能闡明它們之間本真的內在關系。

從哲學的角度看，世界觀是關于世界的真實性或實在性（reality）的觀念，即本體觀。人類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先后產生了常識本體觀、宗教本體觀、哲學本體觀、科學本體觀四種基本本體觀。當一個人成熟之后，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某種本體觀。一個沒有受教育或受教育程度低的人，通常只會受家庭和社會的影響自發地形成常識本體觀。生活在信奉宗教的家庭、社區或國家的人，由于從小受宗教的影響，通常會形成宗教本體觀。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或接受過科學教育的人，則更有可能形成科學本體觀。哲學本體觀只有在受過哲學教育的人那里才能得到確立。在現實生活中，一些人可能同時信奉兩種本體觀，最常見的是一些人在信奉宗教本體觀、科學本體觀或哲學本體觀的同時，程度不同地信奉常識本體觀。比如，即便是科學家在日常生活中也會下意識地相信太陽東升西落，而非將之視作某種謬誤，這其實就是常識本體觀的表現。以上所述的“三觀\"關系觀點的一個共同問題在于，沒有注意到不同人有不同類型的本體觀或世界觀。

表面上看，世界觀對價值觀具有根本性的決定作用。一個人持有某種本體觀后，就會把某種事物看作是最真實的，并圍繞此事物確立起其最高信念，將之視為滿足自己精神需要的最終源泉。于是，他所確信的本體就成了其一切價值觀念的根基，獲得或接近這種本體就成了他人生的最高追求。一個人若把宇宙萬物看作是最真實的，就會把物看作一切價值的終極根源，把從自然界中獲得財富作為自己的最高目標；一個人若把\"道\"當作世界本體，就會把獲得道或回歸道（德）作為最高價值追求和人生意義之所在，孔子和老子就是如此。①但這只是一種邏輯上的假設和推演，從實際情況看，人們并不是先形成了本體觀再形成與之對應的價值觀，而是在形成價值觀的過程中漸次形成本體觀。宇宙萬物都處于相互聯系中，這種聯系的實質就是利害關系，或曰價值關系。人身處這個價值關系網中，并作為其中心而存在。當人有了自我意識之后，首先面臨的問題是認識和處理自身同身邊的事物的利害關系或價值關系，然后認識和處理的對象逐漸擴展到更大范圍、更深層次，從而形成自己的價值觀。正是在這個擴展和深化的過程中，人逐漸形成自己的世界觀。如果一個人完全自發地認識和處理這種網絡中的價值關系，他所形成的就是常識世界觀；一旦一個人受到宗教、科學、哲學的影響，其就有可能更加自覺地認識和處理價值關系，進而形成更高層次的世界觀。這就是說，價值觀其實比世界觀更具有本源性或根本性，世界觀的生成要依附于價值觀的生成。以上所說的常識本體觀、宗教本體觀、科學本體觀無不如此，即便是最抽象的哲學本體觀（或日本體論）也隱含著價值預設和價值期待，而這就是哲學家的價值觀。②

關于人生觀與世界觀的關系，國內流行的觀點是：人生觀是世界觀的一部分或一個方面，“世界觀給予人生觀以一般觀點和方法論的指導，而人生觀則是世界觀在對待人生問題上的應用”。[12[415）然而它們兩者之間的關系或許并不是從屬關系，也未必就具有邏輯上的先后關系。作為關于人生的根本性總體性的觀念，人生觀與世界觀直接關聯，兩者之間存在相互生成的關系。人生是一個生命過程，包含著生活（狹義的人生，指現實生活）、人格和人性這三個由表及里的層次。人生不僅包含作為其根基和深層內涵的人性，而且與宇宙萬物相互關聯、相互貫通、相互作用。人不僅有萬物所不具備的特有規定性（人類性），而且有與萬物相同的規定性，包括與無機物共享的存在性、與生物共享的生存性以及與動物相通的動物性。這就是說，人性相對于物性而言，既有特殊性又有共同性。③不僅如此，人通過開發人性形成的人格以及人格的發揮都同由外部事物構成的環境密切相關，人的生活與外界環境存在著極為復雜的相互作用。由此看來，人生觀與世界觀本就是一起生成的，而不是先有世界觀，然后再根據世界觀按圖索驥地確定人生觀。

價值可被劃分為事物價值和人類價值，相應地，價值觀也可被劃分為事物價值觀和人類價值觀。事物價值觀與人生觀并無多少直接聯系，但人類價值觀與人生觀具有大致相同的內涵。價值觀包括許多涉及人生的觀念，如人生的終極價值目標、實現價值目標的手段等，這個部分與人生觀是一致的。當然，價值觀中也包含并不直接涉及人生的觀念，如關于社會價值體系方面的觀念。人生觀中也包含一些價值觀不能涵蓋的內容，如職業觀、家庭觀、生死觀、健康觀以及人生態度等。雖然這些觀念與人類價值觀緊密纏繞，但不完全歸屬于人類價值觀。由此看來，價值觀與人生觀存在著錯綜復雜的交叉關系，但它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這種一致性就體現在：人生價值觀既是價值觀的內容，也是人生觀的內容。例如，毛澤東倡導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生價值觀，就具有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雙重屬性。人生觀與價值觀、世界觀不同，它更具有對自身人生進行反思的性質，在邏輯上具有后發性，因而會更多地受世界觀、價值觀的影響。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三觀”的真實關系并不是世界觀決定人生觀、人生觀又決定價值觀，“三觀\"是在人生過程中一道生成的。其中，價值觀具有先發性，而且對于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形成、性質和取向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四、“三觀”之于精神的意義

對于進化到今天的人類而言，人人都有“三觀”。人是觀念的動物，從精神哲學的角度看，還可以進一步說人是受“三觀\"規導的動物。人之所以會形成觀念，并在觀念系統中形成作為主導觀念的“三觀”，是因為“三觀\"對于人尤其是使人成為人的精神具有重要的意義。今天的科學還無法完全解答動物是否有觀念這個問題，從動物的許多重復性行為推測，動物應該有在感性認識基礎上形成的簡單觀念，但動物絕不會有類似“三觀”的作為精神系統的主要要素的主導觀念系統。

從人類進化的角度看，在氏族時期，人應該沒有“三觀”。那時人類應該已經有觀念，并且從零散的觀念逐漸形成了觀念系統。氏族的出現是人類開始形成主導觀念的標志，因為這時隨著自我意識的形成，人開始意識到外在于自身的大自然的強大，于是希冀找到某種東西作為依托，其結果是氏族共同體找到了某種圖騰。①為了得到圖騰的庇佑，氏族把圖騰作為敬畏的對象，進而作為信仰的對象，并將自身從經驗中獲得的行為規則轉化為圖騰的要求，以增強其權威性和約束力，這就形成了禁忌。圖騰和禁忌就是氏族的觀念系統，由于氏族成員與氏族共同體是渾然一體的，這樣的觀念系統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對氏族成員具有規導意義的觀念系統。這時，圖騰觀念就是觀念系統的主導觀念，它包含信仰對象，因而同時也是原始的精神系統。在進人文明社會的過程中，圖騰逐漸演化為上天（古代中國）或神靈（古印度、古希臘），轉變為世界觀。同時，統治者為了維護其統治，開始有意確立社會理想并努力將其轉化為各社會成員的理想，價值觀和人生觀也由此形成，精神系統基本成形。到了軸心時代，世界各地的思想家針對現實的戰亂和苦難，構建了包括“三觀”和最高理想、基本信念在內的理論精神系統。從這一簡要考察就可以發現，“三觀”以及精神系統是人類適應進化的要求逐漸完善的，對于人類更好生存具有重大意義。

就“三觀”而言，它們除了在觀念系統中直接起主導作用之外，還在精神系統中發揮著基礎或根基作用，并且能夠對人格和人生直接產生規導作用。當然，也存在著它們正確不正確、完整不完整、層次高不高的問題。其中，正確不正確決定著“三觀\"的性質，也規定著精神系統、人格和人生的性質。“三觀”只有正確，才能對精神主體產生正面作用；只有完整且層次高，才能使精神主體臻至高尚境界。前文已談到構成精神的三要素之間的關系，這里再對“三觀\"對于最高理想和基本信念等的意義作進一步的闡述。

首先，最高理念的形成源自“三觀”。從歷時的角度看，在精神三要素中，“三觀”最早開始形成，兒童具有自我意識可視為“三觀\"形成的起點，現代社會中人的“三觀\"大約在大學階段結束以前基本形成。最高理想的形成則有兩個階段一一中學階段（少年時期）大學階段（青年時期）。在中學階段，幾乎每個人都會憧憬某個最高理想，如馬克思就確立了“人類的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13]（459的理想。但這時人們對理想的選擇沒有多少根據，尤其是不太會考慮自身的條件，這就導致這些理想往往充滿了浪漫色彩，大多成為幻想。到了大學時期，隨著年齡和知識的增長，尤其是自我意識的增強和能力的提升，人們會根據自身實力、環境條件及社會需要等因素重新確立自己的理想。這兩個階段可被視為最高理想的幻想過程和確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已經基本形成的“三觀”，尤其是世界觀，對于確立最高理想具有最重要的作用。如果一個人確立了宗教世界觀，其最高理想就是追求來世的永恒幸福；如果一個人確立了哲學世界觀，其最高理想就有可能是追求自身全面而自由的發展或構建人人都能實現這種發展的理想社會。不過，即使在當代社會，一些人哪怕接受了大學教育，也未必會確立起宗教的或哲學的世界觀。他們的世界觀往往還是在日常生活中生成的、根深蒂固的常識世界觀，并沒有因為學歷的提升而有所轉變。

其次，“三觀\"對于基本信念的確立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基本信念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某些觀念的確信，尤其是對“三觀”中那些基本觀念的確信；二是對最高理想的確信。顯然，沒有“三觀”也就沒有對它們的基本觀念的確信，人們的“三觀”不同，其基本信念也不會相同。一個人若將占有更多資源作為人生的終極價值目標，他就會在此基礎上形成賺更多錢的堅定信念，甚至會走上“貨幣拜物教”的道路。當然，也存在著具有終極價值自標，卻未形成指向該自標的基本信念的情況。最高理想可以源自“三觀”，也可能沒有“三觀”作為基礎。源自“三觀”的最高理想具有深厚的觀念基礎，并且是在自己對“三觀”進行反思后而得到確立的，因此對于觀念主體具有很充分的說服力，主體會對這樣的最高理想有堅定的確信。而那些出于外部壓力或外部誘惑而確立的最高理想或信仰，由于缺乏“三觀\"的根基，往往不能轉化為基本信念，極易發生動搖甚至走向破滅。事實表明，一個人只有在“三觀\"的基礎上確立最高理想，才會形成對最高理想的堅定信念。

再次，“三觀\"還從根本上決定著一個人的人格性質和層次。觀念是人格中的四大要素之一，觀念正確與否與知識是否豐富、能力是強是弱、品質是否優良一起，共同規定著一個人的真實人格。①在品質方面，品質是否道德是決定人格性質的唯一關鍵性因素，而觀念正確與否則是品質是否道德的前提。一個人的道德觀不正確，就不會形成道德品質或德性，其人格就不會是道德的。同時，只有觀念正確，知識和能力才能發揮正向作用。如前文所指出的，“三觀”在觀念系統中發揮主導作用，“三觀”不正確，觀念系統總體上不可能正確，尤其是作為價值觀的道德觀不可能正確，其規導下的品質以及人格也就不可能是道德的。“三觀\"不僅從根本上決定著人格的性質，而且也對人格達到什么樣的層次具有先決性作用。每一個正常的成年人都有“三觀”，也都會形成人格。人格可以被劃分為惡人、小人、常人、君子、圣人五個基本層次，其中前兩種屬于壞人格，后三種屬于好人格。②人格是人性的現實化，在個體開發人性、造就人格的過程中，“三觀”的真理性決定著人格的性質，“三觀\"本身的完善性決定著人格的層次。不正確的“三觀”只會造就壞人人格，正確的“三觀\"方能造就好人人格。但好人人格分為三個層次，能達到哪一層次取決于“三觀”的完善程度。若一個人“三觀\"基本正確但不完善，比如信念不堅定，其人格就只能達到常人人格的層次。由此可見，決定著人格性質和層次的“三觀”，對人的成長、生存、發展，乃至整個生活的質量和水平都有著根本性的影響。

最后，“三觀”作為精神要素可以通過觀念系統直接對精神主體發揮規導作用。“三觀\"事關精神系統（靈魂）的構建、完善及精神的真理性。如前文所述，人類精神主要是由主導觀念、最高理想和基本信念構建的系統，作為主導觀念的“三觀”是其中的基礎。只有當這個基礎得到建立，最高理想才具備牢固的根基，基本信念才有了可靠的根據，整個精神系統才能被構建起來。在現實中，也有不少人的理想和信念與其“三觀”是一致的，但因其“三觀”是錯誤的，堅守這樣的信念、追求這樣的理想只會給自己和他者帶來傷害。這就涉及理想和信念不僅需要“三觀”作為基礎，還必須以正確的“三觀”作為基礎，即作為理想和信念基礎的“三觀”必須是真理性的“三觀”。

參考文獻：

[1]江暢.德性論[M]//江暢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2]北京大學外國哲學史教研室.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3]周輔成.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

[4][德]黑格爾.精神哲學[M].楊祖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5][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6]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一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9]徐光春.馬克思主義大辭典.武漢：崇文書局，2017.

[10]江暢，夏晨朗.價值觀的含義及其與美好生活的關系[J].中原文化研究，2021，（3）.

[11]江暢.從精神哲學審視人生觀[J].倫理學研究，2025，（1）.

[12]羅國杰.馬克思主義倫理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