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歲董事長帶貨，“神藥”還是“假藥”？

6月5日，針對“科倫藥業董事長赤膊代言麥角硫因膠囊”一事，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理學部主任饒毅在公眾號“饒議科學”上發表題為《假藥靠肌肉男真人“赤膊上陣”，真藥偉哥僅以小小“老鼠作證”》的文章，直言“麥角硫因就是‘假藥’”“假藥只好以保健品方式蒙人、騙人”。

一個月前，四川科倫藥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科倫藥業”）官方視頻號發布的一條視頻中，科倫藥業75歲董事長劉革新赤膊出鏡，肌肉健碩，為公司旗下產品“麥角硫因膠囊”代言。該視頻配有“劉先生75歲，沒有不可能！”的廣告詞，一經發布引發廣泛關注，將麥角硫因這一天然物質帶入公眾視野。

麥角硫因的抗衰功效究竟如何？多位受訪專家認為，盡管當前已有許多研究以動物實驗的方式驗證了麥角硫因的良好抗衰功效，但仍需開展大規模人體臨床試驗對其有效性進行更有力的證明。

保健品、化妝品領域的新寵

面對饒毅的質疑，6月6日上午，科倫藥業在其公眾號“科倫永年大健康”上發文回應稱，當下，麥角硫因是國際上公認的膳食補充劑，而非藥品，何來“假藥”一說。同日下午，饒毅再度發文，認為麥角硫因如果確實有作用，肯定可以由藥監局批準，達不到標準才不敢去申報、申報了批不了。

值得注意的是，劉革新在視頻中展示出的健碩身材并非單純服用麥角硫因膠囊的結果。科倫藥業品牌辦公室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視頻內容完全真實，未經過任何PS修飾。劉革新已連續三年服用麥角硫因膠囊，每日2粒，在此期間還保持著每日健身與讀書的習慣。他的健碩肌肉線條和良好的精神狀態，是長期堅持健康生活方式與服用麥角硫因膠囊等綜合因素作用的結果。

在電商平臺上，以“麥角硫因”為關鍵詞能檢索出眾多相關商品，橫跨保健品、化妝品等多個品類。澳洲知名保健品品牌Swisse的熱門產品“超光瓶”即為麥角硫因玻尿酸膠原蛋白片，而珀萊雅、雅詩蘭黛等知名護膚品品牌也均有推出以麥角硫因為主要成分的產品。

記者通過掃描劉革新代言視頻中的小程序二維碼發現，科倫藥業銷售的這款麥角硫因膠囊售價為1499元/瓶，一瓶60粒，且為“日本原裝進口”。科倫藥業品牌辦公室對此表示，科倫藥業選擇了日本百年藥企進行合作生產，嚴格按照日本藥品GMP標準執行生產和質量流程。這款麥角硫因膠囊在日本以健康食品的身份合法上市，目前通過跨境電商模式進入中國市場，在專屬平臺通過線上銷售。目前，我國尚未獲批麥角硫因相關保健品。

科倫藥業品牌辦公室表示，通過前期內部員工使用反饋及售后客戶回訪，麥角硫因膠囊通常在服用一周到兩周后就會產生體感效果。在大健康領域，該企業首先推出麥角硫因膠囊，同時，深度布局其他抗衰活性分子和終端產品，目前已量產、準備投產以及在研的原料有十余個。

事實上，麥角硫因這一天然抗氧化劑的面世可以追溯到1909年，由法國化學家查爾斯·塔瑞特首次從麥角菌中分離得到。1991年，被譽為“麥角硫因研究之父”的新加坡國立大學生物化學系教授巴里·哈利維爾證實麥角硫因能在哺乳動物體內發揮抗氧化作用。今年2月，一項發表在《細胞·代謝》上的研究發現麥角硫因可以改善老年動物的身體機能，延長其健康壽命。

英國格拉斯哥大學分子生物科學學院教授米洛斯·菲利波維奇是該論文的作者之一，已開展麥角硫因相關研究多年。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稱，早期的研究中，他的團隊發現麥角硫因能將線蟲（一種常用于衰老研究的小型動物模型）的壽命延長15％—20％。更重要的是，麥角硫因的介入使這些線蟲在整個生命周期中表現得更健康，直到老年時期依然如此。

之后，菲利波維奇選擇了老年大鼠作為研究對象。他發現，僅僅攝入了三周麥角硫因，這些老年大鼠的奔跑能力就得到了顯著提升——奔跑距離和速度幾乎是原來的兩倍。同時，攝入了麥角硫因的大鼠肌肉組織看起來更年輕，細胞狀態也更年輕，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肌肉年輕化”的跡象。“這些現象說明，麥角硫因的抗衰效果在動物中是顯著的。”

作為抗衰領域的明星物質，麥角硫因無法在人體內自發合成，需要通過飲食攝入，日常存在于蘑菇、燕麥、豬肝等食物中。近幾年，麥角硫因才逐漸成為保健品、化妝品等領域的新寵。中國藥科大學藥學院教授王偉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稱，麥角硫因的突然爆火與其自身強大的抗氧化能力有關，抗氧化與自由基清除緊密相關。一項體外研究結果表明，在過氧自由基的清除效率上，麥角硫因比維生素E的水溶性類似物高出25％。此外，合成生物學的發展使麥角硫因的生產成本顯著下降，進一步為其商業化提供可能。

據媒體分析，劉革新以極具爭議的方式押注抗衰老市場，與其說是商業決策，不如說是一個老牌藥企的背水一戰。科倫藥業一度被稱為“輸液大王”。但2013年，國家衛計委發布的《合理用藥十大核心信息》中明確提出“能肌注不輸液”原則，迫使科倫藥業走上轉型之路。此后，科倫藥業開始涉足抗生素、藥物研發賽道，但因遭遇“限抗令”等發展不盡如人意。2024年，科倫藥業挺進大健康賽道，麥角硫因膠囊成了抗衰老領域的突破性產品。

“沒有一個東西是神藥”

“當代人的抗衰需求呈現持續上升、全年齡段覆蓋的趨勢，25歲至45歲人群是核心消費主力。”王偉表示。

麥角硫因被稱為第五代抗氧化劑。在被熱炒的當下，其抗衰功效是否經過了充分的臨床驗證？針對這一疑惑，科倫藥業在其公眾號“科倫永年大健康”上發文回應時，列舉了4篇論文，證明麥角硫因在睡眠健康、認知健康、皮膚抗衰、心血管健康方面均具有有效性。其中，日本的一項研究納入92名有睡眠問題的受試者，每日服用20毫克麥角硫因，4周后產生了縮短入睡時間、減少覺醒次數的功效。

王偉表示，目前與麥角硫因相關的多數研究都是通過動物實驗的方式證明了其具有良好的抗衰功效，但動物實驗的結論不能直接應用于人體。同時，當前與之相關的多數臨床證據都是小范圍、低樣本量的研究，仍需通過開展大規模人體臨床試驗對其抗衰功效進行更有力的證明。科倫藥業此前向藍鯨財經表示：“目前還沒有大規模的人體臨床試驗數據公布，但未來可能會公布相關數據。”菲利波維奇稱，受動物實驗結果的啟發，他正計劃啟動一項人體臨床試驗，探究麥角硫因能否提升老年人的運動表現。

即便如此，一些麥角硫因商家在進行營銷宣傳時，仍將其產品描述為“臨床有效”。“我認為這類營銷可能更多是基于一種假設，這在當下并沒有被充分的科學證據所支持。”菲利波維奇表示。

菲利波維奇認為，抗氧化特性或許并不是麥角硫因能產生抗衰功效的主要原因，相反，麥角硫因參與的一些體內機制反應，才是它具有強大效果的根本原因。麥角硫因的代謝產物之一是硫化氫，硫化氫具有延緩衰老、產生健康益處的作用。同時，麥角硫因具有專屬轉運蛋白使得其能在體內被主動運輸和大量積累。

記者檢索發現，在電商平臺，一些麥角硫因相關產品以“逆齡”“重回少女”為廣告詞進行宣傳。對此，菲利波維奇認為，麥角硫因不能逆轉老化，但它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減緩這一過程。

“我認為這類保健品、護膚品的一個普遍問題在于，它們幾乎都承諾相同的效果。如果你回顧歷史就會發現，曾經也有很多產品主打維生素E、維生素C，后來又出現各種不同成分的面霜。”菲利波維奇表示，這些產品在某一個階段都很受歡迎，聲稱能實現“逆齡”效果，但“年輕化”這個目標是非常難以實現的。“所以過一段時間，這些企業就需要引入一個新的成分來吸引消費者，我想現在輪到了麥角硫因。”

復旦大學中山醫院和生物醫學研究院特聘教授、復旦大學長壽與衰老研究所所長石雨江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己不認為有任何一種神奇的化合物能夠逆轉老化這一進程。“沒有一個東西是神藥，這些產品可能具有延緩衰老的效果，但任何夸張神化實際功效的說法，我覺得都不太合適。”

石雨江提到，一些麥角硫因保健品會以“比維生素強若干倍”的形式進行營銷，這是一種容易產生誤導的說法。這種推算也許從數值上來看是正確的，但在人體內產生作用時就不一定滿足這個等式。此外，石雨江認為應該將“beauty（美容）”和“anti-aging（抗衰）”的概念區分開，一些麥角硫因產品主打抗衰的旗號進行宣傳，實際上產生的是美容的效果，這樣過度夸大其功效的做法有待商榷。

在監管層面，麥角硫因在美國已被FDA授予GRAS認證。歐洲食品安全局批準其作為新型食品補充劑，日本厚生勞動省將其應用于機能性標示食品。此前，有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所謂的GRAS認證是基于備案制，即企業自己去找第三方評估，之后向FDA申請，并沒有過高效力。2024年，國家衛生健康委受理了麥角硫因作為新食品原料的申請，但截至目前仍未批準。“通常來說，作為膳食補充劑出售的產品，并不會像藥品那樣需要面對嚴格的規則。”菲利波維奇說。

據市場研究機構Verified Market Reports今年5月發布的報告，亞太地區正在成為藥品級麥角硫因市場增長最快的地區。菲利波維奇分析稱，這可能與不同地區的食物品種差異有關。西歐國家超市里常見的洋蘑菇麥角硫因含量很少，而像香菇這樣含有大量麥角硫因的蘑菇品種則在亞洲國家比較普遍。“據我了解，歐洲市場的公司很少會將麥角硫因作為核心賣點。”

相比于服用保健品，菲利波維奇更建議通過自然飲食攝入麥角硫因。“如果你生活在一個能夠通過食物攝取到麥角硫因的環境中，我始終會認為通過食物攝入是一種更自然的方式，比服用保健品更好。”菲利波維奇說。

對于麥角硫因的攝入，歐洲食品安全局建議健康成人（含孕婦/哺乳期女性）每天最大攝入量為≤1.31 毫克/千克體重。菲利波維奇表示，麥角硫因代謝產生的硫化氫是一種“非常有毒的氣體”，且麥角硫因在人體內的代謝速率較慢，因此應盡可能避免高劑量攝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