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恐龍科考：晚了一百年，沖到最前面

恐龍已經滅絕了嗎？

沒有。

今天我們看到的鳥類，就是某一類恐龍的后代。

“恐龍沒有滅絕”的假說近些年找到了越來越多的支持證據，而這些最新證據中，大部分來自中國的恐龍科考成果。

蜀龍、孔子鳥、八閩鳥……光從這些備受國際同行關注的名字，就能看出近幾十年中國對古脊椎動物研究以及恐龍科考的巨大貢獻。

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所長徐星作為上海自然博物館“龍吟九州·中國恐龍大展”總設計，在大展啟動活動上介紹：經過數代科研工作者的努力，中國已經成為當之無愧的“恐龍第一大國”。“近二三十年來，在中國發現了大量保存精美的帶羽毛恐龍化石，為復原恐龍演化為鳥類的過程提供了最重要的證據。”

中國恐龍科考和相關研究起步比歐美發達國家晚了一百年，但如今中國發現的恐龍化石數量已經世界第一，學術成果沖到最前面。

中國的恐龍成就，是因為我們幸運、勤奮還是社會經濟發展的結果？《新民周刊》記者采訪行業專家，尋找答案。

戰火紛飛中開啟恐龍科考

1993年上映的科幻電影《侏羅紀公園》，開啟了蔓延全世界的恐龍熱潮，一晃，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了。也許是因為跨過了一代人的時長，今天的小朋友們會以為人類發現恐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但事實上，從第一個恐龍化石被發現到現在，只有203年時間。

1822年，英國產科醫生吉迪恩·曼特爾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比較大的牙齒化石，這位醫生同時也研究古生物學和地質學。多才多藝的醫生在1825年正式發表了自己的發現，并繪制了這種動物的骨架圖，給它起名“Iguanodon”，中國譯為“禽龍”。

1842年，英國古生物學家理查德·歐文將幾種動物化石歸為一類，并創造了“dinosaur”（英文的dinosaur來自希臘文deinos，意為“恐怖的、巨大的”；Saurosc，意為“蜥蜴”或“爬行動物”），用來描述在中生代地層中發現的大型陸棲爬行動物，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恐龍。

而中國自己的恐龍發現和研究，起步比英國要晚了將近100年。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恐龍專家尤海魯告訴《新民周刊》，中國科學家最早的恐龍發現，是1913年在山東的蒙陰，中國地質調查所所長丁文江得到信息后，立即派研究員到現場調查，除了在蒙陰發現很多恐龍化石外，研究人員在山東的萊陽也發現了大量恐龍化石。

這些恐龍化石后來被運到瑞典的烏普薩拉大學，一位當地教授于1929年發表了研究成果，命名了我國最早發現的兩個恐龍——屬于蜥腳類的盤足龍和屬于鴨嘴龍類的譚氏龍。

我國恐龍研究的開創者是被稱為“中國恐龍之父”的楊鐘健。從1929年到1949年，我國共發現、研究和命名了14種恐龍，其中8種都是楊鐘健先生研究的。

1941年，楊鐘健、卞美年發表《中國古生物志·許氏祿豐龍》，祿豐成為世界上研究早期恐龍和哺乳類動物的標準化石地點和經典案例。許氏祿豐龍既是中國人獨立尋找、挖掘、研究并裝架展出的第一具恐龍化石標本，也是戰火紛飛中所做出的舉世矚目的科研成就，后來被稱作“中華第一龍”。現在，許氏祿豐龍標本在中國古動物館裝架展出。

迄今，歐美和中國是對恐龍科考做出主要貢獻的國家。近些年，巴西發現了不少恐龍化石，巴西的研究團隊也和中國團隊進行了一些合作，聯合開展恐龍科考。

為“恐龍沒有滅絕”尋找證據

“之前的觀點認為，鳥類的祖先是鱷魚，但近幾十年對恐龍化石的研究發現，恐龍與鳥類的關系，要比鱷魚近太多。”中國科學院院士、古鳥類學家周忠和在“中國恐龍大展”特別活動上，向恐龍愛好者們介紹中國恐龍研究的最近進展。

他介紹，始祖鳥是公認世界上最古老的鳥，1868年，赫胥黎提出恐龍是鳥類祖先的假說，得到學術界廣泛的接受，但后來又被很多人否認了。1976年，美國科學家奧斯特姆寫了一篇文章——《始祖鳥與鳥類的起源》，復興了鳥類起源于恐龍的學說。

如果鳥類起源于恐龍，那么我們就可以將鳥類視為某一種恐龍的后代，這意味著“恐龍沒有滅絕”。中國發現了多種長羽毛的恐龍化石，并對這些特殊的恐龍化石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尤海魯研究員介紹，1996年，中國科學工作者在遼寧西部發現報道了世界上第一只帶毛的恐龍，后續這一帶又發現了大批帶毛的恐龍。“這為我們研究鳥和恐龍的關系，也就是鳥類的起源，包括飛行的起源還有羽毛的起源，揭開了新的篇章。”

說起發現和研究帶羽毛的恐龍，徐星院士是繞不開的重要人物。在恐龍研究學界，流傳著關于徐星院士的傳奇成績單：28歲，發現長羽毛的北票龍；31歲，發現比始祖鳥還小的“趙氏小盜龍”；34歲，提出四翼恐龍假說；46歲，發現長有翼膜翅膀的奇翼龍……小學四年的語文課本里，收錄了徐星的科普文章：《飛向藍天的恐龍》，讓這位恐龍院士也成為了小朋友們的偶像。

2003年徐星在頂級期刊《自然》上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即小盜龍應該長著四個翅膀，它的羽毛是不對稱的，這推翻了前人的研究結論。小盜龍身上的羽毛是不對稱的，這一點特別重要。

“如果是飛行能力特別強的鳥類，它兩邊的羽毛差異會非常大，飛行能力越強羽毛越不對稱。”

朝著“鳥類的祖先是恐龍”這樣一個假說的思路，中國研究人員獲得了越來越多的科考成果。

2006年，中國內蒙古寧城縣發現了一種有著獨特羽毛的恐龍，化石的完整度達到了90%。這種恐龍被命名為胡氏耀龍（Epidexipteryx hui），種名“胡氏”是為了紀念論文發表當年（2008年）英年早逝的我國古哺乳動物學者胡耀明先生，屬名“耀龍”意為炫耀羽毛的恐龍。胡氏耀龍生活在侏羅紀晚期（1.6億年前），進一步證實了恐龍與鳥類的親緣關系。

尤海魯研究員說，帶羽毛的恐龍研究領域，中國的新發現總是引起學界廣泛的討論。

2023年9月，中科院古脊椎所等組成的研究團隊報道了福建首次發現的恐龍骨骼化石——奇異福建龍（Fujianvenator prodigiosus），并命名為“政和動物群”（Zhenghe Fauna）。當年11月，研究團隊又在“政和動物群”發現了兩件不完整的爬行動物化石，其中一件化石僅有部分肩帶骨骼從圍巖中顯露出來。

研究團隊對該化石進行了長達一年的室內修復和研究分析，確定了化石屬于鳥類，并將其命名為“政和八閩鳥”（Baminornis zhenghensis），其屬名“八閩”是福建的古稱。

“政和八閩鳥”的發現，揭示出現代鳥類的體型結構在侏羅紀晚期（距今1.5億年）就已經出現，將以尾綜骨為代表的重要特征的出現時間提早了近2000萬年。相關研究發表在《自然》（Nature）雜志上。

為何我們如此幸運，可以找到這么多有價值的恐龍化石？面對這個問題，尤海魯研究員說，中國在近幾十年取得如此多的恐龍科考成果，背后有幸運、但更因為勤奮以及社會經濟發展后科考工作得到了更多的支持。

尤海魯認為自己就非常幸運。過去的30年，是中國恐龍科考的熱潮，尤海魯就參加研究過20多種恐龍。

對于整個中國的恐龍研究事業而言，所謂“幸運”，其實指的是“地大物博”，以及我們生活在一片“古老的大地上”。但恐龍科考迅速進步的更重要原因，是一批科學家的不懈努力和科研工作得到的更多支持。尤海魯研究員拿交通這一個因素來說，“過去我們科考，很多地方都沒有通路，只能露宿野外，條件很艱苦。現在交通比過去方便了不知道多少倍，我們運輸人員、物質、設備都大大改善，提高了工作效率”。

恐龍為什么如此吸引人？

對恐龍的好奇和喜愛，完全不受國家、民族、文化的限制，世界各地都有龐大的恐龍愛好者群體。上海自然博物館研究員何鑫博士認為，恐龍是一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動物，但同時又是現實世界中再也看不到的動物，而且恐龍的種類太多太多，這些特征都很好地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特別是對于小孩子而言，恐龍給他們巨大的想象空間。何鑫認為，帶孩子們了解恐龍，是一種很好的科學啟蒙，也可以借此引導他們更多地關注環境、關注歷史。

這些年，恐龍科普成為提高大眾科學素養的一個抓手，像徐星院士這樣的恐龍專家們，也紛紛到各種場所進行科普演講、拍攝視頻，到社交平臺開設賬號。尤海魯研究員也有自己的B站賬號，通過互聯網介紹恐龍研究的最新進展。

尤海魯明顯感受到，如今大眾對恐龍的熱情不減，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投身于專業研究工作的年輕人也多了起來。“我能感覺到現在不少年輕人進入我們這一行，內心是熱愛這個工作的，對恐龍研究充滿熱情。”尤海魯說，現在從事恐龍研究的女生也不少。

影視作品對公眾的影響更大，但接受《新民周刊》采訪的專家表示，盡管中國已經成為恐龍大國，但迄今還沒有特別好的恐龍題材影視作品出現，這一點讓人遺憾。何鑫博士介紹，近些年國外生產了不少質量上乘的恐龍題材紀錄片，比如《史前星球》就是其中的代表。

回到專業領域，研究人員在野外尋找到的恐龍化石，并不像我們在博物館看到的那樣完整，一般都是從細小的碎片開始，他們依靠專業知識進行分析和尋找，才能獲得有價值的化石和信息。科考工作多數的時間是枯燥的尋找，以及回到實驗室后日以繼夜的研究。

除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心，研究恐龍還有什么價值呢？

徐星院士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表示：演化生物學的研究本身是想理解古代和現代生物多樣性產生的過程和機制、重建古代的生態系統，這些研究有助于理解當下人類和自然的關系，預測未來生態系統的變化。我們應該采用什么策略？會如何影響生態系統？這些研究可以提供指導。

比如，通過演化研究，我們可了解抑郁癥等疾病是如何出現的；再如，在青藏高原生活的人們為何會適應高原環境，其遺傳生理特征是怎樣出現的，這些都可以通過化石當中保存的遺傳信息來理解，從而幫助人們更好地認識生物體本身和人類本身。

如果從哲學層面來看待這個問題，徐星院士認為：我們人類希望問一些根本性的問題，類似于哲學的問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到哪里去？要回答這種問題，埋藏在大地中的化石是最主要的信息來源，或者說證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