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化浪潮的背景:全球產業鏈的第五次變革
本輪全球產業鏈重塑與過去四次有何不同
過去五百多年里世界在西方國家的主導下搭建起全球化網絡。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全球化步伐有所放緩。近幾年來,保護主義下的逆全球化思潮來襲,疊加新冠疫情和地緣政治沖突等事件催化,給全球化帶來空前挑戰。與此同時,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驅動全球產業鏈朝著數字化、綠色化、融合化的方向加速調整,也使得區域化、本土化、短鏈化成為“慢全球化”時代的主要特征。
全球產業鏈空間布局大致經歷五次重大變革。前四次中,先發工業化國家在產業容量趨于飽和、產業成本逐漸提升的形勢下將“過剩產能”轉移至資源豐富且勞動力成本較低的經濟體,實現了勞動密集型產業英國一美國一日本、德國一“亞洲四小龍”一中國內地(天陸)和東南亞的梯度轉移。21世紀10年代前后開始的第五輪變革所處的天周期和環境明顯不同:第一,產業邊界逐漸模糊、空間限制有所突破,數字化、綠色化等成為新方向。第二,發展引擎東移,亞洲國家成為最具增長潛力的發展主體。第三,地緣政治危機沿著產業鏈網絡蔓延發酵,布局不斷動態調整。第四,以新冠疫情為代表的黑天鵝事件暴露并放大全球產業鏈的脆弱性。
在上述因素共同作用下,本輪變革的特征也明顯不同。第一,前四輪變革呈“線條型”,有單一的轉出國和明確的承接國,且呈現后一輪轉出國是上一輪承接國的接續特點;而本輪呈現“網絡型”態勢,無論是轉出國還是承接國都很多元化,且存在一國既是轉出國也是轉人國的情況。第二,前四次變革主要源自轉出國對勞動力成本和市場需求的追求,以各國“比較優勢”為主要依據;而本次變革部分經濟體受到“保護主義”思想主導,更加以物理距離、“關系網”“價值觀”等為依據。第三,前四次變革中被轉移的多是轉出國的落后產能;而本輪變革既有落后產能,也有戰略性領域。第四,前四次變革下,企業以成本和效率為出發點,強調按時按需生產;在本輪變革中,企業傾向于保有一定庫存,以犧牲效率換取穩定性和容錯空間。
為什么亞洲成為本輪產業鏈變革的核心區域
首先,亞洲已成為全球三大供應鏈區塊之一,擁有全球規模最大的新興市場。21世紀以來,中國、印度等亞洲發展中經濟體GDP占全球比重不斷攀升,而多數西方發達經濟體呈現明顯下降態勢。此外,20世紀90年代亞洲經濟體僅占全球貨物貿易的 20% ,不足歐洲的一半,如今已與歐洲份額基本持平,占比超過 30% 。
其次,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快速推進使得亞洲在區域內部有強大的資源整合配置能力以及產品和服務的供需對接匹配能力。根據WTO統計,亞洲區域內部仍有效的區域貿易協定(RTA)已達到70項。基于此,亞洲經濟體對亞洲的貨物依存度已接近 60% 。
再次,亞洲有著多樣化的資源稟賦和梯度化的制造業層級。人口和勞動力方面,亞洲人口增長速度始終高于其他區域。人才方面,據OECD估計,到2030年,中國和印度STEM學位畢業生數量將分別達到美國的9倍和7倍。創新資源方面,韓國、中國、泰國、越南等國家研發支出占GDP比重連續上升,且目前全球最大的五個科技集群都位于東亞地區。此外,亞洲各經濟體資源稟賦和發展階段的異質性使內部形成了幾乎覆蓋高、中、低端制造業全產業鏈條的相對完整結構。
最后,亞洲正在形成巨大消費市場,有望打造投資一生產一消費的產業鏈循環體系。中國、印度、越南等國的儲蓄率和投資比重在未來5年內均將維持較高水平。且當前全球 55% 的消費階層生活在亞洲。亞洲開發銀行認為,亞洲新興的中產階級可以承擔起美國和歐洲中產階級早先扮演的角色。

李沁蔓
亞洲產業鏈的邏輯與版圖發生重大變化
增長引擎轉變:從出口到消費和投資等內需拉動
全球經濟一體化高速發展時期,許多亞洲發展中經濟體依賴于“代工廠”模式。部分亞洲經濟體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后就開始探索內需拉動的新模式。2008年以后,更多亞洲國家汲取發達國家經歷全球金融危機后經濟長期疲軟的教訓,減少外部依賴。2020年新冠疫情以后,外部需求和跨境供應鏈條更加脆弱,亞洲國家更多靠國內需求的推動來抵抗外部挑戰。2023年,主要亞洲經濟體的增長明顯靠消費和投資支撐。
亞洲經濟體經貿網絡向區域內聚攏
在上述發展邏輯的轉變下,亞洲逐漸展現出一定的“區域化”特征。20世紀大多數亞洲經濟體的經貿活動都以美國為核心,僅有個別依賴中國;而中國在2006年以后取代美國成為亞洲經貿往來中心。在增加值貿易視角下,亞洲主要經濟體區域內增加值貿易占其與全球增加值貿易的比重上升6.6個百分點,亞洲生產的增加值有更大比例被區域內部吸收和利用。
亞洲產業鏈新版圖呈梯次架構
站在增加值供給的角度,通過前向聯系的顯示性比較優勢(RCA)指標可以看出亞洲各國在生產分工中的優勢:在高技術領域,日本、韓國為第一梯隊,中國位于第二梯隊;在中技術領域,中國、日本、韓國等位于第一梯隊;在低技術領域,中國、越南、印尼位于第一梯隊。
如何理解中國在亞洲產業鏈新版圖當中的定位
中國能否繼續站在亞洲產業鏈的“關鍵位置”
近年來,圍繞印度、越南等國能否取代中國“世界工廠”地位的討論十分熱烈。基于大量數據分析,我們認為中國仍將是亞洲區域產業鏈的引領者,并正在向全球價值鏈更高端環節攀升。
第一,中國在亞洲區域產業鏈中有更高的增加值貢獻。亞洲區域內的增加值出口中,來自中國的比例已占據三成以上。一是得益于技術創新實力的提升。目前,中國科技集群數量位列全球第一,在全球五大科技集群中占據三席。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全球創新指數顯示,中國在2013一2023年間綜合創新排名上升了23位,至全球第13位。二是數字經濟逐漸成為支撐和拉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2011一2022年,中國數字經濟增加值占GDP比重從20.3% 上升至 41.5% 。三是受益于出口產品結構的優化。中國堅持推動產業轉型升級,發展高附加值產業,“新三樣”便是最具代表性的領域。
第二,中國在亞洲經濟體間大規模中間產品貿易中占據主導地位。據統計,約有 43% 的全球中間品貿易依賴亞洲區域,而亞洲主要經濟體對中國的中間品供應具有較高的依存度。其中,中國香港對中國內地依賴超過 50% ,印尼、印度、日本超過 30% 。
第三,中國超大規模內需空間為亞洲生產提供消化渠道,在下游消費和應用端扮演重要角色。2023年,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達到47.1萬億元,反映出較高的購買力和消費水平,且中國一直具有高儲蓄率的特征。然而,2023年中國私人消費僅占GDP的 39% ,而在同等人均GDP水平階段,韓國和日本已分別達到 52.5% 和5 1.65% ,中國仍有很大開發空間。
當前與過去日本的“雁行”模式有何不同
對比當下中國引領的亞洲產業鏈發展新模式與過去日本的“雁行”模式(20世紀60一80年代,東亞地區的經濟發展像大雁飛行一樣,排出有序,層次分明),可以發現有兩大本質區別:其一在于,中國和當時日本在亞洲產業鏈上所處位置的差異導致亞洲產業鏈呈現不同結構。早在二戰前,日本便已位于亞洲產業鏈頂端,其主導下的亞洲產業鏈是自上而下的垂直結構。而當下中國處于中間偏上地位,使得亞洲產業鏈將呈現以中國為核心的輻射網絡架構。其二在于,兩國自身發展導向以及與其他經濟體分工方式不同。彼時日本是世界最大出口國之一,且分工模式是以其自身為核心,其他經濟體扮演跟隨和服務的角色。而當下中國的產業鏈是由供給和需求雙輪驅動的,且中國主導的區域分工是以要素稟賦、比較優勢、市場空間等為綜合考量,強調各取所長、各取所需的共贏合作。
中國產業鏈競爭力再審視:四大轉型挑戰
盡管亞洲產業鏈一體化程度正不斷強化,中國有能力和潛力繼續處于引領地位,但仍然需要面對四項主要的產業鏈轉型挑戰。
一是越南等新興經濟體在勞動密集型制造領域對中國形成分流。泰國、越南等國目前制造業平均勞動力成本不足中國的1/3。出于成本考慮,國內外許多企業已在東南亞建廠。越南中國商會“在越中資企業會員名錄”中已有284家企業,其中多進行勞動密集型制造活動。從貿易數據上看,中國與越南的勞動和資源密集型產品在非“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日本和印度)市場呈現出“此消彼長”的替代關系。
吳京

二是新加坡等東盟國家在高端制造領域與中國存在競爭。部分東盟國家在高端制造領域與中國同處亞洲第二梯隊且正積極構建先進制造生態系統。東盟正通過建設數字基礎設施、籌備人力資源、設置機構、探索合作關系等措施努力實現工業4.0目標。新加坡正通過“新加坡 +1 ”制造業發展計劃輻射整個東盟地區,打造東盟內部多元化制造和創新生態系統。新加坡近兩年已在亞洲市場展現出對中國高技術制造領域的小規模替代態勢。
三是日本和印度正在探索削弱與中國供應鏈關聯。中美貿易摩擦后,日本政府直接主導推動將產業鏈遷出中國。日本貿易振興機構調查結果顯示,僅有 33.4% 的在華日企有意愿擴展在華業務,而有意愿在印度、越南擴大業務的日企分別為 72.5% 、 60% 。印度則推行“中國產業替代”系列政策,削弱與中國產業鏈關聯。莫迪針對中國對印出口的主要產品連續推出“生產掛鉤激勵計劃”(PLI),涵蓋半導體、光伏、電子設備、制藥、醫療器械、汽車等先進產業領域。
四是部分國家或受地緣政治影響減少對中國產業鏈依賴。美國近年來對東盟空前重視,且部分東盟國家長期受到意識形態等原因影響,與美國等西方國家往來密切。其中,菲律賓、越南、新加坡等國的情況相對明顯,三者對中國勞動和資源密集型制造以及低、中技術密集型制造領域的依賴大多高達 50%~75% 。未來如果美國增加實質性利益吸引,不排除上述國家會減弱對中國供應依賴的可能性。
中國在產業鏈變革當中的破局之術
加快制造業高端化躍升,應對“兩端擠壓”處境
一是進一步提高本土自主創新能力,布局各領域突破性技術創新,加速成果轉化和商業化應用。二是加快數智化轉型升級,以金融和財稅等政策支持推動企業將智能化改造和數字化轉型融入各環節。三是推動先進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深度融合,促進制造企業向“制造 + 服務”“產品+ 服務”轉型。四是推進質量與品牌建設,鼓勵和引導企業瞄準不同國家市場制定差異化中間品出口策略。
激發內需帶動作用,促進產業鏈下游壯大
要大力實施擴大內需戰略,擴大有效益的投資,形成消費和投資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一是提高居民收人水平、優化稅收政策,增加居民可支配收人,為擴大消費提供基礎。二是加強金融機構對民間投資項目的支撐作用,激發民間投資活力。三是充分發揮政府公共財政對消費和投資的導向作用,增強居民消費預期、投資預期。四是優化消費和投資結構,培育壯大數字、健康等新模式新場景。
探索差異化精準合作路徑,優化區域產業鏈合理布局
中國需要針對不同梯次的經濟體制定精準合作路徑,優化區域內布局。針對制造業整體劣勢的經濟體,可圍繞其需求探索開展全產業鏈的供需合作。在中低端制造領域,可針對發展薄弱的經濟體,鼓勵中國企業深入探索其市場;針對實力較強的經濟體,科學制定向國內中西部轉移和與向上述地區轉移的協同推進策略,同時要實現錯位發展。在高端制造領域,可針對薄弱經濟體輸出中國高質量中間品;針對實力強勁的經濟體,在中國制造強國戰略與他國“工業4.0”等戰略下探索互補領域。
通過企業出海,強化在亞洲產業鏈嵌入的深度和廣度
分析亞洲各主要經濟體宏觀經濟、對華政策、主導產業及相關政策支持、重點產業鏈長板短板環節、市場前景等,判斷當地投資機會。支持產品出海和服務出海協同發展,并加快向“品牌出海”邁進。此外,激發龍頭企業引領帶動作用,引導其供應鏈上契合目的地國家需求的企業“組團出海”。面向出海企業提供跨國運營、品牌建設等指導,幫助企業制定本地化運營策略。
完善產業鏈風險管理體系,預防保護主義對亞洲產業鏈的干擾
中國可充分發揮片區核心作用,降低外界對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的不利干擾。一是可探索帶領亞洲經濟體組建礦產資源、綠色能源等的長期合作關系,提供便利化合作平臺。二是可鼓勵各國政府官方研究機構和民間智庫建立聯盟,對國際形勢、區域產業鏈發展等開展聯合研究。三是組織構建權益維護和企業服務機制,聯合儲備應對措施,并面向受影響的行業企業提供法律、財務、策略調整等指導。
(章俊為中國銀河證券首席經濟學家、研究院院長,李沁蔓為中國銀河證券博士后,吳京為中國銀河證券新發展研究院研究員。責任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