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奇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理論語境及內涵

盧卡奇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不像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等形式主義文學理論那樣是封閉于文學本身的文學理論，而是其立體的、多層的總體思想和理論中的一個層面和組成部分。盧卡奇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有其更大、更復雜的思想和理論語境，這個語境僅從簡單關鍵的成分來說，蘊含著盧卡奇自身特殊的價值觀、世界觀、哲學觀、美學觀和文學本質觀。僅從文藝審美理論語境來看，盧卡奇現實主義文學理論是盧卡奇文藝審美理論在文學領域里的運用和表達。在此語境中，現實主義也有著更多的語義來源和意涵所指，并與盧卡奇的多重思想構成豐富的張力關系。

在解讀盧卡奇的審美理論和總體思想時，忽視或過濾掉其提出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是對盧卡奇的誤解。現實主義文學理論是盧卡奇理論及其思想斗爭中現實、直接的閃光部分。盧卡奇的《審美特性》中，蘊藏著盧卡奇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重要方面，從中人們可以鉤沉出盧卡奇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語境線索和內涵指向。

現實主義是作為現實反映的文學藝術的本質屬性

盧卡奇認為，藝術從人們日常生活的需要中形成、分化、獨立出來，還要以提供了某些有助于人們日常生活的東西的方式返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人類日常生活的中心是為保持和擴大自己的生存和發展而對自己的存在環境進行一種正確的反應。這種正確反應的關鍵是區分開主客體，這就需要對獨立于主體的客體和主體本身的需要進行正確的反映。為此，人類發展了動物所不具有的關于客體的客觀意識和自己需要的主體自我意識，并發展了二者的嚴格區分意識。隨著人類實踐活動范圍的擴大和日益復雜化，人類生活的社會性增加，人類日常生活中自發形成和積累起來的正確反映客體的認識和主體自我意識都遠遠無法滿足人類生活的復雜需要，由此，人類創造了科學這種更精準的反映客體的認識形式，并且在歷史的發展中它日益形成一個獨立的、有自己的特征的系統。然而，只有對客體的客觀認識及其日益的擴展并不能完全滿足人的自我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尤其是后者。因為發展自己，人類還需要一種正確的人類自我意識，以保證人類發展的方向和軌道正確。人類的發展需要二者的協調共進。同時，更重要的是，人類也需要認識、感受這二者之間的密切關系和它們的屬人性質，以促進人的屬人生活。為滿足這種需要，人類形成、創造了和科學不同的藝術這種反映生活的精神形式。從本質上說科學和藝術都是以促進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為終極目的的對人的現實生活的反映，但也因此，它們都不是現實印在人的意識白板上的直接映像，而是以反映的方式——即提供現實的真實映像的方式——存在的對現實的認識和有意識的自覺的反映。這些映像不是現實事物直接的一對一照相，而是經過對現實的加工才達到的對現實的反映。盧卡奇堅持這是列寧所說的對現實的一種能動的反映，而不是庸俗唯物主義認為的那樣是現實的直觀反映。因此，從本質上說，藝術和科學一樣都是對現實的反映，而不是別的。它不是神的光輝，不是某種理式的映射，也不是所謂的絕對理念的顯現，當然更不是無中生有的天才的神奇創造，就更不僅僅是人的那些意志、生命、原欲、情感、不知所以的存在等原始神秘事物的表現。藝術是借助于反映人的意識來把握世界的各種方式之一。只有這種認識和反映越接近客觀現實，它才能夠也越能夠促進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科學和藝術都需要并必須對現實、對存在進行客觀、正確的反映，可以說，這是它們存在和實現自己的前提條件，也是它們存在的本質。它們的客觀性越強、越具有真實性，它們的力量也就越大。這就是盧卡奇給出的文藝需要現實主義的原因之一。從這個角度看，現實主義就是文藝的本質特征，也是文藝的最重要的本質要求。這里的現實主義是藝術這種精神活動的態度、要求、原則、前提和特性。顯然，這和文學流派、風格、現代文藝思潮概念的現實主義相去甚遠，它不是藝術創造的假定性樣式之一，即那種僅僅從表象上按現實的本來面目來創造藝術形象的藝術類型。當然，同時它也不是文學的局部現實性和現實主義因素。

對于他的文藝反映本質觀的意義，盧卡奇自己談及：“自黑格爾以來，沒有一個哲學家認真地說明過審美的本質。人們要說明的是審美的客觀本質。”其論戰的鋒芒是指向哲學唯心主義的。人們與各種哲學唯心主義的決裂表現于以下結果：如果人們把藝術理解為對現實反映的一種獨特表現方式，這種方式在此方面只是人們對現實一般反映中包含的一種。盧卡奇文藝反映本質觀關鍵的基本思想之一是各種反映——人們首先通過日常生活、科學和藝術來分析——都是對統一客觀現實的摹寫。這一看似平庸的出發點卻有深遠后果，它不把藝術、其對象及其關系看作意識的產物，而是看作不依存于意識的客觀存在的現實。

現實主義是文學對客觀現實的擬人化反映的需要

文藝是對現實的擬人化反映是盧卡奇對文藝特性的第二個方面的發現。它表明了文藝反映現實的特殊性，也是其審美性質所在。文藝和科學都是出于人類生存和發展需要的對客觀現實的反映，它們反映的都是同一個對象，即獨立于人的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客觀現實本身。然而，文藝和科學它們反映的方式、目的和形態卻有巨大差異，甚至相反。這種差異，盧卡奇總括為它們分別是對現實的擬人化和非擬人化反映。科學是一種非擬人化反映，在它的活動過程和成果中要盡量排除人的主觀性因素，以只純粹對客體的本質和規律的高度概括和抽象的形式反映客觀現實。文藝是對客觀現實的擬人化反映。擬人化有人又稱之為人格化，這是不確切的。同時，這里的擬人化也不是說文藝作品里的事物都是被比喻為人的、塑造為像人及人的世界的樣子存在的，即按人的性質和形態被模擬出來。這當然也是文學作品世界里的形象的真實情況，但盧卡奇的擬人化說的卻完全不是這個。他所謂的擬人化是指文藝對客觀現實的反映都是聯系于它們與人的關系，聯系于它們對人的個性的保存和發展所具有的意義來進行反映的，也就是從是否符合、促進人類的發展的主體性角度進行反映的，具有強烈的人類主觀評價性。這種主觀評價性和主觀價值考量、追求是文藝存在的根本。“在每一種藝術活動的背后都隱藏著這樣一個問題：這個世界實際上到多大程度是人的世界？他能夠肯定這個世界適合于他自己、他的人性到什么程度。”

然而，這種人的價值在生活中是在與現實的關系中實現的，在文藝作品中，它們必須經過人的客觀現實生活的中介才能得到真實、客觀的顯現。把握客觀現實本身的真實狀況及其本質，然后才能將其與人的發展狀況進行聯系、對照，才能顯現出人的發展的真實情況和出路。客觀、真實地反映現實就是文藝擬人化反映的題中應有之意和促進人的發展的必然道路。因此，現實主義對于文藝而言，甚至與科學相比，有著更重大的意義和必要性。這是盧卡奇對真理的堅守和在文學中的運用。

現實主義來源于文藝的具世性、此岸性

如前所述，盧卡奇認為文藝是對現實的擬人化反映。但是，非藝術的意識形態形式有的也是對人的客觀現實的擬人化反映，原始人的原始思維通過類比法將客觀世界與人相聯系并最終創造了一個泛靈論的對象世界。對世界的虛幻終極想象則創造一個現實之外的虛假本體存在，它們將現實世界變成不真實的幻影，而將想象世界看作是最高真實的存在。它們的反映似乎更強調對人的現實生存的功利作用和對人的終極關懷。這是它們和藝術的相似之處，而且藝術與它們有著不解之緣，人們似乎很難從擬人化將它們區分開來，甚至人們極易產生它們比藝術具有更高的擬人化性質的誤解。實際上，藝術和原始思維、人們對世界終極存在的不真實想象有著本質差異，藝術是與它們相對立的，甚至是它們的敵對力量和解放力量。原因就在于藝術的具世性，也就是說，藝術是對客觀現實的具世性擬人化反映。藝術是從原始思維和世界的虛幻終極想象中破繭成蝶羽化而成的。

在原始社會階段，藝術曾經是原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并服務于創造一個逼真的模擬世界來作用于人的現實世界和生活的最終目的。然而，就是在這一過程中，恰恰是原始文化模仿要求的高度逼真性，使藝術創造了一個人的現實活動和世界的真實仿像，喚起了人的真實生活的記憶和經驗，激發出真正征服客觀世界的人的現世力量并且使人再度體驗到它。正是這樣的一個對人的征服世界的真正客觀、現實力量的激發，使藝術在原始文化中產生出服務于它的終極目的之外的作用，那就是審美激發作用和力量，這也正是藝術獨立出來的真正原因和根基。

從藝術與人們對世界的虛假終極想象的關系來說，長期以來，藝術更是它的婢女。然而，也正是由于這種終極世界本體對藝術的需要，藝術在虔誠地服務于它的過程中，為了產生更有效的效果，同樣高度逼真地再現了人的現實生活，由此，展示了藝術自身的魅力和激動人心的喚醒力量，使藝術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藝術家的現實主義創作就是有力的例證，如喬托、拉斐爾、安吉利科、米開朗基羅等人的繪畫，就都具有世界終極本體想象和藝術的雙重悖論性力量。正像盧卡奇的《審美特性》的扉頁上引用的馬克思的名言一樣，“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這樣做了”。

這就是藝術的具世性本質。所謂具世性，簡單來說就是指文藝作品創造的擬人化世界是人的自身世界，是人的家園，它的世界的界限絕不超過這一界限。“藝術的這種——審美——存在全部無余地具有擬人化的性質，它是通過人的感官（此處為視覺）對現實反映所創造的一種形象。它的——審美——存在完全在于它在感受主體身上激發出一個世界的力量。因此，不僅對它本身是一個獨特的世界，而且同時是人的自身世界。在這里，才真正實現了關于審美領域擬人化活動所講的一切。”即藝術作品的世界激發的是人對自身世界的體驗，而原始思維和虛幻的世界終極本體想象創造的卻是遠離人的自身世界的現實存在之外的存在。它們是純主觀的、純虛構的，而藝術創造的人的自身世界才是人的客觀現實的真實反映，因此，藝術也拒絕任何遠離、歪曲人的現實生活的純主觀虛構，這也就是藝術的現實主義本質特性的原發之地。

以上三個方面，文章認為就是盧卡奇堅持、強調文學的現實主義性質的理論背景，也是他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理論內涵和指向。盧卡奇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依托于他的獨特的新穎的對藝術、對審美、對科學等的深刻理解，具有自己的特殊內容。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 文學院

作者簡介：李育紅，遼寧錦州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藝理論。

基金項目：遼寧省社科基金項目“盧卡奇現實主義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19BZW00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