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相似的南方（短篇小說）

1

所有的南方都是相似的，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明白了這一點。自那時起，所有在南方發生的故事，也都在我的眼中生長出了相似的外殼。巷子里不時穿過的摩托車、暴雨過后水泥地上坑坑洼洼的污水、不知名的中醫堂熏染起曠世般久遠的艾草氣息、連瓦片都暗淡了的破舊祠堂……這些東西組成了南方的某一部分，密密麻麻覆蓋在我的記憶中，成為與我的童年，乃至于整個人生無法分開的一部分。可我知道，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一部分。我讀過童話書，知道童話里公主們所在的夢幻世界是什么樣子：布滿紗裙、蜂蜜、銀質餐具和蛋糕，還有在干爽的天氣中穿行著的會歌唱的小鳥。總之，不會是像現在這樣黏稠與骯臟的住所。

那時我和媽媽住在城中村某一條充滿混亂的巷子里，總覺得在那里住久了，我們都會變成一條與沼澤融為一體的滑溜溜的魚。但我們最后不得不以人的形態熟悉了這里的一切，無論情愿與否，就好像再丑陋的生物也只能適應自己的模樣。早在出生的那天起，命運黏糊糊的小手將我拖出了媽媽的產道，我們就此相連，一切都已無改變的必要。有時候我仍然不免畏懼，畏懼現實生活中命運交給我的一切，尤其是眼前所有這些無法逃脫的景象。我情愿讀書和聽故事，從那里學習另一些不屬于我的南方模樣，比如說，那些玉蘭花擁擠地盛開的街道，或是清秀到仿佛被一刀刀雕刻出來的水鄉。每當我看這些東西看到入神時，媽媽就會猛拍我的背：“寧寧，你都快鉆到書里頭的世界里啦。”書里的世界，那些離我們都那么、那么遠的東西。

不同于大人對數字、距離等刻度有著飽經練習的精確劃分，小孩子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遠和近。年幼時的我也無從了解，天邊的云和眼前窗玻璃上臟污的斑點，究竟哪一個離我更近。當時的我只是覺得書頁中的世界似乎更有趣，盡管隔著難以靠近的遙遠距離，卻總是那么輕易就可以讓人沉浸。在書本上許許多多讓人傷心的故事里，似乎每一個南方都應該住著一個傻乎乎的女人，像山間的廟中理應有一個住持。她們如荷葉般迷茫地漂浮著，而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情也都總是讓讀者霧里看花。我想這些故事也許都是真的，因為在我的眼里，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傻乎乎的女人，住在我熟悉的南方。也許在別人眼里，她是從未結過婚卻有了一個女兒，苦命卻仍然美麗的女人阿琳。阿琳也不是她的本名，作為一個貧寒農村家中的第二個女兒，她的本名含義類似于對生下一個男孩兒的期許。比起那些話本上刻畫的敏感聰慧的女性，阿琳有些傻乎乎的，她不知道從家鄉來到這座南方的大城市，是自己的美貌長年累月地護佑著她的同時也傷害著她，反倒以為自己所得到和失去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能力。

媽媽的確有著不同尋常的美麗。即便身為女兒的我用更加挑剔且復雜的標準去看待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媽媽的美貌在整個家族中都顯得極其出挑，她不像自己的母親，也不像自己的女兒。我唯一一次看到媽媽童年時代的照片，是在那張窄小的、褪色發舊、特意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福里。阿琳的母親、姐姐、弟弟都生著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扁平五官，唯有那時小小的阿琳，是一種有點兒像混血兒的美，才那么小，就已經有了美人的雛形。獨自帶三姐弟長大，忙于工作的外婆并沒有那么多時間為孩子們梳洗打扮，照片里的阿琳就這樣邋里邋遢，睜著臟兮兮的大眼睛望向照片外，目光卻從來沒有抵達過照片外時有時無的觀看者。小小的阿琳正在往外看，她究竟會看到誰呢？據說在外婆的三個孩子里，唯有阿琳生得像全家福中那個本應存在的亡者——極早就過世的阿琳的父親，我的外公。我當然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也幾乎從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在媽媽的講述里，是他們拋棄了我們，應該被我用一生去憎恨。有時候，又說父親還將會再度出現，我該始終抱有期待，像期待生活本身那樣。總之無論哪個版本，都是這么地語焉不詳，飄忽不定得令人沮喪。因此，所有關于男性的形象，在我們的生活中都只是一些被偶然撿拾起，又溶解在想象中的碎片。值得慶幸的是，我和媽媽從來都沒有過一張合影，一直到分別。不然，我會在照片中直觀地看到自己遠不及母親的美貌，那該是一份多么嶄新的沮喪呀。

好在生活中值得沮喪的事情常常不止這么幾件，人們也沒有必要為自己的身世或容貌浪費額外傷心的時間，否則，傷心將了無盡頭。小時候偶然去算命時，那個盲人告訴我，我的命里有一種特別的福氣，就是“柳暗花明”——感到沮喪的時候，意味著生活將要變好了。實際上我并不那么關心自己的命運，對那些曖昧不清的斷語亦不求甚解，我只是喜歡看故事，也喜歡聽人講故事。那天也是，我像一個尋常的聽眾那樣，靜靜地聽完盲人講述關于我的一切，并在聽完后的瞬間就將其拋之腦后，如一個人在平靜地過完一生后瞬間死亡。后來，感到沮喪的時刻仿佛越來越多了，可生活有沒有變好呢？或許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所謂的“好”指的是什么。

2

十二歲時我讀完了小學，那一年，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了。阿琳有了一子一女，就這樣在空氣中描繪出了一個邈遠的“好”字。她不再是一個可憐的單身母親，搬進了一棟比起先前的城中村出租屋來說足以稱得上豪宅的房子，在年過三十又帶著一個“拖油瓶”女兒的情況下，又覓得了一段足以稱得上幸運的良緣。那一年阿琳不再與污水塵土為鄰，在寬敞明亮的新居，她開始練習起如何做好一個妻子與母親，臉上掛起幸福的微笑。

對于這個新家我所知道的不多，只是暗暗有所察覺，自己或許并非媽媽新生活的一部分，而更像是一個從她身上長出來，不被接納的異物。好在讀中學后我開始住宿，已沒有多少機會去打擾這個新落成的家庭。每次回家的時候，我都像一個陌生的來客一樣，背著沉沉的書包闖進他們的房子。媽媽介紹著我的房間，說是特意為我準備的：“寧寧，你看看，是不是就像公主住的房間一樣呢？”堆積在媽媽嘴角的笑容里，似乎有一絲因歉疚而產生的彌補性討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露出這樣的表情。想起以前小學放學，媽媽來接我回家，我們一同穿過污水橫流的地下隧道，我盡力轉過頭，不去看地上那些形態駭人的乞丐。那時媽媽拉住我的手，神神秘秘地笑著說：“媽媽要給你一個好大的驚喜。回去看看，我們家現在變得像公主的房間一樣了。”

于是我開始不停地想象著，我們所居住的那一個連瓷磚都破損，地板上總是膩著一層霧蒙蒙的油，看上去無論如何都不能清掃干凈的房間，到底什么樣的魔法，才可以讓這樣的房間變成公主都可以居住的模樣呢？回家的時候，我看到我們那張松松垮垮的床上，支起了一頂淡黃色的，擁有蕾絲刺繡花邊的蚊帳。在關于迪士尼公主的書中，淡黃色是《美女與野獸》的故事里，貝兒公主所穿裙子的顏色。這樣的顏色出現在我們那間大小甚至只夠轉身的房間里，填補了所有的灰暗，是多么突兀的柔和。

而今我真的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像公主一樣的房間，那頂來自過去的淡黃色蕾絲蚊帳早已不知被扔到了什么地方。我的新房間干凈整潔，有請來的阿姨定期打掃衛生，再也不覺得有任何的骯臟。唯一不和諧的地方，是床頭柜上蹊蹺地擺放著一只煙灰缸，玻璃制的，四平八穩，像一只青蛙的肚子。里面殘留煙灰的痕跡，是在我以前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的東西。公主也會抽煙嗎？我有些好奇地想，在此前，我也沒有過關于媽媽會抽煙的印象。

這間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我的新爸爸，給我留下了某種陰冷的感覺。過往的日子里我習慣了媽媽的開朗，如南方的天氣始終溫煦，那種初次闖入的陰冷實在過于明顯，使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我的新爸爸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面色枯黃，生著一口亂齒，眼鏡片透露出森冷的玻璃反光。我想起媽媽的新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他生著一張嬰兒才擁有的圓臉龐，多么可愛，讓人總是想要捏上一把。他也會隨父親長成那樣令人害怕的樣子嗎？無論情愿與否，他都會長大，而我也必須要學會接受那個男人的存在，像連梨子與梨核一并吞下那樣，囫圇個兒地接受這樣的生活。那是在我人生中出現的第一個重要男性，不幸的是，很顯然他不喜歡我的存在，即使他不對我說話，不正面看向我，他的眼神中也飄忽著冰冷的厭棄。就在那時候我意識到，無論是在狹小的出租屋，還是在公主一般的漂亮房子里，也許生活中并沒有什么實際存在的更加突兀的東西——在別人眼里，我其實就是污點本身。

3

在新房子的時光里，我擁有了很多條新裙子。它們橫七豎八地塞在我房間的衣柜里，也有的被懸掛在媽媽主臥室的衣帽間里。有紅色的，處處透露出喜慶的，從百貨公司里買來的價格不菲的連衣裙；也有淡黃色的，好像是貝兒公主會穿的裙子。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那么多條裙子，總是用長長的褲子來包裹起自己笨拙的下肢。十五歲以后，我的身體在青春期中迅速地發生著變化，再也穿不上這些裙子了，因此搬離這棟房子時，我一件也沒有將它們帶走。不同顏色的布料帶著我殘留的痕跡，被投入黑洞般張開嘴的巨型垃圾桶，流成一道五彩斑斕的河。它們都曾是我身體的外延。我看著其中紅色的那條，像自己的血液般刺目；看著其中淡黃色的那一條，可它早已經不是溫暖與希望的象征，而只是身體中曾被充塞過的、脂肪細胞的顏色。離開它們我沒有一絲一毫惋惜，我所擁有的只是從未有過的輕快。在那時，它們就這樣代替我被丟棄了。

媽媽離婚以后，我們再度搬回了位于城中村的出租屋，新弟弟留給了新爸爸，世界再一次只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似乎什么都沒有變過，但這次我們居住的房子不再那么小了，還擁有了一個順著房屋構造延伸出去的陽臺。盡管陽臺外部被鐵柵欄牢牢封住，但天氣好的時候，這里仍然灑滿了豐盛的陽光，而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到處都是久未經日曬的灰塵特殊的氣味，讓人松散麻痹。在回憶中那甚至是一段來自夢境的熟悉芳香，漸次彌漫開來，吞噬了一整個不夠溫暖的青春期。

我們的又一個新家，仍是巧合般毗鄰氏族祠堂與菜市場，一端是與我們永不相識，遙遠的死者，一端是與我們息息相關，每天都要遇見的活人。間或有摩托車的聲音從巷間轟隆隆碾過，塵灰與光線共同浮起，好像無論多沉的夢都可以驚醒。那正是禽流感盛行的年份，媽媽卻無所顧忌地每周從菜市場買來現殺的活鴿子煲湯，佐以紅棗、枸杞、種種其他被我忘記的東西。她還買來了蠟燭、香薰與花瓶，樂此不疲地為空蕩蕩的屋子添上一整室熱烈的鮮花，以此彰顯自己不俗的生活情趣，活像是個很有些閑錢的太太。她也詭異地同時信奉起了上帝與佛教，用工作之余本就不多的時間，輪流參加基督教教會與素食餐館的義工活動，變得忙碌非常。過去的事情對我們來說無疑都像是一場噩夢。我們默契地誰也不再去提它。

可這些舉動并沒能讓媽媽變得平靜，相反她的脾性愈加古怪，表面上看她是如此熱愛生活，因此生活帶給她的不公便變得更加難以忍受。等我結束了一個學期住宿學校的生活，再搬回媽媽身邊時，她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陽光開朗，會用蕾絲蚊帳裝飾成公主房間的媽媽，而是又一次變成了我不認識的陌生女人阿琳。也許對于媽媽而言，我也不一定是她的“女兒”，僅僅是剖腹產手術時，肚子上留下的一道巨大的疤痕。有時她會對我表現出扭曲般的愛，因為在世界上，只有我能夠與她相依為命；因為我是她的救命稻草，因為我是上帝或是菩薩送給她的禮物。這些時候，她會為我買上一些廉價的裙子、鞋子，以此來證明她非常非常愛我。有時候，她又會匆匆忙忙將我打發出家門，回到假期已經無人看守的學校，又或是外出徹夜不歸，將我獨自留在家里。我總是很害怕……當時我們住的地方在三樓，而二樓住的那戶人家，大概有酗酒的習慣，門外總是有很多很多綠色的空啤酒瓶。每回上樓經過時，會看到它們被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門外。到了晚上，他們常常在屋子里吵架，樓上樓下都可以聽到。那些我不甚懂得的粗糲方言讓我膽戰心驚，只能一個人暗自期盼夜晚快些結束。若是他們爭吵得太過激烈，第二天白天，便會看到門口的啤酒瓶被砸碎了，到處都綴滿亮晶晶的綠色，像一種被刺痛的、破損的蝴蝶。

聽說有一種心理實驗的結果證明，熟悉的事物能讓受試者感到安全，形成慣性依賴，無論所謂熟悉的東西是什么，哪怕是暴力與受傷。有不少名目奇怪的心理疾病，都是這樣漸漸滋生出來的。在那些因為雷雨和閃電而不敢使用電器，獨自蜷縮在黑暗房間里的夜晚，我一遍遍回想起曾住在那個“公主的房間”時，也是這樣躺在床上，門外傳來醉酒的男人砸碎瓶子的聲音、媽媽的哭喊與哀求、嬰兒被吵醒后聲嘶力竭的啼鬧，模模糊糊在我耳旁織起一層繭膜。我開始練習如何在這樣的嘈雜中仍然能夠熟睡，到后來，這些聲音甚至令我感到莫名的安全。只因為我想那些嘈雜的地方都不是我的家，也并非我的家人在彼此毆打與爭吵。這只是一系列與我無關的故事，與在任何書上看到的其他人的故事都沒有什么區別。就這樣，我提前學會了一種無用卻必要的本領，那就是看到什么都覺得與自己無關。

4

“媽媽，說說看你的愛情故事。”

我忘記了自己是在何時提出了這樣的請求。一定不是在二十歲以后，那以后，我沒有再見過媽媽了。興許是在讀高中吧，語文老師別出心裁地為我們布置了一篇作文作業：寫一篇關于父母故事的作文，最好是給家長做一次采訪。于是我少有地面對面坐在媽媽身邊，打開手機錄音，假想自己正在采訪的不是媽媽，是陌生的女人阿琳。那天，阿琳有些興奮地說，這是第一次有人問起過她的故事。

“請問……你是在哪里認識我的父親的？”

這就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問出的第一個問題，似在詢問所有愛情故事也包括其他故事的起因。當時我們總是堅信，只有一個好的開頭才可能引向好的結局，它決定了一切究竟是命運的禮物，還是命運的惡作劇。我期待有一場驚險的奇遇隱藏在故事的答案之中，沒想到阿琳卻回答：

“在婚姻介紹所。那時候，我二十歲，剛剛從老家出來，在這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推銷啤酒。太陽牌啤酒。”

“哎？為什么這么早就要去相親、結婚？”

“你想想，一個人在大城市打拼，多累多孤單呀。而且，你爸爸那時照顧了我很多，我很感動。”

“那為什么這么早就生下了我？”

“因為，我聽說打胎可是很痛的。”

“可是，生孩子不是更痛嗎？”

阿琳露出了一種象征默認的笑容，好像在說，是呢，真的很痛。

那段被我弄丟了的錄音，母女之間難得的溫馨時光，也許進行到這里就停止了吧。我沒有去問他們愛情中的細節，盡管老師說，細節描寫很重要。也沒有去過問他們的結局，顯然，結局已經擺在了眼前。我只是驚訝于這個過于普通的開始，原來像阿琳這樣的大美女也需要去婚姻介紹所，沒有邂逅，沒有美麗的偶然。大家的人生都一樣乏味，像我這樣相貌普通的人，就更不要去幻想有什么童話公主般的奇遇了。我感到有些許沮喪，但又抱有希望，像會去等一個永遠也不回來的人，因此而耗費了自己的一生。

有一天，聽故事的人也成了故事的敘述者，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起自己的故事，盡管這些故事里絕大多數都是破損的部分。二十歲時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男友，認識他的地方并不比在婚姻介紹所來得高尚。他也來自南方，可是和我的南方不是同一個。他分明比我大很多歲，可有些時候，我反倒覺得他才比較像我的孩子，我總有一種預感，他也會像從我的生命中蒸發的水分那樣消失，最后融化為體內一灘黏稠的血塊。和他交換講述過去的經歷時，他說，小時候家里很窮，和父母住在狹小的房子里，他們日日夜夜都在爭吵，彼此毀了對方的一輩子。

“可能也快毀掉了我。”他說。

“沒有啦，你很好，不會和他們一樣的。”我安慰他。

“我不會像他們一樣不幸，因為我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和阿嬤住在一起，每天吃她給我做的飯。阿嬤在前幾年過世了，但我畢竟吃過好幾年她給我做的飯。寧寧，如果有機會，你也應該去試試看，如果有一段真正幸福的時光，即便維持不了多久，人生也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我也想呀。可是這種事情，不是我可以計劃的。”

然后，我們再度回到了沉默。因為看不到未來，所以聊完了彼此的過去，就再也沒有什么可談。我們共同度過的每一天，無非是緊張兮兮地計劃著一些我們不能實現的事情，為一些明知道不會到來的幸福做準備，在彼此的陪伴之下，又無所事事地浪費時間。我們一起抽煙，也一起在夜里走長長的路，但不為了去哪里。我告訴過男友我曾經歷過的暴力與貧窮，告訴過他我對于命運的相信，還有算命先生說過但不必為此負責的話。他說他小時候被媽媽用衣架抽打，留下的傷口至今仍隱隱作痛，他說：“寧寧，你一定沒有這樣疼過。”于是我也用從媽媽臉上復制下來的笑容默認著，對，我沒有。

我忘記告訴他我真正渴望的東西，我的夢想，沒有告訴他曾經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第一個重要男性，我的繼父在我十四歲那一年強奸了我。即使是在那時，他的眼睛里仍然充滿了對我的厭棄，但這份厭棄已經不會讓我感到疼痛……就像以前長口腔潰瘍的時候，會在創面上抹上專門的藥粉。盡管傷口一直都還在，但被藥粉包裹時，就感覺不到疼了。

5

偶爾我會不小心把愛我的人與傷害我的人混同在一起，在絕大部分時候，他們也的確是重疊的，沒有誰蒙受了冤屈。愛與恨都那么輕飄飄，令人不易察覺。無論是媽媽還是我，我們的生命都太輕了，像漂浮在水上的植物，長不出頑固執拗的愛，也長不出牢牢扎根的恨。有時候我會想，當媽媽看見自己的女兒被自己的丈夫侵犯，她會不會后悔把我帶去那個家？再遠一點來說，后悔把我帶來這個世上？但命運只能如此成形，與任何人的意志都再無關系。后來和我的男友在一起時，我偶然問起如果能回到過去，改變一些東西，那么想要改變的是什么呢。他沒有思考就說，希望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那樣或許不會受那么多折磨。其實我也想許和他相同的愿望，可卻從來都說不出口。

我記得，離婚以后的媽媽終于不再年輕，而我卻逐漸步入了青春，那是她自己已經永遠失去的部分。我屢次看見她在手機上將我的照片傳送給某些我從不知道是誰的陌生男性，為此我感到無比羞惱，卻只能默默容忍，只是在心中計劃著擺脫這種命運。最多的時候，媽媽或許同時交往著三四個男朋友，她可以花很長時間去等待其中任何一個，但實際上又誰也不等待。也不知道她認識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是讓她的人生變得更好，還是更加糟糕了。像她那樣在人與人的緣分中來來回回久了，是否會免不了不小心把一個人的債算在另一個人頭上，自己也蒙受了不少冤孽的因緣呢？像是一直拆東墻補西墻，永遠都不可能建造出一棟真正能住人的房子。可能很多東西天生就不能像賬目一樣，被冤有頭債有主地清償。

命運中讓人無能為力的東西太多，我和阿琳彼此各執了一部分，卻不能互相理解。但有一點我們同樣明白，那就是在黑暗中期待未來的心情。那種期待就像回南天衣服上晾不干的水分，誰也沒辦法讓它被曬干得快一點，月亮被埋在云里，小小一個，只是濕漉漉地在那里讓人絕望。剛剛學會用打火機的時候，我喜歡按亮那上面的火花，蹲在門外點火燒各種東西玩，看光亮出現的一瞬間將黑暗劃破。緊接著，手里的東西變得蜷曲、焦黑。現在想想，那時沒有引起什么火災也真是萬幸，又有些遺憾怎么沒有一把火把一切都燒掉，那樣的話，綠色的啤酒瓶、傷口、樓梯上堆積的污垢，就都可以變得干干凈凈了。

我的男友告訴我，他從二十歲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也盡可能遺忘她曾對他造成的傷害。那個有媽媽，有故鄉的南方，在他的記憶里逐漸化為一灘永不加增的水，先是發舊，變得骯臟，然后再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被抽干，而我的出現讓這灘死水又流動起來，流向前方未知的所在。

“如果你來寫這個故事的話，會給她們什么樣的結局呢？”我問他。盡管他的筆既無裁判，也沒有預言的能力。他沒有回答我，或許他正在醞釀出一個合乎情理的悲劇。我于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是我來寫，就讓她們都嫁個有錢人，生一兒一女，俗氣得不得了。”

他笑了，說：“這不是很好嗎？”

我按下打火機，望著那上面突兀出現的火焰，說：“一點也不好。”

不同于過往的沉默寡言，和他在一起時我總是可以說很多很多話，扯一些漫無邊際的謊，插科打諢，還要追問一些要么沒有答案，要么我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比如我問，什么時候才會變得不像現在這樣一無所有？什么時候才會變得幸福？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我一個人說了兩人份的話，而他只是寬厚地笑著，說也許，也許。

6

二十歲時我離開了我的媽媽，搬離了那些曾帶給我無邊回憶的地方，以這樣的方式將整個故事咬斷，試圖避免它給我造成的影響。可是結局卻自己從故事的斷尾里長出來，又蔓延開來衍生成下一個故事，像一條蛇咬住身體末端預備吞吃自己。媽媽，那時我陌生地叫她作阿琳，傳來訊息告訴我她會和最近交往的男朋友一起去新西蘭，順利的話，就不會再回來了。我感到恍惚，一下子重回十二歲那一年，也是她打電話告訴在學校的我：“你有了一個弟弟。”我本能地道賀說太好了，完全沒來得及想象這樣的好事與自己究竟有什么關系。

我把這件事告訴給男友聽，說：“不用麻煩你來想媽媽的結局了。”他卻異想天開說：“寧寧，我們也去新西蘭吧。”

“新西蘭是哪里呢？那里好嗎？”

“那是一個……地方，比我們現在住的地方還要往南邊一點。”

盡管對地理毫無認知，我不禁也開始幻想起了住在新西蘭的生活，那會是什么樣？或許那里也是某一個南方，只是和我熟悉的這個完全不一樣。它漂浮在海上，而白色的海鳥飛行在空中。那里有的凈是些這里沒有的東西。我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位大詩人似乎也住在新西蘭的一座島上，是自我流放，也是自己建造起了一個王國。他很有名氣，可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死去很久了。這都不要緊，因為他那么有名，此后的人一定還將一代代認識他，聽說他的詩，也聽說他的故事，不像我們注定會被遺忘。

“寧寧，不會的。你不會被人忘掉。”

生活中任何東西都會有消失的一天，我們都是在數著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對我來說，只有與生俱來的丑陋不會消失。可我的第一個男友卻說，他不會忘記我。難道他也是我命運中的一部分嗎？但現在我要回憶的是我們分別時的情形。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散步，也是最后一次像那樣安安靜靜地說一會兒話。他說想看看公園，于是我們走到公園附近，看到圍墻上頭，懸掛著好幾個碩大的、喑啞的紅燈籠，沒有發出一點兒光，垂死般任憑微風吹拂著它們僵硬的尸體。走著走著，我們就走到了江邊，游船與燈光交織著占領整片江水，我們盯著那些亮晶晶的水光，水光又反射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都有了亮晶晶的手指、亮晶晶的皮膚。

我把手伸出去，欣賞著上面漂亮的反光，開始一如既往，聒噪地抱怨起來：“我覺得活著好累哦，每天都在做一樣的事情。好像為了賺錢去上班，為了上班而開車，為了買車又把錢花掉了。真是白費勁呀，如果人生就像是開車，那么我們的汽油就是這樣白白地漏完了的。”

邊說邊想，如果這個問題有標準答案的話，那一定是“為了路途上的風景，白白活一場也值得，沒有什么后悔的。”這時候一直不說話的他忽然開口，說：“寧寧，我們都要堅持下去。”

“堅持什么呢？”

“嗯，沒有什么特別的，也不一定是堅持學習，堅持工作，也不一定是堅持當一個好人……只不過是堅持生活，僅此而已。沒有很難吧？堅持生活，只不過是堅持呼吸。”

我被他逗笑了，也一本正經地應答：“聽起來真的很簡單呀。那你堅持了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一定比你久。”

我想說，“那我也會堅持下去”，可卻說不出來。時間就這樣靜悄悄地過去了。

和他一起走回住處時，已是凌晨兩三點，城市卻未曾休息，還充溢著滿街的貨車，為餐館與市場輸送第二天要賣的魚鮮、蔬菜以及必要的食糧。走過一個寂寞的街角，每每以為已經空了，卻在轉過另一個街角時，看見街上噴涌出許多人，不知道是從哪里出來的，像是在出演雜技。如果白天時看到的城市是井然有序的舞臺，那么被埋在夜間的城市就好像候場中的化妝間，人們按部就班地工作與等待，看上去既疲倦又雀躍。他們如此忙碌，只為維持生活的正常運作。我入迷地盯著他們看，絲毫沒注意避讓馬路上來往的車輛與行人。牽著我的手的人對我說：“危險。”

我看到在路上我將要走過去的地方，碎開了一個深綠色的玻璃啤酒瓶，在路燈的照射下像軟掉的太陽，又像一只只披著奇怪花紋、亮晶晶的蝴蝶。聽人說，蝴蝶的眼睛能看見的顏色之多，是人所不能想象的。它會因此覺得疲憊，不能承受嗎？而我眼中的景色就這樣碎在那些玻璃片里，每一片都代表一類相同的故事，翩飛著尋找著一個個相似的人。那些刺在我們身上、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