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白燦燦的,蟬鳴的號角成天嘹亮,蟬也在為金貴的時光傾情歌唱嗎?
吃完午飯我直奔教室,挑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來復習功課。午飯后的一小時也在我的學習計劃內。
稍后,穹笛邁著方步進來,她的步伐與她的時間安排一樣,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她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下來。她齊脖短發,臉頰經常被頭發遮蓋著,戴近視眼鏡,有女學者風范。那時戴眼鏡的女生不多,不知怎的,特想看她的真容,然而最終沒有看清,直至畢業我與她之間似乎永遠隔著一層面紗。我在后面自由舒展身姿,她在前面如入定的和尚般,漸漸地,她變成我的燈塔,我開始自覺約束我的自由。
臨近中午一點鐘,穹笛起身離開,我隨即把八個方凳拼成“凳床”,和衣躺下午休。盡管教學樓下面就是宿舍,我也不愿意下去。宿舍人多嘴雜,永遠有聊不完的話題,免不了有些話題扣動我的心弦,于是該死的表達欲驅使我參與討論。分心時分,清晰可聽到時光瓷瓶碎裂的刺耳聲,這聲音會讓我越發鄙視自己,還是敬而遠之吧。
我和穹笛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廝守”過多少個中午呢?似乎她曾經有幾回跟我搭話,只是她的頭部從來沒有偏轉超過六十度,我甚至懷疑她眼角的余光是否能夠掃著我,抑或她疑心我會像部分男生那樣炎熱天光著膀子,她得做到“非禮勿視”。同窗三年,她總是以冷冰冰的形象示人,她咋不改名“冰冰”呢?
午后最早步入教室的也是穹笛,她的腳步聲就是我的起床鬧鐘。傾聽她的腳步聲靜止片刻,我便支起身子,溜出教室跑到樓下手捧冷水擦拭一下臉,又跑回來開始學習。沒有她的感召,我也許會松懈許多。若干年后,我在家鄉為生計發愁時,聽說教英語的她在佛山那邊已經出入有轎車了,突然涌起想詢問她是否還記得那些靜好中午的沖動。
我的座位在教室倒數第二排,最后一排的同學喜歡靠墻,常常將課桌往后拉,于是出出入入的同學只能改道從我身后經過。某日,我無意中聽見那個美目盼兮的女孩跟她的同伴在咬耳朵,說我就像木頭樁一樣釘在那里。我心里苦笑,我能不用功嗎?沒有背景的農村娃只能拼命奔跑,有背景的城市娃可以悠著點,這是現實。高考后,她在她父親安排下讀了金融專業,大學畢業后憑借她父親的人脈,供職于特區的一家銀行。畢業二十年聚會時,我用戲謔的語氣問她還記得她說過的那句話嗎,她眼波瀲滟,莞爾一笑,“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嗎?”世間有多少東西能夠經受得住時光的殘酷洗刷呢?何況那很有可能只是一句漫不經心的話,然而我卻牢記在心了。在那異樣的時光里,心靈也異常敏感。
從題海中浮出換氣的時候,我偶爾會啟封自己窖藏心底的文學夢,想象在格子紙上播種的欣悅。但一慮及難以捉摸的未來,我就飛快逃離幻想。高一時,班上的麟同學擔任學校文學社主編,晚自修時初中部的女孩排著隊來找他,害得全班人張望得脖子都酸了。志同道合、意氣風發的一群年輕人,任情縱性,吟風詠月,如蟬放歌,該是怎樣的愜意啊!然而,羨慕歸羨慕,我一想起鄉下父母親的絮絮叮嚀,就鼓不起加入文學社的勇氣。一邊是關系重大的學業,一邊是無足輕重的愛好,在找不到兩全其美之策之前,無比糾結的我只能夠將愛好流放。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當初所做的基于現實主義的取舍是對的。當年許多文學發燒友因為太投入考不上大學,不得不提前進入社會為謀生竭盡全力,他們那些風花雪月的夢想漸漸湮沒于歲月的風塵之中。
二
轟轟烈烈的地區一??荚囋谙s聲嘶鳴中結束。
我與同桌阿浚比對答案,他突然暴躁起來,抱起成堆的復習資料往窗外撒去。我大吃一驚,幡悟他或許因發揮失常情緒失控,我默默溜到樓下把他的資料撿上來,重新疊放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漾著堅毅之光。那年高考,他成為本班的狀元,還邀請我到他家里作客喝上大學酒。后來他下海開公司,香車寶馬人生得意。偶爾在班群里發紅包,都是大手筆。同學聚會時我忍不住問他:“還記得那回事嗎?”他馬上給我一個熊抱,在我耳邊嘀咕:“永遠記得,那時候不發泄人會崩潰的,謝了,好兄弟?!蔽蚁肫饋砹耍悄甑南s聲好像真的有那么一點聲嘶力竭。
快報志愿了,我心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適宜從事什么職業,云山霧罩的未來令人無比糾結還摻雜著絲絲不安。我只清楚自己心性恬淡,喜歡清清靜靜地泛舟書海,可是首先要謀生啊。
傍晚時分,如果不是刮風下雨,縣武術隊都在運動場西南角集訓。吃完晚飯路過,我總喜歡在那里逗留片刻??聪脊庵心切┐┲蒲b的少年揮拳、踢腿、蹲馬步、翻筋斗、對打……颯爽英姿,讓人享受到一場融力與美于一體的視覺盛宴。精神矍鑠的教練行走其間,不時給予指導,馬步下盤是否穩固,器械是否到位,就連眼神的流向都要校正。據說他是功勛教練,已經為省隊和國家隊輸送了不少武術苗子,有好幾位獲得全國冠軍、亞洲冠軍乃至世界冠軍。記得其中兩位是校友,載譽歸來時,學校曾經組織過盛大的歡迎儀式??粗矍耙粋€個生龍活虎、汗濕衣衫的身影,我仿佛正佇立海堤,面朝大海,用澎湃之力拍打心堤。他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也像我們一樣要向更高的目標進發嗎?埋下的種子叫理想,灑下的汗水是青春。我的耳鼓里剎那間充滿熱烈激昂的蟬聲,它們抱枝高歌,何曾不是只爭朝夕,不負韶華呢?人在高三,就當全力以赴,拿青春賭明天。
黃昏的單杠邊,偶遇正在健身的黃老師,他是我崇拜的老師之一,曾經教授我們人口學。他口才很好,言語幽默,善于鼓舞人心,經常參加校外演講比賽,屢屢獲獎。那回我獲得縣里征文比賽一等獎,他要我把一份底稿送給他看看。那回也是唯一到他家里的一回。書櫥壁立,讓我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我鼓起勇氣咨詢黃老師讀圖書館專業如何?他反問為什么要選擇這個專業?我說有書看。他追問我為什么要看那么多書?我頓時語塞,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呢!的確讀書也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呀,讀那么多書到底為了什么呢?那個年代,我們大多數人對專業的理解是糊里糊涂的,對未來的定位幾近于夢幻狀態。于是,不由得羨慕起班上那幾位放棄高考的同學來,他們的父輩長袖善舞,可走捷徑為他們謀劃更美好的未來。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即使自己多上了四年大學,也難以與高中畢業就上崗的他們比肩。
父親踏著滿地蟬聲給我帶來生活費,幾乎每個月都這樣。接過帶著父親體溫的鈔票我牙關緊咬,心潮澎湃,我明白這些錢的分量。父親用低微的薪水養育三個孩子讀書,個中的艱辛我心知肚明,我不努力就是最大的不孝。我更恐懼自己不努力就會失去繼續讀書的機會,進入高三后,走到懸崖邊上的感覺如影隨形。在我的迷惘中,父親為我分析我的性格與家庭經濟狀況,建議我讀師范。我的同窗獲悉后,試圖說服我的父親改變主意。那個時代師范院校門庭冷落,錄取都是降格以求,他們認為不應該糟蹋我的好成績,可是他們卻不了解我的家境,除此以外,我真的別無他擇。多年后我服膺于蘇格拉底“未經省察的生活不值得己過”的清醒睿智,然而,缺少底氣的我更欣賞羅曼·羅蘭在《米開朗基羅》里所說的:“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p>
三
高考的鐵蹄聲在蟬聲鼎沸中依然聲聲入耳。
背水一戰的悲壯感籠罩在心頭,“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待何時”這句激勵人心的話一再被喊出。有的同學感到時間不夠用,毅然開起夜車,空氣中彌漫著焦慮的氣味。漸漸地,有同學出現神經衰弱的癥狀,前去買“艾羅補腦汁”“安神補腦液”等安眠益智產品的同學多了起來。寒窗苦讀十二載,只為今朝夢想成。如果在沖刺時刻因感冒下了火線,那帶來的損失將是不可估量的。小心為上,許多同學跑去買“氨基酸片”“西洋參口服液”等產品來增強免疫力。父親來時也明顯感覺到宿舍里的緊張氣氛,詢問我的睡眠情況后,帶我去買了五瓶五味子糖漿,叮囑我按時服用。那紅棕色黏稠液體含在口里,甜中帶微酸,口感很好。我后來曾經用“伍味子”作為筆名,或許是為了紀念這段時光。
高考前一周,父親從故鄉帶來兩箱芒果,一箱送給在本校工作的老鄉,三年來一直承蒙她的關照,予我方便給我鼓勵,讓遠離家鄉的我心有所依,信心彌堅;一箱送給我的同學于君,我將借宿到他家里。我被安排在離校兩公里外的考場,于君家恰好就在考場旁邊。那晚蚊子肆虐,沒有蚊帳,我睡得很不安穩,焦慮陡增。那年的語文科部分題目提供方格,限定字數,平時缺少針對性訓練的我措手不及;小作文寫一篇說明文,主題是“介紹圓規”,也是平時忽略的;種種因素疊加導致我平時最拿手的語文科遭遇了滑鐵盧,是六科中得分最低的,這造成我與第一志愿“中文專業”失之交臂。莫非命運交響曲只有在跌宕起伏中才扣人心弦?
放榜后,我專程去看望一直敬佩的學兄阿奔,他的刻苦攻讀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初三都堅持讀了四年,直至看到考上理想的中專學校無望時才入讀高中。去年高考不上線,他一氣之下回家娶妻生子。沒料到今年大學擴招,比他差了一大截的同學復讀后都如愿以償。他懊惱地說:“早知如此就是砸鐵賣鍋也要堅持上一年,那么多年都堅持下來了?!彼斨业拿婵薜靡凰?。命運的密碼,有誰能破譯?與他相比,我還算是幸運的。
那年高三,蟬聲如亂云,如湍流,如飛瀑……聽起來的確不尋常,至少于置身高三的我而言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