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以助味 書可傳情略談費孝通先生的美食與書法

管繼平

海派作家，書法篆刻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上海書法家協會常務理事。

忽然記起，今年恰是著名學者費孝通先生逝世20"周年。費孝通是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其代表著作《江村經濟》被著名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譽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是國際人類學界的經典之作。費孝通不僅學問好，他對書法和美食亦有很深的造詣，"如果你留意，于江南滬、蘇等地皆可欣賞到由費先生題寫的市招，其中自然也有不少就是飯店酒肆。"而我第一次對費孝通先生的書法具有較深印象的，應該是20"世紀90"年代初，在蘇州木瀆的“石家飯店”。眾所周知，“石家飯店”"的肺湯很有名氣，堪稱百年佳肴，江南一絕。記得那年，我坐于那簡陋的店堂間，一邊等著肺湯，一邊欣賞著墻上的名人題詠，其中最最有名的，自然莫過于于右任先生的那首絕句了：“老桂花開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歸舟木瀆尤堪記，多謝石家肺湯。”雖說是即興打油詩，但于老詩名大、書法佳，"能酒后留詩，也足以讓小小的飯店“幸甚至哉”了。不過，除了于右任先生的題詩，一旁還有一幅書法：“肺腑之味”，"亦寫得輕松隨意，且句義雙關，讀之讓人回味。這幅書法即費孝通先生所題，"懸置于于老法書之旁，似乎毫無遜色，"一繁一簡，相映成趣。

盡管費老是社會學、人類學的大家，"著作等身，博大精深，專業話題自然不容我等外行置喙。但大學者卻常有小情趣，否則易失去靈性，缺乏生動感。盡管我未能親睹費老之豐采，但卻從電視上數次領略到費老語言的神韻，從他的文字中亦感受到他的閑暇余興。譬如費老對于書法，雖未有專門的文章論及書法，但并非僅止于愛好，而是有相當的功底；至于美食，費老更是從來不掩飾他的偏愛。他出生于今蘇州市吳江區松陵鎮，即姜白石的名句“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中所引人緬懷遐想之地。費老十歲之前的兒時生涯，都是在松陵鎮度過的。童年的口味，往往決定了一生的品味。這就如同童年時的鄉音，多會伴隨一生，即“鬢毛已衰，"鄉音無改”。所以費老寫起許多美食文章，都與家鄉的風味有關。多年前，朋友送了一冊費老的雜文集《言以助味》給我，雖薄薄的一冊，僅十幾篇文章，"但皆是談各類風味小吃的美食散文，讀來頗有興味，教人大起莼鱸之思，無不勾起食欲與鄉情來。

莫以為學者談吃，是旁門小道，總有點不夠“高大上”的感覺。費孝通先生在《言以助味》的后記中，也表示了一點近似的顧慮，他說對于美食文章：“心雖好之，但總覺得不是寫文章的正道，"似乎只能私下給人消遣，不能登大雅之堂。”當然，費老這是謙虛，其實，文人與美食，素來有淵源。古今寫美食類文章的大家，比比皆是。古代如蘇東坡、袁子才，五四運動以來像周作人、豐子愷、梁實秋等，均對吃寫起來頭頭是道，"談起來津津有味。近年來美食散文更是大行其道，繼讀書散文、旅游散文之后，"又成一大新門類。而且，自從文人們把美味從餐桌上移至文字上以后，本來僅僅是生理上的口舌之愉悅，就衍變為近乎藝術趣味上的精神之滿足了。

費孝通先生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美食家了。20"世紀80"年代初，費老到各地考察農村生活，每到一地，他總喜歡品嘗一下當地的鄉味土菜，并對地方上的特色菜肴隨手進行考證，諸如其文化淵源、風俗沿襲、食材配制、烹飪流程等。其實所謂美食家大多有此“通病”，就像有些人吃了一盤美味的雞蛋，"總還想再“認識”一下那只下蛋的母雞。而文人美食家更是如此，即便不是為了寫文章，只是受好奇心的驅使，也喜歡探聽名菜背后的故事。費老坦陳自己也是一個“貪嘴饞食之徒”，即使在國外游學，也“常戀寐于鄉味之夢”，后來受一位編烹飪雜志的朋友慫恿，費老也就乘興寫了十來篇美食專欄的隨筆。

相比較而言，美食類散文我更喜歡其人文趣味的一面，而對烹制技法一類的文字則不暇顧及。我雖非“君子”，"然生性慵懶，又無巧手慧心，故只得趁機“遠庖廚”也。不過，我很佩服那些能將吃談得妙趣橫生的文人，譬如汪曾祺，一枚家鄉的咸鴨蛋，在他的筆下，"居然能寫出那么多好玩的故事來。費孝通先生談吃差不多也有類似的本領，他的美食文章，更注重的是鄉味與鄉俗的關聯，特色名肴何以能形成的文化淵源，"這恰好很合我的閱讀“口味”。我喜歡費老所寫的一些家鄉風味，譬如臭豆腐，"譬如黃豆醬，這些當然皆非名菜，但由于是作者兒時之所愛，其中寄托了太多童年對幸福生活的向往，所以，盡管是極其大眾的食物，卻在費老的筆下，幾乎卻成了天下“第一美味”。

費老曾多次提到他對“鄉味”的依戀。當有人問他最愛吃家鄉的什么菜時，他總會說是臭豆腐。而且費老所指的臭豆腐，專指“臭”透了的那種，還特此聲明“不臭透不過癮”，其實這就是兒時的口味所致。費先生兒時居松陵鎮的富家橋弄，他說那時的鄉里，幾乎家家都有腌菜的大缸，用以腌制各種咸菜。他家主要腌油菜薹。當油菜薹泡入鹽水后變得又嫩又軟時，缸里就會散發出一種別樣的氣味，不習慣的人覺得很“臭”，聞之要“打惡心”，而費孝通從小生于斯長于斯，反而覺得此味越濃越香。所以臭豆腐、醬黃瓜之類的，非入此腌缸浸泡而后方可大嚼。這種對童年口味的嗜好，即使到了晚年，費老每每談及，仍然眉飛色舞，亦令人齒頰生香。

除了臭豆腐，費老還對兒時曬豆餅、釀豆醬的事記憶猶新。以前吳江松陵一帶，都有自家釀醬的習俗，每年清明后雨水增多的黃梅時節，正是家家曬餅制醬的好時機。費老說尤其到了三伏天，"是釀醬的關鍵時刻，醬缸曬得愈透，醬的味道愈是鮮美，然而江南夏日又多陣雨，為了防止雨水進入醬缸，每到陣雨來前要立即給醬缸蓋上斗笠，陰天時又要防著蒼蠅在醬缸里產卵，那時費孝通兄弟幾個，暑假沒事時就經常負責幫家里守護醬缸。一起驅蠅蟲、速蓋缸，費老描摹起兒時的情景，生動有趣如現于眼前……

雖然費老寫了很多孩提時的玩耍和吃喝，對寫字讀書的事卻涉筆不多，若借此誤以為兒時的費老專注于玩耍而不讀書，那就大謬也。費老生于書香世家，"他的父親費璞安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興辦教育，曾任江蘇教育廳的視學；母親楊紉蘭也是出于吳江同里鎮有名望的讀書人家，知書達禮，思想開明，所以費孝通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或畢業于上海南洋公學（西安交通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或畢業于東吳大學（蘇州大學前身），日后皆學有所成，如教育家、法學家等，難怪著名詩人柳亞子曾有詩贈費孝通的二哥、著名法學教授費青，首句是：“松陵門弟舊高華，三鳳齊飛汝最遐。”其實費家不止“三鳳齊飛”，可能當時正好是費振東、費青帶著費孝通三兄弟去探望沾親帶故的前輩柳亞子先生，時為1949"年，費孝通40"歲不到，"跟在兩位哥哥后面，他還算不上太“出挑”。誰知再過三四十年后，幼弟的成就后來居上，柳亞子的“汝最遐”恐怕就應是指費孝通了。

柳亞子的詩中還有一句頸聯很有意思，曰：“交情遠溯追名父，親誼還應念舅家。”這說明柳亞子與費家是世交，"不僅和費璞安先生有交情，而且與費孝通的外祖楊家關系更密。這里我不得不提費孝通的一位舅舅、著名的文人書法篆刻家楊天驥先生。楊天驥生于1882"年，字千里，早年其父親楊敦頤（即費孝通的外祖父）為鎮江府丹徒縣（今江蘇省鎮江市）學訓導時，天驥則隨侍父親一旁讀書寫字。父親為了他日后應考科舉，故在詩詞文章之余，尤注重他的書法，所以秦篆漢隸、魏碑唐楷、二爨章草、歐顏柳趙，皆逐一廣采博收。因此，弱冠之年的楊天驥，就已經以一手好字名聞鄉里了。在鄉邑設帳授徒時，"葉楚傖、柳亞子等，雖和他年歲相差無幾，但也作為弟子從其所學。不過要說起來，自封詩才天下第一的柳亞子，在楊天驥的弟子中居然還不算最為有名，"因為楊先生1905"年執教于上海澄衷學堂時，班上有一位更為著名的學生，"那就是后來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人物——胡適先生。胡適在他的《四十自述》中曾寫道：“澄衷的教員之中，我受楊千里先生（天驥）的影響最大……”"由此可見楊天驥先生的厲害。費孝通少年時，對這位舅舅也是印象深刻，說他寫起文章倚馬可待，你這邊才上了一趟茅房，他那邊文章已經做好，既快又好。而且他能文、能詩、能詞、能書、能刻，"讓費孝通萬分佩服。

其實費孝通先生的書法也非常好。尤其在蘇州吳江一帶，經常能見到費老的題書墨跡。費老的字線條勁挺，落筆于輕松中不乏粗細變化之墨韻，一看就是駕馭筆墨的好手，沒有多年的童子功，寫不出如此書法的境界。然而，由于資料的有限以及我對費先生的書所讀不多，所以未見他有關兒時習字臨帖的記載。他父親費璞安的手稿我見過，書法也頗佳，舅舅楊天驥更是一代書法名家，在這樣的環境下，要說不受影響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費孝通少年時也肯定經過一段臨池摹帖的訓練，這是那一代人的必修課程，也是做學問的必經之途。費老回憶他小學就讀于松陵的雷震殿小學，所學課程有國文、算術、地理、歷史、作文、體操、鄉土志、圖畫等，就是沒提到書法。那時他最愛聽的課就是鄉土志，這也是他日后成為社會學家的最先啟蒙。不過有意思的是，他剛開始聽的時候并不懂什么叫“鄉土志”，還根據老師的鄉音誤聽成“香兔子”，鬧成了一則有趣的笑話。

雖然我未讀到費老關于他書法的回憶，好在多年前承蒙吳江文聯俞前老師的關照，他為我找來了幾幅費老的信札手稿，其中有一件費先生寫于1938"年的詩稿，墨筆楷書，據稱是目前費先生存留的最早墨跡了。其時費孝通30"歲未到，正在英國攻讀博士，書法尚保留著學生時代的規矩與法度。從這幅詩稿墨跡來看，費孝通書法清逸自然，以唐宋為法，楷書似有宋人蘇東坡、黃山谷筆意。可謂是取法不俗，自成家法。到了晚年，費老筆致愈見生辣，不拘繩墨，人書俱老。如2000"年的中秋，費孝通先生寫予吳江博物館的那首詩：“脈脈于懷感鄉情，代代人文流不盡。年逾九十未言老，鱸鄉垂虹倍覺親。”雖已九十高齡，然下筆卻毫無顫意，頓挫緩急，如行云流水；章法于不經意之間，"濃淡疏密，似渾然一體。我想，費老無意為書家，卻常有書家所不及處，正如坡公所謂的“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也許，此也是對費老書法的最佳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