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四郎會唱梆子戲,他嗓子極好,別人唱戲都用擴音器,他不用,在村西頭唱戲,村東頭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伴奏也極簡單,就一個梆子,所以他一個人可以唱一堂戲。
我們那邊的人喜歡熱鬧,除了婚喪嫁娶,平時有事沒事也經常找個由頭慶賀一番。慶賀就找孟四郎,因此他一年到頭忙得腳不沾地。
如此一來,他就變得很有脾氣了,也很難伺候。外人都傳他“四不唱”:下雨不唱,天熱不唱,心情不好不唱,主家婦女長得丑不唱。
最后一條可能是別人編派的,但孟四郎脾氣再古怪,架不住大家喜歡他啊,只要他唱戲,大家都要提前去占座。他唱戲的時候十里八鄉的人都會過來看,把場地擠得滿滿的。
他一般在村西頭的小學操場上唱,那邊有個棚子,兩邊掛上汽燈,擺上一張蒙著深藍色布的長條桌,上面放著白瓷茶缸、黑醒木。
夜色鋪開,汽燈亮起來了,操場上人擠人,一片喧嘩。孟四郎上臺了,他穿著長袍,頭發往后梳得很亮。他端起白瓷茶缸喝口水,清了清嗓子。臺下立刻鴉雀無聲。
孟四郎先念一段定場詞:“鐵甲將軍夜渡關,朝臣待漏五更寒。日出三竿僧還睡,看來名利不如閑!”說完拍一下醒木,臺下高聲叫好。
接下來正戲開始了,孟四郎口吐蓮花,唱到高興處手舞足蹈,大家跟著手舞足蹈;唱到悲憤處目眥欲裂,大家跟著目眥欲裂。
等散場了,孟四郎一襲長衫飄然而去,大家還意猶未盡,跑到剛才他唱戲的小棚子里唱幾段,久久沉浸在故事里。
這種盛況一直持續到電視機普及。
漸漸沒人再請孟四郎唱戲了,后來聽說他去了曲藝家協會,定期在縣劇院演出,還聽說這人挺傲的,別人演完了都要向觀眾鞠躬,他從來不鞠躬,轉身就走。再后來我去外地讀書,很少再聽到孟四郎的消息。
有一年我回老家,到時正值黃昏,暮色蒼茫。我拉著行李箱從村西頭的老學校門口經過,學校早已經廢棄不用,教室大半塌了,原先的操場上雜草叢生。我突然看到有個人站在那兒,是孟四郎。多年沒見,他老多了,胡子拉碴,原先老向后梳得油亮的頭發快掉沒了,穿著件皺巴巴的舊羽絨服,呆呆地看著什么。四周空無一人。
我想過去打招呼,但還沒等走過去,孟四郎突然大聲唱起來:“劉備本是英雄將,義氣仁聲天下揚。我兒輔佐如臂膀,英明之主遇賢良。你爹曹嵩是抱養,你本是夏侯族中拋棄的兒郎……”
(周繼紅摘自《文匯報》2025年4月16日,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