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語
J.M.庫切:
在理想的世界里,我們每個人都是在母親膝下學會說話的。我們從母親那里學會的就是我們的母語。這是我們最初感知世界的語言,也將是我們最珍視的語言。這也是我們的母親從她的母親那里學來的語言,向前追溯,代代如此。
在這個理想的世界里,我們上學后就會學習母語的語法,閱讀文學作品,從而加深母語在我們心中的分量及其對我們的影響。我們用母語學習科學、歷史和哲學。到了求學的某個階段,我們也會開始學習其他語言,學著說、讀、寫,但顯然永遠無法像我們用母語來說、讀、寫那樣流利。
我們會學到俄語中的“khleb”是“bread”(面包)的另一種說法,“voda”是“water”(水)的另一種說法。但如果有人告訴我們,“bread”是“khleb”的另一種說法,我們就會說:“不對,你錯了,該反過來才對?!睘槭裁磿@樣?因為如果我們的母語是英語,那么“bread”就是表示面包的自然的詞匯。對我們來說,母語詞匯是表示世界萬物的自然詞匯。
然而遺憾的是,這并不是一個理想的世界,至少并非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理想的。在實際上不那么理想的世界中,許多人在母親膝下學會了母語,并在最初上學的幾年通過母語接受教育,隨后則通過一門普及范圍更廣、更重要的語言來繼續學習,比如印地語這樣的國家語言,或英語、西語這樣的帝國語言。我們因而會習慣在兩種語言空間中生活:一種是我們與家人及關系緊密的群體所共享的、使用次要語言(母語)的私人空間,另一種則是使用主要語言的公共空間。
為了進一步展開討論,讓我們想想過著這樣雙語生活的數百萬人,特別是那些以寫作為生的人。我想問:如果你的母語是瓜拉尼語,但你以葡萄牙語讀書、寫作為生,是種什么體驗?如果你用英語謀生,母語卻是祖魯語,又是怎樣的體驗?
我對過著雙語生活的這一代表性群體有兩個總體觀察。其一,他們比講英語、西語等帝國語言的母語者更具優勢,因為他們從小就領悟到,世界并不是像它自然呈現出的那樣,而是由我們理解世界的語言建構而成的。其二,他們很不安,在公共生活中用以理解和描述世界的語言并非母語,這種語言在他們內心深處仍具有異域感,他們無法像母語者那樣自在地棲居其中。
在后殖民世界,許多作家和知識分子的境遇正是如此。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印度次大陸、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地區,有的人對英語、法語或西語這樣的主要文學語言的掌握可以比肩母語者,但卻不會用這些語言詛咒謾罵或表達愛意。他們能流利地說母語,但用母語寫作時卻磕磕絆絆??上攵?,從羅馬帝國到其后續帝國的幾個世紀中,男教士的處境與此相似:他們用某種形式的拉丁語閱讀、寫作甚至思考,但在私人生活中使用地方語言(vernacular)。
如果我的分析能成立,母語的概念似乎變得復雜:對于許多知識分子來說,母語不再是他們用來思考的語言,但同時,他們用來思考的語言又帶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異域感。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要談母語,就必談其起源。這個問題無論是在個人意義還是普遍意義上,都長期影響著我們對語言的探究。幾個世紀以來,有關語言的推測都試圖找出所有已知語言的唯一歷史根源。這一想法最終被放棄。但此前,人們曾考慮過幾種頗受關注的語言:首先是希伯來語,顯然是因為西方的基督教思想,然后是哥特語或德語,還有中文,甚至是瑞典語。
對起源問題的探究如此執著,以至于一家專事語言研究的學會不得不正式聲明,不再探尋人類語言的唯一根源。這是個有趣的聲明,因為在科學界,如果要放棄某些研究,無須一紙勒令,只要默默地不再提起就好?;蛟S是大家覺得這個問題無從解決,但又令人困擾吧。智人在暮光映照的洞穴里彼此交談的情景將永遠模糊不清。如今,語言緣何而起仍在被研究,但主要是研究那些使用最廣泛的語言,聚焦它們的演變,而非確定其源頭。
現在我們從個人視角來考慮。就像你說的,我們每個人在生命的最初階段學到的語言被叫作母語,或“第一語言”。這是另一種起源,我們能追溯得到。談起母親和語言,我們會聯想到一個親密的場景:有蹣跚學步的孩子,有大人,有玩具,有吃的、喝的。孩子開始重復一些聲音(比如“水!”),將聲音與事物、體驗關聯起來,一般就是這樣。如今我們知道,第一語言的學習始于極早期階段,甚至是在人生最初的幾個月。但孩子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說出所需的詞語,從而逐漸積極參與其所處的環境,不再僅僅是為了滿足吃飯和生存的需要。
孩子所說出的事物是日常而簡單的,從大人那里學來的名稱會在他們的情感世界中留下印記?;蛟S,我們在那最初的幾年里學會了“感受”而不僅僅是“使用”某個詞。因此,我們喜歡某個詞,比如“水”或“面包”,是因為兒時我們能感受到情感與詞匯之間的關聯。在人生最初的幾年里,我們會自然而然地愛上一些詞語。成年后,我們可以學著愛上另一些新詞,但這需要付出新的努力,也伴有新的風險。
J.M.庫切:
我能猜到你所說的“感受”或“愛上”某個詞指的是什么,但為了清晰起見,你可以再說明一下。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我是指我們對某些詞語有強烈的感受,這些詞似乎于耳于心都是自然且必要的。我們賦予事物的名稱是自然而然的,還是約定俗成的,這一爭論由來已久。為什么呢?世界上大約有六千種語言。要是認為我們兒時習得的名稱獨一無二,且自然而然地對應周遭事物,那也太天真了。我想,我們在人生最初的幾年學會這些名稱時,只是“愛上”它們了。這里的“愛”是指一種強烈的需求感,這種需求無關乎理性思考或邏輯推理。這一隱喻之所以成立,還因為“愛”可以是個逐步積累的過程,在以后的人生中,我們可能會學著愛上“面包”在其他語言中的說法,如“khleb”。
J.M.庫切:
謝謝你的解釋。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就像你說的第一個場景一樣,我的設想在很多方面也是理想化的。在現實生活中,語言并非是在這樣簡單的場景中學到的,不是說有個充滿關愛的大人,周圍擺放些日常物件就行了,也不是說我們直接就能對詞語產生強烈的感受或愛上它們。據說,語言學習甚至在我們出生前就開始了,而且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環境。大人是否當著孩子的面交談,是否抽出時間跟孩子說話,看來至關重要。孩子越長大,周圍的世界就變得越復雜。
語言最初僅有私人性的一面,后來才逐漸顯露出其社會性。我們依然有自己的喜好,以特定的方式發音,享受表達的樂趣,借助語言互相理解。最終,我們身邊的人(也就是親友)的數量大大增加。曾經連貫統一、令我們備感舒適的語言暴露出其規則和例外。我們要開始與不熟悉的人交流,要去上學。
發生了什么呢?母語和祖國結合在了一起。這種結合在某種意義上一直存在,但過去幾個世紀才被制度化。這種結合可能或多或少是強制性的。如果第一語言不是官方語言,我們上學時被強制要求學一門新的、主導的語言,強制的意味就尤為明顯了。
這一發展是怎么出現的呢?政治家、軍事領袖、教育者等受到一種危險而錯誤的觀念影響:國家要想穩定、統一、繁榮,就得有單一的官方語言。這就是為什么在過去的兩百年,普及識字這一艱巨的過程既是革命性的,又是殘酷的。那些不以國家語言為母語的孩子在學校中不得不艱難求生,可能還會遭受歧視,因為他們兒時在家中聽過的歌與外面廣闊世界中他人所唱的并不相同。這仍是成千上萬的人每天要面對的境況。
J.M.庫切:
有意思的是,你將這個過程限定在過去的兩百年里。我想,你是認為現代民族國家的誕生與在學校強制推行統一的國家語言這一做法是緊密相連的。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確實如此。雖然我們知道語言統治的情況一直存在,但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識字率的提高強化了主要語言的重要性,也就是那些在多語言的社會政治結構中最終占據主導地位的語言。國家通常以中央政府最重視的方言為基礎來教授書寫系統。學校教育是一項偉大的成就,我們并不想貶低上學的重要性,只是說,早期教育讓語言的使命——提供共同的表達工具使人們能夠交流——變成了某種國家計劃?,F在我們知道,那些接觸官方語言較晚的孩子得花更多時間和努力,才能達到和單語學生相同的水平。這一點頗為奇怪,因為我們會說的語言越多,具備的能力也就越多,至少這個過程并非以創傷為基調的,我們可以不受限地使用兩種或多種語言。
想想這一場景有多復雜,我們知道將語言等同于身份為什么是有風險的。我們提到,母語在其使用者聽來最自然不過了,他們不僅使用母語詞匯,還將其視為周遭事物理所應當的名稱。面對不懂的語言時,他人的聲音、言語聽來簡直就是錯的、惱人的,甚至帶有威脅意味。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當然可以說,語言構成了我們的身份。古希臘人將世界分為“我們”和“野蠻人”,前者指的是講古希臘語的人,后者是指那些說著聽不懂的語言的人,他們的話在古希臘人聽來無異于“嗚哩哇啦”的雜音。
將一個語言群體描述為單語的“我們”過于簡單化了。一位德國詩人兼哲學家以敏銳的眼光對這種等同提出了疑問。他叫弗里德里?!ず蔂柕铝?,成長于德國,努力成為統一國家的年代。那也是德國哲學的黃金時代,他參與了重塑我們思維方式的運動。
荷爾德林曾辯稱:所謂“我的”對語言、人和風景最私密的感受,實則是由那些并不屬于我的事物所影響和悄然塑造而成的。身份并不是我個人完全分明的形態,其構成是個復雜的過程。任何其他類型的身份,比如文化身份,也是如此。如今,我們說文化身份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幾乎無法歸于單一的來源,它既是本土的,最初也是異域的。文化是多面的,看起來統一有序,但這只是表象。如果像德國浪漫主義所傾向的那樣,將自我的來源簡化為單一的、“至高的”他者,那么我和他者之間根本的對立就消失了,不論他者是人是物。
因此,荷爾德林會說:我由自我和他者混合而成,就算我對此一無所知;我永遠不會真正歸屬于我所擁有的事物,首先就是語言。
這是對我們如何感到被自身所困的深刻反思。我們熱愛并捍衛我們所說的語言,以及與之相關的、我們熟悉并能從中獲得舒適感的事物。但相反的體驗也是有可能的,且并不少見:我們懷疑,只有用另一種語言,一種我們說得不好或者根本不會說的語言,也就是外語,我們才能道出那些密切關乎自身的真相。作家對此深有感觸,有人說,寫作的體驗就是將我們的語言當作外語來用。這只是個隱喻,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但也許其中確實有些道理。
J.M.庫切: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隱喻,但很喜歡。這符合我自己的經歷。希望我們稍后在討論文學語言和翻譯時能有機會回到這個話題。
現在,針對你所說的有關(我們的)母語的內容,我有兩點看法。
首先,孩子究竟是如何習得語言的?這是語言學家研究得很多的一個問題。曾有這么一個發現,我記得很清楚:嬰兒最初嘗試發聲的階段,在英語中被稱為“babbling”(與the tower of Babel有關),實際上可以被理解為對發聲器官的語音可能性的探索。換句話說,嬰兒剛出生時就能發出一系列的聲音,但這些聲音還未按無意義與有意義(或潛在有意義)進行劃分,也就是說,孩子從語音開始,逐步過渡到音韻。
其次,同樣地,孩子最初沒有可用的詞匯概念,也就是沒有可用的意義概念,無法將嘴唇發出的聲音流與外部世界聯系起來。后來,經過某種復雜的過程——對人類來說,這一過程必然涉及先天性的神經機制——孩子先構建起詞匯的概念,再逐步形成使詞匯在話語中彼此連接的系統(即語法)。
我想強調的是,這一過程并不是或者還不算是母語的習得,盡管在現實生活中,孩子的母親可能是這一過程的緊密合作者。這實際上是對“語言本身的概念”的習得。由于人無法在抽象中生成某種聲音(聲音的“概念”),或在抽象中生成某個詞(詞的“概念”),孩子正在習得的語言必然體現在母親的語言中,但這習得的是語言本身的概念,而不是某種特定的語言,那稍后才會發生。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這是個引人入勝且具有爭議的問題。嬰兒在開始學習語言時并不是一張白紙,這一點看來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語言學家認為,人生來就具備語言的能力??茖W證據表明,嬰兒是分類感知元音和輔音的,至少是以我們這些字母編碼語言使用者的方式理解兩者之間的差異。
由于語音的編碼方式多種多樣,當我們說某種語言時,其實都是在“唱”某些有意義的東西。但是否要像我們這樣用元音和輔音的構成來描述語音,取決于我們的書寫傳統,而每種書寫傳統都自有其提供音素信息的方式。音節似乎是“通用的”,因為語音由震動形式(即元音)和受阻形式(即輔音)組成。但這種描述本身就可能帶有偏見。我們在字母系統中接受教育的體驗可能只是我們自身想法的投射。與之相反,有些書寫系統,如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所屬的閃米特語族,就傾向于識別輔音,較少或沒有與元音相關的信息。
據說無論是哪種情況,只要音節當中的一個音素信息(即輔音)不同,嬰兒就能辨別出來。以特定語境中的“ba”和“da”這對音節為例。就像成年人的大腦一樣,嬰兒的大腦對這兩個音節的反應也有所不同,這一現象在每種語言中都存在,無論這些語音單元在書寫系統中如何表示。
如你所說,嬰兒的第一步僅僅是訓練他們的發聲器官。隨后,在人生的頭一年,他們會注意到有些語音在他們的語言(也就是他們出生前就已置身其中的語言)中是用不到的。短短幾個月內,嬰兒的大腦就能夠識別出哪些語音與其語言相關,還會習得這種語言的韻律,學會如何“唱”出這種語言,這也是語言習得過程中的必經之路。
正如神經語言學家斯坦尼斯拉斯·迪昂(Stanislas Dehaene)所說,嬰兒的行為就像是初出茅廬的統計學家,他們通過這一機制,識別出頻繁出現的詞,早在能說話前就已獲得了這一知識。這個階段還伴隨著大量語法規則的學習。
嬰兒不僅生來就具備特定的語言能力,神經語言學研究還表明,嬰兒與生俱來的還有關于物體、數字和面部識別的復雜知識。在這些極早期甚至是出生前就具備的技能中,語言尤為重要。
J.M.庫切:
你剛才提到了識字(即讀寫能力)在民族國家發展中的作用。當然,民族國家推廣的是國家語言,而非抽象意義上的識字能力。我想問的并不是涉及個體語言使用者的識字問題,而是關于語言自身的字母化(alphabetization)問題。你怎么看那些不使用字母,也就是書面文字與口頭語言沒有明確關聯的群體?我想,特別是在中國,中文使用者在學習讀寫官方語言的同時,是否能夠繼續自由地說他們的母語,也就是方言呢?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因為漢字是表意文字,學習用中文書寫的過程漫長又艱難。由于沒有字母,唯一的辦法就是記住成千上萬的漢字。在中文里,每個字符都代表著特定的事物,沒有明確的語音表達。在表意文字系統中,我們可以認出字符代表的事物或含義,卻對發音知之甚少或無從得知。
與之相反,字母表依據的是語音原理,將一套數量很少的字符(例如英語的26個字母)與一定數量的語音單位組合起來。字母以不同的方式排列來表示音素,由音素構成語言的基本語音,我們遵循發音規則,就能將它“讀出來”。如果我知道某個字符或某幾個字符的組合代表哪個語音,就能發出所讀單詞的音。
試試“Aufenthaltserlaubnis”(居留許可)這個德語詞,看起來有如噩夢,可一旦你熟悉了相應的語音規則,就能正確發音。即便是英語或法語這樣語音規則不如德語明確的西方語言,有時一個語音需要組合多個字母,這些語言系統都是一樣的。比如“though”(然而)這個詞的三個音素需要多個字母構成。字母系統所編碼的詞是傳達意義的語音,是將音素信息轉化為有意義的音韻單元。當你掌握了此類語言中足夠的音素信息后,就算一個詞都看不懂,也能讀出句子。歌劇演唱家有時就是如此。
相反,漢字是無法僅憑讀出來就能準確發音的,但你可以了解漢字或至少是部分漢字的意思(據說漢字統共有三萬個),而不需要懂中文。然而,中文里有基本的意義單元,能讓學習過程更容易。表意文字系統有可能為使用者提供更大的空間,免受書寫的約束,但這并不意味著書面文字所發揮的穩定作用較弱。我們知道,傳統而繁瑣的書寫系統讓其使用者處于一種雙語的狀態,他們用一種語言讀寫,說的是該語言的簡化形式,中文和阿拉伯語就是如此。當然,中國在20世紀50—60年代簡化書寫系統,開展掃盲運動,為的就是簡化學習過程。專家表示,結果適得其反。多數主要語言都希望以某種方式保持對其使用者的控制。書寫是人類數千年來開發出的一種重要工具,極為有效地將記憶外化。但書寫也使語言核心化,使沒有書寫系統的語言和不會使用書寫系統的群體處于邊緣地位。
J.M.庫切:
如你所說,書寫是非常有效的,能夠讓我們外化記憶、記錄過去。但不要忘了,語言始終在變化,不斷拋棄舊的表達方式,尋找新的。書寫的作用之一就是在語言演變的特定時刻將其“凍結”,從而減緩其變化的速度。在這一點上,書寫系統和語言的固有屬性之間存在沖突。這又對那些投身書寫的人——不僅是作家(escritores),還有廣義上的書寫者(escribientes)——產生了有趣的影響。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你提到,你從未聽說文學創作是將自己的語言當作外語來用這一觀點。這就引出了風格的問題。我們通常認為,作家的風格是高度個人化的成就。作家遣詞造句的方式如同個人印記,使其作品獨一無二。我們會說,這是她的文字,或者,這毫無疑問是他的文風!
關于語言的科學研究表明,某種程度上,我們每個人的說話方式都與眾不同。然而,由于我們能夠與他人交流,似乎可以斷言,撇開小差異不談,無論遣詞造句的方式有多個人化,置身于英語、斯瓦希里語或孟加拉語的環境中時,我們的表達實際上是相同的。只要你曾與說著你完全不懂的語言的人交流過,就會清楚地知道,能與他人使用同一語言進行交流是相當有益的,且通常來說具有明顯優勢。
對作家來說,情況則沒那么簡單。他們用一種語言寫作,但寫作的方式如此獨特,以至于可以說他們所使用的是一種獨有的語言。有關卡夫卡及其所用德語的爭議就是一例。這一爭議源自早期的一位卡夫卡傳記作家,他聲稱卡夫卡的德語水平不夠好,而這種局限反而成就了他偉大的文學藝術。幾年后,兩位法國哲學家重拾這一觀點并編造出一個神話,即卡夫卡開啟了一種小眾文學,對語言的掌握不足被視為本真性(authenticity)的保障。這一解讀將這位捷克作家的作品轉化成一種政治機器。我們或許可稱之為“糟糕的語言使用者的反叛”。
寫作是將自己的語言當作外語來用的隱喻最早是由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提出的。這個觀點顛覆了關于美的傳統觀念。真正具有原創性的作家并不追求最完美的表達和最準確的詞匯,而是將他自己的語言轉化成一種新的語言。文學曾是遵循傳統模式的產物,通過改編傳統主題和修辭形式,來契合當代的審美趣味和表達可能。后來,文學成為一種個人產物,完美被原創性取而代之。自此,天才就是那些能將他的原創之美造就成一種模式的作家??梢哉f,普魯斯特的觀點是這一主題的最終變體。原創性意味著將文學語言變得疏離而陌生。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我們能理解和欣賞這樣的作品呢?
美是個復雜的問題,而通過觀看、閱讀或聆聽藝術作品所收獲的愉悅則更加復雜。我們經常被教導,閱讀文學不單是欣賞一種優美的寫作方式,文學還提供了一種體驗,可能讓人不適,有時甚至令人窒息。我們了解藝術中的丑陋。進入現代,繪畫開始描繪令人不悅的事物,文學也開始描述令人嫌惡的事件。但在我看來,這里還有另一個觀點。當讀者和藝術家開始將文學風格與原創性而非古老的模仿規則聯系起來時,文學風格的概念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完美不再是主要的指導原則。因此有人認為,一些偉大的作家,如塞萬提斯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寫得很糟糕,他們的語法有缺陷,句子無條理,仿佛原創性意味著扭曲。我們可以把這些發展視為文學風格作為原創性證明這一理念的最終產物。
最后,我們來談異域感(foreignness)的問題。作家們非常清楚自己語言的可能性和局限性,因而他們將自己的語言當作外語來用。他們權當不了解這些原本熟悉的語言工具,使用時小心謹慎、心神專注,最簡單的句子也可能因此而顯得困難。這就是為什么卡夫卡曾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最難的就是僅用“他走了”讓人物離開房間。
J.M.庫切:
我想回到母語的問題,以及你所描述的情形:孩子在家說一種語言,也就是母語(mother tongue),在學校被要求說另一種語言,也就是官方語言(father tongue)。這顯然涉及語言的政治維度。
關于這個主題,我想談談我個人和家族的語言背景。這段歷史乍看之下可能頗為復雜,但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20世紀的世界。
從我母親這邊來看,我的祖先是一位19世紀80年代離開歐洲的波蘭人。他出生于普魯士統治下的西里西亞,早早就認定未來是德意志帝國的天下,因而他通過改名、上德語學校、娶德國女孩,將自己“德國化”。他們的孩子在美國出生,在家說德語,在公共場合說英語。后來他們從美國移居南非,繼續采用德英雙語,盡管這時他們所在的環境是說荷蘭語的。我所講的故事,就是人們如何為了實現社會躍遷,放棄母語(最初是波蘭語,然后是德語),而選擇官方語言(最初是德語,然后是英語)。
從我父親這邊來看,我的祖先在17世紀從荷蘭遷移到非洲南端。在拿破侖戰爭期間,這個小小的荷蘭殖民地被英國人占領,其居民成了大不列顛王國的臣民。我的祖先適應了他們的新統治者,在公共生活中使用英語,但在家里仍說荷蘭語——這種荷蘭語的形式高度克里奧爾化(creolized),后來被稱為南非語(Afrikaans)。這也是一段放棄母語(荷蘭語)、選擇更強大的官方語言(英語)的故事。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你描述的由個人經歷展現出的南非語言狀況,與歐洲移民(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大規模涌入,二戰后出現第二個高峰)對以西語為主要語言的阿根廷的影響存在相同之處。當然,南美洲經歷的另一次重要的語言融合在那之前早就發生了。17—18世紀,西班牙與葡萄牙開始殖民移民,并在征服南美洲原住民后對其語言施加壓力。隨后,在19世紀,當民族國家承擔起將主要語言標準化并通過語言征服原住民人口的“使命”時,部分融合與全面統治的進程成為了官方政策。只有在過去30年間,秘魯、玻利維亞、巴拉圭和阿根廷的一些新法規才開始反映出這些國家多語言的事實,而智利在新憲法下也緩慢地走著相似的道路。以阿根廷為例,有證據表明其境內使用的語言有十四種,但少有同時以原住民語言和西語教學的雙語學校。20世紀下半葉來自中國、韓國和俄羅斯的移民更是以全新的方式挑戰了單語系統。
回到歐洲移民的話題,我的家族歷史或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母親在西班牙出生,1950年隨父母和兄弟姐妹移民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我的家族譜系中,母親這邊總有些人說著略帶伊比利亞口音的西語,他們從未掌握阿根廷西語中第二人稱的當地用法,但也僅此而已。我父親出生在阿根廷,但他的父母都是希臘人。在上學前,他就在鄰里街區中接觸并學會了西語,說得毫無口音。然而,他總是與姐妹和母親說希臘語,雖然他從未將希臘語教給自己的孩子。垂暮之年的祖母忘記了西語,這一門她大約35歲時學會但卻從未掌握的語言。我記得與父親一起去拜訪她,看他們用自己的母語互動,而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的家族經歷所呈現出的西語在阿根廷的角色,是否與英語在南非的角色相似呢?
J.M.庫切:
我想是這樣的,這些相似之處很有啟發性。
就我而言,從我家族父母兩邊的情況來看,英語這一主要語言似乎代表著未來,英語教育是保證孩子前程錦繡的最佳途徑。我父母接受的都是英語教育,他們的英文讀寫能力要超過南非語。
學校教育的語言一直是個高度政治化的問題。到了20世紀40年代我出生時,反動的阿非利卡民族主義運動即將掌握政權。曾使許多南非語使用者選擇英語的潮流開始逆轉,一批像我這樣的孩子陷入了困境,不管是在阿非利卡民族主義的多數派還是突然失勢的親英少數派中,我們都找不到歸屬。
我兒時經歷的這一現象——掌握英語卻無法融入盎格魯文化——在非洲和亞洲的英屬殖民地都并不少見。1945年后,隨著英國殖民統治的減弱和撤離,一個重要的少數群體被遺留下來:中產階級的“本地人”因被由英國主導的政府和商業承諾的物質進步所吸引,而盡力使自己“英國化”。即使在新獨立的國家處于孤立地位,這些少數群體仍感覺自己屬于一種全球性的盎格魯文化,只是這一文化的中心現在可能已轉到美國,而不再是英國。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我認為這些情況是南非特有的,但它們清晰地展現了語言之間的沖突是如何迅速演變為政治問題的。
這種局勢如何影響你的創作生涯呢?
J.M.庫切:
兒時在學校,我發現自己“很擅長”英語。我對這門語言似乎有種直覺上的把握。17歲時,我考入開普敦大學學習數學,也同時修讀了拉丁語和英語語言文學的課程。開普敦大學秉承英國自由主義的價值觀,是對人類進步信念的制度化體現,這種信念強大到幾乎無須說明:人類正處于進步的歷史軌跡上,英國人憑借神圣的天意,被賦予了引領這一上升潮流的使命。在英語課上,我的水平足以與英裔南非同學比肩:我對他們語言的掌握看起來跟他們一樣好。畢業后,我前往倫敦這個舊帝國的中心生活、工作。我改變了原本殖民地風格的說話方式和舉止,憑借我的白皮膚,我很快就混入人群而不被察覺。
在英國待了多年后,我前往美國繼續接受人文學科的教育,獲得博士學位后回到南非,在15年前就讀的那所學校講授英語語言與文學。這次歸來有些許歷史諷刺意味:我沒有絲毫英國血統,對進步主義的意識形態一直抱持懷疑的態度,但卻被委以將英語語言和文學所蘊含的價值觀傳達給南非英裔兒女的重任。
我也成為了一名作家,嚴格來說是“英語”作家,也就是用英語寫作,盡管(套用你的比喻)我把這門語言當作外語來用。我寫的小說在紐約和倫敦這兩大英語出版業的中心發表。由于我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英國人,我的書在他們的書目里被歸到了寬泛的“世界文學”一類。
我的作品也被廣泛翻譯,那時,由英語譯出的作品遠遠多于譯入英語的。為什么呢?我從業內得到的答案是,英語使用者總體來說對“外部”世界不感興趣,但這答案只說對了一部分。更全面的回答應該是,英語使用者有條件對外部世界漠不關心,而外部世界卻沒有條件忽視盎格魯世界,特別是美國。因此,外國人想把盎格魯世界的作品譯入他們自己的語言是很自然的,而一部作品能由外語譯入英文,則是一種殊榮。隨著美國成為世界霸主,美國的語言也成了世界的語言。要周游世界,只要會英語就能“應付得了”。外國人學英語,這是規矩,盎格魯人則沒必要學外語。
我去過冰島,在雷克雅未克認識了兩個青少年,我房東的兒子,他們用流利的英語告訴我,他們不喜歡母語:這門語言太難了,反正也沒有未來,未來屬于英語。聽起來就像我當年會說的話。也許他們最終會成為英語教授。
幾乎與此同時,我開始質疑我在英語系統中的位置,作為一個被同化了的外國人,我對主導語言的精通本身似乎證實了英語理所當然應該統治世界。我在盎格魯文化中總感覺格格不入,像個冒牌貨?,F在,我所說、所寫的這門語言——說得、寫得如此好,以至于會被誤認為是我的母語——也顯露出異域感。對我來說如此,對非洲來說也如此,在非洲,英語從未扎根,也從未作此嘗試,它一直是漂洋過海而來的統治者的語言。我的寫作語言開始呈現出更抽象的特質。我已經對讓自己聽起來像個母語者(也就是英語母語者)這件事失去了興趣。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告訴自己,我正在摸索一種無根的語言,一種脫離任何社會文化土壤的語言。如果我懂世界語(Esperanto),如果我相信世界語有我需要的表達資源,我那時也許會轉用世界語寫作。
當我的書被譯成我多少懂些的語言時,我總會檢查譯文?,F在,我開始與譯者更緊密地合作,想聽聽自己在其他語言中的聲音。我也開始問自己,為什么我的譯者必須忠實地遵循英語,為什么必須給譯本貼上標簽,注明它們不是原作。譯本是否注定居于次要地位,也就是對唯一原作的(一種不完美的)模仿?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這是譯者之間常常爭論的話題。然而,原作在這一特定領域之外也有其獨特魅力,這種現象不僅與翻譯有關。以一位油畫大師的作品為例,真跡的價值總是遠高于復制品,即便普通人難辨差別。就像藝術品的復制一樣,譯本與其原作之間也存在著不可否認的時間順序。復制品和譯本總是后來才出現的,即使原文本已經消失,只有譯本保存下來——這種情況在古老的手稿、繪畫或雕塑中并不少見——這種先后順序也是無法逆轉的。
德國批評家、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寫過一篇簡短的翻譯理論論文,來闡釋這一廣受認可的觀點,題為“譯者的任務(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文中,本雅明將翻譯視為文學藝術作品生命力延續的載體。由于語言具有時間性,像任何生命一樣易逝,從未被翻譯過的作品終將隨著其原始語言的消亡而消失。因此,翻譯是經典文本得以長久存續的保障,這些文本在幾個世紀的翻譯中,由原始版本轉化為新的、更生動的語言。從歷史維度解釋了這一過程后,本雅明將視野擴展至時間的盡頭。他將他的描述轉變為對語言表達的推測——直至歷史終結的那一刻。他認為,經典作品的翻譯能使譯語得到完善,所有曾經使用過的語言終將成為一種理想的語言。在他看來,這種語言將是真理的語言,沒有受“世俗”所限的痕跡。
對本雅明來說,賦予藝術作品以全新的文字表達意味著,帶著完善自然語言的目的,通過翻譯的藝術摧毀原作。
J.M.庫切:
多年來,我的德語譯者萊因希爾德·伯恩克(Reinhild Boehnke)不斷產出德語文本,在我看來,這些文本在任何方面都不遜于我的英文文本。如果我們角色互換,她以作者身份發表德語文本,而后我的文本作為其英譯本發表,這一伎倆會被識破嗎?我對此表示懷疑。作為她的譯者,我會因譯者常受認可的成就而得到褒獎:忠實于原作、習語使用純熟等。
終于,在這段漫長的生平敘述中,我們來到了你我道路首次交會的地方。最初認識你是因為你當時在為我編纂的選集中羅伯特·穆齊爾(Robert Musil)的幾篇德語小說譯為西語。與此同時,在我們那位熱心的阿根廷出版商瑪麗亞·索萊達·科斯坦蒂尼(Maria Soledad Costantini)的支持下,我先是與埃萊娜·馬倫戈(Elena Marengo),再是與你,開展了一系列合作,把我寫的英語文本轉化為西語文本,力求使西語文本不帶有任何次要地位的痕跡:當我的英文難以順利譯入西語時,英語必須讓步并被重寫。
這些合作作品先后在阿根廷和澳大利亞出版,兩個南半球的國家,這并非偶然。(我稱之為“南半球”,而非“全球南方”,我避免使用這一術語。)它們首先以西語出版,就像我的耶穌三部曲所處的來世(afterlife)是講西語的,講西語并不是因為我覺得西語在某種意義上“優于”英語,而只是因為用西語替代英語是可行的(同時,我認為這會給盎格魯讀者帶來震撼,讓他們發現來世的語言竟不是英語)。這些合作文本先以西語出版,且首發于南半球,因而它們不必先經過北半球的守門人(編輯、評論家)審查,就可在南半球被閱讀。
通過這種方式,我們有了《波蘭人》,它于2022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以你的版本首次亮相,2023年在澳大利亞出版,然后才現身于北半球。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正是這種對翻譯和出版的特殊態度使這本書成為一個獨特的項目。我們已提到,翻譯無法逆轉先后順序:先有原作,才有翻譯。然而,從一開始,《波蘭人》項目就在暗示,有可能在某種意義上顛倒順序。這顛覆了我對整個翻譯任務的看法。
第二章 性別
J.M.庫切:
首先,我們來談談英語和西語之間最常被提及的一個差異:西語會區分講者與聽者間的社會和個人關系,而英語不會這樣。同樣的差異也存在于英語和法語、德語等語言之間。在西語中,當對方是男性時,你要說“[Usted] está bienvenido”(歡迎您)或“[Tú] estás bienvenido”(歡迎你),該說什么取決于你怎么看待你與對方的關系,也需要判斷對方如何看待你們之間的關系。而在英語中,無論對方是男是女,你都只需要說“You are welcome”(歡迎你)。
在一部小說的翻譯中,要將“You are welcome”譯為西語,譯者(假設譯者為女性)需要判斷對話雙方的親疏遠近:他們之間的關系是正式的,還是親密的?多數情況下,可以在語境中找到答案。但試想這樣一種常見的情況:兩者間的關系起初是正式的,但逐漸變得親密。英語中看不出兩者的關系由正式到親密的轉變,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用“you”彼此稱呼。因此,譯者必須憑直覺判斷這一轉變何時出現,確切地說,她必須洞察兩個人物之間那些作者并未言明、也許不甚明確的深層變化。在這方面,譯者要對人物了解得更加深入,超越作者對人物(有意識的)了解,對文本的貢獻相當于半個作者。
將不區分對話者關系的語言譯為有區分要求的語言時,如何確定雙方的關系何時由正式變為親密,這一反復出現的問題在業內眾所周知。相反的情況則較少得到關注,也就是將有區分要求的語言譯為沒有區分要求的語言,比如將西語譯為英語。你也許會覺得這很簡單:不管是“[Usted] está”,還是“[Tú] estás”,都譯成“You are”就好了。
然而,想想現實生活,也就是文本以外的生活,當慣用“[Usted] está bienvenido”來歡迎陌生人的西語母語者面對只會說英語的陌生人時,他得考慮是否該說“You are welcome”。他是否會因為這一英文表達太接近“[Tú] estás bienvenido”,對陌生人來說顯得過于親密,而感到不適?他是否會因此繞開令人困擾的“you”,而采用其他表達方式,比如“能接待如此尊貴的客人,我感到十分榮幸”?
試想閱讀一部西語小說的英譯本時,主人用“Es un placer dar la bienvenida a un visitante tan distinguido”(“能接待如此尊貴的客人,我感到十分榮幸”)來歡迎說英文的訪客,讀者可能會想,“這主人可真夠啰唆的!”;也可能會想,“西語可真夠夸張的!我們英語里只要說‘You are welcome’就好了”。任何看西語原著的聰明讀者都能猜到主人為什么措辭繁復,那是為了避免違反社會規范,但英語譯文的讀者卻會感到費解。
譯者該如何避免這樣的誤解?我能想到的兩個辦法都比較大膽。一個是在文中添加解釋:“能接待如此尊貴的客人,我感到十分榮幸?!敝魅巳绱苏f,以避免因使用“you”而顯得過分親密。另一個是將西語表達“Es un placer dar la bienvenida a un visitante tan distinguido”作為一種社交套話,將其對應地譯為英文中的社交套話“You are welcome”,這種情況下,譯者發揮了更主動的作用,使主人的話更符合英文的表達習慣。
用英語的“you”對應西語的“Usted/tú”(或法語的“vous/tu”,又或是德語的“Sie/Du”)所造成的問題,只是我們可稱之為“明確化(specification)問題”的一個特殊案例。寫下“Roger and his brother caught a bus”(羅杰和他兄弟搭乘公交車)的作者——假設作者為男性——肯定認為這句話清楚明了。對他的越南語譯者——假設譯者為女性——來說則不然,越南語中有“哥哥”和“弟弟”,卻沒有“兄弟”這個詞。譯者要么根據上下文推斷,要么就得聯系作者問清楚這個人是兄還是弟。對此,作者可能會回答:“我不知道,這并不重要。”
然而,他怎么會不知道呢?在他寫下這個句子的那一刻,心里一定有一大一小兩個男孩上車的畫面,因而肯定是一兄一弟。“不對,”作家會說,“我心中所想并非一大一小或一兄一弟,只是兩個男孩而已。你不理解作者寫小說時在做什么。作者不會事無巨細地描述小說中的世界,包括兩兄弟的年齡差、所乘公交車的顏色、當天的天氣等。相反,他只會記錄故事中必要的部分?!币虼?,作者接著說,“你作為譯者,必須自行判定兩個男孩誰更大些,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譯者不認同,但她保持沉默。她無法理解為什么作者腦海中明明有兩兄弟搭乘公交車的畫面,卻不知道哪個是兄,哪個是弟。
如果要將這個故事改編為電影,明確化問題將以更強烈的形式再現。因為選角導演需要知道兄弟倆的年齡,而這部電影最終也需要知道公交車的顏色,以及作者在構思這個令人困擾的句子時本該想到的所有其他細節。
作者對故事中他認為有必要的內容加以明確。何處具體、何處省略是作者的審美決策。但在由他的故事轉化而成的媒介(例如越南語譯本、電影)中,這些審美決策必然會受制于實際的考量。越南語中沒有“兄弟”這個詞,電影中也不可能有無色的公交。
“羅杰和他兄弟”這一原始表述不是“不可譯性”的案例——這點很重要。在越南語中,有辦法表達“兩個同父同母的男孩搭乘公交車”;在電影中,也有辦法只拍兩個男孩搭車,而不顯露出公交車的顏色。這些迂回表達“羅杰和他兄弟搭乘公交車”的方式保留了原作的明確程度,沒添加作者認為不必要的任何內容,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對原作的處理相當準確。然而,這樣做卻犧牲了原文風格的簡潔性。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有位語言學家曾說:“明確化問題是語言等效(linguistic equivalence)的核心,而語言等效又是整個語言科學中的關鍵?!蔽艺J同他的觀點。你給了我們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語言之間的差異令人驚奇,有時又令人煩擾。像你指出的那樣,英語不區分人際關系的親疏,這讓譯者在將英語譯入西語或德語時很頭痛。有趣的是,當人們說英語時,即使是非母語者,也未必會感覺出差異。在英語中,這種差異依然存在,但使用者很少覺得有必要用兩個代詞加以體現。在我看來,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差異,它提醒我們存在這樣一個尋常卻令人不安的事實:只要我們不對語言進行比較,就能在所處的某種語言中怡然自得。
然而,翻譯正是如此:對語言進行比較,并從中做出最佳選擇。根據一些特別成功的理論,我們翻譯的并不是語言,而只是句子或文本。這種觀點令人安心,卻不夠準確。
尤其是在文學翻譯中,決定文本最終質量的關鍵,在于能否完整地傳譯出字里行間的差異、精微之處和余韻。當然,這又是個理想化的情形,但理應如此:譯者應試圖弄清作者如何使用自己的語言,從而在新的語言環境中,不僅讓內容得以表達,也讓那份余韻得以留存。
比較——以及翻譯——并不總是容易避免的。當然,我們可以想象自己一輩子不需要翻譯,盡管現實世界告訴我們情況恰恰相反。然而,從歷史上看,數世紀以來,翻譯一直相當邊緣化。只有當幾種語言在相對封閉的空間中匯聚且交流加速時,它們的使用者才意識到自身語言工具的存在。然后,他們進行比較。例如,大約四百年前的歐洲就曾發生過這種情況,對西方語言意義重大,這些語言的使用者往往首先關注到自己語言中詞匯的匱乏。在莎士比亞時代之后落幕的那場大規模詞匯引進浪潮涌現之前,英語使用者就是如此。古歐洲居民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其他語言的使用者,至今仍讓我們饒有興味,它提供了一種“語言焦慮”的模式。
有人可能會爭辯說,在日常生活中缺少某個詞的體驗實屬罕見且無關緊要,但在翻譯中這些問題不可避免。當目標語(也就是我們正在譯入的語言)中缺少某個詞時,我們可以造詞、借詞,或意譯。每個譯者都熟悉這種與原文語言工具之間的比較,因而我們尋求等效表達、補償策略及其他變通之法。但當情況恰恰相反,尤其是涉及語法時,就很麻煩了。這種情況下,目標語包含大量信息,而不是缺詞。越南語譯者面對其語言的要求,需要明確英語語法中無須明確的差異。在英語里,你可以自由地想象這兩兄弟,無須回答誰大誰小。你將這種自由視為簡潔風格的一種權利,這種權利不應被翻譯破壞。你的敘述提醒我們,文學中信息與留白之間的平衡多么重要,而在翻譯中尊重這種平衡同樣至關重要。
這些迫使譯者提供比原文更多信息的約束是從哪里來的呢?語法就像一臺老舊的官僚機器,像是需要使用者填寫表格。它為使用者提供工具,使語言可被理解并具有一致性,同時它也對使用者施加限制。在這個層面上,可以說語法以某種方式影響了我們的世界觀。重要的是,你完全可以用英文表達出誰是兄(或誰是弟),只是需要更多的詞語來表達罷了,然而你并不會被強制這樣做。語法機器對某些信息敏感,而對其他信息漠不關心,語法有時會讓我們變懶?;蛘呔拖衲阏f的,它給予我們選擇簡潔的自由。
J.M.庫切:
當下,有一個領域的明確化問題顯得異常緊迫,那就是性別領域。簡言之,問題就在于人類使用的許多語言都內置了明確性別的系統,盡管這套系統對于基本交流目的來說是多余的。因此,當我們讀到英文句子“The doctor took the king’s temperature”(醫生為國王測了體溫)時,我們不知道也并不需要知道醫生是男是女。譯入西語時,理想情況下應保留句中的性別無涉性(gender-blindness),即譯者不應被迫在“El médico”(男醫生)和“La médica”(女醫生)之間做出選擇。如果我們將性別無涉性視為一種至高無上的原則,那就應該對西語進行清理,使之與英語保持一致:清除作為性別標記的后綴(-o/-a)、冠詞(el/la)和代詞(el/ella)。
在這個例子中,英語恰好體現了無涉性別的理想情況。但即使是在英語中,性別標記也有可能顯露出來。英文句子“The doctor took the king’s temperature,after which (he? she?) inspected his tongue”(醫生為國王測了體溫,隨后[他?她?]檢查了國王的舌頭),一旦涉及回指的第三人稱代詞(he/him/his, she/her/her),即使是英語也需要明確性別。這種情況下,沒有語法性別系統的土耳其語也許能取代英語,成為理想的語言。
是否應通過清除性別標記使語言與時俱進,不再僅僅是語言學術界需要探討的問題。這已經成為一個政治議題,一個性別政治議題。是否應清除語言中的社交關系標記是個類似的問題,但相對沒那么緊迫。
對此,我想選一條謹慎的路徑。我想在避開語言性別之爭的同時,提三個緊迫但常遭忽視的問題:(1)為什么(某些)語言有性別系統?(2)語言如果被消除性別會失去什么?(3)用什么辦法消除性別?我將主要以西語和英語為例來探討這些問題。西語的性別系統盡管失去了拉丁語中的第三性(中性),但保留得相對完整;英語在其現有形式(現代英語)中,已基本失去古英語中的語法性別系統。
問題(1):為什么某些語言有性別?或者,說得更專業些,為什么某些語言將名詞劃分為不同類別,并在語法層面上對這些類別采取不同的處理方式?例如,某些名詞只能用代詞“he”或“él”替代,而其他名詞只能用“she”或“ella”替代。
簡單來說,我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是因為當發明出書寫文字并開始記錄的時候,這些語言已然在繁榮發展,有了完備的性別系統。我們無法追溯到有關語言使用的足夠久遠的歷史,來提供所需的證據。
那么,我們是否應該放棄為什么(某些)語言中存在性別這一問題?不見得,只要我們能界定問題,使其得到有效探討,并且明確術語的含義。性別究竟是什么?在語言學中,“性別”這個詞到底指什么?
語法學家對“性別”這個術語的基本定義是:性別是將語言中的所有名詞分為兩個或三個類別的系統,前兩類通常被稱為“陽性”和“陰性”。
這個定義小心地避免對名詞劃分的依據(如果有的話)進行說明。然而,“陽性”和“陰性”(如果有三類,則加上“中性”)的傳統名稱確實帶來了問題。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將西語中所有以定冠詞“el”打頭的名詞按字母順序列出,也按同樣方式將所有以定冠詞“la”打頭的名詞列出,且把兩個列表并排著拿給一名火星來客看。暫且假定XX和XY是僅有的染色體選擇,這位外星人顯然并不會將生物學意義上的陽性(擁有XY染色體)看作第一個列表中名詞的共性,或將生物學意義上的陰性(擁有XX染色體)看作第二個列表中名詞的共性。因此,更謹慎的性別定義應避開生物學的層面,而只談名詞的類別(類別一和類別二),避免使用“陽性”和“陰性”這些引發爭議的術語。
然而,“性別”不僅是語法術語,也是社會思想概念。根據所屬思想流派的不同,“性別”可指代一個人的生理性別,或基于生理性別特征而被分配的社會角色,或其選擇扮演的性別-社會角色,又或是其遵循的性別-社會行為模式。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在語言學的比較中,性別是當今最突出的問題之一。你提出的三個疑問為我們提供了審慎思考性別問題的實用工具。性別問題對我們來說很棘手。在進一步闡述之前,將指代非生物物體的名詞中的性別標記和指代生物物體的名詞中的性別標記區分開來,可能是有益的。對于像英語這樣不依靠性別標記進行名詞分類的語言來說,(如西語中的)桌子為陰性,頭發為陽性,著實令人困惑。但將這兩類名詞統統歸入一般的性別分類會產生誤導。
正如你指出的那樣,語法學家得出結論:語法性別是對名詞進行分類的一種方式,與其他分類方式并無二致。問題在于,當性別僅僅是個名稱(因而可被替換為類別一和類別二)時,這樣的名詞分類可能會被誤認為名詞所指對象的分類。這樣的話,我們可能會認為桌子具有某些陰性特征,因為它被稱為“la mesa”而不是“el mesa”。另一個問題在于,對有生理性別的生命物體來說,性別分類同時適用于其名詞和所指對象。德語用“die Schildkr?te”(陰性)表示海龜,盡管也有雄性的海龜。
然而,語法學家堅持認為:這兩個(或三個)被命名為“陽性”和“陰性”(以及“中性”)的類別,可以僅被視為我們的祖先在語言上做出的不盡如人意的決定。這些標記提供的只是關于短語構造的語法信息,僅此而已。通過這些標記,句子中的元素可以更自由地排布,自由程度要超過像英語這樣標記較少的語言。想想在拉丁語短語中,詞語的排布多么自由。
這并不意味著性別在英語這樣的語言中完全缺失,不僅限于代詞(如“him”或“her”)?!皉am”(公羊)和“ewe”(母羊)之間的區分可作為例證。西語也在一些對人類飲食和生存至關重要的動物間區分出陰性和陽性,如“carnero”(公羊)和“oveja”(母羊)、“vaca”(母牛)和“toro”(公牛)。
這進一步佐證了性別分類最初是反向設定的。例如,在西語中,先有了-a或-o的名詞結尾,后來才假定其分類基于性別。
J.M.庫切:
“性別”作為語法術語和社會-性別術語的重疊、交叉使用已經夠讓人困惑的了。而當我們將其由英文譯出時,更大的困惑接踵而至。西語中的“género”一詞多義,除了語法性別外,還可泛指類型、流派或(生物學中的)屬。針對用“género”來表示美國女性主義者所指的“性別”概念,墨西哥人類學家瑪爾塔·拉馬斯(Marta Lamas)寫道:
北美女性主義學界主張將[性別]解讀為與男女之間的不平等相關,這種意義上的“性別”通過全球化機制,迅速為北美主流觀念所“普遍化”。
對拉馬斯來說,性別(gender/género)所附加的新意義并不是美國學界給予世界的饋贈,而是“北美的學術霸權”對世界知識界施加影響的實例。
同樣,卡琳·維德伯格(Karin Widerberg)為斯堪的納維亞的女性主義理論中對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之間關系的理解進行辯護,她質疑來自美國的性別分析是否適用于其他社會。她甚至設想,在斯堪的納維亞與美國之間,在對生理/社會性別的理解上存在著一道不可譯的鴻溝。她寫道,當這兩個斯堪的納維亞的概念被譯入英文時,“就變成了其他的東西,變成了英語里隱含的對性別的理解”。
拉馬斯和維德伯格提醒我們,源自美國大學的女性主義語言批評可能并不像它聲稱的那樣具有普遍性:從本質上講,這是一種對英語的批評,因為英語是美國文化與社會理解自身的工具。
對語言中的性別系統進行改革的立論基礎在于:我們所處的語言決定或至少影響著我們看待和思考世界的方式。這一主張通常被稱為“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或“語言相對論假說”。在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看來,性別是我們施加于感知對象而非在其中發現的特質:我們之所以將性別施加于感知對象,“是因為語言形式對我們在世界中的定位具有壓倒性的控制力”。沒有脫離或先于語言的感知或世界觀:語言最先出現,以其自身邏輯(包括性別邏輯)將我們的感知組織起來。
語言——通常是我們出生時所處的語言,即所謂的母語——決定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這一主張與普遍主義的立場截然相反,后者認為我們對世界的感知獨立于語言之外。
瑪麗安娜·迪莫普洛斯:
有關性別話語或任何可能源于像當今美國這樣的知識生產中心的話語所產生的影響,我想再說幾句。一個公認的有關科學史和一般話語的觀點認為,科學真理既是權力結構的產物,又反過來產生某種權力結構。這種觀點頗為悲觀,但在一定程度上是準確的。所謂完全超脫歷史和中立的真理只不過是個理想,有個例子也許足以說明。
試想某個人獨自在熱帶雨林深處的場景,假設他是某個科學領域的天才,這人說出了一個有關宇宙的一般真理?,F在,我們可以提出以下問題:一位天才在熱帶雨林深處僅此一次地宣告了一條無可辯駁的真理,他是否真的有可能宣告了一條無可辯駁的真理呢?鑒于真理是在歷史背景下所作的歷史性陳述,答案可能是否定的。
真理得以宣告的語境影響其被認知的方式,影響之深,足以強加于他人,或相反地,使其湮滅。語境甚至重要得可以塑造真理,因為語境可能影響真理的權威性和接受度。在本例中,關于性別的話語是用英語表達并被世界各地的人閱讀和評論的,這正是此類話語得以出現、傳播并產生深遠影響的條件。
當然,如果所討論的知識特別依賴于語言手段,那么話語的語境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因為任何知識都必須在特定社會環境中用自然語言表達出來。當性別話語與語言批評相遇時,情況正是如此。由于語言具有很強的自我指涉能力,這種批判在我們反思用于表達思想的語言時顯得尤為有益。由于英語是近來性別話語得以被闡述的語言,相關概念的區分自然從英語中衍生出來。專家們反思自己的語言使用,并從中得出結論。
然而,語言造成的偏頗可能過于嚴重。我們在語言批評中的自我指涉越多,獨立于語境約束的程度就越小。例如,如果我寫下“這句話不表達任何性別”,并試圖將其普遍化為不帶有性別標記的例子,我定將失敗。只要嘗試將句子譯成西語,就會發現性別依然存在,至少語法性別依然存在。
J.M.庫切:
在具有兩類性別的語言中,指代雄性生物的名詞通常歸入一類,指代雌性生物的名詞則歸入另一類。雙性別語言的使用者須在日常生活中關注性別區分,并在涉及人類(較少涉及其他生物)時,將名詞的指代對象視為女性或男性。心理語言學實驗傾向于支持或起碼不否定這樣一種觀點:這些語言使用者不僅將人類視為具有性別的存在,甚至認為現實世界中的物體和抽象概念在某種意義上都“具有”性別,是陽性或陰性。
人類對性別強制性的二元劃分——之所以說“強制”,是因為這種二元化被置于性別語言之中——超越了性別名詞和可以替代它們的性別代詞(指代代詞),還包括一套與性別名詞對應的性別形容詞。二元化的性別觀還通常以不對稱的方式影響著詞匯:陽性動詞是規范形式,而陰性則是偏離形式。因此,西語中的復數形式“los ni?os”既可表示兒童,也可以指男孩,而“las ni?as”也指代兒童,但僅限女孩;英語中的“poet”指寫詩的人,而“poetess”僅指代寫詩的女性。
隨即產生了問題(1),這種偏向陽性規范的形式上的失衡,在現實生活中是否具有影響力?那些順應主流規則(語法及社會交往規則)的人,是否逐漸習慣接受陰性不作為規范的這一事實?遵循規則的女性是否適應了居于次要地位的狀況?如果我們認同語言確如薩丕爾所言,對思維具有“壓倒性的控制力”,且語言施加的陽性規范是不可取的,那么合理的下一步應該是通過改革語言中的性別系統來消除這種偏見。
問題(2)來了,我們為何還需要性別呢?畢竟,性別顯然不具功能性(有些語言沒有性別),甚至可能造成功能障礙(歧視世界上一半的人口)。
接著就是問題(3),應該如何在語言身上動刀子呢?性別是語言相對表面的特征,可以輕而易舉地被切除,還是深深植根于語言內部,無法在沒有根本地改變語言的情況下將其剔除呢?
自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時代以來,性別為何被銘刻于語言之中這一問題便不時地引發哲人的思考。最近一次將其作為嚴肅主題的探究發生于德國浪漫主義的鼎盛時期,語言學家從約翰·戈特弗里德·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在1772年發表的關于語言起源的文章中獲得啟發,認為語言所內含的性別系統給予我們洞察祖先如何看待世界的獨特視角。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等學者主張,在人類文化誕生之初,我們的祖先以語言賦予世界生命,使其充滿生機;對他們而言,生命最深層的本質關涉性別。在這些學者看來,某個實體在一種語言中被歸為陽性而在另一種語言中被歸為陰性,并不證明性別的分配是任意而為的,相反,這恰恰證明每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世界觀,并以語言的形式體現出來。
性別劃分是否是隨意而為的,缺乏方法或邏輯,這一問題在當今時代再次引發關注。有關性別感知的心理語言學研究表明,以性別語言為母語者往往不認為語法性別是隨意劃定的:他們含蓄地表示,絕大多數的陽性名詞共享某種語義特質,絕大多數的陰性名詞則共享另一種語義特質,盡管除了陽性或陰性,他們可能無法清晰地表述這種特質是什么。在印歐語系中,似乎存在一批非生物實體(物體、狀態、概念)被統一劃歸至陽性類別,另有一批則統一劃歸至陰性類別。例如,“睡眠”(el sue?o)統一劃為陽性,而“宗教”(la religión)統一劃為陰性。由于這些名詞并非都可以追溯至史前時代,有一種觀點認為,性別劃分并非隨意而為,可能有某種分類操作在起作用,但我們尚不清楚其邏輯。
現在我可以回到上述問題(2):從語言中消除性別,會失去什么?答案似乎是:性別語言使用者知道的或自認為知道的有關世界的某種東西,即使他們并非自覺地知道。此處的“知道”應被理解為一種心智活動,可能是投射行為,而不是被動的吸收或攝取。
這就引出了問題(3):用什么辦法消除語言中的性別?初步的答案似乎是:某些語言易消除,另一些語言則較為困難。
在推動語言去性別化的運動中,英語國家(尤其是美國)走在了前列。這并非偶然:現代英語中只殘存小部分性別系統,該系統的基礎是語義的或“自然的”,而非語法的。英語中沒有像法語那樣在語法性別與自然性別之間產生沖突的語言結構,例如在“Madame de Sévigné est un grand auteur fran?ais”(塞維涅夫人是一位偉大的法國作家)一句中就存在這種情形。
英語為什么失去了語法性別,這個問題應該交由語言歷史學家來解答。主流觀念認為,英語的發展歷程是由不必要的復雜穩定地演變為理性的簡單。但從古英語到中古英語,再到現代英語,也許根本不存在穩定的演變:或許在中世紀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斷裂,導致現代英語與古英語之間的聯系微乎其微。
無論如何,從抽象意義上來看,清除英語中殘存的性別系統并非難事。至于如何消除英語使用者心中殘留的性別意識,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責編:鄭小瓊 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