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體演變探析郴州蘇仙橋晉簡楷書成因

徐利明在《中國書法風格史》中指出：“過渡體的歷史意義在于承上啟下，對過去的舊體而言是‘破’，對未來的新體而言是‘立’。”過渡體的形態本身就是一種風格類型。這一類型的特點在于既存有一定的古意，又具備一定的新法。郴州蘇仙橋晉簡是處于隸楷演進中的過渡書體，破“隸勢”、立“楷法”是郴州蘇仙橋晉簡楷書形成的根本原因。

一、各書體與楷書萌芽

郴州蘇仙橋晉簡楷書是由隸向楷演進中的過渡體，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的形成是單線性的孤立發展。漢晉時期，各書體發展具有兩個特征：一是書體豐富，書法中的五體都可以在這一時期找到各自的母體；二是各書體在相互影響中發展。郴州蘇仙橋晉簡在脫離隸書牽掣的過程中，也受到了其他書體的影響。草書是引發楷書雛形萌芽的關鍵因素，“新隸體”是楷書借以生成、發展的平臺，同時，早期楷書與早期行書之間也存在互動關系。

（一）草書對楷書形成的影響

早期楷書的形成過程中，草書起到了重要作用。廣泛意義上的草書，指的是草率的書寫。日常書寫時，書家因追求簡便快捷的方式而造就了草書，這一過程主要發生在漢代。西漢時期，草書開始流行，隨著對草法熟練度的提高，草書到東漢時期達到鼎盛，比西漢時期的使用范圍更加廣泛，這一現象從出土的簡牘墨跡中可見一斑。西漢時期的簡牘書體使用比較多的是帶有草意的隸書，而東漢時期的簡牘已經大量使用純草書書寫了。

早期楷書萌芽于日常書寫，書家汲取了草體的部分點畫及寫法。由于草體往往不拘泥于正體的規范寫法，因此孕育了新的書寫元素，產生了一些帶有新書體特點的寫法。如王曉光在《新出漢晉簡牘及書刻研究》中指出：“早期楷書的濫觴可以上溯至戰國后期的簡牘草體（如秦簡中的草寫），它既是漢代草書的先期形態，又孕育著早期楷書的胚胎。”漢代章草在快速書寫中，不計較筆畫的規范到位，到筆畫收筆處直接抽走出鋒或者草草停駐，使得規范隸書的波磔筆畫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懸針和垂露筆法，這也是后來楷書的筆法特征。這些筆法被早期楷書吸收和使用，逐步形成具有獨特特點的楷書書體。

漢簡草書清晰地演繹了這一現象。以敦煌漢簡《王駿幕府檔案》為例，從其中的“為”“人”“王”“十”“都”等字，可窺見楷書寫法及楷化筆畫的雛形。例如：“十”“王”等字的橫畫，擺脫了隸書橫畫的波磔；“十”“都”等字的豎畫，可以看作后世楷書垂露筆畫的初始樣貌。

（二）“新隸體”對楷書形成的影響

早期楷書的結構來源于“新隸體”，更準確地說，早期楷書與“新隸體”共用架構，彼此交融。

東漢中期，由于程式化的八分書不能滿足日常書寫求簡求快的實用目的，于是出現了一種與八分書有明顯區別的俗寫形態。為了區別于正規的隸書，學界將其定名為“新隸體”“今體隸體”“俗體隸書”等。裘錫圭在《文字學概要》中指出：“大約在東漢中期，從日常使用的隸書里演變出了一種跟古隸和八分都有明顯區別的比較簡便的俗體為了區別于正規的隸書，我們姑且把這種字體稱為新隸體。”

以永和二年（137年）簡與熹平元年（172年）陶瓶為例，裘錫圭曾指出此二者即“新隸體”。從用筆來看，二者的橫畫都省略了隸書波磔，起訖頓按類似楷書的“三過折”筆法。從字形來看，結體偏于方正，體勢有欹側的傾向，都呈現出由隸書向楷書過渡的面貌。《流沙墜簡》中評：“永和二年簡，則楷七而隸三矣。”此外，王國維“楷七”“隸三”的說法，主要依據這一書體中楷書與隸書特點的比例，說明了“新隸體”隸、楷相互交融的現象。

“新隸體”的形成不同于草書，它除了滿足快寫和簡便的需求外，還兼顧了辨認的需求，所以“新隸體”比草書要規整一些，用筆沒有草書那么率意，結構比草書穩定，因此能與早期楷書共融。“新隸體”和早期楷書的特點說明了二者是在同一架構中共存的。明代孫鑛有言：“若楷書則斷自歐陽始，點點畫畫，皆具法度，無一筆遷就從便，意正與隸同，法正與行草相配也。”這里的“意正與隸同”的“意”大概指的就是結構，而“法正與行草相配也”的“法”指的就是筆法。因此，孫鑛所言實際上是說楷書與隸書結構有所共通。王曉光也指出：“早期楷書汲取部分草體點畫及寫法，借俗體隸書體架漸漸成形。”可以說，早期楷書的結構是借著“新隸體”的架構慢慢成熟的。

（三）行書對楷書形成的影響

早期楷書的形成比早期行書晚，但是早期行書和早期楷書在發展中交織在一起，相互影響又各有取舍，最終形成了兩個特點鮮明的獨立書體。

早期行書是在“新隸體”與草書交互作用下發展而來的。裘錫圭認為：“到東漢晚期，在新隸體和草書的基礎上形成了行書。”他提到了大約為東晉初期署名“濟逞”的兩封信，上面的書體就是早期行書。從中可以看出，筆畫間出現明顯的勾連意味，比規整的“新隸體”稍顯活潑，在筆法和結體上有自己的特點。同時，信中也呈現出書體的“復合性”與“交疊性”，其中不乏草體筆意、隸書遺痕以及楷書萌芽的特征。這種書體“復合性”折射出此時期各種書體交融發展的狀態。

裘錫圭認為早期楷書的形成脫胎于早期行書，曾言：“大約在漢魏之際，又在行書的基礎上形成了楷書。”又言：“我們簡直可以把早期的楷書看作早期行書的一個分支。”明代孫鑛在《書畫跋跋》中說：“余嘗謂漢魏時，隸乃正書，鐘王小楷乃隸之行。”直言鐘繇小楷脫胎于行書。據此，早期行書的發展就應該有兩個及以上的分支，一個發展成早期楷書，另一個發展成現在所說的行書。如果我們把早期行書和早期楷書的形成過程都看作由“字體元素積累”和“字體的萌芽成型”兩個階段組成，一方面，早期楷書和早期行書的字體元素的積累階段大致是同步的，因為它們都是在“新隸體”和草書的共同影響下形成的；另一方面，從書體萌芽來看，早期行書要比早期楷書形成早，因此，早期行書形成后也對早期楷書的萌芽產生了影響。

王曉光指出：“早期今草、行、楷應該說是一個共生系統，俗寫草體變異、約省隸構的同時，衍生了行、楷雛形。”這一時期各書體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產生了強烈的互動關系，而楷書作為萌芽與成熟都較晚的書體，受到了其他書體的影響。

二、寫經體加速了楷書演變

魏晉時期，道教與佛教在社會中廣泛傳播，經籍的抄寫是道教與佛教傳播最主要的途徑。

道士抄寫經文屬于宗教行為，他們將其看作一種積累功德、修道成仙的途徑，因此十分重視經文抄寫。此外，道士們還需經常畫符，道符重視的也是文字。陶弘景《真誥》載，從道者皆“字體勁利，偏善寫經”，畫符則“郁勃鋒勢”。“能書”甚至已經作為道士的基本素養，可見書法在道教寫經、抄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當時高門書家也樂于寫經。《太平御覽》云：“（郗愔）心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隸書，與右軍相埒。手自起寫道經，將盈百卷，于今多有在者。”南齊王僧虔在《論書》中也說：“謝靜、謝敷，并善寫經，亦入能境。”郗氏、謝氏家族都是東晉時期的高門書家，書家參與寫經體的書寫實踐表明了兩晉時期寫經的蓬勃發展。虞龢在《論書表》中還記載了道士苦心尋求能書者來抄寫道經的故事，等到王羲之來，才用鵝作為交易請求其抄寫道經，可知當時對于經書抄寫有著更深層的審美追求。

寫經體的出現與流行加速了楷書的演變與成熟。由于經書抄寫追求工致，書寫者只能將日常書寫中使用的早期行書樣貌進一步規整化，因此書寫比早期行書更為工整，并形成了一套特定的書寫規范。如華人德所說：“寫橫畫都是尖鋒起筆，不用逆鋒，收筆處重按，轉折處多不是提筆轉換筆鋒，而是略作頓駐后再調鋒，以取勁疾。”西晉元康六年（296年）的《諸佛要集經》就是典型的寫經體，其中許多筆畫具有明顯的脫離隸意、向楷書靠攏的特征。

寫經體的出現為楷書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良好基礎。經籍的抄寫作為宗教傳播的主要途徑，使得寫經體廣泛流傳。書法與宗教相互促進、共同發展。正如陳寅恪所說：“舊史所載奉道世家與善書世家二者之符會，雖或為偶值之事，然藝術之發展多受宗教之影響。而宗教之傳播，亦多依藝術為資用。”

三、新體流行與楷書時興

西晉時期，草、行、楷等新體的流行是大趨勢，新書體的流行加上西晉相關制度的施行，為楷書時興提供了優渥的土壤。

（一）書家層面

從書家層面來看，西晉時期的書家熱衷于書寫楷、行、草等新體。劉濤在《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中統計了《西晉書家一覽表》，顯示出當時的書家熱衷書寫的就是草、行、隸（真楷），分別是草書24人、行書12人、隸書（真楷）6人、篆書4人。就連以古法見長的衛氏家族也在嘗試改造舊體，創造新體。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載：“（衛瓘）采張芝法，以凱法參之，更為草藁，草藁是相聞書也。”衛瓘所創的“草藁”已經開始顯示出向新體今草的轉變。劉濤還指出，衛罐創造的新書體不再有平出的隸書波磔，轉而向下進行縱向牽引，將章草的橫勢變為縱勢，導致草書形態的變化。衛罐以新的“草藁”改變了原來的章草的筆法，雖然還不是成熟的今草，但至少透露出當時書家對新體嘗試與創造的極大熱情。

（二）社會層面

從社會層面來看，西晉時期新體的流行不僅是當時書家投入書寫實踐的結果，也與西晉禁碑、帝王喜好新體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

筆者通過對西川寧著、姚宇亮譯《西域出土晉代墨跡的書法史研究》、陳松長《中國簡帛書法藝術編年與研究》中收錄晉代墨跡的整理，將能明確判斷為西晉時期的墨跡進行列表。從中可以看出，書體基本為草、行、楷等新體，同時也存在一些書體相互糅合的現象。西晉的墨跡說明了當時的社會書家已經廣泛使用新體，并且各書體之間相互糅合，形成了復雜多樣的書寫局面。

新體的流行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首先，西晉時期頒布了禁碑令，禁碑雖然限制了銘石書——隸書的發展，卻為新體楷書和行書贏得更大的發展空間。其次，西晉帝王好寫新體。《淳化閣帖：歷代帝王法帖》中，收錄有晉武帝司馬炎的《省啟帖》。米芾評其曰：“武帝書，其氣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質。張長史、懷素豈能臻其藩籬耶？”認為張旭、懷素所寫草書已經不是古質的章草，而是今草。來芾此語說明了普武帝所寫草書也已經具備新體風貌。帝王以其優越的政治地位引領了書寫新體的社會風氣，舉國上下熱情尚“新”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楷書時興

在各種流行的新體中，西晉時期屬楷書最為時興。雖然新體共同發展，但是行、草相較于隸書，只是完成了書寫的要求，而楷書還在此基礎上滿足了辨認需求。因此，楷書在眾多新體中脫穎而出，得到了官方的青睞，成為官方使用的正體書。劉濤在《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指出：“真楷的流行由下層而士大夫階層，曹魏時已成事實；由俗體升位為正體，大約在西晉時期。”這就說明楷書在西晉已經取代了漢魏的官方正體——隸書。

西晉時期，無論是士族書家還是民間實用書寫，新體的流行是大趨勢。楷書“正體化”與“書法教習”的提出也促使楷書成為該時期最為時興的書體，這些都為郴州蘇仙橋晉簡楷書的生成與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環境。

四、結語

郴州蘇仙橋普簡楷書的新穎書風，是多種因素共同塑造的結果。書體演變中，草書筆畫創新、“新隸體”的架構、行書的發展，為楷書演進提供了內在動力，寫經體的流行加速了楷書演變。西晉時期，新體流行成為時代趨勢，楷書滿足了官方書寫與辨認需求，成為官方正體，為郴州蘇仙橋晉簡楷書發展提供了優渥的土壤。通過對郴州蘇仙橋晉簡楷書成因的研究，明確了其在楷書演進中的重要地位，展現出西晉書法承上啟下的關鍵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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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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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海市書法家協會.海派書法國際研討會論文集[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

朱思蓉，碩士，湖南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教師。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