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突圍與符號共振：中美科技競爭語境下DeepSeek的整合傳播研究

【摘要】在全球科技競爭白熱化與技術民族主義興起的背景下，中國AI產業面臨美國技術封鎖的“卡脖子”壓力及國內公眾期待與技術落地現實的落差。DeepSeek的突圍為研究技術傳播與社會認知重構提供了典型樣本。通過從戰略傳播、產品傳播、事件傳播和用戶傳播四個層面解構DeepSeek的傳播策略，探討其如何通過技術自主創新、開源共享等要素，將硬技術突破轉化為社會認知秩序重構的軟權力。同時，對DeepSeek發展與傳播過程中的傳播倫理、可持續傳播等問題進行反思，并提出科技傳播的三螺旋模型以及后全球化時代的技術傳播范式，旨在為未來科技傳播實踐提供啟示。

【關鍵詞】DeepSeek；整合傳播；科技傳播；符號共振

一、研究背景與問題

在全球科技競爭白熱化與技術民族主義興起的背景下，5G、人工智能等技術領域成為國家權力博弈的核心場域。中國AI產業既面臨美國技術封鎖的“卡脖子”壓力，又需應對國內公眾期待與技術落地現實的落差，而DeepSeek的突圍為研究技術傳播與社會認知重構提供了典型樣本。

（一）中美科技戰引發的“卡脖子”集體焦慮

如今，全球范圍內涌現出一種趨勢，即以發達國家為首的部分國家為了維護本國利益對先進技術采取拒絕態度，這種現象背后的根源是技術民族主義。技術民族主義（Techno-nationalism）一詞最早是由美國學者羅伯特·里奇提出[1]，他強調通過國家主導的科技政策、產業保護和技術主權化，確保本國在關鍵技術領域的自主性、安全性和全球領導地位，其核心邏輯是將技術主導權等同于國家權力，將技術依賴視為國家安全風險。美國技術民族主義以維護全球霸權為核心邏輯，通過制裁華為（5G封鎖）、TikTok（數據安全審查）及芯片出口管制等手段，將技術主導權與國家安全深度綁定。此類行動不僅遏制了中國科技的發展，更激活了中國社會的“卡脖子”集體記憶——從中興事件到華為危機，公眾對技術受困的焦慮轉化為對AI技術突破的“民族希望”敘事。這種敘事賦予企業技術突破以國家象征意義，使DeepSeek等企業的創新成果被視作打破封鎖的關鍵符號。

（二）中國AI產業雙重困境：技術追趕壓力與公眾期待落差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嗽?986年出版的《風險社會：新的現代性之路》中提出風險社會理論，認為現代社會已從“工業社會”轉向“風險社會”，即傳統社會已經破裂，科學的進步已經取代自然從而主導著我們的生活[2]。技術既是解決問題的工具，也是制造風險的源頭。外部技術追趕壓力與內部期待落差構成中國AI發展的結構性矛盾。在外部，基礎算法依賴、高端芯片受限（如英偉達A800/H800限供）及頂尖人才短缺（美國占據全球60%頂級AI機構[3]）形成技術壁壘；在內部，政府與媒體塑造的“中國版ChatGPT”救贖敘事，因2023年國產大模型性能不足引發“人工智障”輿論反噬，暴露出技術承諾符號化與落地效能之間的斷裂。這種雙重矛盾本質上是一場“技術現代性危機”——技術既被寄托為突圍工具，又因現實落差成為風險來源。

（三）DeepSeek的傳播效果

DeepSeek的傳播實踐揭示了技術能力向軟權力轉化的路徑。在媒體層面，國內主流媒體以“戰略突破”框架將其技術突破與國家實力綁定，而國際媒體如澳大利亞廣播公司（ABC）則陷入矛盾敘事：既承認技術先進性，又為其貼上“中共聊天機器人”標簽[4]，折射出地緣政治對技術話語的扭曲。在用戶層面，開源策略推動DeepSeek-R1接入英偉達、微軟等全球平臺，首月下載量達1600萬，遠超ChatGPT同期數據（900萬）近80%[5]，并于2025年1月27日登頂蘋果中國地區和美國地區應用商店免費APP下載排行榜。這一現象表明，工具理性可能消解技術民族主義偏見——當技術普惠性超越地緣標簽時，用戶行為成為重構認知秩序的關鍵力量。

在技術民族主義語境下，科技企業如何通過傳播實踐（如開源生態構建、媒體框架競爭、用戶社群動員），將硬技術突破轉化為社會認知秩序重構的軟權力？這一命題的探索，不僅關乎企業品牌敘事，更涉及技術全球化與本土化張力的平衡策略。因此，本文圍繞該問題進行探究。

二、DeepSeek傳播策略解構

當前，技術已成為國家間博弈的重要領域，尤其是在中美科技對抗日益升級的背景下，技術的創新與應用不僅關乎經濟競爭力，更直接影響國家戰略安全和國際話語權的重構。DeepSeek作為中國人工智能領域的重要代表，其傳播策略深刻融入了國家敘事和技術競爭的背景，通過技術自主創新、開源共享等要素，不僅塑造了企業品牌的全球競爭力，也在國內外輿論中引發了廣泛關注。

（一）戰略傳播層：錨定國家敘事

在中美科技博弈的背景下，技術競爭已不再局限于產業層面的較量更上升為國家層面的戰略對抗。而愛國主義作為一種重要的國家敘事，逐漸滲透到科技傳播戰略中。DeepSeek依托于國家話語體系，通過技術自主創新與開源共享等元素，構建符合國家戰略目標的傳播框架，進而加強其在國內外輿論中的影響力。

1.技術封鎖與自主創新敘事：從危機到突破

近年來，美國對中國科技企業的制裁不斷升級，尤其是在人工智能和半導體領域，通過技術封鎖手段限制中國企業的技術發展，典型案例包括對華為的“斷供”以及對中國AI企業的芯片出口禁令。這些舉措不僅在中國國內引發了對科技自主的深刻反思，也加劇了公眾對“卡脖子”問題的焦慮，進一步推動了技術自主創新的呼聲。在這一背景下，DeepSeek以技術突破回應了國內對自主創新的需求。例如DeepSeek-V3的推出通過算法優化有效降低了硬件依賴，這不僅是技術層面的進展，更在傳播中形成了“創新反制”的象征，成為中國在全球科技競爭中的重要標識。在這一過程中，DeepSeek不僅呈現了技術創新的實際成果，還通過傳播符號強化了中國科技突破困境的形象，從而使其在國內輿論中獲得了廣泛認同。

2.共享智能紅利：破除“技術霸權”標簽

DeepSeek的出現并未得到西方國家的普遍認可，反而引發了針對其數據安全的廣泛質疑。西方媒體頻繁炒作DeepSeek可能涉及數據竊取的風險，個別國家如意大利甚至將該應用從本國的應用商店下架。這種負面敘事在西方媒體的“議程設置”作用下，迅速占據了國際輿論的焦點，并試圖將DeepSeek與中國的“技術霸權”敘事相聯系。當被問及對于DeepSeek的評論與態度時，我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中方反對以意識形態劃線，反對泛化國家安全概念、將經貿科技問題政治化的做法，而是積極推動人工智能普惠發展，主要開源人工智能技術促進人工智能服務的可及性，實現各國共享智能紅利。[6]國家官方話語體系的支持，提升了DeepSeek在國際輿論中的合法性和公信力，并通過政策支持強化了DeepSeek的國家戰略屬性，將企業行為與國家戰略目標相結合，進一步提升了其在國際市場中的競爭力。同時，通過傳播“共享智能紅利”這一理念，不僅展現了中國對技術開放和合作的承諾，也對全球科技發展格局中的不平等現象提出了挑戰，為中國在全球科技競爭中爭取到了更大的話語權。

（二）產品傳播層：創新擴散重構

對于技術類產品而言，如何有效傳播其創新性特征，構建產品獨特的市場地位和形象，是推動產品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在人工智能技術迭代加速的競爭格局中，DeepSeek通過技術突破與傳播策略的協同創新，構建起獨特的傳播錨點，成功實現技術產品的創新擴散。

1.技術突破的傳播錨點構建

DeepSeek的最大優勢在于算法的改進和優化，通過“成本革命”策略，突破AI領域“高投入即高價值”的認知定式，實現“小力出奇跡”[7]。在技術經濟維度，DeepSeek-V3以557.6萬美元預訓練成本達成接近GPT-4的基準性能，相較OpenAI高達7800萬—1億美元的投入，實現成本壓縮90％。DeepSeek-R1通過純強化學習路徑，在達到o1技術水準的同時將成本縮減至原有5%，訓練成本僅為560萬美元，以非線性成本曲線突破驗證了“計算效率范式”的可行性，在傳播場域中形成顯著反差效應，極大地吸引了技術圈和行業投資者的關注。通過強調“低成本高效能”，DeepSeek塑造了一個具有競爭力的性價比形象，被稱作AI界的“拼多多”，不僅在性能上接近行業領先水平，更在經濟效益方面展示了極大的優勢，契合DeepSeek創始人曾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表示的“無論是API還是AI都應該是普惠的，人人可以用得起的東西”。

2.完全開源策略：追求技術普惠

除了技術性能上的突破，DeepSeek的完全開源策略正以“病毒式傳播”之勢，成為其產品傳播的核心亮點之一，有效降低了用戶的技術使用門檻，借助互聯網傳播的即時性和廣泛性，吸引全球開發者社群參與，優化AI開發者社區的協作生態。開發者們能夠在平臺上自由獲取模型代碼，基于DeepSeek的開源模型進行二次開發、創新與應用拓展，在微調（SFT）或蒸餾的過程中，通過社交媒體、技術論壇等平臺分享自己的體驗和成果，在全球范圍內構建起龐大的傳播網絡，從而形成良好的“技術普惠”口碑。正如DeepSeek所倡導的“以開源精神和長期主義追求普惠AGI”理念[8]，通過開源策略得以具象化呈現，并在傳播過程中被不斷強化。這種開源模式不僅促進了技術的快速擴散與迭代，也有利于DeepSeek在開發者社群中積累信任與認同，從而進一步擴大其傳播影響力與受眾范圍，為產品的持續傳播與發展提供了強大的動力支撐。

3.創新話語的差異化定位

在創新話語層面，DeepSeek通過強調混合專家架構（MoE）與推理成本優化，實現了差異化定位。這一話語定位挑戰了行業內長期存在的“算力至上”假設，引發了學界與業界的廣泛關注與深入討論。傳統上，算力被視為AI模型性能提升的核心要素，然而DeepSeek通過技術創新，在混合專家架構的基礎上優化推理成本，證明了在有限算力條件下同樣能夠實現優異的性能表現。這種差異化的話語定位，使得DeepSeek在眾多AI產品中獨樹一幟，有利于吸引追求技術創新和成本預算有限的用戶群體與專業機構的關注。同時，其引發的行業討論進一步提升了DeepSeek在學術與產業領域的知名度與影響力，推動了其創新理念與技術成果的廣泛傳播，為產品在市場競爭中贏得了獨特的話語權與競爭優勢，有力地促進了DeepSeek的創新擴散進程，重構了其在產品傳播層面的生態格局。

（三）事件傳播層：儀式化傳播設計

在當代企業傳播戰略中，事件傳播不僅僅是一種信息傳遞方式，更是一種通過特定場合和活動對外展示企業形象、構建品牌認同的有效手段。DeepSeek在多個關鍵事件中的傳播設計，體現了其儀式化的傳播策略，成功地將企業訴求、技術優勢與政策導向相結合，塑造了其在業界的獨特形象。

1.政策參與和儀式化傳播：企業訴求的公共話語轉化

DeepSeek創始人梁文峰作為企業代表參與總理座談會等國家層級的重要政治對話場景，完成了從技術開發者到“行業政策代言人”的角色躍遷。這一行為不僅將企業技術訴求轉化為行業公共建言（如加大對AI產業的政策支持，加強國際合作與交流、引導資本合理投入，推動中國AI產業實現高質量發展，讓中國AI在全球技術舞臺上發揮重要作用），更通過“技術極客”與“政策參與者”的雙重身份背書，成功地將自身從一個技術型企業的定位，提升為一個積極參與國家經濟和產業政策討論的行業領軍者，強化了品牌在公共話語體系中的權威性與合法性。

2.新品發布的媒介化事件：技術參數對比與行業議題設置

DeepSeek-R1推理模型的推出，通過巧妙的媒介事件化策略吸引了廣泛關注。在發布過程中，DeepSeek重點突出技術參數與成本優勢的符號化對比，尤其是與OpenAI的性能對標，推動技術傳播的降維表達，制造出具有行業話題性的焦點事件，激發媒體與公眾的談論熱情。這一策略成功吸引了《金融時報》等國際媒體的報道，將新產品發布轉化為一場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媒介盛宴。同時，通過公開推理過程的可視化展示（如思維鏈透明化），DeepSeek將技術發布轉化為一場“技術民主化”的公共展演，強化了品牌的技術自信與社會責任感。通過這種媒介事件化的方式，DeepSeek不僅向市場傳遞了其技術創新與產品升級的信息，更在國際舞臺上展示了自身的實力與競爭力，吸引了全球行業關注者的眼球，進一步拓展了品牌的國際影響力與市場空間，為產品的市場推廣與品牌傳播奠定了堅實基礎。此外，據《上海證券報》報道，DeepSeek計劃參與2025全球開發者先鋒大會，在會上將展示其最新的技術實力與創新成果，強化“中國AI新勢力”的品牌形象標簽，促進其與全球頂尖AI企業的交流合作，進一步推動品牌國際化進程，為品牌的長期發展與全球布局提供有力支撐。

3.內外傳播矩陣的差異化協同：話語框架的嵌套與呼應

在傳播渠道方面，外媒與內媒對DeepSeek 的報道形成了內外呼應的傳播矩陣。外媒報道聚焦“中國AI逆襲”，從國際視角審視DeepSeek的發展成就與技術創新，強調其在全球AI競爭格局中的崛起態勢，突出其對AI競爭格局的沖擊，甚至引發相關政府的安全調查與輿論爭議，反向強化品牌的國際能見度。而內媒則更多地強調“杭州模式”與數字經濟政策，從國內政策環境與區域發展特色的角度解讀DeepSeek的成功經驗[9]，展現了其在國家數字經濟戰略中的重要地位與示范作用。這種內外媒體的協同報道，既滿足了不同受眾的信息需求，又從多個維度全面展示了DeepSeek的品牌形象與發展成就，形成了全方位、多層次的傳播效果，進一步提升了品牌的傳播力與影響力?？梢姡珼eepSeek將技術發布、政策參與和國際會議轉化為儀式化傳播實踐，推動品牌從單一技術提供商升維為“AI時代中國創新范式”的象征符號，其核心邏輯在于：通過高規格場景的重復曝光與話語框架的嵌套，將企業行動與國家戰略、行業趨勢深度綁定，最終在公眾認知中完成“DeepSeek=中國AI崛起”的符號化建構。

（四）用戶傳播層：參與式意義共創

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盜獵者》中提出的“參與式文化”指在Web2.0時代，以全體網民為主體，通過某種身份認同，以積極主動地創作媒介文本、傳播媒介內容、加強網絡交往為主要形式的文化樣式，搭建了連通個體與個體、個體與集體、集體與集體之間的公共想象[10]。在DeepSeek的傳播實踐中，用戶通過自發的內容生產、模因創作與敘事重構，推動技術符號向文化符號的轉化，產生“自來水”式傳播效應，最終形成自組織、多圈層的傳播生態。

1.開發者社群的協作式模因生產：技術民主化與知識共享

1976年，英國生物學家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正式提出了模因的概念，他把模因定義為文化傳播的小單位，模因的傳播過程其實就是語言、觀念、信仰、行為方式等的傳遞過程[11]。技術社群的開放性參與構成DeepSeek傳播的重要動力，開源策略為開發者提供了“可編輯性”的傳播基礎設施。開發者通過GitHub代碼提交、技術測評與開源協作，形成“技術模因”的裂變式傳播，構建了技術驗證、知識沉淀、社群擴散的傳播鏈路。DeepSeek-V3開源5天內即獲得近10kStar，DeepSeek-R1模型上線后迅速突破4000Star，開發者通過代碼復現、對模型進行微調（SFT）或蒸餾，推動技術影響力的指數級擴散。UC伯克利研究團隊基于DeepSeek-R1-Distilled-Qwen-1.5B模型，僅用4500美元成本便通過強化學習微調完成DeepScaleR-1.5B-Preview，復現出DeepSeek的成功。這種以代碼為媒介的協作模式，不僅強化了技術可信度，更通過“可復現性”將傳播過程轉化為技術民主化的實踐宣言。正如“草根媒介生產者的創造性挪用”——用戶不僅是技術使用者，更成為創新迭代的共謀者。技術論壇中的教程創作、問題解答與性能對比，進一步構建了非層級化的知識共享網絡，形成“參與式文化”中的非正式導師機制。

2.對抗性敘事建構：民族情感與大眾參與的傳播共振

DeepSeek的傳播現象本質是一場由大眾認知邏輯主導的民族自豪與技術民主化運動。在用戶傳播層，其成功一方面源于公眾對“國產技術突破”的情感共鳴。尤其在“中國版ChatGPT”的話題中，DeepSeek通過與國際科技巨頭競爭的敘事構建，激發了國內用戶的情感認同與自豪感。公眾將DeepSeek錨定為“中國版ChatGPT”，本質是對技術主權爭奪的情感投射。另一方面，DeepSeek開創了適配非專業用戶認知習慣的AI交互范式——通過可視化思考路徑與靈活文風輸出，將晦澀的技術邏輯轉化為生活化表達。

在傳播實踐中，用戶自發構建起雙層內容生態：表層是“DeepSeek教你搞錢”“DeepSeek全攻略保姆教程”等實用性模因，通過實用價值降低技術認知門檻，深層則涌動著一場認知革命。當DeepSeek被用于續寫網文、塔羅算命這些看似荒誕的應用場景，實則是大眾用生活經驗重新定義AI價值的文化實踐。用戶通過“輸入—反饋—再創作”的循環，將DeepSeek改造成可塑性極強的文化容器——既能承載“國產技術突圍”的民族想象，也能容納一些亞文化表達。這種傳播勢能的形成，本質在于DeepSeek觸達了技術傳播的“認知甜蜜點”：其文本處理能力既足夠支撐“類人化”交互的驚奇感（如多風格寫作、上下文理解），又未因過度專業化形成使用壁壘。其“零門檻對話”特性，使得技術傳播從開發者主導的“科普教育”轉向用戶自驅動的“文化共創”。社交媒體中涌現的“AI平替文學社”“AI算命”等現象，正是大眾通過日常化使用消解技術神秘性，將AI工具轉化為文化生產資料的明證。這種傳播模式揭示出兩個深層邏輯：其一，技術現象級破圈的關鍵不在于參數競賽，而在于創造用戶可感知的價值具象（如一篇網文、一個安慰）；其二，民族情感的激發需要具身化載體，當DeepSeek的“國產”標簽與用戶生活經驗結合為“幫我寫春節對聯的AI”時，抽象的技術話語才真正獲得傳播動能。這為AI產品的大眾化傳播指明路徑：在追求技術指標完美的同時，也要構建能讓普通用戶“玩起來”的交互界面和媒介語境。

3.生態級傳播：巨頭接入與場景破壁

海內外巨頭的集中接入（如英偉達、微軟、騰訊云、三大運營商等）為DeepSeek構建了跨場景應用生態，而用戶傳播則反向助推其商業價值攀升。當技術嵌入金融、政務、智能制造等垂直領域時，普通用戶通過案例分享、應用評測與問題反饋，形成“技術—用戶—產業”的協同進化閉環。例如，開發者社群對API接口的創造性調用催生了小眾場景工具，企業端用戶則通過行業解決方案的社交媒體展示，實現B2B2C的鏈式傳播。這種雙向賦能機制印證了參與式文化中“產消者”（Prosumer）的核心角色——用戶既是傳播節點，也是生態價值的生產者。這種“基礎設施級滲透”不僅擴大了傳播覆蓋面，更通過場景多元化重構了AI的社會意義——從技術工具升維為“數字時代的公共資源”。

綜上，DeepSeek的用戶傳播層揭示了參與式文化在技術擴散中的雙重邏輯：一方面，開源協作與模因生產消解了傳統技術傳播的科層制結構；另一方面，對抗性敘事與情感動員重構了技術認同的政治維度。在此過程中，用戶通過意義共創將技術工具轉化為文化實踐載體，形塑了具有中國本土特征的AI傳播范式。

三、批判性反思與實踐啟示

DeepSeek的發展與傳播過程中，暴露出諸多問題，這些問題涉及傳播倫理、可持續傳播等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技術傳播面臨的共性問題，對未來科技傳播實踐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傳播倫理的張力

在傳播過程中，諸多與傳播倫理相關的問題逐漸浮出水面。這些問題不僅關乎企業自身的發展，還對整個科技傳播生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技術民族主義話語的“雙刃劍”效應

DeepSeek的傳播實踐揭示了一個悖論：民族主義敘事既能凝聚社會共識，亦可能加劇技術認知的極化。技術民族主義話語具有“雙刃劍”效應，一方面它能夠激發民族自豪感，推動技術創新，例如DeepSeek通過“技術突圍”符號激活集體認同，將開源策略作為打破西方技術壟斷的倫理宣言，短期內能夠緩解公眾對“卡脖子”的焦慮。另一方面，過度使用可能會引發國際爭端，影響全球科技合作的進程，例如倘若在AI技術傳播過程中過度渲染“中美對立”敘事，可能導致技術理性的消解，掩蓋對技術效能的客觀評價，形成“支持國產=政治正確”的道德綁架，從而滑向另一個極端。

2.行業標桿塑造中的“贏家通吃”隱憂

當前多元主體對DeepSeek的過度聚焦以及標桿化傳播，雖能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中國AI行業的信心，但也可能引發科技創新的馬太效應，面臨“贏家通吃”的隱憂。一是引發資源虹吸。虹吸現象原本是一種物理學和流體力學中的現象，指的是液體借由充滿液體的倒U形管，在存在高度差的兩個容器間自發流動的情景，資源虹吸是優勢方憑借自身條件，將劣勢方資源吸引聚集到自己這里，導致資源分配失衡的現象。例如政府補貼、媒體關注和用戶流量都會向頭部AI企業集中，擠壓中小AI企業的生存空間。桔子IT數據顯示，2024年1月—8月國內AI領域發起317起融資，總融資金額超333億元，融資最多的5家公司分別為月之暗面、Minimax、百川智能、智譜AI和特斯聯，獲得超212億元的融資。占當時國內AI融資總額的63%[12]。二是產生行業壟斷。DeepSeek一直以來都在開源社區（GitHub）持續提交自己的每一個版本，而且全部都是MIT協議，盡管MIT協議是開源社區中對使用者要求最低的協議[13]，但由于DeepSeek具有開源協議定義技術規范的權利，這使其無形中成為行業“守門人”，DeepSeek或許將通過開源逐漸成為AI領域的規則制定者，這將可能抑制技術路線的多樣性，產生一定的“軟性壟斷”。

3.數據隱私安全與技術風險

DeepSeek的開源戰略雖加速了技術民主化進程，卻也因過度暴露技術架構陷入數據主權與安全防護的雙重困境，這一矛盾本質上是技術無國界性與地緣政治規訓的結構性沖突，DeepSeek打開了開源生態的“潘多拉魔盒”。一是面臨數據隱私泄露風險。近期，以色列網絡安全公司WIZ的研究團隊Wiz Research發現了一個屬于DeepSeek的可公開訪問的ClickHouse數據庫，其無需認證即可訪問，泄露的信息包含聊天記錄、密鑰、后端詳細信息及其他高度敏感的信息[14]。西方多國政府及官員發聲，對其數據安全性提出質疑，甚至在意大利的蘋果和谷歌商店中DeepSeek已被下架。二是面臨網絡攻擊等技術風險。奇安信XLab實驗室監測顯示，DeepSeek自2025年1月初以來一直遭受大量海外攻擊，到月底攻擊手段升級且攻擊IP來自美國[15]。為了應對境外攻擊，1月28日，DeepSeek暫時僅限中國手機注冊，卻加劇了國際社會的“技術鐵幕”想象，在技術民族主義時代，數據安全已異化為政治合法性爭奪的數字儀式，企業既要應對真實的技術風險，又要承受虛構的安全污名。

（二）可持續傳播挑戰

在科技加速發展和社會節奏日益加快的時代背景下，DeepSeek存在技術突破與傳播預期之間的矛盾以及用戶參與等方面的問題，面臨著可持續傳播的嚴峻挑戰。

1.技術突破與傳播預期的“加速度悖論”

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在《加速：現代時間結構的改變》中指出，社會的加速是由三個結構性的因素所推動的，分別是科技加速、社會變遷加速和生活節奏的加速[16]?？萍技铀僦翧I模型迭代周期從年縮短至月，生活節奏加速之下短平快信息爆炸導致用戶注意力碎片化，兩者相互作用使得技術迭代速度與公眾認知接受能力之間發生斷裂，產生技術突破與傳播預期的“加速度悖論”。中國AI產業遵循“壓縮式創新”路徑，技術迭代速度遠超公眾認知更新能力和公眾意義消化能力，導致傳播效能遞減，一方面企業為維持關注度，使用“顛覆性”“革命性”等超量級詞匯包裝每次的模型升級，導致公眾期待閾值不斷提高。另一方面，當技術突破頻率超過社會討論周期會給用戶造成認知過載，從而產生關注倦怠，面臨可持續傳播的挑戰。

2.用戶參與疲勞與模因迭代需求

在當下注意力稀缺的時代，技術傳播的可持續性面臨一個難以回避的矛盾，即用戶有限的注意力資源與信息無限膨脹之間的矛盾，技術傳播若不能持續生產新的文化符號或者模因，用戶將因信息過載與重復刺激陷入認知疲勞，導致傳播效果斷崖式下降。第一，用戶面臨參與疲勞窘境。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赫伯特·西蒙曾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信息的豐富導致注意力的貧乏”[17]。當前關于AI技術鋪天蓋地的信息從媒體、社交平臺等各個渠道涌來，用戶每天都會接觸到海量相關內容，這些信息起初能夠引發用戶的好奇心與參與熱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信息的重復度逐漸增高，用戶在接受相似內容的轟炸后，注意力開始分散，參與互動的積極性大幅降低。用戶不再愿意花費過多時間和精力去關注。第二，用戶擁有模因迭代需求。在DeepSeek的傳播進程中，最初的“中國版ChatGPT”等模因在傳播初期迅速吸引了用戶的關注，引發了廣泛的討論與傳播，激發了用戶的民族自豪感與對技術的期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模因逐漸失去新鮮感，用戶渴望新的模因來滿足其對新奇信息的追求，刺激他們再次參與到技術傳播的互動中來。

（三）科技傳播的三螺旋模型

基于上述研究內容，本文建構出用于研究科技傳播的三螺旋模型，從政治合法性、技術公信力和用戶參與度三方面出發：政治合法性提供頂層支撐，擴大技術的社會影響力；技術公信力是核心，確保技術本身可信；用戶參與度則打通落地環節，實現技術與日常生活的無縫連接。三者相互纏繞、動態演進，形成科技傳播的閉環生態。

（四）后全球化時代的技術傳播范式

在如今全球技術競爭加劇、國際關系復雜化的背景下，技術傳播既要講好國家發展的“大故事”，又要抓住普通用戶的“小需求”，還要應對國際市場的“新規則”，急需構建后全球化時代的技術傳播范式。

單一的國際敘事和市場邏輯已不適用于后全球化時代的技術傳播范式，當前技術傳播需要打出國家故事與商業利益的“組合拳”，實現國際敘事與市場邏輯的耦合。例如DeepSeek成功把技術突破和民族自豪感組合打包傳播，主要可以拆解為三步：第一步，把數據變比賽。把模型性能榜單包裝成技術錦標賽，用“擊敗ChatGPT”這類直觀對比吸引關注。第二步，讓技術接地氣。用戶自發創作的“DeepSeek算命教程”、“DeepSeek致富攻略”等內容，把大模型變成解決具體問題的工具。第三步，賦予社會價值。DeepSeek在宣傳中強調開源和低訓練成本，將自身技術優勢轉化為“讓每個普通人都用得起AI”的社會承諾，既呼應國家“科技惠民”政策，又贏得大眾好感。三步走戰略把枯燥的數據對比變成國家間的科技競賽，既滿足了公眾對中國AI技術崛起的情感期待，又為產品貼上了國際領先的標簽。當遇到國外市場限制時，它通過開源打造“技術無國界”形象，這既化解了“中國技術威脅論”的質疑，又實際擴大了國際影響力。這種傳播模式超越了過去中國科技企業“只講情懷不談產品”的局限，為后全球化時代的技術傳播提供了可復制的中國方案。

四、結語

技術民族主義時代的科技傳播，絕非簡單的“宣傳戰”，而是認知秩序的重構工程。企業需在政治規訓、技術理性與社群情感之間建立動態平衡，既要避免民族主義狂熱吞噬技術理性，也要防止工具理性消解意義共識。未來的科技傳播范式，或將以“韌性生態”為內核，既能抵御地緣政治沖擊，又能包容多元價值協商，最終在裂變的全球秩序中開辟技術人文主義的新可能。

[本文為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規劃重點項目“首都互聯網平臺企業社會責任與協同治理體系研究”（項目編號：22XCA002），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大項目amp;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互聯網時代文化產生和傳播的規律研究”（項目編號：24amp;WZD21）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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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全中，中央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互聯網平臺企業發展與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北京 100081）；曾婉琪，中央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生（北京 100081）；黃昊漪，中央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生（北京 100081）。

編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