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一的時候,利用寒假,一位文化學者帶著我,慕名來到,第一次踏進古鎮正興染坊。
呈“兀”形的院落,屋子內外整個兒是藍與白的世界。自用的窗簾、桌布、包袱,壁掛、畫軸、工藝屏風的成品、半成品。虎形的藍印花布娃娃,生著虎威,周邊還有其他各色生肖,帽子、包包、圍巾、扇子,簡潔、流暢,清秀、淡雅,更顯得富有韻味兒。裝裱挺括、經緯清晰的《鬧春》《蝦趣》經典、傳神,墻上多幅印有少數民族抽象身姿的掛軸雅致、清新,更顯得富有韻味,每一件作品像是流行的一種符號。更吸引我目光的是掛在整面墻上的《重明牽逸》,尺寸有 260cm×155cm ,被中國絲綢博物館、廣東省工藝美術珍品館收藏。透徹的藍、真切的白,畫面上我國古代傳統中的神鳥重明鳥蓄積著巨大能量似要飛出布面、展翅高翔。襯托在另一側墻面上的是前幾年得到的法國大獎,以及國家文旅部領導同志在山東非遺博覽會上視察王振興藍印花布攤位時的大幅照片。
從小在藍印花布故鄉江蘇南通長大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古樸與時新合璧、輝映的民族民間工藝品,雙眼也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掏錢買了一幅愛不釋手的《重明翠逸》。
一介布衣、衣食父母、衣被天下,“衣\"是生活日常。因為藍容易著色,藍印在亞洲地區有著廣泛流傳。我國是人口大國,也是紡織大國,中華民族創造了包含紡、織、染、制作在內的衣被文化,如白族的扎染、布依族蠟染。長江中下游一帶男女老少都穿著土布的衣褲,江海平原作為優質棉產地,家家戶戶善紡紗、長織布,又用植物藍染成色,這種經過印染的土布就是藍印花布。南通因明清以來唯一不間斷傳承民間藍印花布,而被譽為“中國藍印花布之鄉”。源于唐宋、來自鄉野的藍印花布,就地取材、手工制作,充滿了民族風,2006年,南通藍印花布印染技藝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正興染坊”成為這一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南通藍印花布展示基地,用方言給我作介紹的,叫王振興。王師傅是一位“國寶”:江蘇省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遺傳承人。
主客落座在面向東的堂屋,四周堆滿了純棉染色布和印有傳統紋樣的布匹,又起身從隔壁屋里拿來厚厚的一本資料冊。打開手機錄音功能,王振興老師傅一邊用他那雙久經歲月的手翻看著,一邊娓娓道來自己一個甲子的藍白人生。他,就像關于花布與印染的一本歷史書:從學徒開始,一直到給藍印花布冠名,制定產品出口標準,找回小青缸土靛技藝,發明露酒冷染法,還創造了復式藍印,舉家辦起家庭印染作坊,展覽辦到國外,集傳承地與傳承人于一體,不間斷地一干就是一輩子。
王振興師傅出生于1939年5月,20歲時,只有小學文化的王師傅調入地方國營二甲印染廠從事印染工作。在這家新中國成立之初由20來個私營染坊合并組建起來的印染企業里,其中鴻裕染坊是蘇北地區最大的傳統染坊。王師傅驕傲地說,因為二甲是通呂運河邊上的一座水陸碼頭,人來人往多。廠里的大師傅曹金其,文化不高但手工藝活很漂亮,遠近聞名,而對跟他的學徒也更嚴厲,他看上了我這個穩重的勤快小伙子。三四十個新工人都下放到農村去的時候,唯一由縣商業局特批破例留廠的就是王振興。
學一門好手藝,必定要吃得苦中苦。從學徒做起的王振興,天天睡在廠里,凌晨三點起床,赤著腳把一個個水缸的水挑滿,然后跟師傅轉缸、看缸,靛缸里的酸堿度、成色、濃淡,哪個顏色好,泡沫花達到什么要求,老師傅都懂。王振興每天都要跟著曹師傅學做三件事:第一,掀棚蓋,看靛缸的顏色;第二,用標棍攪動缸里的苗水;第三,攪完之后看飛杯,就是用個碗舀一小碗苗水,再用手指一點,看它上升的云片程度,就知道靛缸的狀態如何。跟著起早“巡缸”,中午晚上也不休息,還上職工夜校,竅門兒都給今天的王師傅看在了眼里、記到了心里,印染的各種活計都學會了,成了一位名播四鄉八里的印染大師傅。有一時期,很多做藍印花布的老花版被作為“四舊要處理掉。這些花版花型最早的能夠追溯到明末清初,都是老藝術家們刻的,非常珍貴,如鳳凰牡丹、八仙、五子登科、麒麟送子、平升三級等。有人把這些花版清理出來,放在廚房灶門口準備當柴火燒。王振興師傅看到之后,跟到廚房,悄悄把它們搬出來,放在襲糠房里搶救了下來。
“跟我來。”隨著王師傅來到不遠處的大車間,在水泥砌成的長方形染料大池邊,只見他一手熟練地掀開蓋子,一手操起一只大勺子舀起半勺,在傾斜著的液面上,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輕輕一點,波紋像聽話般迅速地四面散開。王師傅說,轉出來的靛花像貓眼睛一樣透明,就說明這個靛缸是正常的。他一邊指著漸開的好看波紋,一邊自信滿滿地說,這種“小青缸”發酵法染出來的土布色牢度就強得多。藍色容易染但也容易褪色,而眼前的“小青缸”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藍印花布藍得清純,是因為采用了江浙地區的植物染料一一藍草。據《光緒通州志》記載:“種藍成畦,五月刈曰頭藍,七月再刈曰二藍,一池水,汲水浸之入石灰,攪千下,戽去水,即成靛。用于染布,曰小缸青。”收獲的藍草葉子浸放在石壇中,過幾天后去掉腐枝,放入石灰,使之沉淀。沉淀后的染料似土狀,俗稱“土靛”。
在這個行當摸爬滾打60多年,藍印花布成為王振興一生摯愛。他對靛藍染料、士林染料、硫化染料了如指掌、樣樣精通,所以做出來的布料顏色正、布紋細、著色牢、清晰度高。
王師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個關于藍印花布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
作為印染廠的技術部門負責人,王振興和工友們堅守傳統工藝,到了1972年,終于使承載這一傳統民間藝術的產品銷到了廣交會,贏得了日本雪江堂、三雞兩家株式會社和香港地區的訂單,國內面向涉外人士的友誼商店也開始熱銷。日商較為嚴苛,每件產品都要由出口產品檢驗負責人的王師傅定一等品、二等品。只要出口解貨單上蓋有檢驗負責人王振興的印章,就一切“OK”。王師傅頗為自豪地告訴我一個小小的秘密:其實,藍印花布之前并不叫藍印花布,而一直叫藥斑布,也叫澆花布,到了民國時期叫“老藍花布”。出口商品需要響亮點的名字,他給外貿公司經理建議,就開始叫了“藍印花布”。更讓他自豪的是,《南通地區藍印土花布企業技術標準》等標準都是隨后由他這個生產技術科科長一手制訂出來的。
王振興師傅也走出去學習交流,到上海大廠參觀考察,到浙江鄉村進行田野調查。首創了深藍、中藍、淺藍三種顏色,改變了幾百年一以貫之的單色調。原來,藍印花布只有白底藍花、藍底白花,沒有復色的,到20世紀70年代末,研發了立體感強的復色藍印花布,傳到日本后非常好銷。其他廠家不好做的花型,日本客戶都拿過來請王師傅做。長期合作中,他和兒子還與日本女商人久保女士和侄女保持了兩代人的真摯友情。
為了不讓這一民間工藝失傳,1995年,退休5年以后,王師傅帶領全家辦起了用自己名字諧音起的“正興染坊”。簡單改成一個“正”字,可見老人的用心良苦:堅持一大(藍草的葉子中醫稱之為“大青葉”)一小(“小青缸”)。在植物染料、手工技法上堅守傳統,做正宗、傳統的藍印花布,而在紋樣設計、著色加工上拓展創新,形成新舊結合、符合時代審美和流行趨勢的不同產品系列。
退休以后再創業,真的是太不容易。兒子沒有分家,王師傅發動全家三代九口一齊上陣。兒子、兒媳們分工合作,設計加工、生產經營。長子建烽負責業務接洽、圖案設計、花版制作;次子建勇主要從事生產,負責染色、配置漿料、刮花等工序;三子建煒掌握靛缸配料。老伴投入藍印花布制作也有30多年,而剛大學畢業的孫女鈺雯也加盟了進來。王家現在已有7個各級非遺傳承人,真正稱得上是“國寶”一家子。
2019年,在日本中日友好會館美術館舉辦的“中日友誼的橋梁——藍印花布的世界”藍印花布文化交流會上,王振興帶去了自己的作品,并作為中方代表向大家介紹了藍印花布的起源歷史、制作過程及現代工藝。傳統工藝、非遺火了,遠在西南的四川網絡短視頻創作者李子柒也在2018年、2024年兩次跑過來拜師、學藝,拍攝的短視頻在國內外受到熱捧。
“制作藍印花布,要經過紋樣設計、花版制作、漏版印花、染色、刮花等10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很繁瑣,最后還要清洗一次,再熨燙平整。所以,這是個很考驗耐心、細致的活兒。”王師傅感嘆道。“已經80多歲了,但我放不下這門手藝啊,不保存下來,太可惜了。就憑我們的力量,也不容易啊!”王師傅對著眼前的這本厚實的資料集,講起來精氣神十足,滔滔不絕,然而,時不時也流露出自己的擔憂來。一個耄耋老人還在為傳承祖國的傳統技藝奔波,真的讓我感動不已。我邊聽,邊在思忖:自己是學服裝設計的,如何傳承祖國的傳統文化,把藍印工藝與自己的專業結合起來,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光大這一中華傳統文化精華,使民族民間工藝借助科技和網絡的力量,插上時代的翅膀,向世界飛得更高更遠。等到借著假期第三次再去的時候,我懇切地對王師傅說,要是你不嫌棄的話,我也想做您的徒弟。只聽王師傅哈哈大笑了起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接著他又說,任何一個人過來學,誰過來拜師為徒,我都不保守,這一輩子我想的就是讓更多人了解正宗、地道的藍印花布是怎么制作出來的、傳承下來的。王師傅做事腳踏實地,做人胸懷如海。
走出戶外,天藍云白,田園花開正盛。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感受著鄉野飄來的一陣陣晚風。
藍與白是天空的顏色,是大自然賜予的純真本色。樸實、明快,清爽、清新,值得我一輩子去傳承守護來自家鄉的民族瑰寶“藍印”。
眼下,我正在與同學一起做一個大學生創新訓練計劃項目《藍白織韻——藍印花布生態“獨角獸”》,又想起那天飄著云彩的蔚藍天空。
(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服裝設計專業二年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