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隨著媒介的演化,微信、短視頻、微博等熱鬧繁榮的社交連接體驗背后,是人們內心更加深沉的孤獨感。這與雪莉·特克爾(SherryTurkle)在《群體性孤獨》中的提到的觀點一致,她認為,虛擬社交中人們更多關注技術而非他人,難以建立深度情感連接[1。社交媒體的即時性和碎片化特性,使得人們在享受快速信息交換便利的同時,也失去了深入思考和情感交流的機會。因此,盡管社交媒體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連接方式,它也可能成為個體孤獨感的來源。
王敏芝教授的專著《“云交往”:數字時代的交往與文化》于2024年由出版社出版。本書打破傳播學、社會學和哲學的理論壁壘,建構起“技術一主體一文化”三位一體的分析框架。主要內容包括7個章節:云交往的主體嬋變、云交往的現實困境、云交往的技術迷思、云交往的社會規制、云交往的文化張力、云交往的公共旨歸等。
本文圍繞《“云交往”:數字時代的交往與文化》一書中關于數字媒介技術如何重塑人與人交往關系的核心問題,從“連接但孤獨的自我”這一矛盾體驗出發,探討云端交往中個體既高度互聯又深陷情感孤島的雙重困境。分別從媒介依賴、社會交往以及聯結主義這三個不同的視角來分析數字時代的生存困境及突圍路徑。
一、媒介依賴中技術賦能的異化
媒介依賴理論重點討論人們如何通過大眾媒體獲取外界信息,進而對自身觀念與行動產生影響。數字媒介技術通過“可及性”“即時性”與“存儲性”等技術,看似會無限放大我們的社交能力和獲得信息的能力,本質上是一場由技術驅動的社交革命,實則暗藏賦能即異化的深層邏輯,而媒介依賴作為這場革命的底層邏輯,已經悄悄改變了人和技術的權力關系。當社交媒介已經從賦能工具異化為生存必需品的時候,技術對交往的賦能便開始走向異化,這種異化并非傳統勞動異化的簡單延伸,而是表現為技術邏輯對主體意識、社會關系乃至情感需求的系統性重構。在高密度連接的背后,蘊藏著主體存在的空心化與情感體驗的荒漠化。
(一)技術馴服化:從“使用工具的在線自由”到“被工具定義的社交囚禁”
身處這樣一個輿論場之中,算法推送、即刻反饋讓我們成為數字勞工。我們在享受這些便利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屈從于平臺規則。例如:微信好友聊天窗口的紅點時刻都在召喚著我們“立刻回復”;即時回復的壓力導致消息已讀不回被視為社交失禮,用戶不得不調整自己的作息以適應永遠在線的社交節奏;短視頻的“無限下滑”機制通過無盡的下拉交互設計和精準的算法推送,制造了一個又一個“時間黑洞”,使個體陷人無意識的信息消費循環。技術設計的“低門檻連接”雖然看似賦予了用戶自由,實際上卻編織了一張隱形的囚禁網絡。
媒體依賴的另一表征是持續連接,這種連接是對人類注意力的嚴重侵蝕。用戶在隨時在線的壓力下陷入數字戒斷焦慮,因擔心社交隔閡而頻繁更新動態,這種技術依賴導致社交倦怠。在書中作者認為這種過度聯結與社交倦怠主要來自三個方面:即計算機焦慮、信息焦慮和技術焦慮。“手機社交媒體依賴不會減輕孤獨感,反而會加重孤獨感”2,這正是媒體依賴所導致的“連接但孤獨”的悖論。技術構建了永不下線的社交環境,卻在碎片化的互動中讓真正的情感共鳴失效。用戶仿佛置身于數據洪流中,通過持續的在線連接尋求安全感的“數字浮士德”,在眾多的淺層次聯系中喪失建立深厚情感聯系的能力。媒介依賴構建出的現實反而是連接越密集,心靈越荒蕪的生存困境。
(二)情感投射化:從“數據化表演”到“社交媒介的角色蛻變”
“中國網民對社交媒體的使用動機,已從早期的信息獲取、社交聯絡等工具性需求,逐漸演變為構建社會資本、獲取身份認同的存在性需求一這種需求通過‘社交貨幣'的積累、自我形象的‘可控化表演’得以實現。”3微信不只是通訊的傳播手段,還是數字符號的職場認同;抖音不再是簡單消遣娛樂的應用程序,而是一個可視化的自我表達舞臺;朋友圈是精雕細琢的個人形象館,點贊數則成為情感價值的量化表征;主播用激發用戶行為的互動話術來取得打賞,并以算法為媒將這些感情連接變成自己資產的增值收益,社交媒體成了人們不同區位坐標下的“元宇宙”。就像書中的“換裝與表演:建構新主體”一節提到,在“云交往”的技術空間中,“我”呈現出面具般的各種角色,在社交媒體的傳播空間里,網民體驗的是虛擬社群的交流狂歡。網絡世界中的互動是虛擬的,人們通過“符號”形式進行非面對面的交流。然而“面對面交談其實是我們所做的最具人性,也是最通人情的事”4卻在生活中變得極其奢侈。
二、社會交往中的“數字繭房”與“聯結主義”
數字時代的“云交往”構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密集的連接網絡,短視頻日均播放量破億、微信好友動輒數千、社交平臺實時更新全球動態。然而當技術承諾的信息自由在算法過濾中異化為認知視野窄化,當過度聯結將社交轉化為數據洪流中的疲于奔命,人類正陷入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Habermas)所言的“交往理性崩塌”即表面的連接密度與深層的情感疏離形成尖銳悖論,社交媒介從共識建構的橋梁淪為孤獨的加速器。
(一)認知視野窄化:從“信息自由”到“算法牢籠”
技術賦能的另一層面是剝奪認知的自由,平臺將用戶困于“垂直孤島”,通過算法過濾和分區機制,系統性地弱化了用戶跨圈對話的可能性,采取興趣推薦和同類內容聚合的方式將同質群體聚合起來,這種技術賦能形成了交往的信息繭房,使個體陷入垂直群聚的孤島。算法通過從用戶行為到偏好強化的閉環,使個體主動屏蔽異質信息。平臺通過用戶畫像、瀏覽歷史構建“過濾泡”,將信息獲取窄化為“興趣同溫層”內的循環。例如喜歡財經內容的用戶,很難看到人文社科課題,關注娛樂的群體對嚴肅報道自動過濾,這種信息偏食導致真實的他者被算法模擬的數據他者所代替。這種把社交變成同類聚會的禁錮部落化生存算法,正在為每個使用者筑造專屬的信息牢籠。
(二)聯結表象化:從“強連接”到\"弱關系”的悖論
作為生物主體的“人”、作為技術中介的“云(算法平臺)、成為數字投射的“影”(虛擬化身),共同組成了數字時代的“人-云-影”三重結構。在聯結主義理論意義上呈現出來的社交網絡形式打破了原有的社交時空限制,卻在技術編織的聯結網絡中催生了“強連接表象”與“弱關系本質”的深層悖論:當人類社交行為被轉化為算法可計算的節點連接,情感深度被數據權重消解,技術加速了社交的頻率,卻稀釋了情感的溫度。這種聯結的幻象恰巧印證了雪莉·特克爾(SherryTurkle)在《群體性孤獨》中的觀點:技術制造的“弱連接”網絡看似擴大社交范圍,實則使個體陷入“群體性孤立”一與無數人相連,卻與所有人疏離。“我們期待他人的關注,卻害怕真正的親密”“手機和網絡世界并不是可以逃離的另一個瓦爾登湖”[5]。本質是數字社交中聯結形式與情感本質的分裂。當個體通過“影”(虛擬化身)與“云”(算法平臺)建立連接,真實的“人”(生物主體)卻退去了。例如:青少年在社交軟件上維系著數百個好友,卻在現實中喪失了社交能力,中年人在工作群中保持秒回人設,但卻漠視家人的需要,這種分身可以被視為“僅僅存在于語言和行動中的無實體的身份”,而身份背后的“群體性孤立”現象,正是聯結主義網絡中弱關系過載導致強關系坍縮的必然結果。
三、突圍路徑
數字時代的“云交往”困境,本質是技術邏輯與社會價值斷裂的現代性危機。在面對連接與孤獨共存的困境方面,書中從技術倫理、社會規制、文化張力和公共旨歸等多維度尋找通往交往理性的道路。通過倫理校準技術方向、制度約束資本權力、空間營造良好生態、文化激活主體能動性的四方協同,才能在“高度連接”與“深度孤獨”的悖論中前行,讓云端不僅是數據的相遇,更是人們心靈與精神的碰撞。正如本書所啟示:技術的終點不應是“賽博人”的誕生,而應是“人”在數字文明中的重新覺醒。
(一)重塑云交往倫理準則,筑牢價值根基
在云交往的語境下,算法的不透明性引發了平臺霸權和信息壟斷問題,導致我們每個人都似乎被“困于信息繭房之中”,難以接觸到多元化的信息和觀點。人們的情感數據,這些本應屬于個人隱私范疇的信息,卻變成了資本所凱的對象,被用于進一步加強這種信息的控制和壟斷。
實現推薦算法的透明化。倡導公開算法推薦邏輯、數據過濾規則以及用戶的畫像等機制;賦予用戶數據修改和刪減數據的權利;建立第三方監督機構,防止數據亂象;開發反信息繭房瀏覽插件,增強主體認識多樣性,強制標記同質化內容并推送異質信息,推動云交往從“數據剝削”走向“透明協商”。
為確保技術進步與社會倫理的協調并進,構建明確的倫理規范體系,以明確界定各方在技術應用過程中的行為界限,不僅有助于維護個人隱私權益,還能預防和降低技術濫用可能引發的風險。基于此,構建一個包含多方責任共擔的倫理共同體顯得尤為關鍵。形成一個多元化的討論平臺,深入探討并解決隱私保護、算法偏見等核心問題,以確保技術革新與社會倫理的均衡發展。
(二)完善規制體系,強化制度保障
首先,強化行業自身的治理能力。積極鼓勵成立云交往行業協會,制定與之相關的自律規范,規范涵蓋隱私保護、算法規范等重要領域。為了確保規范能切實得到遵守可施行獎懲機制,對于違反規定的平臺采取相應的管理舉措。通過激勵和懲罰相結合的機制,對引導整個行業朝著健康且自治的方向發展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其次,完善相關法律法規體系。為了讓用戶權益得到有效保障,需加快在相關領域推進立法的進程。明確網絡平臺在數據隱私保護、防止市場出現壟斷等方面所應當承擔的責任,確保網絡平臺在處理用戶數據時能夠依照嚴格的規范來進行操作。既能夠對用戶的隱私權起到維護的作用,又能夠推動市場的公平競爭,為用戶和網絡平臺構建健康且和諧的關系。
第三,提升公民數字素養水平。開展數字素養方面的教育培訓,提高公眾“媒介批判能力”,讓公眾具備對于媒體信息的分析以及判斷能力;培養公眾識別信息操縱、抵制情感剝削的理性思維方式,確保個體在云交往過程當中能夠保持自身的主體性,不被外界的信息影響,擺脫盲目跟風以及被動接受的不利局面。通過行業、法律、教育這三個方面協同發力,達成制度和技術的雙重制約效果,最終構建起一個權責分明、公平且有秩序的云交往生態環境。
(三)重構媒介空間,營造良好交往生態
首先,優化媒介空間功能。借助技術策劃公益接力、文化直播等活動,激活情感動員,用短視頻互動喚起文化共鳴,打破圈層隔閡;加強議程設置,引導用戶聚焦公共議題,通過線上線下聯動,將虛擬討論轉化為現實行動,補償虛擬連接中缺失的情感,重建真實信任紐帶。
其次,促進媒介空間多元化發展。鼓勵小眾化、垂直化平臺創新發展,為特定群體提供深度交流空間;促進傳統媒體和新媒體融合發展,搭建既有專業性又具有互動性的社交平臺,豐富云交往的內容和質量,最終實現公共空間更新換代和主體文化身份重構。
(四)喚醒主體意識,激發個體行動自覺
在數字時代的社交狂歡中,個人要警惕在數字時代無界限的社交狂歡中迷失自我。亟須喚醒主體意識,重建真實交往。“‘網絡現實’不能等同于真正的現實,人們仍需要具身的交往行為與真實共在的情感體驗,仍需要‘重拾交談’。”[7]
“互聯網和數字媒體以最普通和最顯著的方式將人們連接起來,讓人們意識到彼此的存在和共性,并且相互聯系。”[8重建真實聯結的首要任務是在地化的實踐,在享受線上世界便捷的同時通過線下活動重建身體在場這一基本公共性,并在此基礎上實現線上線下均衡發展,將虛擬社交轉化為實際社會行動,賦予交往真實價值。
書中指出:在互聯網發展的過程中,基于網緣關系建立起來的虛擬社區,經常被指斥造就了“網絡孤獨癥”。看似熱情投人的互聯網生活,實際上使得“網絡個人主義”盛行。“網絡孤獨癥”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對虛擬他者的依戀和現實人際關系的淡漠[9。引導公眾反思技術依賴,借助公益廣告、社交媒體話題(如“放下手機一小時”),抵制“技術加速”對深度交往的消解,真正成為掌控技術、保持清醒的交往主體。
結語
微信中不停閃爍的小紅點已成為日常焦慮的觸發點;短視頻平臺的自動播放機制,持續地將“下一個”內容串聯起來;微博熱搜榜不斷重塑公共討論的邊界。人類彼此交流的方式,正在從實體參與的線下場景變為數字共享的云端存在。理想的生活設計展示在朋友圈上;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虛假禮物鋪天蓋地;人們在算法編織的興趣部落中尋找精神歸宿。而當我們關閉一切社交應用后,感受到的卻是更深的寂寞和孤獨。
該書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數字時代最迷人卻也最刺眼的光斑。深人探討了“云交往”如何將人類推向“超連接的孤獨”這一現象,并且細膩地揭示了在算法的裂隙中潛藏的希望之光。在云端相遇,在數據中孤獨,技術終非宿命,如何在連接中守護人性的溫度,才是“云交往”時代的根本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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