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江尾觀日出,望著滾滾長江東逝水,不禁浮想聯翩。若江水西流,我定會順流西去千里,而心之所往,必是安慶。我于江尾觀日暮,又癡癡遐想,若時光如唱片可倒轉,我最期望定格的那一處依然是安慶。倘若一年僅可夢一回,我必心馳神往,夢回安慶。
安慶,恰似一顆璀璨明珠,我的童年時光徜徉在您的珠光寶氣里,那些短暫而又美好的回憶伴隨我歲歲年年。
童年時,老家農村皆以元麥和玉米粗糧為主食,唯有在安慶全是大米飯,偶爾還能開葷。無數次夢見安慶,我與兒時玩伴小六子、小弟、小燕子歡快嬉戲。父親離世后,母親年事漸高,我對安慶的渴望愈發強烈,父輩們曾經為之奮戰六年的城市,如今怎樣了呢?
我雖無羽翼,幸有四輪座駕。明明是奔赴遠方,卻似歸心似箭。車輪滾滾五小時,午發夕至安慶城。我迫不及待地向一位戴眼鏡的老者詢問發電廠方位,再依導航指引,終于望見那高聳的煙囪、閃耀的燈光,久違的發電廠身影映入眼簾。
城市猶如巨大魔方,時光恰似無情流水。曾經鱗次櫛比的徽派建筑,古樸的青磚白墻漸被林立高樓取代,那些老屋如歲月遺珠,于游子而言愈發珍貴。如今重踏這第二故鄉追尋夢痕,心中百感交集,失落與懊悔交織。
晚餐,飯菜咀嚼出熟悉的滋味,那一刻,我發覺味蕾確有記憶,盡管遙遠。驅車前往江堤,心想,無論城市如何變遷,長江總歸不變。往昔,我常隨父母和上海阿姨在此悠然漫步。
夜晚的長江,波濤的撞擊聲音依舊如兒時,航標燈明滅閃爍,船上的指示燈搖曳,輪船的轟鳴聲和遠方的鳴笛熟悉而親切,恍如將我帶回天真無邪的兒時??菟谥骱降辣瘸缑鞅眰乳L江北支更窄,卻依然繁忙。
清晨,無暇貪戀江景,我徑直奔向中國石化安慶熱電部的發電廠。憑借兒時模糊的記憶判斷曾經的住處,駕車在附近輾轉。曾經的反修路、東方紅街已無蹤跡。找到毗鄰的第四中學,兒時住所想必不遠了。觀音街,一片尚未拆遷卻被圍擋封閉的老屋驀然出現,驚喜瞬間溢滿心間,這不正是夢中屢屢浮現的景象嗎?向居民打聽,鄉音親切而和善,幫我找到一位86歲的老媽媽。老人家讓她女兒幫我尋找老房東的后人,我們從商店后門踏入這片留存的觀音路老街區。86歲的老人踩著崎嶇碎石,手扶陡峭石壁,引領我們朝著似曾相識的故地艱難“攀爬”。我剛欲抬手拍照,卻驚覺一邊是壕溝,一邊是陡峭懸崖,頓感危機四伏。幾經周折,汗流浹背,我攙扶著老媽媽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老人安然無恙,我卻心有余悸。
童年七八歲時,看到父親寄回家的信,寄信人地址開頭的“皖”字我不識,只知父親在安徽工作。終于有一天,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先從岸頭鎮乘上汽船,又在南通港登上東方紅號萬噸巨輪。歷經兩天兩夜溯江而上,才抵達長江中下游的城市安慶。
父親所在的華東電力建設公司結束了淮南的工程,又奉命來到安慶市長江邊興建發電廠,建設大軍多達上千人,以江蘇和上海籍的居多,占地規模似乎比我后來參建的北京亞運村工地還要廣闊。食堂寬敞,能容納上千人同時就餐。公司有浴室、理發室,還有運輸車隊和機械修理廠。
父親的辦公室在底樓的土建科,有一位上海阿姨一起辦公。上海阿姨畢業于工民建專業,端莊嫻雅,氣質知性,對我關愛有加。
工地位于江邊,與農家住宅似乎相距不遠。有一回,父親帶我去他同事家吃晚飯,途中瞧見一群豬竟然滿地散步,這讓我滿心好奇,原來這里的豬是散養的,老家的豬可都是圈養的。這位祖籍安慶市懷寧縣的伯伯鄉里有個獨特風俗:家庭主婦可以站著向客人敬酒,卻不能同桌用餐,這讓年幼的我頗感詫異。
父母在房東家(房東夫婦姓丁和房)住了數年,彼此熟稔。妹妹滿口安慶方言,竟將家鄉的通東話忘得一干二凈。
小燕子,那個勤快的女孩,家在小山丘的半山腰。她常幫母親洗衣服(母親為施工隊洗衣),母親偶爾會給她些錢,她家境貧寒。這里的洗衣方法與老家也不一樣,是用一根叫作棒槌的木棍不斷敲打,而老家的洗衣方法是不斷地揉和搓。
當時父親工資約54.5元,臨近發薪時,有時會捉襟見肘。一天,父親下晚班后想喝五加皮酒,可父母兩人囊中空空如也。我一溜煙跑去商店買回兩瓶五加皮,父親疑惑地問:“你哪來的錢?”我確有些零花錢,來源是父親土建辦公室的廢舊報紙,我和妹妹將其扛去廢品店。食堂常做紅燒排骨,收集一袋袋骨頭也能拿去變廢為寶,因此我的小口袋常有余額。
路過菱湖畔,父親告訴我,此處曾是洪秀全的太平軍練兵之地,名曰水兵營。遙想當年,金戈鐵馬,喊殺震天,仿佛歷史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工程所在地往東,曾是陳延年、陳喬年求學之所。他們胸懷壯志,為崇高理想視死如歸,寧愿站著死,不愿跪著生,英勇就義。
安慶,我夢中的安慶,曾經是安徽省會。安慶文化燦爛,地靈人杰:陳獨秀,中共主要創始人之一;鄧稼先,“兩彈元勛”;趙樸初,愛國宗教領袖;程長庚,京劇鼻祖;張廷玉,清代杰出政治家;方苞,桐城派代表人物;張恨水,鴛鴦蝴蝶派創始人。安慶又是黃梅戲的搖籃,一代名伶嚴鳳英唱響大江南北。
再度踏上這片土地,物是人非,熟悉的面容一個未見。聽聞房東老兩口已然離世,當年的建設者們散落天涯?!拔羧艘殉它S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在這個工程項目中,老家海門平山公社的一位伯伯不幸被爆破山體的飛石擊中身亡;另一位伯伯因兒子夭折,痛不欲生,竟從四樓一躍而下。
送我回家讀書的伯伯,家住平山公社六大隊七小隊,這個地址我銘記了半個世紀。
父親的同事,那位來自上海的大學生阿姨我當年吃了您不少糧票吧?您如今身在何方呢?
可以告慰先輩們的是,50多年過去了,你們受毛澤東思想的教育,“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你們建設的發電廠至今還在發光發熱,還在為人民謀幸福。
站在沿江中路的江堤上,滔滔江水永不停歇,江面恰是一面歷史的長鏡,眼前閃過眾多熟悉的面容:
聚散皆是緣,
離合總關情。
長江有意化作淚,
長江有情起歌聲。
湮沒了黃塵古道,
筑起了堅固江堤。
歲月啊,
你帶不走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 長江有意化作淚,
長江有情起歌聲。
歷史的天空閃爍著幾顆星……
作者簡介:
李仲標,江蘇南通人。海門區作協會員、卞之琳研究會會員,就職于南通華榮建設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