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號\"上的黑水手》中的共同體書寫

約瑟夫·康拉德是波蘭裔英國作家，二十余年的海上漂泊生涯為其海洋小說的撰寫提供了寶貴的素材和真實的情感體驗。1897年，康拉德出版了第三部小說《“水仙號”上的黑水手》。小說情節(jié)較為簡單：講述了英國商船“水仙號”從孟買駛向倫敦的航行途中，黑人水手惠特的登船打破了商船上原有的平靜。惠特因病拒絕勞動，由此引發(fā)了船員的猜忌。航行過程中，“水仙號”遭遇暴風雨，船員齊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并奮力救起落水的惠特。但最終惠特還是走向死亡，船員為其舉行海葬。抵達泰晤士港后，人們各自散去。

《“水仙號”上的黑水手》自問世起就得到學術界的關注，小說把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進行了巧妙融合，側(cè)面反映出諸多社會問題，有著極高的文學價值以及學術意義。小說受到的評價褒貶不一?？道聦胶Ｉ畹纳鷦用鑼懙玫胶嗬ふ材匪?、愛德華·加內(nèi)特和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等知名學者的高度贊揚，菲茨杰拉德甚至把這一序言看作自己的藝術“信條”。以伊斯雷爾·贊格威爾為代表的批評家聲稱它欠缺傳統(tǒng)情節(jié)和浪漫元素。杰里米·霍桑點明了敘事方面的歧義，而布魯斯·亨里克森認定這是康拉德早期寫作技巧的一種進化。國內(nèi)針對《“水仙號”上的黑水手》所做的研究相對有限，在現(xiàn)有的相關研究里，主要有兩個探討方向。其一為開展道德與倫理剖析，王松林對小說中責任、忠誠等道德意義展開了深入分析，認為這部作品為康拉德傳遞倫理學觀點打下基礎；彭禹借助文學倫理學批評手段，考察了小說中人物身處的道德困境、道德領悟以及道德復蘇的進程。二是在敘事技巧研究這一塊，趙海平和高繼海聚焦康拉德怎樣借助小說結(jié)構(gòu)與風格達成序言里提出的主張。

盡管國內(nèi)外對約瑟夫·康拉德的《“水仙號”上的黑水手》研究較為深入，但對《“水仙號”上的黑水手》中共同體書寫的研究仍有空缺，“大凡優(yōu)秀的文學家和批評家，都有一種‘共同體沖動’，即憧憬未來的美好社會，一種超越親緣和地緣的、有機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體形式”?？道略谧髌分袠?gòu)筑了一個理想的共同體，這種共同體是在何種背景下形成的？又因何導致其出現(xiàn)裂痕？康拉德理想中的共同體是何模樣，有何局限性？本文將基于共同體理論，嘗試解答上述問題，并剖析康拉德對英國殖民主義行為的復雜態(tài)度。

團結(jié)與分裂中共同體的構(gòu)建

在西方，共同體最早的形式是因婚姻而形成的血緣共同體，基于家庭和宗族形成，也有基于血緣、地緣形成的共同體。在規(guī)模和范圍上，共同體有所差異，如歷史上自然形成的村莊、城市社區(qū)，是一種持久的共同生活模式。共同體的概念是文學作品關注的核心問題，因為其能夠反映不同時代的社會、文化和道德價值觀?？道吕谩八商枴边@一有限的空間，巧妙地審視了這一動態(tài)關系。

“水仙號”上，自然界所造成的外部危機迫使船員之間形成密切聯(lián)系，當“巨大的帶著泡沫的海浪從薄霧中冒了出來，直奔我們的船而來時”，生存的威脅迫使水手們團結(jié)起來，共同抗擊風浪。老辛格爾頓在四十五年里“在岸上生活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四十個月”，這是集體主義的象征。他在甲板上表現(xiàn)出的堅定，“仿佛他是船上固定裝置的一部分”，體現(xiàn)了抵御風暴所需的無私奉獻精神。甚至連桀驁不馴的唐金在暴風雨期間也不情愿地加入了集體行動中，這說明生存的本能可以壓倒個人之間的敵意?！案桑蛘咚?！”的概念成為水手的座右銘。他們忠于自己的職責和船只，憑借著熱情奉獻，將“水仙號”鑄就成能抵御任何風浪的共同體。安德森敏銳地觀察到：“盡管人們擁有個體獨立性和行動的沖動，但在特殊時刻，他們也有對集體的需求?！痹诔樗^程中，“白人和黑人的手交替著在抽水柄上移動”，這不僅僅是一種體力勞動，更是強化共同命運感的一種儀式?？道沦澝浪?，像“在黑夜中支撐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筑的燈火通明的大廳的石柱”，雖然勤奮的一代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人們遺忘，但是團結(jié)和忠誠的信仰會在人們的心中熠熠生輝，并足以支撐整個社會大廈。

然而，隨著風暴的逐漸平息，康拉德也指出了共同體的短暫性和局限性。一旦風暴平息，“永恒循環(huán)的單調(diào)生活”再度回歸，森嚴的等級制度和計較個人利益的觀念浪潮便會變本加厲地卷土重來?；萏氐牟∏槌蔀闄z驗共同體凝聚力的試金石。一方面，船員們給予惠特悉心照顧，但另一方面流露出厭惡的神情，暴露了共同體的局限性?？道虑擅畹剡\用了明暗對比的描寫手法一一“燈光照在他黑的臉上，跳動的陰影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微笑”，將個人對死亡的恐懼轉(zhuǎn)化為集體的恐懼，凸顯了剛剛建立起來的紐帶是多么脆弱。

康拉德把“水仙號”當成敘事舞臺，反映了共同體在危機與平靜期間的不同狀態(tài)。面對外部危機的沖擊，船員們靠著生存本能迅速集結(jié)為共同體。待風暴消散，共同體的脆弱和短暫暴露無遺。這種矛盾性鮮明反映出特定航海環(huán)境下共同體關系的復雜狀況，更折射出人類社會共同體構(gòu)建與維系的普遍窘境，康拉德引導我們進一步思索在不同的社會格局和歷史背景下，共同體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又該怎么突破它的局限性，建設更為堅實且有生命力的共同體？

臨時共同體的解體

康拉德講述了一個起伏波折的海上故事，伴隨著呼嘯的風暴，船員們?yōu)榍笊娌粩鄴暝?，到最后“水仙號”抵達泰晤士港口，故事緩緩歸于寧靜。在康拉德臨時筑起的共同體里，我們?nèi)阅馨l(fā)覺存在著會破壞這個共同體團結(jié)的疏離力量，例如秩序的要求會與個人利益相對立，船上的任何沖突都會對共同體的團結(jié)造成影響，潛在的疏離因素把旅程籠罩在陰影中。

處于“水仙號”這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里，黑人水手惠特的存在恰似一面棱鏡，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社會里種族與階級之間的影響。惠特作為船上僅有的黑人個體，由于他的種族背景被歸為“異類”，又因是“病號”而被邊緣化，這種雙重邊緣化在船員對待惠特的矛盾態(tài)度上得以充分顯現(xiàn)。應對暴風雨之際，船員跟黑水手的手一同抓住“同一個水泵把手”，這是由生存需要催生的一種表面上的團結(jié)。一旦風暴停歇，他們會下意識地對“那個躺著正在潰爛的黑人軀體的鋪位”躲得遠遠的，這種矛盾態(tài)度揭示出他們心底真實的偏見，以及在脅迫影響下形成的臨時共同體的脆弱情形。通過這些鮮明對比，康拉德以巧妙的方式揭示了19世紀晚期種族和階級間模糊又頑固的界限。

當“水仙號”逐漸接近泰晤士港時，船員對個人利益的關注程度近乎狂熱。曾經(jīng)齊心協(xié)力抵御風暴的情形，漸漸變成了針對“靠岸后的工資分配\"的爭執(zhí)，各個船員都在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就算是作為受人敬仰的航海傳統(tǒng)及集體精神的象征的老辛格爾頓也屈服于利益的誘惑，“咬著鉛筆尖，一丁一點地核算自己的養(yǎng)老金”，由一名矛盾調(diào)解者轉(zhuǎn)變成一個精于算計的人。從空間這一角度審視，當船只從公海進入泰晤士河的狹窄水域，甲板以往是共同開展活動與集體勞作的場地，現(xiàn)在卻被那些“如同寄居蟹縮進殼中，回到自己的吊床或海柜之處”的人占據(jù)著，這種身體方面的退縮映射了心理上的隔閡，每名船員都退回到屬于自己的私人天地，聚焦于自身的個人事務。

“水仙號”故事為讀者呈現(xiàn)出共同體構(gòu)建及瓦解的復雜圖景，從風暴當中短暫凝聚的團結(jié)，到由種族、階級矛盾引發(fā)的動蕩，再到個人利益對集體精神的蛀蝕，諸多不和諧要素最終導致臨時共同體分崩離析。這些敘事不光揭露了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的各類痼疾，還借助文學途徑探索著共同體的本質(zhì)。當生存危機減退，當個體需求跟集體利益發(fā)生矛盾，僅僅基于外部壓力打造的共同體顯露出脆弱的一面。文學里對理想共同體的呈現(xiàn)大多承載著人類對美好社會關系的向往與渴望，康拉德的作品借冷峻的筆觸打破了這種浪漫的美夢，引發(fā)我們思索：理想共同體是否要超越生存本能跟功利性的聯(lián)系，在尊重個體差異的同時，以更深厚的價值認同為基礎？

對理想共同體的文學表達

康拉德對理想共同體的尋求與個人身份認同以及文化經(jīng)歷緊密相連。受波蘭、法國和英國等多元文化的影響，康拉德深受種族身份的困擾，這份困擾促使他去尋找構(gòu)建共同體的可能性。在他的探索過程中，英國成為他漂泊靈魂的歸處，也讓他對理想共同體的設想充滿了獨特的“英國特質(zhì)”。從人物刻畫到語言選擇，都明顯表現(xiàn)出康拉德對英國文化和道德觀念的認同和欣賞，以及他對理想共同體的向往。康拉德選擇英語作為創(chuàng)作語言，試圖在個體之間建立起一種精神和情感上的聯(lián)系。他相信，英語語言中所蘊含的文化精神能夠跨越種種分歧，將人們凝聚在一起。

“水仙號”這個名字本身充滿了諷刺意味，納西索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因迷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終憔悴而死，化為水仙花。“水仙號”作為一個隱喻，暗示了在船上形成的共同體具有自我關注和自我投射的特點，表明這個共同體是船員們對自身以及共同目標的理想愿景的一種反映。當船長在啟航儀式上宣稱“從這一刻起，我們就是一個整體\"時，他進行了強有力的話語構(gòu)建。通過話語構(gòu)建，他試圖將背景、身份和興趣各異的個體凝聚成具有凝聚力和統(tǒng)一性的集體。這份話語努力并非空洞的言辭，它具有現(xiàn)實意義，因為它幫助船員們明確了自己在共同體中的位置。

然而，海上生活的殘酷現(xiàn)實幾乎打破了這個幻想。暈船折磨著船員們，讓他們的身體飽受苦楚。凍傷使他們的四肢麻木，從身體上提醒著他們所處環(huán)境的殘酷以及身體的脆弱。無休止的單調(diào)勞動，如“無盡的甲板擦洗和索具維護”，把老水手辛格爾頓所宣揚的崇高的“航海精神”變成了平凡而又令人疲憊的勞作?，F(xiàn)實與浪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產(chǎn)生了一種不協(xié)調(diào)，動搖了理想共同體的基礎，水手們痛苦而疲憊的身體體驗與他們構(gòu)建的理想化自我形象完全相悖。

“水仙號”作為理想共同體的象征，既承載著構(gòu)建命運共同體的深刻價值，同時也揭示維系共同體所面臨的挑戰(zhàn)?？道聦@種雙重性的細致描繪提醒我們，盡管對共同體的渴望是人類本性的一個基本方面，但創(chuàng)建和維持一個可持續(xù)的共同體需要的不僅僅是共同的經(jīng)歷或目標，它需要對人類生存狀況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和認識，致力于滿足個體的實際和情感需求，以及建立能夠經(jīng)受時間考驗的道德框架。

在《“水仙號”上的黑水手》中，康拉德以精湛的筆觸勾勒出共同體從構(gòu)建到解體的全過程，深刻揭示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八商枴钡墓适虏粌H是海上冒險的敘事，更是對人類社會共同體本質(zhì)的哲學思考。康拉德通過展現(xiàn)種族、階級矛盾以及個人利益對共同體的沖擊，提醒我們理想共同體的構(gòu)建不能僅依賴于外部壓力，更需建立在超越功利的價值認同之上。在當今社會日益碎片化的背景下，康拉德的思考仍具現(xiàn)實意義，促使我們重新審視共同體的內(nèi)涵，探索構(gòu)建更包容、更具生命力的社會關系的可能。

作者簡介：

孫妍，2002年生，女，漢族，江蘇蘇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本文系江蘇海洋大學2024年優(yōu)秀本科畢業(yè)論文培育項目“英國海洋小說的共同體理念和文學想象”（編號：5509007000X109）、江蘇海洋大學2023年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省級一般項目《中國邊塞詩之意象譯介研究》（編號：SY202311641645001）成果。作者單位：江蘇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