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過了江才能到家。過江隧道是條臃腫冗長的魚母,常年懷滿紅色車燈擱淺江上。魚母只在規定的時間產卵。想要被生出來,就一雙一雙地排列成隊,亮起、熄滅、亮起,緩慢等待像魚子那樣涌出去的時刻。傍晚的產程格外漫長,熬壞了的魚眼通紅一片。手機按亮又按熄,她不耐煩地打開百度地圖查看路況。怎么比喻呢,每一回放大地圖上表示擁堵程度的紅色條塊,她總要想起小時候看劃黃鱔的場景。鱔魚滑膩,身如甬道。皺皮的手指摁住魚頭,再捏一張尖嘴木片,創口自左而右。魚身破裂,鮮紅的血塊一塊一塊掉落,扔進沸水后,鮮紅熬煮成暗紅。
她打開音樂,有聲音在,車里顯得充實點。副駕駛位坐著小東西,臉上的驚訝與沮喪還未消退。母親通知說姑姑又“外出”了,這回小東西放在她那兒。微信上寫“茲事體大,不容拒絕”。小東西一上車,就撩起外套向她展示里面的黃色毛衣,衣擺織了一圈小貓圖案。“這個是松子。”小東西指著其中一只。“這件毛衣是誰買的?”她明知故問。“媽媽織的。”小東西笑嘻嘻地答,但很快就撇下嘴角。因她告訴小東西松子得病的事。原本還有半句“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涌到嘴邊又跟著嘆氣咽了回去。余光掃見一雙小手攀上車窗,是小東西被甬道的燈光吸引,朝外看。窗子微微映出扁平的面部,手指細長。這令她想起一種多足節肢動物,也想起松子。松子也看這樣的窗外。每次從醫院回來經過隧道,它就仰頭向外看。影影綽綽的光在墻壁上鑿出巨大的走馬燈。車流越行越慢,索性停了下來。也好,她忽然又不想那么快出去。等一等吧。甬道暗如夜晚,車燈們舉起蠟燭,排出一支支喪儀隊伍。隊伍盡頭,松子臥在絨毯上,腹部臃腫。“姐姐,”小東西輕聲問,“松子病得很重嗎?它會死嗎?”她說:“等一會兒到家了,你多摸摸它。”
車流在臨近隧道口的地方通暢了起來。追尾的三輛車糾纏在內側。是這樣的,卵在爭搶中會破裂,急著出生的貓崽會橫躺腹中,任羊水溺沒。松子去年難產,送去醫院剖宮,再和夭折的貓崽們一同被送回來。這個無知的母親溫順地臥在后座,一刻不停地舔舐死去的孩子。不再生產的第二年,它得了貓傳腹,腹水充滿肚皮。累贅、嘔吐與疼痛令它看上去仍然像個待產的小母親。往返醫院經過隧道時,“小母親”抬起頭向外看。影影綽綽的光在墻壁上鑿出巨大的走馬燈。只是這回,腹水遠比肉身沉重。
出了隧道是一段上坡的高架,路面廣闊,沿路栽種了紫葉李、吉野櫻、郁金櫻做行道樹。等櫻花開完,路旁低矮處開深紫的芍藥,高架中間的綠化帶接著盛滿薔薇和極為碩大的月季。高架橋柱上的爬山虎在最熱的時候蘇醒,從淡爬到濃,并在秋的末尾處萎縮,留下虛弱的攀附的腳印。那時候,欒樹同江水一樣半紅半綠。和丈夫陸續搬去江邊的那一年,丈夫開車,她坐在副駕駛位,邊拍照邊向他描述哪里雜花生樹,哪里落日鑠金。松子有時在她懷里,有時伏在她腳邊瞌睡。
七年前,她領養了一只三花貓,取名松子。救助人說樓下花叢的流浪貓生了好一窩,二月鬧春,四月就生了。春貓好養活。視頻里,五個腦袋鉆入母貓腹部,吮吸乳頭。三花貓最小,被踹倒在母貓的腿上,順著它白色的腿爬上它黃色的背。母貓任由小三花將自己當山爬。小三花被領養時,母貓來送。它極為安靜,僅貼著墻邊站,看著它的孩子在一雙兩雙三雙手間傳遞。救助人說,母貓在送走第一只小貓之后就懂了。不久,救助人廣而告之,母貓從窗臺跳下,又流浪去了。倒是那小三花嬌弱,容易受驚。它驚恐于每一臺會發出聲音的家電,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突然飄動的窗簾,甚至自己無意中擺動的尾巴。剛結婚時,丈夫只要出差幾日再回來,它都要害怕一陣。作為婚前陪嫁,小三花始終無法適應這個陌生雄性的闖入。每回都要躲進柜子里,喵嗚、喵嗚地叫。
“那個嗚字要拖得特別長,嗚——”她一邊推開房門,一邊學給小東西聽。高低轉折,像人掉進水里,沉到底,又浮上來。貓面朝窗子躺著。“ 松子, 松子。” 小東西輕聲叫它,摸到積水的貓腹。“它的肚子好大呀,是要生小貓了嗎?”停頓了一會兒,驚恐爬上小臉:“是生小貓讓它生病的嗎?”她用手指梳著貓的背毛,邊說:“肚子里的不是小貓,是生病了,得了腹水,嗯……就是貓得的病里面最壞的病。”“就像人生病一樣嗎?”“是的,它每天都要打針,我給它打,你看到針了嗎,在窗臺上。很多很多。”“打針會疼嗎?”“每天都疼。”“貓疼的話也會哭嗎?”“我不知道,我沒見過。”她說。這個松子更能忍痛一些,她想。疼得厲害了就縮在床底角落,一聲不吭。即使難產時,也只是張著嘴喘氣,和它子宮里溺水的孩子一樣。忽然地,她的手心里攀上了更小的手。小東西囁嚅說:“姐姐,我想出去了。”
把小東西存在她家,肯定是母親的主意。她知道。姑父去年春天滿七十,過完大壽查出腎癌,之后姑姑便隔三岔五“外出”,小東西被到處寄存。母親明知“那件事”之后她已對姑姑心生反感,但在一個“完整”的女人心里,她要讓她也完整。房間里要有小人兒。光有貓是不夠的。她知道。可是這幾日她一直為松子的病和另一些無從形容的瑣碎而心煩。
一只書包裝下小東西的全部行李。她拍照發給母親,吐槽姑姑,松子的貓包都比小東西的大。母親很快回復,她哪有松子好命,松子投胎在你家。可能母親即刻意識到話不合適,這條又被撤回了。罷了。姑父壽宴上,小東西穿紅戴綠,被安排給父母磕頭。姑父開腿坐著,一副老人相,面頰凹陷不耽誤滿面喜色。小東西起身時沒站穩,又“磕”了一個,被生出老人斑的手摟進懷里親了又親。姑姑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表情。小東西緊緊貼著她,“媽媽、媽媽”叫不停。
只是一年多的時間,春天和春天已大不相同。誰能想到,春天和春天也能大不相同。她去廚房給小東西倒水。對面陽臺上,一個瘦女人拉開窗簾,收衣服,晾衣服,開窗。她觀察過幾日,應該是新搬來的租戶,屋里還有個男人。窗簾是她新掛上的,先是掛了白色的,后來加了一層藍色。上一批租戶是群租,全是男人,七八個,或是十幾個。窗子和他們一樣,都裸露著,光著頭,光著膀子。夜晚時,窗戶上是吸頂燈留下的假月亮。
她感到口腔里一陣酸澀。
2
七年前的冬月出了件大事。姑姑的獨子心臟病發,身死他鄉。
見到姑姑,她懷疑那已不是姑姑。失獨的婦人如人所料地消瘦、衰敗。可她又覺得,姑姑同從前也沒什么兩樣。窄身子長臉,臉皮被顴骨架起,文過的眉毛如兩撇錯愕的胡子。她的兒子偏偏生得極高,四肢極為瘦長,手腳卻大,行走間偶爾搖晃,被打趣像個蜘蛛。每每母子相攜,都顯得有些滑稽。姑姑習慣了揚起頭看人,重力使得嘴唇難以閉合,隨時都能張口說話。她每一張口,都足夠吐出一只蟬來,任何一個與她對視的人即刻被蟬攀住。姑姑熱衷于宣講自己如何做母親,從清晨開始準備的一日三餐到由內而外親自編織的衣物,從暴風雪夜(有時是雨夜冬夜)蹣跚就醫到磕在菩薩腳下虔誠地拜誦。講到動情處,蟬翼巨震。到處是偉大的蟬鳴。母親這頂冠冕被姑姑日日擦拭,精雕細琢,形同潔癖的強迫癥患者。
兒子入殮那天,姑姑貼身穿了一件黑色毛衣。普通開司米線,尋常元寶針,裹著她又撈住她,好叫失重的肉身不至于潰散一地。姑姑織了一輩子毛衣,最知道什么線松軟,什么線緊密。她喜歡用嬰兒紗線,說捧起來像糖雪蓋在臉上。誰讓她的兒子生來便胸骨凹陷,心臟被掩壓在骨頭盆地之下。父親不以為意,但母親在乎。那凹陷太嬌貴,要用糖雪裹著它,護著它。可那天,那天他滿身汗。壓在胸骨下的心臟怦怦直跳。從前一晚與人悄悄離家開始,心臟便如鼓擂,越跳越高。他在年輕的身體前甩開了媽媽織的嬰兒紗線。他自由地撲上去,又嘭地倒下,倒在年輕的身體上。四肢攤開,形同轟塌的肉色蜘蛛。
靈車過江時,天色灰藍,隧道燈代替星星一閃一閃。覺得冷,她和丈夫互相挨著。姑姑的側影落在車窗上。人在無助時、悲愴時不禁要扭過頭,或低下頭、偏著頭,袒露悲戚的神色。可姑姑一動不動,頭臉端正,面部向前,只有上唇久違地貼著下唇。她仔仔細細看姑姑,直看到車窗映上其他的眼睛。他們看姑姑一動不動,臉上燈影紅紅白白。他們誰都沒有看清,燈光映不到的地方,姑姑的手正在雪白的嬰兒紗線上游走。車內昏暗也無妨,她熟稔針線的一切。她要趕上最后一針,將袖子收頭。早用虎口一丈一丈量過了,兒子穿正好。
之后的兩年里,她很少見到姑姑。第三年冬月,按照習俗捧了牌位后,姑姑請一大家人吃飯,沒料到,席間卻鬧得難堪。起因是有個親戚安慰說三年已過,二人失獨,晚年無依無靠,不如趁著還有精力,過繼一個或是領養一個也好。姑姑姑父家底殷實,兩頭有的是要認她做新母親的人家。立刻就有婦女帶著寬容的語氣前來,說是啊,是啊,別拘著了,人活著還是要向前看,你這么好的母親,孩子也不希望你老了孤獨。她呢,原本正在另一桌上和丈夫悄聲搬弄從母親那里聽來的是非,一說是姑父想領個孩子回來養老,二說已經領了但不知怎么正瞞著呢……忽然間,她和丈夫,和席上的一切,都被囫圇拉入尖厲的蟬鳴中。是蟬鳴。鳴聲以三年計算。數以百計萬計的蟬從姑姑身上飛出來,匍匐在每個人頭上,披著白衣,戴著冠冕,聲嘶力竭地振動翅膀。雷電交加,樹木倒地,火車穿過山洞。怨憤都被貫穿,她來不及捂住耳朵,來不及奇怪于這突然而至的潰敗。爆鳴后,姑姑泄倒在座椅里,渾身顫抖,雙目赤紅。母親已和旁人一樣擁上去,撫背的撫背,勸說的勸說。她指給丈夫看,姑姑這只老蟬,自三年前就只能在冬月里蛻皮,越蛻越啞,越蛻越皺。話說一半,丈夫站起來迎上敬酒的杯子。
只不過一個多月,開春過年時,席上便多了個人,是個小東西。臉蛋濕漉漉的幼兒,蜷著手,頭發披散,形同貓崽。沒有人不在說祝福的話,大家像不久前圍著姑姑那樣圍著小東西,逗弄她,摸一摸頭發。被按下的話在心里打鼓,心跳聲和心跳聲傳起密語。她們觀察并夸獎小東西凹陷的面頰、微微突出的嘴唇,又不動聲色地轉向坐在席上的老蟬。那老蟬正值蛻皮期,裹在毛衣里,一動不動。可沒過兩天,便聽母親說姑姑給小東西織了一件小毛衣,開始教她每日舉起雙手,像崽兒一樣從領口里鉆出頭。姑姑忽然像個親生母親一樣,推童車、脫外套、穿外套、喂飯,身上背著水壺和嬰兒濕巾。坐在女人堆里,她又變成合格的養母,極為認真地說起領養小東西的細節。新蟬一只一只長出來,攀在女人們的頭上。
過完年,她和丈夫回家,過江隧道格外擁堵。隧道頂上代表前方通行的綠色箭頭全都打上紅叉。照例是丈夫開車,他們在緩慢行進中緩慢遞話。她說起心里的疑慮。先說對姑姑的疑惑,又說對抱回孩子的姑父的,又說起席上的怪異和小東西。一雙腿骨瘦伶仃,軟塌塌掛在童車外面,還不如松子大,不如松子有勁呢。丈夫只說,我們也抓緊生一個吧。別再等了。這不是丈夫第一次提出這事,她從來都說還沒想好,或推托這年要做好幾個讀書會忙得抽不開身,他提提也就作罷。直到去年姑父壽宴之后,丈夫鐵了心,拉著她在餐桌坐下,鄭重其事地說,有妻有子家庭圓滿是我的愿望,我們生個孩子吧。
然后呢?然后就是春天變得破碎又漫長。
3
起先,她收到姑姑寄來的羊毛織物。兩條藍底白邊和白底藍邊的花形圍脖,一只紅色小鳥一只綠老鼠。姑姑說送給松子玩吧。過幾日,她收到淺棕色的毛線長圍脖,上面挖了四個空。姑姑說是給松子織的毛衣,網上學的,又說天熱穿不了就等秋天穿。這樣的貓衣服陸陸續續又寄來三件。月底,她開始收到小衣服小鞋子,從兩件棉線織的純白線衣到兩件牛奶毛線織的系繩馬甲,還有兩雙小鞋子,被她無奈地扣在松子的耳朵上。她疑心備孕的事被母親張揚了。這不可能是給松子的,分明是嬰兒衣物。丈夫倒是喜歡得很,把松子抱在懷里,給它穿嬰兒鞋。松子掙扎,朝她喵喵叫。她覺得場面可愛,拿手機拍了視頻。她當時怎會覺得場面可愛呢?
這些是去年春天的事。去年春天比往年春天都冷。策劃的兩場讀書會遲遲未能舉行,她的時間忽然多了起來。但她心里清楚,只不過是將一團面扯成了面皮,看上去又長又油亮,但越扯越薄,一個貪心就斷了。丈夫像是重新回到戀愛時的那幾年,他的時間也多了起來,足夠同從前那樣陪伴她選書、讀書、做摘抄、錄視頻,偶爾也會聊到兩人在讀書會上初遇的情形。她擅長藝術文學類的閱讀,丈夫喜歡讀博物、史書和哲學。丈夫讀《惡心》時,她網購了兩個多月的《論老年》終于送到了,豎版繁體字,讀起來費勁許多。去年春天比往年春天都冷清,萬物奄奄,獨有野貓踐行著春日復蘇的法則,不放過鬧春的每一個夜晚。丈夫也要求她踐行承諾。當他像貓一樣咬她的后頸,她忍不住想起樓下的野貓。那一刻,她突然在那些尖厲的慘烈的如同驚恐的叫聲中聽出了區別。
春天最終變得令人疲倦。她只能回憶起一些模糊的,如同密封罐中悶蒸水汽般的畫面。比如,某一天,或許是陰天的早晨,也或許是下午四點多,她對著門外的一袋毛衣不知所措。布袋最底下疊著一件寬大的玫紅羊絨毛衣,上面疊著兩件熟悉的嬰兒線衣,最上面是一個用紅布裹著的物件,看形狀便知是尊佛像。丈夫打開紅布。和她猜想的一樣。她不知道姑姑是怎樣過江在她家門口悄聲放下這尊送子觀音的。她拒絕自己去深究姑姑的用意。只覺得潮熱。打開袋子的那一刻起,潮熱從手心升起,爬到脖子,爬進腦袋,又向下漫延,漫過腿根,漫進裸露的膝蓋窩。她察覺到無從指摘的煩悶,在電話里沖母親發了一通火。第二日一早,她把之前的幾件嬰兒衣服鞋襪通通裝上,連同送子觀音一道送還給姑姑,只放在小區崗亭里就走。
回去時,過江隧道難得暢通無比。油門踩過一百,超速行駛。她恍惚中看到隧道中間臥著一只貓,來不及看清就已越了過去,忙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彌陀佛。黑白花紋,帽子大小,大概是只幼貓。依稀可見紅色血痕。自從穿梭過江隧道,她每過一兩個月,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只能盡量擺正方向盤,讓車子正正地從貓身上越過,不叫它再遭碾壓。可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要涌進魚母之身和涌出魚母之身的車輛太多,避之不及。很快,它將是分離的粉紅色組織,血肉被不斷涌來的車輪分走,會有灑水車沖洗掉血肉的痕跡。而它的皮毛越碾越薄,死死扒在瀝青上,最終成為一塊瘡疤,不起眼的瘢痕。隧道和聯通的高架上,有不少這樣的瘡疤。隧道里怎么會有貓呢?一定是被人故意從車里扔出去。丈夫想了幾個理由,都沒能說服她,任她低聲斥責隱形的虐貓者。后來,她在一條帖子下看人說誤入引擎蓋下取暖過夜的小貓會因此被車帶走,又在行車中從底座掉落到路中央。她不信這是全部的真相。轉發給丈夫,丈夫沒有回復。
這些是去年春天的事。去年春天比往年春天都漫長。她留在蓮蓬頭下發呆,任傾盆的熱雨將爛熟的肉體與掩埋的天真都澆濕澆透。丈夫已經酣睡,呼嚕聲如同夏日沸水。早就是春天了。她走向陽臺,從花盆里摳出兩個土塊,朝樓下野貓聲起的花叢狠狠砸過去。后半夜,叫聲沒有再響起。春雨來了,雨水兇猛,在地上砸出接二連三的坑洞。怎么還是春天?
4
她好奇過小東西,在送子觀音事件之前也好奇過姑姑。姑父七十壽宴那天,她到得早,在酒店大堂路過一對奶孫。擦肩而過時,聽到那小丫頭貼著老婦人連聲叫“媽媽”,才驚覺這對“奶孫”是姑姑和小東西。姑姑老了許多,臉皮從顴骨上耷拉下來。無論多少聲“媽媽”,姑姑都沉默不應,只是手上不停,拿外套,遞水壺,拉著小東西不讓她瘋跑。小東西性格倒好,哪怕這一年來被送去不同的親戚家寄存,也沒有生出拘束,好像天生就是這家的妹妹、女兒或是孫女兒。她找出幾本做兒童閱讀主題用過的繪本,小東西翻來覆去看得津津有味,看了幾遍后,捧著書去找松子,比畫著講給松子聽。
“姐姐,松子為什么叫松子啊,是因為它喜歡吃松子嗎?”
“是因為松子叫松子。”
“啊?”
“那就是因為我喜歡吃松子。”
“這,這有點搞笑。”小東西這樣說的時候,和同齡的別的孩子一樣,聳著肩嘴巴扁扁地笑。她想起一個有兩個女兒的朋友曾這樣形容過自己的孩子,說她們覺得這樣很有趣。
母親問小東西吃飯怎么樣,還那么難咽嗎?吃一口要含在嘴里半晌。實話說,她沒留意也不在意。她養貓都是自助式,倒好一天的貓糧,餓了自然會去吃。母親責備她不盡心,照顧孩子怎么能這樣隨意,一會兒又責備姑姑不盡責,親生的就摟在懷里,不是親生的就到處寄放。繞來繞去地講個沒完。就在她疑心姑姑的蟬將要從手機里飛出來時,母親問起她和丈夫。她連忙摟過小東西,讓她對著手機那頭叫人。
去年春天之后,丈夫不聲不響地換了一家四十公里外的口腔診所,穿江往返,早出晚歸。她在丈夫出門后打開百度地圖。過江隧道永遠紅成一片,隧道口有一段暗紅。經過那里時,六股車道合成三股,車頭慣常橫七豎八,左突右行,互不相讓,拼比著誰能先擠進那條魚母的腹中。丈夫也是其間一個。她又想起被劃開的黃鱔,皺皮的手指摁住魚頭,創口自左而右。
有電話進來,是印刷廠來送讀書會的易拉寶樣品。一幅印著敦煌莫高窟第45 窟的主尊佛像,一幅上是第57 窟南壁說法圖中的美人菩薩。這期讀書會她打算做敦煌主題。她蜜月時去過敦煌,看不懂佛像,就專注看藻井,看著色,看圓潤之美。丈夫一路上重復講樂僔和法良,講彩塑和壁畫,講鳴沙與供奉,明知多半是臨時背的,她也樂得捧場。晚飯后,她裝上剩飯,和丈夫一同沿路喂些貓狗。那個干燥到安靜的小鎮,星星滿天。他們討論如何終生只做一件事,比如狄金森,她說。她終生只做自己的夢,只做植物的愛人,只生養詩歌。
正核看樣品,小東西湊了過來,竟朝著菩薩畫像撲通跪下,熟練地空掌合十,嘴里輕輕地念念不休。磕頭的時候,小小的掌心朝上。她問:“你磕頭干嗎?”她覺得無奈又好笑。
“媽媽說了,見到菩薩就要拜一拜。”
“那你給誰磕的頭?”
“給我自己唄。我要菩薩保佑我早日投胎,長命百歲。”
“瞎胡說,你活得好好的,干嗎要早日投胎?”
小東西貼到她耳邊說:“我悄悄告訴你哦,我是聽媽媽這樣說的,媽媽每次都這樣說。媽媽磕過好多好多的菩薩。”她繼而又說:“姐姐也可以磕頭,求菩薩保佑松子早日投胎,長命百歲。”
“松子過得這么苦,還要投胎嗎?”
“那它投胎了就還做你的孩子。姐姐,你想要松子做你的孩子嗎?”
她不想敷衍,直說松子是一只貓,它不會是人的孩子。
小東西太小了,早忘記第一次見到松子時,她的姐姐還自稱松子的媽媽,還逗她,說有的媽媽生下的是小人,有的媽媽生下的是小貓。太小的小東西藏不住話,貼著這個并不熟悉的姐姐,摸著她的肚子說:“我悄悄告訴你哦,媽媽說你這里有哥哥,我哥哥會到這里來。”
小東西脖子上的觀音吊墜從毛衣里跑出來,印在她的肚子上。肚皮上所有的神經元都醒了,化身最清晰的觸角臨摹吊墜的輪廓。
她怔住,想起那尊送子觀音。
這一回,輪到她成為黃鱔了。一只小細蛛捆住她。一只皺皮的手想摁住她的頭。眼前的菩薩佛像,雙目低垂,高僧大德。
5
午飯后要給松子打針。針要打滿八十四天。這是一件極困難的事。她跪在飄窗上,雙腿夾著臃腫的貓腹,手腕壓住貓的后頸,一手拎起皮毛,一手迅速推針。困難得很,藥劑是油狀液體,稠密結實,從針管涌進尖細的針頭再涌進母貓的身體時,她們,她和松子,都咬緊了牙齒。周末的時候丈夫在家,會容易一些。丈夫按住松子,她來注射。這是一天里他們挨得最近的時刻。有時,她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講,可話到嘴邊就淡了。就像沒過腳面的潮水忽然退去,潮濕的腳陷進泥里。
其實,直到去年春天過完,她都還有很多話講。她不但要講,還要借做讀書會物料的機會打印出來。例如:“做母親和做父親很不一樣。做母親意味著一個女人把她的身體全部交給孩子,或孩子們;孩子們在她身上就像在山上,在花園里;他們吞沒她,擊打她,睡在她身上;她任由自己被吞沒……這種事是不會發生在父親身上的。”她給這幾行畫了線,拍下發給丈夫。春天過去,她打算重啟讀書會,策劃新的主題。時間變得擁擠,在煮咖啡和煮粥時跟著一同翻騰。她摘錄的不止這段話,還有別的三五句,例如“‘母親’其實是一種妄想,世界愛這一妄想勝過愛母親本身”或是“她們常常以此為借口,在其中尋求庇護,卻發現當心靈的感情耗盡時,避難所已變成了牢籠”之類。她都設計一番,印成卡片或書簽壓在書桌上、臺燈下。她佯裝問詢丈夫的意見,問他這些拿到讀書會上做主題周邊怎么樣。丈夫不耐煩地去廚房拿冰水,邊嘟囔:“有話直說吧,搞這些名堂做什么?我看你就是存心的。”等他看到莫高窟冰箱貼下也壓著“名句”卡片時,怒火中燒,摜出杯子。她聞聲等在客廳,隨時準備高聲爭辯。但丈夫沒有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慢慢坐在桌邊,雙手抵住額頭,神態萎靡。“你想暗示什么呢?是想說還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這很難嗎?”丈夫泄憤地戳著卡片,“講這些話的人,這些女人,沒有活在你和我的生活里。你不是她們。”他無力地說,“我理解你,真的。”丈夫的目光停在左手邊,不再去看那些卡片,“可是,社會能理解嗎?你的父母,我的父母,能理解嗎?”
丈夫問她:“人人都有孩子,為什么我不能有一個孩子呢?”她沒有回答。該怎么回答呢?他說:“我都沒有責怪你到現在都沒懷上。”他又說:“你再去試一次試管吧,我知道你的苦,但是試管有用,你媽不也說了小東西就是做試管生的。”“放屁!”她狠狠瞪著他,“小東西怎么來的,你是男人你會不知道?這種鬼話你真信?”又諷刺道,“姑姑不是到處說小東西是領養的嗎,這你怎么不信了呢?”可丈夫眼睛通紅,聲音驟然重起來:“我收入穩定,你時間充裕,你為什么不愿意呢?一只貓你倒是當孩子養,嘖。”他揚聲連連問,“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生養一個孩子而已,有那么難嗎?你姑姑都給你送了送子觀音,你姑姑都比你盼著,你為什么不愿意呢?我不明白!”說罷,一腳踹向了松子。
她也不明白,或是不完全明白,自己的抗拒究竟是從何而來。捫心自問,可能是出于對未知的膽怯?比如怯于離別、無法逃避的宿命、未知的責任、被分割的生活,還有陣痛、鈍痛、被抽空的痛。是的,她就要被分割成碎片了。也可能只是純粹地,在這個過分漫長的春天里沒有成為一座山或一座花園的欲望。她心里酸澀。她也不明白,姑姑為何連不是自己的孩子都能認下,甘心用衰老的身體重新做母親。我不是魚母,她想,我也不愿做山。它來攀爬我,那我又該如何攀爬山呢?
她沒有再爭辯。她曾向丈夫形容過取卵的痛。“你見過劃鱔魚嗎?就是那樣的。”
那個夜晚很不同尋常。五月的天下起大霧。客廳里一片狼藉。大門鎖芯竟然自動松開了,吱呀出一道窄縫。就是在那個夜晚,挨了一腳的松子不見了。丈夫聯系了專業尋貓人。幾撥人來來回回地鉆進大霧中尋找松子。起霧時,人與貓,與妄言,與謊言都可以隱藏起本來面目。等天亮,車流也要鉆進白霧,再涌進過江隧道。進入隧道就安全了,道路筆直,不可越線,一切行進按部就班,無雨無風無霧。
天亮了,尋貓人找出了六只三花貓,可都不是松子。
之后,他們再背對背睡下時,默契地留出松子的位置。
6
如果一些事可以像牙齒一樣,疼了,松了,就躺下來,張大嘴巴,去補上,拔了,另換一顆,是不是會容易得多?
松子失蹤后,她感覺身體在漸漸流失。不僅是被眼淚帶走的水與鹽分,還有一些細不可查的,絲絲縷縷,沿著衣服的針腳,沿著時間的縫隙,流走了。兩個月后的一天,她在隧道里一時困頓,差點撞上前面的車。車頭前怎么會有一塊貓形瘡疤呢?她伸頭去看。那瘡疤竟緩慢鼓脹起來,竟又站了起來,不是瘡疤,是一只三花貓,會是松子嗎?她打開車燈,又打開了遠光燈。不只是一只三花貓,還有一只貍花貓。貍花貓在咬三花貓。她驚愕,剛抬起的身體回落在車座上。倘若這個時候驚動了貍花貓,它會咬得更兇。可就這樣照著嗎?開著遠光燈,如同一場露天演出。其他車道陸續暢通,只她身后排起長龍。喇叭聲響起。她猛地清醒過來。車前哪有貓,哪有松子,什么也沒有,連塊瘢痕,連塊瘡疤都沒有。
開出隧道,熱浪撲來。白天越來越長。也是在那天,她在小區噴水池下遇到一只貓。三花貓,肚子鼓起,奶頭腫脹。尋貓人找出來的六只三花貓,都不是松子。這一只也不是。它身上黑花比黃花多,不似松子有四只白爪,粉紅爪墊。它的爪墊一半是黑的,沒有那么可愛,后腿有一大塊黑花,肚皮垂著。它不是松子,可它和它們或許又都是“松子”。
丈夫默許了“松子”的“失而復得”,主動在客廳收拾出一塊空地,買了粉紅的貓產房。生產那晚,兩人蹲坐在產房外,看著“松子”痛苦地張口喘氣,半夜了仍毫無動靜。她同樣痛苦,腸胃跟著絞成一團。松子被送去醫院剖宮,折騰到清晨,再和夭折的貓崽們一同被送回來。她一路倚著車窗,任偶爾的顛簸拍打她。爬山虎與水泥柱糾纏。斑馬線上熱氣推搡行人。有人把帽子遺忘在長椅上。黃綠色的公交車停靠站臺,魚貫而出一群孩子。
正是早高峰時間,隧道緩行。丈夫先是打開音樂,沉默了一會兒之后說:“姑姑昨天去我診所了,說怕小東西牙長得不好,讓我給看看。她才幾歲啊,還沒有換牙。”其實姑姑找他,是想讓小東西去家里住幾天。丈夫問她意見。因著幾個月前送子觀音的事,她還不想提起姑姑,沒有接丈夫的話。沉默一會兒后,她給母親發語音,問姑姑怎么會突然讓小東西去別人家住。母親說:“你姑姑最近著了魔,到處尋寺求佛去做義工。棲霞寺邊上住一陣,靈隱寺邊上住一陣,普陀山也去了,這回說是要去南邊福建的寺廟,見什么拜什么。連她那老頭子的病都顧不上,找個護工打發。苦了孩子,沒人管。從前親生的,倒是像眼珠子一樣盯著……”她沒心情聽下去,只讓母親轉告,就說家里母貓剛難產,一窩小貓都死了,怕沖撞了幼童。
“昨天小東西來的時候,真嚇了我一跳。”見她掛了電話,丈夫繼續說道,“她也長手長腳,瘦骨伶仃的,趴在診床上玩,胳膊折起來,活脫脫一個小蜘蛛。”
丈夫問她:“你還記得那個病嗎?”
“什么病?”
“馬方綜合征。”
她驚訝地扭頭看向丈夫。他看著隧道前方,沒有回看她。隧道昏暗,丈夫的嘴角新長了幾顆面瘡。七年前,靈車過江,穿的也是這條隧道。她和丈夫坐在靈車后排。車里靜默的悲傷讓她覺得冷,把臉埋在丈夫的肩窩里。耳朵上傳來熱氣,是丈夫伸手掩唇,用氣聲問她知不知道馬方綜合征。她不想理會。丈夫又問:“姑姑的兒子之前發過心臟病嗎?”她忘記自己是不是點了頭。是有那么一次,聽母親說姑姑一路哀號,在手術室門前癱成軟肉。丈夫摟過她的肩膀,輕輕碰她的頭,說:“你抬頭看看。”他在手機上搜索出一張患者圖。丈夫遮住圖上的人臉。余下的身形,她分外熟悉。雙腿雙臂手指腳趾都長得過分,像人形蜘蛛。心口處有一片凹陷。丈夫說:“馬方綜合征就是容易形成心臟主動脈夾層導致心臟病發,二三十歲是高發期,是遺傳病。”手指劃過,又一張圖,又一個人形蜘蛛。他們緊緊挨著,沒有再說話,呼出的水汽潤濕了手心。車內昏暗,手機亮得她眼睛疼。她扭頭看向窗外,姑姑的側影落在車窗上。姑姑知道嗎?她忍不住想。
姑姑知道嗎?直到從車里抱出“松子”,直到在撿到它的水池邊埋葬夭折的貓崽,她都忍不住想。一年之后,母親再提起讓小東西寄宿的事,她沒有再拒絕。
7
她停在臥室門口,感到糊涂。床前,一只細蛛站著。小東西,那個小東西,像格里高爾那樣在夜晚變形為甲蟲。不是甲蟲,是節肢動物,一只站立的細蛛。
變形是從蓮蓬頭下開始的。
小東西舉起雙手,讓她脫掉衣服。織了一圈小貓圖案的毛衣。袖口短一截的秋衣。湖水色的菩薩墜子。墜子落在胸口。胸膛瘦得一雙手可以捧起來。凹陷的胸骨聚成盆地,菩薩落在其中。她訝異地盯著看。小東西有點羞澀,抬手擋住胸口的凹陷。“是哥哥的。”小東西說的是菩薩墜子,“媽媽說,哥哥就是不肯戴它才去世的,我要天天戴著它,洗澡也不能摘的。”
她打開蓮蓬頭。“下雨了。”小東西說。溫熱的傾盆大雨將成熟與稚嫩、愁容與天真都澆濕澆透,澆成溫熱的粉色,像剛出生的人和剛出生的貓。澆得人成為人的雨水沒過幼小的頭,肩膀,在心口的盆地堆積,又傾倒下去,沿著細長的身體游走。她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生下來就是這樣嗎?你也是生下來就這樣嗎?就像被重擊了一拳,打在心臟上,肋骨凹陷形同陷阱。命運的陷阱,她看了又看。
睡前,小東西突然鬧覺,口齒不清地喊著“蓋蓋、蓋蓋”,再問就只知道搖頭。她給姑姑打了電話,從包里找出塞在最底下的心臟吸盤。姑姑沒有多解釋,她也沒多問。電話里的聲音聽上去遙遠得很,像是在極為空蕩的地方。看到吸盤,小東西立馬安靜了,撩起秋衣,把凹進去的胸膛轉向她。她手忙腳亂地查心臟吸盤的用法,卻被小東西搶過塑料飯盒一般的吸盤往身上扣。短小的軀干,過分瘦長的四肢,一對大腳蹼,加上胸前扣上的塑料甲殼,細蛛在夜晚完成變形。
她感到糊涂,想來姑姑或許也感到過糊涂,第一世做母親時糊涂著,第二世已無法再做母親,可還能做什么呢?當姑姑打開那個令她恥辱的、憎惡的襁褓,再一次面向一個幼小又凹陷的胸膛,那么熟悉的,曾用一件件最柔軟的毛衣裹著的、護著的骨頭盆地,能不糊涂嗎?偶爾地,極為偶爾地,她還會閃過一個念頭:小東西生下七八個月,怎么就送來了呢?是怎么舍得送來的呢?
夜里,小細蛛身體火熱,細長的四肢纏上她,絞住她,塑料甲殼貼著她,她動彈不得。她因此多夢,一會兒夢見還堵在隧道中,小東西手腳張開爬到后座,驚恐地叫她看后座上幾只濕漉漉的貓崽。后視鏡生出霧氣。一會兒夢見松子可以重新走動了,從桌子上跳下,跳得輕盈矯捷,落到地板上卻又突然陷下去,變成一塊黑白黃花的瘡疤。一會兒夢見籠子里一對無毛貓,一只眼睛金黃,一只眼睛烏綠。金黃咬在烏綠的脖子上。烏綠轉過身,無毛的身體放大了穹隆般的肚皮,懷孕后的奶頭裸露得紅艷又坦蕩。
她從夢中驚醒。外頭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是松子。它脖子前伸,嘔出兩大攤污穢,屁股大腿上一片黃色液體。
半夜兩點,隧道里一如既往,壁燈雪白,車燈鮮紅。隧道的兩頭都是黑夜。丈夫開車,她陪著松子坐在后排。松子不再仰頭看向窗外,只痛苦地喘氣。后視鏡里映出丈夫的眼睛。他們四目相看。慌亂中,她胡亂點開手機,又胡亂打開監控。那小細蛛正睡著,四肢纏著她的枕頭。匆忙出門前,她只來得及把寵物監控放在床頭。
醫生說也就三四天的事了,腹水引發腎衰竭,讓他們考慮是用藥再吊幾日,還是讓松子安樂死。丈夫讓她決定:“你撿它回來的,你定吧。”她坐下,翻出濕紙巾,擦拭松子被弄臟的身體。松子伏著,肚皮起伏得厲害。毛發被嘔吐物粘在一起,她一點一點擦,再一下一下捻開。手機忽然振動不停,是寵物監控發出的警報。小東西醒了,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又爬下來,赤腳走出臥室,哭得歇斯底里,看著極為可憐。她在手機里叫小東西的名字,告訴她等一等姐姐就回來,但于事無補。小東西只是哭鬧得更厲害,胸脯開始抽動。
她忽然站起來。“我先回去一下,你陪陪松子。”
她要逃回家。
她逃回家,小東西撲進懷里。抱著她的肉,攀爬在她身上。肉唇鈍又兇猛,咬在她的肩膀上、脖子上、臉頰上。口水像黏液,嘴里含糊不清。小東西仿佛要吞沒她。她任她在身上爬,任她吮吸,任她吞沒。松子幼年時也有分離焦慮。如果只留它在家,每隔一小時,小三花就走到門邊去看一看,蹲著喵嗚叫。“松子也害怕嗎?松子怎么害怕的啊?”小東西掛在她身上。定住心神,她又教她:“那個嗚字要拖得特別長,嗚——”還要高低轉折,像人掉進水里,沉到底,又浮上來。
小東西跟著學:“喵嗚——嗚——”
她本想給丈夫打電話,但在托住小東西的屁股時察覺到不對勁。尿褲子了。再一看,床上也洇了一塊。給小東西沖洗、換褲子,扣好被扯掉的心臟吸盤,拆洗被褥,她察覺到自己并沒有意想中那么難過。甚至把吸盤扣在臉上,裝小黃人逗一逗沮喪的小東西。她哄騙她,睡醒了松子就從醫院回來了。小細蛛低著頭,手攏在胸前的菩薩墜子上。“我在求菩薩。”她說。
直到房間再次安靜下來,她伸手關燈,碰掉了床頭的書,掉出一張書簽。是她設計的,深藍底色,上面印著:她們常常以此為借口,在其中尋求庇護,卻發現當心靈的感情耗盡時,避難所已變成了牢籠。她一下子泄倒在地,掩面大哭。
大哭只有一下。聽到小東西似乎將要因哭聲轉醒,她連忙更深地掩住自己。掌心壓緊鼻腔和嘴唇,無知地,她落進一個母親式的陷阱里。母愛原來是盈余的遺傳病,她想。淚水在指尖淤積。無聲的母親式的大哭淹沒所有聲音,呼痛的聲音,羊水的聲音,卵泡抽空的聲音,疲倦的聲音,跪拜的聲音,春風吹進來的聲音。樹葉沙沙作響。
她在哄騙自己。她心里清楚,松子從來都只是那個從巴掌大養起的嬌氣的小三花,它沒有過別的厄運。可是松子已經不見了,到底要去哪里尋呢?后來的松子不是松子,所有的三花貓都不是松子。
她尋思,松子會不會已經過江,回到它幼年住過的地方了?她匆忙趕往過江隧道,哪知隧道口卻顯示著隧道維修,無法通行。她不想回頭,只想穿過去,像隧道穿過江水那樣。這個城市里有很多條隧道的。江有隧道,湖有隧道,城門有隧道,馬路也有隧道。那就走吧,把車舍棄在一邊,從隧道走進去。她輕得很,她有時知道,有時在讀書會上侃侃而談時就忘記了。隧道安靜空蕩,壁燈閃爍,雪白的眼睛一張一合。頂上掛著干燥的星星。路面生出雜草。她尋找不到松子。前方有人也在步行,身形奇怪,一會兒低矮躬身如同老嫗,一會兒臃腫如同山包,又像只蛹蟲,壁燈在墻上留下巨物的影子。她上前去看,竟是姑姑。數不清的毛衣裹著她,像裹著一只蛹。純白紗線衣,翻領的羊絨衫,對襟的藏青毛衣,灰白條紋的毛線背心,有的袖子無比長,長得落在地上。那些織在兒子身上、丈夫身上的毛線,那些如同蜘蛛一樣織過的網,全部地、沉重地裹在她身上。
她大聲疾呼,可姑姑沒有看她,頭臉筆直朝前,一邊走,一邊織毛衣。不是,不是織毛衣。毛線從身上流淌下來,絲絲縷縷,落在地上,越拖越長。姑姑在拆毛衣,拆了兩件白色紗線的,又去拆一件玫紅色的,一會兒又拆起貼身穿著的黑色開司米。姑姑在拆自己的身體,流淌下來,落在地上,越拖越長。壁燈照在她和她臉上,紅紅白白的光影里,她看見自己的手被毛線裹住,上下翻飛……
她從夢中驚醒。丈夫還沒回來。她迫切地想打個電話。
忽然聽見一聲“喵嗚——”。
輕微的,像從水里來。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