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舞蹈作為精神文明的重要載體,是人類在特定自然和社會環境中有目的的群體行為,同時基于舞蹈形態的觀察能夠折射出特定民族的生活、心理、習俗、性格等傳統樣式與風格,呈現出有別于其他環境的獨特“烙印”。基于舞蹈生態學的研究視角,苗族反排木鼓舞獨特的審美特點和動態美感既有群體與環境長期相互作用的影響,又因環境的變化在新的時期衍生出不同的功能。本文將從鼓舞關系、形態分析和文化表述三個方面展開具體分析。
一、探尋苗族文化中的鼓舞同構
(一)鼓舞在苗族民俗活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鼓在中國農耕文化發展脈絡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它不僅是中華民族古老的傳統樂器,也是精神的象征。據文獻記載,從原始社會中的“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到后來的“以鼓作舞,鼓之舞之”;從模擬百獸到擊鼓助興,鼓與舞便有了緊密的聯系。在各民族舞蹈形式中,鼓儼然成為歌、舞、樂三者相融的見證者,滲透在民族歷史文化發展的進程中。鼓是精神的象征,舞是力量的表現,鼓舞結合開啟了舞蹈文化之先河。〔1]
鼓不僅是樂器,也是劃分血緣關系的基本組織單位。苗族以鼓為社[2],一個鼓就代表苗族的一個宗族或支系。苗族中很多關于鼓的舞蹈,如木鼓舞、銅鼓舞、反排木鼓舞等,大多數苗族舞蹈都伴隨著音樂、詩歌一起進行,鼓舞則廣泛出現在當地人的民俗活動中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無論是擊鼓而舞還是以鼓伴舞,鼓舞作為一種整體性的表演形式成為苗族舞蹈文化的典型標志。在很多民俗活動或大型節日中,鼓更形成了特定打法、讀法的“鼓語”。鼓與舞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表演形式,也依據苗族地區的分布形成了不同風格的舞蹈。鼓舞廣泛滲透到苗族社會中,通過對兩者關系的解讀和情感表現的體會,進而產生更深入的理解。
(二)鼓舞一體的表現形式與功能
神,指舞者的精神與舞姿動態的神韻,要求舞者技藝要出神入化。民間舞蹈是舞者生命律動的顯現,是一個民族群體躍動的形象。「3]苗族諺語“蘆笙響,腳板癢”便提到了音樂與舞蹈的緊密聯系,舞蹈踏著鼓特有節拍變化,構成了獨特的鼓舞風韻。
鼓聲用于烘托舞蹈氣氛,鼓點的快慢會依據場合和具體內容而決定,具有一定的即興性。演奏時,鼓師站在舞場中央或一側,舞者由打頭的人帶著進場再圍成圓圈。單獨跳的銅鼓舞與木鼓舞無多大差異,尤其是舞蹈的基本動律特征(如手腳同邊甩)相同,節奏皆為4/4拍和3/4拍。鼓聲鏗鏘有力,依據不同的節奏型,舞蹈動作也會相應變化。大體上看,敲擊鼓面時所發出的重拍正好與舞者踏擊地面相吻合,聲音抑揚頓挫,舞蹈且進且退,形成了極強的視覺效果。苗族鼓音與舞蹈始終相依相隨,關系密切。通過敲擊鼓邊與鼓面,制造出變化多樣、附點密集的鼓音。鼓音本身具有一定的審美性,但有了舞蹈,可以使抽象的鼓聲演繹出生動的畫面,從而更鮮活真實。如果沒有鼓聲的律動,舞蹈本體則缺少了生機和內在推動力;如果沒有舞體的表現,鼓音則失去了畫面和觀賞性。二者互為依存、缺一不可,給予觀眾美的享受。
鼓舞是民俗活動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鼓師也在當地享有很高的聲望。首先,鼓身雕刻的龍、鳥等圖騰,是苗族族群與自然的溝通媒介,擊鼓的過程能夠與之共鳴,鼓舞被應用于“鼓藏節”等民俗儀式活動中。其次,“鼓藏節”作為苗族重要的節日,人們在活動中會伴著鼓聲唱苗族古歌。古歌口口相傳、歷代沿襲,歌詞中記錄著祖先千里迢迢的遷徙過程,古歌與鼓語相疊,傳遞著苗族寶貴的歷史文化。不僅如此,鼓聲的聚合也代表著民族的興旺。鼓樂聲聲、男女同舞,在舉手頓足之中慶賀豐收,增強了民族的團結和凝聚力。
二、反排木鼓舞的形態分析
源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臺江縣反排村的反排木鼓舞,作為一種苗族祭祀性舞蹈,廣泛用于莊嚴肅穆的祭祀儀式中,其鼓多選擇當地自然生長的樹木為材料,鑿空成型并蒙上獸皮。在每十三年一次的“鼓藏節”中,該舞蹈成為全族活動的一部分,充滿了強烈的原始文化特征。2006年,反排木鼓舞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一)流淌于身體的歷史編碼
反排木鼓舞是反排村慶祝家族團聚、祭祀祖先、祈神禳災的苗族舞蹈,伴隨原始圖騰信仰和萬物有靈的宗教意識發展而來,其歷史悠久,通過歷代祭鼓節傳承至今。[4]其舞段含義與苗族民俗文化息息相關。舞蹈由五個鼓點章節和舞段組成,依據苗族的語言鼓點名稱音譯為“牛高抖”“牛扎夏”“蝦地福”“高抖大”“扎廈露”〔5],結合舞段可理解為出門舞、拔草砍柴舞、踩蟲舞、挖墳舞和慶豐收舞。舞蹈中的“螺旋行進”隊形象征苗族先民遷徙的曲折路徑;“跳躍”動作隱喻跨越山川的艱辛歷程,舞蹈成為遷徙史詩的肢體敘事,以藝術化的方式記錄著生活。除此之外,舞蹈中能看到苗族先民遷徙山區長期生活的歷史痕跡。例如,舞段“在路上”中,“一順邊”的翻身動作形象地反映了上山下山過程中身體自然的形態,其舞蹈動律特征是上身前傾,以胯為原動力,行進時甩同邊手,順拐翻身,頭部、肩部、手、腰、腳的擰扭、蹬步、甩動等構成具有強烈對比的動態特點,動作敏捷粗獷、樸實矯健。這樣“一順邊”的動勢,同樣源于高原文化型的藏族舞蹈“鍋莊舞”也有類似的特征。
苗族是一個古老的農耕民族,在漫長歲月的變遷中,苗族人形成了一套適應山區自然生態特征的游耕生產方式,這種生產方式包括居無常處的逐山林遷徙、刀耕火種的農業生產技術以及采集、狩獵等輔助性的經濟活動。
在科學研究不充足的情況下,苗族先民崇尚萬物有靈的生態觀,舞蹈中哚地的步伐既有驅邪避兇的寓意,也蘊藏著農耕文化的影響,只有探究當地的生態環境和經濟生活,才能更接近舞蹈形態的本質和情感傳遞的內容,在一次次的騰踏翻身中,流淌著族群歷史的記憶。
(二)視覺與文化空間的雙重演繹
在對表演形態的剖析中,能夠看到兩種空間的演繹。首先是視覺上的表現空間,反排木鼓舞打破了中國傳統文化下講究對稱圓韻之美的觀念,呈現出“反傳統”的表現方式。從步伐來看,它同邊順拐,以胯腿為先,進而帶動整個身體進行扭轉,打破了古典審美左右協調、進退有儀的運動方式;從隊形上看,它是斜線切分、斜線行進的方式,能夠在空間上延伸出最長的線條,從視覺上也表現出一種動態的、不斷前進的感覺,通過斜線的傾斜和延伸,可以營造出緊張、激動的情緒,一反傳統調度中從“圓”形出發帶來的平衡穩定、無始無終的意象性;從動作上看,它是由胯部帶動身體反轉的擰動,以胸腰為中心上下翻動,呈現出上下起伏的動態。它的表現突破了傳統審美定式,俯身近九十度的低空中,超過一百八十度的甩臂,在一定的限制下順邊翻身,這種動律的連貫性和協調性使舞蹈看起來既流暢又具有節奏感,給了舞者極大的表現空間,更以極具張力的視覺反差,為觀眾帶來震撼的觀賞體驗。
反排木鼓舞本身就富有深刻的文化空間。《中國民間舞蹈集成·貴州卷》中詳細記載了“鼓藏節”中反排木鼓舞的重要作用。“醒鼓”“接鼓”“入堂”“送鼓”四個環節構成一整套流程,在這個過程中,活動將人們從世俗帶人神圣的空間,不斷強調和喚醒著人們的族群意識和血緣認同,鼓點節奏與唱詞吟誦相呼應,鼓成為心靈溝通的媒介,舞蹈成為情感的表達,構建了“人一天一地”三重對話空間。“鼓藏節”結束之后,神圣的空間再次回到世俗生活中。苗族文化中千年不變的儀式程序使貴州苗族舞蹈保持著原始的文化胎記「6],這種舞蹈在特定地域流傳,由特定人群基于功能性目的使用,如古代的雅樂。其本身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但它在被莊嚴化、專門化的同時,也使其發展受到極大的限制,因此在長期程式化和封閉狀態下,很好地保留了與其他舞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烙印。
三、反排木鼓舞的文化表述
(一)以鼓記事 以舞抒情
擊鼓而舞,以舞抒發情感,這是大多數民族舞蹈中常見的形式。然而,每個民族通過舞蹈所抒發的情感,卻如同該民族的“方言”一般獨特。上文提到,苗族反排木鼓舞屬于祭祀舞蹈的一種,在每個段落的表達中能看到苗族祖先開墾荒野、跋山涉水的過程,畫面頗為生動。
筆者從此角度試圖找尋和貼近苗族人在鼓舞過程中的情感狀態。以探尋“跋山涉水”的原因為例,筆者了解到,每一個民族在歷史上都經歷過戰爭,而苗族在歷史上經歷戰爭的時間之長、次數之多、規模之大實屬罕見。據相關材料記載,從堯舜禹征伐“三苗”、夏商周征討“蠻荊”、秦漢隋唐征戰“武陵五溪蠻”到宋元明清的苗民起義,苗族幾乎一直處于不斷遷徙的狀態。他們從北而南、從東而南,從江湖之畔、千里沃野遷徙到云貴高原,終于在大西南生存下來,在戰爭和遷徙中保留了他們世代相傳的古歌與舞蹈,他們在祭祀活動中舞動的肢體似乎像是對歷史的言說。歷史的長河逐漸淡化了戰爭的痕跡,但身體的記憶卻得以留存。苗族人民通過舞蹈讓觀眾感受到一種樂觀無畏的心態以及對生命的敬畏之情。
(二)凝系氏族鼓舞同根
作為苗族文化的“身體文本”,反排木鼓舞蹈形態的每一個細節都鐫刻著族群的歷史記憶與精神信仰。在每十三年一度的“鼓藏節”中,苗族人民聚集在一起,擊鼓共舞。鼓舞此刻不僅成為緬懷先祖的媒介,更成為凝聚氏族的紐帶。從反排木鼓舞這一套嚴謹有序的儀式活動中可以窺見苗族人的精神追求,節日將族人團聚在一起,木鼓和舞蹈成為祭祀活動不可或缺的符號。群體動作的高度同步性(如“圈舞”形式)反映了苗族“鼓社”制度下的集體主義價值觀。木鼓敲擊的共振帶來原始的力量,舞蹈中以祖先為訴求者,敘述著遷徙的歷程。由此可以看出,反排木鼓舞蹈兼具敘事性和歷史性,之后逐步展開的舞段,就是對歷史宏觀過程的描繪。鼓聲陣陣、甩臂躁腳,舞蹈不斷發生著變化:在看似復雜的鼓聲里,鼓棒敲擊鼓面、鼓身、鼓邊以及鼓棒相擊,都會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只有先聽懂這些聲音,才能更好地掌握舞蹈的節奏和律動。族群的人都能懂得鼓師制造的“暗語”,在內在的互通中肆意舞蹈,限定的低空讓翻身更加盡興,圓圈之中讓調度移動更加集中,鼓音和舞體在此時此刻達到了高度的協調。
在整個“鼓藏節”祭祀儀式中,反排木鼓舞將肢體作為無聲的語言記載歷史進程,在莊重而迷狂的舞蹈中,在這個特定的時空中再度喚醒了苗族人對祖先以及歷史的文化追溯,并通過舞蹈儀式強化內部的歸屬感和情感紐帶,通過反排木鼓舞進行血緣認同,凝聚氏族精神;通過反排木鼓舞記錄歷史、教育后代以舞敬神,以舞記事,以舞抒情,舞蹈的本體性在這古老的木鼓儀式中得到了相當明確的體現。[7]
(三)重塑話語 活態傳承
從2006年反排木鼓舞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至今的近二十年中,這種社區性質的、世代相傳的祭祀舞蹈文化在新的傳播途徑中得以保存和延續,但其文化內核悄然發生了當代性的轉化。
反排木鼓舞作為一種語言符號所表征的意義,一方面,其在本土與外界的互動中不斷呈現與變遷;另一方面,其本身所表述的象征意義也在不斷發生變化。[8]但更多的時候,它成為可供游客觀賞的民族風情展示內容,或是出現在體現地域文化特色的政府文化活動中,通過觀者的反饋賦予新的自我認同。對于當地的苗族人而言,“反排文化”承擔了內部祭祀和外部交流的雙重功能,甚至是苗族文化推向世界舞臺的重要符號,反排木鼓舞在新的傳播途徑中擴大了它的功能和意義,但也一定程度消解了傳統場域下賦予它的“神性”光環。從文化特質和文化自信的角度來看,倘若一種文化的變遷和發展缺失合理的保護機制,只是聽任其受外部環境左右,那么這種文化喪失自身特質的可能性就會更大。[9]
結束語
在民族舞蹈文化保護領域,我們一直在討論傳承與發展的相關議題,但如果將文化形態中的一部分提取出來進行無依無據的創作,顯然是不夠合理的。盡管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融合以及社會經濟變遷會造成不可避免的沖擊,但在傳統文化保護進程中,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上仍需致力于完整、“活態”地傳承,這種傳承的方式能使民族舞蹈文化更具生命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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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舞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