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園子中散步,我一般是不太注意腳下的。然而,也非不用眼,周遭有多少花草、樹木啊,樹上春花落盡之后,枝枝葉葉就扯起了一層層墨玉綠的帷幕,似乎廣而告之,大自然往下還有更令人驚叫的獻演。輪到地面上的花爭相怒放,芍藥、牡丹、薔薇、繡球,一個個都衣飾絢爛,奪人眼球;穿插上場的,一會兒是藍精靈似的一片片二月蘭,一會兒又是紅蜻蜓似的一叢叢萱草花。我們的園子不大,但花木不少,走著走著,真是目不暇接。
園子里的確鳥雀很多,堪稱一個小小的樂園,什么麻雀啊、鴿子啊、喜鵲啊,都是長住戶,有時還能看到白頭鵯、紅尾鴝、灰斑鳩之類的訪客,常見它們在樹上、地上、花壇邊,上下翻飛,呼朋嘯侶,旁若無人。鳥們的到來,為我們的園子帶來“潑天”的生趣,也帶來一個惱人的問題——它們會大咧咧地在人們的愛車上拉屎、撒尿。畢竟,車主們都是塵世的忙人,并無什么花前觀鳥的雅興,對之常是恨得牙癢癢的,卻也無計可施。
大千世界,林林總總的生物,總歸各有所求。我非忙人,平時唯恐步行不足,出行更無須車馬伺候,此事自然身出界外,淡然處之。而此時,見到鳥們公然在自己常走的小徑上泄“憤”,頓時也有一點嫌惡。這鳥屎也實不必用心觀察,白白黑黑,稀稀拉拉,還是急忙提腳,避之為上。
這情狀卻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看在眼里,他抬手給我打個招呼,又停下步來,背起手,低下頭,看著這一攤鳥屎,好像是個奇特的發現,揚聲道:“啊哈,鳥屎,鳥屎!”
這人是熟人,姓尚,就住在前面一棟樓一層把邊的房子里,因為常在園子里散步,彼此也就認識,有時見面寒暄幾句,此外別無深談。他年紀要比我大七八歲,身體卻還硬朗,中等身材,背已有點佝僂,長方臉,兩道濃眉,一雙炯然有神的眼睛,使他減了一兩分老態,看上去倒不像七十五六歲的人。
“你小心,別踩上了!”我應聲道。
他臉上現出微笑,舉目向四面樹上望,似乎想找出那些可惡的肇事者。
“這些鳥,到處亂拉,真討厭。”我道。
“唔,討厭,討厭。”他又應聲道。
我看他也無意提起別的話頭,便笑笑,舉步向對面的方向走去,走出十幾步遠,回頭一看,只見他還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這個人真有一點癡,不知這有什么好流連的。
二
有關尚老先生的逸事,實是由他的兒子告訴我的。
他兒子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戴一副玳瑁色純鈦無框眼鏡,有時就在單元門前抽煙,很愿意尋人說說話,聊解“城堡”中的寂寞。據說他在一家很大的保險公司上班,又是做大客戶交易的,上班時間比較靈活。不知他怎么知道我曾在一家出版社當過編輯,就主動與我搭訕,下面,是他講的他家老爺子的事:
——你平時一定常從我們家走過,看到沒有,那靠西頭的一間,白天晚上,燈總亮著,那就是我家老爺子的工作間,他沒白沒黑在那里寫作,書,寫了一本又一本。
這里還有這么一位作家,這讓我頓時感到很有興趣。
——書是寫了一本又一本,可出書太難了,給出版社,人家不肯出,說達不到出版標準,勉強要出,就得拿錢。你們搞出版的,本來就是靠作者寫書,薅讀者羊毛的,怎么還反轉來先薅作者羊毛,這真搞不懂。
他搖著頭,言下還掩抑不住一絲氣憤,我也很懂似的略微頷首,以示同情之意。
——老爺子退休前是在民航上班的,早先還當過飛行員,經歷很豐富,我勸他,隔行如隔山,寫作這個活兒,也不是誰都能做得好的,我們單位好幾個老領導,口口聲聲說,退下來要好好寫自己的一生,結果都沒下文了。我們家人對老爺子說,你就歇歇吧,享享清福多好,但就是勸不轉。
他露出一副頗為懊喪的神情,從口袋掏出香煙來,點燃了一支,顯然還有未完待續的意思。
——原先他也不接受自己花錢出書,不知怎么,后來就認了。通過一個朋友,跟一家出版社談下來,八萬塊錢,印三千本。后來,書也出了,厚厚一大本,老爺子挺高興,成天忙乎著給老同事、老朋友、老熟人送書,寄書,可哪來那么多人可送呢,到現在家里還堆了半屋子書。他的老同事里有個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總揀些戳心窩的話說,有一天,打電話跟他說,老尚啊,昨天在收廢品那里,我可看到你的書了。老爺子聽了,就連說“那好,那好”,氣呼呼把電話掛了。
故事講到這里,我以為就該煞尾了,誰知不是。
——就這么著,老爺子還一點也不死心,他又開始往下寫了,說是還有N部,要一直寫下去,你說,寫了又沒法出,沒人看,他圖個什么?
這個問題,我還真一時回答不了,只好多少有些敷衍地說,年歲大了,他有他的想法,就由著他吧。
三
今年天熱得也早,忽而就飄過一塊云,潑下一場雨,雨過之后,地面像做了一次清洗,很快干了,出來在園子里走走,十分愜意。
又不期而遇了老尚,這位讓我已另眼相看的作家,倒背著手,在小徑上漫步,這一次是他主動向我提起話頭。
——"一場這么大的雨,鳥拉的屎還沖不掉。
他用的是陳述句,如果不是面朝向我,還真像是自說自話。我開始同他對起話來。
——好像有人說,鳥屎里有一種酸性物質,有黏性,不容易除掉。
——自然界真是有趣,有趣,光是動物拉屎,都各式各樣。你看滿地跑的狗狗,拉的都跟小木橛似的。這鳥拉的,炸裂似的,像圖案,像文字。
——啊哈,你還真會聯想,不愧是作家。
他的濃眉忽地抖動了一下,眼里放出光來。
——你也知道我寫東西?
——你兒子告訴過我,我很欽佩,欽佩。
——讓你見笑了,我不過是學著寫寫,寫著玩。我也知道你退休前當過編輯,想向你請教請教,又怕打擾。不瞞你說,我有時看這一攤攤鳥屎,就難免想到自己寫的東西,跟這些鳥屎一樣,不值得多提。
這個比喻,乍聽有點不倫不類,不免令我有點駭然,何以他自輕如此?
——當然,這兩者是不好比的,鳥拉屎、尿是鳥的生理行為,沒有什么目的,我作為人,寫好寫賴,卻有自己的想頭。這個問題,我也思考過,我辛辛苦苦寫,是為了出名,為了掙錢么?都大半截入土了,這些別說得不到,得到又于我何用?
他的神情愈益嚴肅起來,忽而,又似云開日出,臉上竟有了一種詩意的光芒,頓了頓,又接著說。
——這個問題,后來我就解開了,我覺得我們作為人,一直就有一個擺脫不了的東西,就是追求不朽、追求永恒。人的生命是短促的,卻總想留下一點什么在這個世界上。不朽、永恒是談不上的,就像這鳥屎,一場場風雨,總會沖個干干凈凈,它的黏性再強,能禁得住幾番風雨?但是,古人說“人皆有死,不朽為文”,世上能吸引人借以不朽的東西,恐怕就是“文”了。我也知道,我寫的東西,還有無數人寫的東西,其實,也都跟這些鳥屎一樣,都會被歲月的風雨沖刷掉,都不可能不朽和永恒,但是,世上有什么能滿足我們對不朽和永恒的追求呢,偉大、堅固的建筑,不是我們能造的,我們凡人能留一點文字,對世道人心有益,好一點,能像這些鳥屎黏性強,附著地面的時間長一點,也就不錯了。從前,我當飛行員的時候,在天上飛來飛去,長空萬里,任意翱翔,有時想,這一切好是好,然而,就像飛鳥,哪里有我的蹤跡呢。蘇東坡作詩,說人生就像雪泥鴻爪,實際上,雪泥上鴻爪也是留不住的,后來,我看到了鳥屎,就有了一個發現,一個啟示,我覺得這些鳥屎就是鳥留下的蹤跡。它不會是鳥有什么宏愿的行為,這種遺物也很低下,甚至討厭,但它有黏性,不容易清除,這一點就很符合我們人的一種愿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有多少東西都毀掉或者消失了。寫書哪怕是寫得不太好,有一個價值,就是從事一種較有保障的保存工作。從某一個角度說,人如果一無所欲,則如行尸走肉。我既不要帶孫輩,又不打牌、跳舞,在還能寫的時候,留下些文字,我也知道,自己嘔心瀝血擠出的文字,不會影響什么,雖知是虛空,但聊勝于無吧。于是,我就一門心思要留下自己的“鳥跡”,不計得失成敗。現在沒有人看也不要緊,沒準兒未來有一天,有一個人偶然遇見了,拿起來翻翻,也沒準兒有一個人聽說了,特地找來翻翻,這就是我現在辛苦的價值和意義了,哈哈。
他這樣一番宏論,倒叫我愣住了,看著地上潑漆似的白白黑黑的“鳥跡”,竟恍如面對一篇深奧的文字。
四
這次見面之后不久,我去南方旅行了一趟,回來還惦記著再見到老尚,探討一下有沒有可能用我的人脈關系,幫幫他實現接著出書的愿望。
怎么也沒想到,碰見他兒子,告訴我他已經“走了”。這委實是太突然了,他的家人也全然想不到,他看上去一切都還好好的,上午,泡上他愛喝的濃釅的“鴨屎香”,坐到電腦前,驀地頭一低,就過去了,再也喚不過來。他兒子說,火化時,他們特地挑了他的幾本書陪他一起,算是紀念逝者最熱切的愿望。剩下的書,他和家人們商定,都分寄給社會上的圖書館,畢竟,他所寫的都還是有正能量的,也用的是正規書號。
提起這事時,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我和他一起望過的那些“鳥跡”,我知道,無論如何,他心中的“鳥跡”,水沖不了,也是火化不了的。
起名
起名有許多講究,衍生出許多學問,我至今還在門外,置之不論。平生也給幾個小孩起過名,比較得意的是幾近笑話的一個,一個姓岳的朋友,承蒙不棄,問我有了雙胞胎,起什么名為好,我想了想說,一個叫岳來,一個叫岳好,諧音于“越”,呼之則“越來,越好”,或者“越好,越來”,皆大吉,于是拊掌大笑,以為善。
不過,我的起名得意之作,卻是另一位小朋友。
那年,女兒要生孩子了,來請起名,雖知此種事極不易為,欲令所有關聯者滿意難,甚難,然而,情不可卻,也勉力做了。尋檢一番之后,我為之起名為“玓”,冠之其姓,稱“王玓”。玓,美玉也,賈寶玉也是美玉,其質珍貴,蓋無疑矣,而其聲又響亮,易呼。更難得的是,雖屬冷僻,電腦一打,即躍然而出。筆畫至簡,又幾無重名之虞。報名上幼兒園、小學、中學,一路過來,老師遇此生字,或略躊躇一下,稍問問,也就知道該怎么讀了——收了一個學生,多認了一個字。
后來,讀章太炎先生的書,都知道他愛用很生僻的漢字,仿佛專與人為難,或太愛顯擺學問。其實,他有他的道理,他是意在多保留一些漢字,他把起名與保存民族種姓這個大敘事聯起來了。他給自己三個女兒分別起名為“■”(音禮)、“叕”(音卓)、“■”(音展),這些字在當時也極少有人認識,一般人面對它們只好發呆。三位千金頂著這些生僻字的名字過了普通的一生,這些字是否因此而能繼續傳存下去,還是很成問題,不過,一代一代人,讀章太炎的生平傳記,這幾個字總還是要認得的。
我于是覺得,自己無意中也或者做了這樣一件事。“玓”字原也被打入冷宮,無人理會,忽然從字典上跑出來,跟著這個孩子,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再到社會上,上了多少名冊,多少老師、同學都因他而認識了這個字:一個造型如此清雋、俊美的字,像走散的兒童,又回到了漢字的大家庭,也許,它還會因使用得太少而雪藏,而現在,卻實實在在,隨一個聰明、活潑、好動的孩子,蹦蹦跳跳,在天地間自由地呼吸、行走。怎么說,這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想想自己一輩子也寫了一些書,上百萬字,那些書,很快就無人再看,大概都比不上這一個字在世上更活躍、更久長,寫上幾百上千頁的字,都不如救活這一個字的貢獻,想到這里,竟感到一種少有的欣慰,不禁灑然而笑。
一位至交有孫女的時候,求我“賜”名,我選了一個“丱”字,電腦上打得出來,是年幼的意思,以兒童所束的兩個上翹的小辮為形,想象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扎著兩條小辮,蹦蹦跳跳,倒也活潑有趣,不得不說古人造字委實很有靈氣。不過,此案終未獲通過——用冷僻字起名,不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也無足怪。只是覺得,與其盈千累萬人用同一字為名,有時借助一下古人的慧心也未嘗不可。
現今,世上暫時還缺一個叫“丱”的女孩,這是至今我的一個小小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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