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隱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圍以外的地方,隱藏在我們無法猜度的物質客體之中。
——普魯斯特《在斯萬家這邊》
琪 樹
石橋峰上棲玄鶴,碧闕巖邊蔭羽人。
冰葉萬條垂碧實,玉珠千日保青春。
月中泣露應同浥,澗底侵云尚有塵。
徒使茯苓成琥珀,不為松老化龍鱗。
——李紳《新樓詩二十首·琪樹》
開成三年(838年),六十七歲的宣武節度使李紳在編定詩歌總集《追昔游集》時,整理并補寫了關于越中生活的《新樓詩二十首》。詩中題詠的,是大和七年(833年)至九年(835年)的兩年間他任職越州的日常,獨有這首詩所詠“琪樹”,并非越州所產,而是來自天臺山石橋。
傳說鶴千年化為蒼,再千年變為黑,李紳所說的這棵琪樹,其色如“玄鶴”,該有兩千年以上了。
沒有記載表明李紳到過天石山石橋,但從詩題自注來看,李紳又似乎是見過琪樹的:“垂條似弱柳,結子如碧珠。三年,子乃一熟。每歲生者相續,一年綠,二年者碧,三年者紅。綴于條上,璀錯相間。”
“琪樹”應是傳說中仙境里的一種玉樹。《山海經·海內西經》載:“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不死樹。”據說,吃了這種神樹的果子,可得長生不死。
在唐人之前,孫綽《游天臺山賦》已經把琪樹列為仙境里的植物,“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建木滅景于千尋,琪樹璀璨而垂珠。”“八桂”“五芝”是仙草,“建木”“琪樹”是神樹,區別在于,“建木”是一種較為高大的神樹,它有時也用作溝通天地人神,傳說中的伏羲、黃帝就是通過這一神圣的梯子上下往來于人間與天庭。而琪樹個頭比較小,類似灌木。
唐朝科舉重視《昭明文選》,一般士子都將之作為必讀書,“琪樹”也因此為酷好神仙的唐人所知。李善《文選》注云,“仙都所產未言其狀也,至唐人詩詠始盛”,一入天臺,見或沒見著,都要寫上幾筆。
貶官樂成尉的張子容有“琪樹嘗仙果,瓊樓試羽衣”,鮑溶有“閑踏莓苔繞琪樹,海光清凈對心燈”,劉禹錫有“聞說天臺有遺愛,人將琪樹比甘棠”,許渾有“昨夜西齋宿,月明琪樹陰”。
琪樹因樹形矮小,不能像“建木”一樣成為人神之間的梯子,但服用其果同樣可以成仙,因此在唐人的想象中,琪樹的生長地必是在極高極寒處。施肩吾“云邊望字鐘聲遠,雪里尋僧腳跡新。只可且論經夏別,莫教琪樹兩回春”,便說它生長在雪地中。
而天臺山至寒之處,莫過于石橋,所以李紳一開篇就說它長在“石橋峰上”。皎然說,“石橋琪樹古來聞”,馬戴也說,“觀寒琪樹碧,雪殘石橋通”。琪樹生石橋,是唐朝詩人的集體想象。
紅桂樹
昔聞紅桂枝,獨秀龍門側。
越叟遺數株,周人未嘗識。
平生愛此樹,攀玩無由得。
君子知我心,因之為羽翼。
豈煩嘉客譽,且就清陰息。
來自天姥岑,長疑翠嵐色。
芬芳世所絕,偃蹇枝漸直。
瓊葉潤不凋,珠英粲如織。
猶疑翡翠宿,想待鹓雛食。
寧止暫淹留,終當更封植。
——李德裕《比聞龍門敬善寺有紅桂樹,獨秀伊川,嘗于江南諸山訪之莫致,陳侍御知予所好,因訪剡溪樵客,偶得數株移植郊園,眾芳色沮,乃知敬善所有是蜀道菵草,徒得佳名,因賦是詩兼贈陳侍御,金陵作》
李德裕出自趙郡李氏,父親李吉甫是地理學家,著名的《元和郡縣圖志》的編著者。李德裕還是個孩子時,跟著父親跑過許多地方,李吉甫對龍門西南伊川一帶情有獨鐘,寶歷元年(825年)前后,李德裕初任浙西觀察使,便在伊川營建平泉山莊,以償父親遺愿。
李德裕花了數年工夫營造的平泉山莊、卉木臺榭,宛如仙府,百余座主要建筑,大多由他親自設計。他還是一個博物學家和園藝愛好者,對花花草草尤有特殊喜好,舉凡天臺之金松、琪樹,鐘山之月桂、青颼、楊梅,金陵之珠柏、欒荊、杜鵑,稽山之海棠、榧檜,剡溪之紅桂、厚樸,海嶠之香檉、木蘭,天目之青神、鳳集,曲房之山桂、溫樹,茆山之山桃、側柏、南燭,宜春之柳柏、紅豆、山櫻,藍田之栗梨、龍柏,無不薈萃園中。
李德裕還寫了一本園藝學著作《平泉山居草木記》,書中告誡子孫,即便他死了,園里的一樹一石也不得變賣。
身為黨爭大佬,李德裕身陷政壇漩渦,職位隨時變化,晚年又遠貶崖州,他在平泉山莊住得并不久,加起來也不到一年。他對園中木石的題詠,多是思鄉時回憶所作。
詩名很長,交代這株紅桂樹是朋友陳侍御所送,他在金陵想及此事,因作詩以贈。詩分前后兩段,第一部分從“昔聞紅桂枝”到“且就清陰息”,敘述紅桂樹的來歷:過去我曾聽說,龍門伊川敬善寺有數株特別秀美的紅桂樹,是越叟贈予“周人”的,但“周人”從未見過這種樹,不認識。我平生獨好此樹,在江南諸山攀藤扶葛尋而未得。陳侍御知我所好,幫我找來了這棵紅桂樹。
紅桂樹屬木樨科、木樨屬,主要生長在亞熱帶氣候帶,移栽到龍門也能存活,可知當時洛陽的氣候比較溫暖濕潤。
第二段寫紅桂樹的姝姿奇秀:這樹是在一個剡溪樵客的指引下,于天姥岑采來,樹色也同浙東的山嵐一般蒼翠。在花工的精心護理下,原本蜷曲的枝條漸直,花吐芬芳,葉子也有了玉的光澤。這才知道,敬善寺里的所謂紅桂樹,不過是蜀道菵草。
李德裕三次出任浙西觀察使,治所在潤州,吳地少山,對來自天姥岑的紅桂樹的描寫,自也加入了他對浙東的想象。
在另一首詠物詩里,李德裕贊美紅桂樹為瑤琳仙物。詩題下注“此樹白花紅心,因以為號”,或許也別有寄托。先素后絢,直見本心,在他看來正是君子之德。
欲求塵外物,此樹是瑤林。
后素合余絢,如丹見本心。
妍姿無點辱,芳意托幽深。
愿以鮮葩色,凌霜照碧潯。
——李德裕《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紅桂樹》
金 松
臺嶺生奇樹,佳名世未知。
纖纖疑大菊,落落是松枝。
照日含金晰,籠煙淡翠滋。
勿言人去晚,猶有歲寒期。
——李德裕《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金松》
李德裕的平泉雜詠詩有一首題詠金松,詩題下注:“出天臺山,葉帶金色。”
這棵金松是某年晚春李德裕在揚州時,路過顏真卿侄子的舊宅得來的。當時他在顏家院子里看到這株奇木,“枝似檉松,葉如瞿麥”,不由大為好奇。“迫而察之,則翠葉金貫,粲然有光。訪其名,曰金松。”詢其所來,主人告以得于天臺山,于是求得一本,種到了平泉山莊。
這也印證了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說,金松“葉似麥門冬,葉間一縷如金延,出浙東臺州尤多”。
金松是金松科、金松屬喬木,枝近輪生,水平伸展,葉片鱗狀,喜陰濕肥沃地,單株最高可長到四十米。李德裕采于顏家的,當是一棵幼松,移栽到平泉山莊后,很快就成活了,花葉細柔嫵媚,枝干高大挺拔,李德裕特作《金松賦》,贊它“其柯肅肅”“其葉纖纖”。
頸聯繼續寫其豐姿。陽光照著金色葉脈,黃昏時,整棵金松似乎籠罩在了淡淡的綠煙里。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高陽王寺》有句,“隋珠照日,羅衣從風”。這一聯借用楊衒之“照日”,把金松寫得如一個陽光下的少年。
《金松賦》里還說,金松的葉子中間有光,尋常的視角看不到葉子里的光。“琪樹以垂珠而擅名,金松以潛光而莫覿”。“覿”,意為察看、顯現。這就給了金松以人格化的象征,它就像暫時沉淪在江湖草澤間的奇才,才華不可能永遠被埋沒。在《金松賦》的最后,李德裕說,“我有衡宇,依山岑寂”,希望把金松“封植于園林”,助它成材。一句“我有衡宇”,正見宰相肚量。
把詩和賦結合著看,這首詩的意思就明白了。金松的“佳名”雖然還沒有為世人所知,但它很快就會獲得大用。結句的“歲寒期”,猶言松柏之后凋也。
李德裕雖未在浙東任過官,但曾以浙西觀察使的身份到過越州郡城,時任浙東觀察使元稹接待了他。《懷京國》詩云,“海上東風犯雪來,臘前先折鏡湖梅”,可見他是冬天到越州的。平泉山莊營建之初,圖紙剛出,李德裕作詩寄元稹求“青田胎花鶴”,詩中有句“懷章過越邸,建旆守吳門”。“懷章”之“章”,即浙西觀察使印章。詩題下注“乙巳歲作”,時為長慶四年(824年)冬天。
赤城石
聞君采奇石,剪斷赤城霞。
潭上倒虹影,波中搖日華。
仙巖接絳氣,溪路雜桃花。
若值客星去,便應隨海槎。
——李德裕《臨海太守惠予赤城石,報以是詩》
平泉山莊里有許多奇石,甚至還有從南海運來的巨型鯨魚的骨架,主人在上面都刻有“有道”二字,珍愛異常。北宋年間,收藏家杜綰曾在河南潁昌收到一塊雙峰石,“有道”二字尚在,感慨萬千的杜綰把這塊異石記入了他的《石譜》里。
李德裕此詩約作于唐開成五年(840年),送他赤城石的,是臺州刺史顏從覽,顏真卿的一個孫子。
首聯說,顏刺史采來赤城奇石,石色如同剪斷的赤城霞。頷聯用了兩個比喻,描寫此石之奇:石的紋路像水潭上倒映的彩虹,又像波光中搖蕩的日光。
頸聯的“絳氣”,即赤霞。神仙所居的峰巖映照著赤霞,溪路兩邊夾雜著桃花,此句或暗指劉阮入天臺山遇仙故事。尾聯化用了西漢的一則典故。傳說西漢時海邊有人乘槎至天河,得到支磯石,后去西蜀問嚴君平,嚴君平說,曾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為此人到天河時。
顏太守從臨海寄贈赤城奇石,李德裕回贈此詩,除了稱頌石美,還說只有遇仙的劉阮和乘槎到天河的客星,才有機會得到如此奇石,也是人情練達之語。
李德裕不好酒,不好樂,不近女色,也不信佛道,公務之余,他的所有熱情幾乎都交給了平泉山莊。這也是中唐士風所及,差不多同時,白居易卸任杭州刺史回到洛陽,也帶去了任職江南期間的一大堆奇珍玩好,用來裝點履道坊的園子。
不同在于,白居易把履道坊的園子作為了安頓余生的所在,而平泉山莊只是政治家李德裕生命中溢余的那部分,是宦途起伏短暫休憩的一處加油站,一旦政治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從這個小世界抽身而出。
下面這首詩,李德裕以石比德,把采之于天臺的“孤且直”的海上石筍作為自己剛直不阿的道德追求的一個象征:
常愛仙都山,奇峰千仞懸。
迢迢一何迥,不與眾山連。
忽逢海嶠石,稍慰平生憶。
何以慰我心,亭亭孤且直。
——李德裕《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海上石筍》
吐綬鳥
越山有鳥翔寥廓,嗉中天綬光若若。
越人偶見而奇之,因名吐綬江南知。
四明天姥神仙地,朱鳥星精鐘異氣。
赤玉雕成彪炳毛,紅綃翦出玲瓏翅。
湖煙始開山日高,迎風吐綬盤花絳。
臨波似染瑯琊草,映葉疑開阿母桃。
花紅草綠人間事,未若靈禽自然貴。
鶴吐明珠暫報恩,鵲銜金印空為瑞。
春和秋霽野花開,玩景尋芳處處來。
翠幕雕籠非所慕,珠丸柘彈莫相猜。
棲月啼煙凌縹緲,高林先見金霞曉。
三山仙路寄遙情,刷羽揚翹欲上征。
不學碧雞依井絡,愿隨青鳥向層城。
太液池中有黃鵠,憐君長向高枝宿。
如何一借羊角風,來聽簫韶九成曲。
——劉禹錫《吐綬鳥詞》
南北朝時期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考察巴東水道時,曾見過一種奇異的鳥。這種鳥善于變身,晴天一個樣兒,陰天一個樣兒,天氣晴好的時候,它會從山里跑出來,當它聳動翅膀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它的眼后現出鈷藍色的肉角,胸前收縮著的肉囊突然張開,就像吐出來一塊色彩鮮艷的絲綢,因此取名吐綬鳥。
《述異記》也提到過這種鳥:“吐綬鳥身大如鸐,五色,出巴東山中。毛色可愛,若天晴淑景,即吐綬,長一尺,須臾還吞之。陰滯即不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說,這種鳥產自巴郡魚腹縣,“魚腹縣南山有鳥,大如鴝鵒,羽色多黑,雜以黃白,頭頰似雉,有時吐物長數寸,丹采彪炳,形色類綬,因名為吐綬鳥。”
“鸐”意為山雞,“鴝鵒”一般指八哥,可見這種鳥個頭不大,它引人注目,全在于能口吐錦繡。“綬”,是古人用來系印的絲帶。綬的顏色,象征著身份與等級。吐綬,更寓意加官進爵,因此它被看作是一種吉祥的鳥。
詩前有序:“滑州牧、尚書李公以《吐綬鳥詞》見示,兼命繼聲,蓋尚書前為御史時所作,有翰林二學士同賦之。今所謂追和也,鳥之所異,具于本篇。”
李德裕于長慶元年(821年)為翰林學士、御史中丞時,曾作有吐綬鳥一詩。劉禹錫這首詩是追和之作。可知詩作于文宗大和四年(830年)十月李德裕由滑州刺史遷劍南西川節度使之前。
“越山有鳥翔寥廓”,可知中唐時,這種鳥在越地也能見到。南宋高似孫《剡錄》似可印證,“剡太白山有雞,五色吐綠綬,號吐綬鳥”。《剡錄》還說,此鳥別名“錦雞”。其實它還有錦囊、真珠雞、孝鳥、避株鳥等多個別名。李白詩“秋浦錦駝鳥,人間天上稀,山雞羞淥水,不敢照毛衣”,宋人認為“錦鴕鳥”即吐綬鳥。
它另有一個官里官氣的別名叫“錦帶功曹”,張岱《夜航船》中記述:“(吐綬雞)頷下吐綬,方一尺,金碧晃曜,花紋如蜀錦,中有一字,乃篆文壽字,陰晦則不吐。一名壽字雞,一名錦帶功曹。”
“嗉中天綬光若若”,“嗉”是鳥的食管末端盛食物的囊。“若若”,長而下垂貌。唐人尚無生理解剖知識,劉禹錫說從食管中吐綬,大致也不差。
吐綬鳥的學名,是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IUCN)列為易危(VU)物種的黃腹角雉,為雞形目雉科角雉屬鳥類。此鳥雄性貌美,羽色斑斕,栗紅色的羽冠下掩蓋著一對淡藍色肉角,脖前還有翠藍、朱紅的艷麗肉裙。當雄鳥處于發情期時,將空氣吞入口中,壓入肉裙和肉角,使之充氣膨脹,看上去就像從口中吐出一塊色彩鮮艷的絲綢。“吐綬”之謂,不過是一種奇特的雄鳥求偶方式。
但唐人不這么看,在劉禹錫眼里,出現在“四明天姥神仙地”的吐綬鳥,是塵世里的靈禽,仙境里的飛鳥,它背負著二十八宿中的南方七宿之精華,它的斑斕之色,也是來自西王母的蟠桃盛宴。它和青鳥、黃鵠這些傳說中的飛鳥一起現身人間,都是因為人間值得。
越 茶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麹塵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后豈堪夸。
——元稹《一字至七字詩·茶》
這首詠茶的“寶塔詩”,據說出于元稹之手。
越地之茶,始于東漢,興于魏晉,盛唐。唐上元年間,茶人陸羽考察山南、淮南、浙西、浙東八個產茶區四十三個州郡的茶事,著成《茶經》一書,談到浙東之茶,有“浙東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臺州下”之語。
按照計有功《唐詩紀事》的說法,元稹的這首茶詩是在送白居易赴洛陽上任太子賓客的宴會上所作。白居易分司東都,眾友人齊集興化亭送別,酒酣之際,有人提議大家各寫一首一字至七字詩,以題為韻。當時參加的有王起、李紳、令狐楚、元稹、魏扶、韋式、張籍、范堯佐、白居易等九人。
但白居易自長安赴洛陽時,元稹還在越州任上,王起、李紳、令狐楚等人也不在兩京。這首茶詩很可能是元稹在越州任上寫下的。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所寫唐人飲茶細節。第四句寫分茶,因是茶餅,須先用白玉碾子把茶葉碾碎,再用紅紗制成的茶羅把茶篩分好。第五句寫煎茶。“銚”是一種帶柄有嘴的小鍋,用以把茶煎成“黃蕊色”。“麹塵花”,是烹煎的茶面上的乳狀細沫。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
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似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壅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德宗貞元年間,皎然居于杼山妙喜寺,常與湖州刺史崔石一起飲茶。詩題中的“誚”字,不是嘲諷、譏誚,而是調侃崔石使君飲酒不勝茶之意。
開頭四句是對越州名茶的贊美。越人送給我剡溪名茶,采摘下茶葉鵝黃色的嫩芽,放在茶具里烹煮。白瓷碗里漂著青色的沫餑的茶湯,有如長生不老的瓊樹之蕊的漿液從天而降。“金鼎”,金屬制的風爐,煮茶器具。“素瓷雪色”,亦大可入畫。
這首詩的文獻意義,在于對色、香、形、味的捕捉后,又忠實地記錄了飲茶人的“三飲”感受。看來古今的舌蕾感覺不會有太大變化,“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也為當代茶人品茶每每引用。
皎然是把茶和酒作為對立物來寫的,茶的“清高”與飲酒人的“自欺”相對照,他的朋友崔石也很不幸地作為一個反面形象出現。不只醉后狂歌的崔石,喝酒誤事的東晉官員畢卓、以善飲出名的陶淵明,都成了皎然取笑的對象。
詩的最后說,喝酒哪有喝茶好,這事問問丹丘子全知道了。所彈仍是“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的老調。
粉細越筍芽,野煎寒溪濱。
恐乖靈草性,觸事皆手親。
敲石取鮮火,撇泉避腥鱗。
熒熒爨風鐺,拾得墜巢薪。
潔色既爽別,浮氳亦殷勤。
以茲委曲靜,求得正味真。
宛如摘山時,自歠指下春。
湘瓷泛輕花,滌盡昏渴神。
此游愜醒趣,可以話高人。
——劉言史《與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
劉言史這首五言古體,說的是與好友孟郊在洛陽立德坊附近的洛中溪一起品煎越茶的情景。
“越筍芽”,是產自越的細嫩芽茶。劉、孟得到了這樣的好茶,怕辜負了“靈草性”,不敢讓粗笨的仆人侍候,敲石取火、撇泉打水、扇風煮茶、拾柴添火,每一步興興頭頭去做。在侍茶的過程中,紛繁的心緒也平靜了下來。
“潔色既爽別,浮氳亦殷勤”是說煎煮好的越茶湯色明快,芳香持久。他們喝著茶,不由回想起采茶時的情景,這喝下去的豈止是茶湯,簡直是春天的精華啊。
秘色瓷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
——陸龜蒙《秘色越器》
九月晨風中,窯工蹚過凝滿露水的草地,打開了越窯門。剛剛燒制好的瓷器出窯了,顏色如青似黛,與周圍山峰渾然一體,就好像眾山的翠色都匯聚到了器壁上。那些放置在架上的瓷器,夜半時分,冷卻的空氣會在里面凝結成露水,淺淺地盛著露水的瓷碗,就好像晉人嵇康斗酒時還留著殘酒的酒杯。
中宵的露水,嵇康的酒杯,當陸龜蒙凝神于物,外面廣大的世界全都簇擁在了小小一件瓷器之下。千峰翠色,也才會在想象中洇入瓷的深處。這是詠物詩的玄妙之境。他把這件瓷器置于高處,生活因此有了儀式感。甫里先生是好茶的,也是好酒的,豈止茶酒,生活中那些讓他舒展的小歡喜,都是他愛的。
“或寒暑得中體性無事,時乘小舟,設蓬席,貴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櫂船郎而已。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在劃著小舟遠遁江湖這幅自畫像里,陸龜蒙搬上船隨身所帶的必需品,書籍、筆床、釣具之外,飲茶的一整套器具是必須帶上的。他最喜歡的一套“煙嵐色”的茶甌,應該就是詩中所詠的“秘色越器”。
陸龜蒙認為,煎茶的鐵鼎,形狀古丑一點沒有關系,唯有盛茶的杯子,須是白里透青的瓷杯。
大歷年間,詩僧皎然所稱道的“素瓷雪色縹沫香”,也是說只有青瓷溫潤如玉的釉色,才能完美地映襯出茶湯的綠色。
陸羽在《茶經》中對比越窯青瓷與邢州白瓷的優劣時說:“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
“秘色越器”這個說法,唐詩中似是陸龜蒙第一次提出。關于“秘色”的含義,學者聚訟不斷,但大抵含義是明確的,自中晚唐至五代吳越國王錢镠,都規定越窯燒制的瓷器為宮中專用,庶民百姓不得僭用,且釉藥配方、煉制工藝一直都是保密的。
徐夤是吳越王錢镠掌書記羅隱的朋友。羅隱做過吳越國鹽鐵發運使,秘色瓷燒制正在其管轄范圍。徐夤可能是通過這層關系,得到了一件上貢后剩下的秘色瓷,欣喜之余作詩詠之:
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
功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
古鏡破苔當席上,嫩荷涵露別江濆。
中山竹葉醅初發,多病那堪中十分。
——徐夤《貢余秘色茶盞》
首聯說,秘色瓷青翠相間,此乃祥瑞之色,燒制成功當然必須先滿足宮里使用。頷聯贊美秘色瓷的冰玉品質:好似從春水中撈取明月剜下一角細細打磨,又像是旋轉冰塊刨出杯身,再在里面放上一塊小小的綠云。
嫌月亮和云朵來比擬還不夠,徐夤又加上了古鏡和露珠。
仿若是一枚長滿青苔的古鏡,光亮從鏡中迸發而出,又好似江邊采摘來一枝嫩荷,中間盛著一粒露珠瑩瑩生輝。結句以中山酒“一醉千日”的典故,說秘色茶盞令人沉迷。
徐夤另有七律《尚書惠蠟面茶》專詠武夷茶,頸聯“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輕涵翠縷煙”中所說的“冰碗”,應該也是秘色茶盞。
繚 綾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
應似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
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
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
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
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無惜心。
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
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
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白居易《繚綾》
對著一匹美輪美奐的織錦,白居易只能以石梁飛瀑來比擬之。
這是白居易《新樂府》詩里最優秀的一篇。“繚綾繚綾何所似”?以突如其來的一問開頭,然后說繚綾既不似羅、綃,也不似紈、綺,而是如月光下的瀑布,嘩!一大匹白緞子垂掛下來。
接著說,織在上面的圖案美得令人叫絕,底上鋪了一層白煙,花兒攢成一叢白雪。
后面的情節是,宮里來加工訂貨了,皇帝派中使傳口敕、發圖樣,要求織成飛在云上的一行行秋雁,染上江南一江綠色。再寫裁衣過程,寬幅裁作衫袖,長幅制成衣裙,用熨斗熨平皺褶,再用剪刀剪開花紋。
裁好的這寬袖長裙,奇異的色彩和紋飾相互隱映,正面看,側面看,鮮艷的花色閃爍不定,多美!
突兀的又是一問,“織者何人衣者誰”?白居易自答,裁制衣服的是“越溪寒女”。皇帝把這漂亮的衣服裳給了跳舞的宮女。
可是這精心裁成的衣裳,宮里的女子卻毫不愛惜,只穿一次就丟棄了。而當初,那些江南貧寒人家的女子,為裁成這些衣裳,多辛苦呀。最后,白樂天教訓這些宮女,這繚綾非比尋常的繒與帛,“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白居易自述,此篇旨意,是在“念女工之勞也”。
大歷、貞元之后,風氣浮蕩,奢靡成風,新樂府作家美刺比興,正是同情民間疾苦的糾正時風的努力。但讀此詩,后世讀者往往會忽略白居易的道德指責,卻記住了那些美不勝收的織錦和春衣——天臺山上、明月之前,那四十五尺的瀑布清泉才堪比擬的“繚綾”。
這或許是“美學是倫理學之母”的又一例證吧。
剡 紙
云門路上山陰雪,中有玉人持玉節。
宛委山里禹馀糧,石中黃子黃金屑。
剡溪剡紙生剡藤,噴水搗后為蕉葉。
欲寫金人金口經,寄與山陰山里僧。
手把山中紫羅筆,思量點畫龍蛇出。
政是垂頭蹋翼時,不免向君求此物。
——顧況《剡紙歌》
三國曹魏時,越地以藤為造紙主料,稱剡藤。晉張華《博物志》載:“剡溪古藤甚多可造紙,故即名紙為剡藤。”
剡紙佳者,雪白通透,薄若蟬翼,唐人以“玉葉紙”稱之,將之與“苔箋”并列,不只用來書寫,也可用來制帳、制被。陸龜蒙有詩贊剡紙,“宣毫利若風,剡紙光如月”。劉禹錫亦有句“精彩添翰墨,波瀾起剡藤”。
這首歌行體是顧況向越人求紙而作。顧況是越中熟客,貞元年間曾兩次到浙東,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余常適越,東至剡,南登天姥,天姥而西即東陽”。
剡紙有白、黃二色。首二句以山陰雪色和玉人面喻白剡紙,后二句以山中草藥“禹馀糧”和黃金碎屑喻黃剡紙,表示這兩種紙都是他需要的。
藤本作物的纖維長而韌,須搗熟才能成料,剡紙的制作工藝第一道就是“硾”,即用木槌把剡藤像斬肉泥一樣排著搗過多次。五、六句“剡溪剡紙生剡藤,噴水搗后為蕉葉”,說在搗的過程中還要不斷加水。薛能詩“越毫逐厚俸,剡硾得佳名”,說的也是把剡藤“硾”透,方能得佳紙。
又相傳,剡紙制作以冬季為佳,加敲冰取來的冰水,這樣制出來的紙叫“敲冰紙”。清弘治《嵊志》載:“剡藤紙名擅天下,式凡五,藤用木椎椎治,堅滑光白者曰硾箋,瑩潤如玉者曰玉版箋,用南唐澄心堂紙樣者曰澄心堂箋,用蜀人魚子箋法者曰粉云羅箋,造用冬水佳,敲冰為之曰敲冰紙,今莫有傳其術者。”
晚唐陳端有《以剡箋寄贈陳待詔》,寫剡紙的白、潤:“云母光籠玉杵溫,得來元自剡溪濆。清涵天姥峰頭雪,潤帶金庭谷口云。”
剡紙和苔箋都是越中名紙,紙質稍糙的還有竹紙、蠶繭紙。《世說新語》說王羲之書《蘭亭序》,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有說“蠶繭紙”是用蠶繭殼制成的紙,繭絲過于長韌,用作紙料非佳,應是用桑樹皮為主料所制,或稱桑皮紙。鼠須當為黃狼之須,取其堅挺,遇糙紙則更顯筆力。
華頂杖
萬古陰崖雪,靈根不為枯。
瘦于霜鶴脛,奇似黑龍須。
拄訪譚玄客,持看潑墨圖。
湖云如有路,兼可到仙都。
——陸龜蒙《奉和襲美贈魏處士五貺詩·華頂杖》
天臺華頂產萬年藤,制為杖,色如血染,堅逾精鐵,名華頂杖。晚唐詩僧齊己有詩:“禪家何物贈分襟,只有天臺杖一尋。”
陸龜蒙的這一柄杖,出于天臺山萬古陰崖冰雪中,外形瘦、奇,靈根不枯。陸龜蒙自夸海口,如果真的有路可上天界,有了這柄杖,他可以一直走到仙山。
陸詩是對皮日休同題詩的和作。皮、陸唱和不休,茶事、酒事、出行、垂釣,動輒和詩,兩人都有紅藤杖,豈有不和之理。
皮日休的原詩,說起此杖,也是一副夸耀的語氣,說此杖本是金庭仙樹枝,用來探洞、覓藥,走累了支頤休憩,是求仙路上重要道具。
金庭仙樹枝,道客自攜持。
探洞求丹粟,挑云覓白芝。
量泉將濯足,闌鶴把支頤。
以此將為贈,惟君盡得知。
——皮日休《五貺詩·華頂杖》
皮詩題下有注:“毗陵處士魏君有天臺杖一,色黯而力遒,謂之華頂杖。”可見當時士人柱杖之風很是盛行。
《禮記》說,古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鄉,七十杖于國,八十杖于朝”。到了晚唐,朝氣銷盡,整個時代都在暮氣沉沉中駐杖彳亍而行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