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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恰恰

2025-07-03 00:00:00黃寧
廣州文藝 2025年7期

許友榮認為自己并不信什么鬼神。《國際歌》里有一句歌詞特別喜歡——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所以,當初要不要在大堂擺神龕,他是有過猶豫的。但偏海城這里,民間諸神眾多,開門做生意定是要敬香火,財神爺、土地公或觀音大士,逢初一、十五還要在店門口燒金紙。風水先生跟他說,信則有,有則多,酒樓什么都好,大門望出去是海湖,湖就是水,遇水就發。但問題是,中間隔著一條湖濱路,車來車往,小心財被帶走,有個神龕就可以鎮住。

于是就敬奉香火。于是就在地板上看到被炸飛的神龕。

大堂一片狼藉,碩大的吊頂整個坍塌下來,一公分厚的墻面玻璃完全碎裂。電梯不能用了,客人們紛紛從樓梯上沖下來,霎時亂石滾落。許友榮大概是隨著人流往下走,腳有些發軟,踩在樓梯上感覺不真實。忽然有一瞬間,周身寂靜,他好像觸電一般,聽見有人在歌唱。旋律有些熟悉,在哪里聽到過?

到了一樓,大堂地上躺著一些人,好像還在動,在呻吟。但有一個熟悉的背影,他看了看,一條雪白的披肩落在不遠處。

許友榮要去扶她,卻發覺自己手上完全沒有力氣。他覺得很奇怪,又用了一把勁,但還是不行。這個時候他開始生氣了,孩子,你配合一下,站起來啊。他很生氣,插隊下鄉的時候,他有用不完的力氣,拳頭大小的樹干,他一次能把四根扛在肩膀上。

走,先離開這里。

趙海濤拉起許友榮,他擔心的是酒樓里還有未爆彈。他幾乎是攙扶著許友榮離開。到了酒樓外,黑壓壓都是人。驚魂未定的,叫喊報警的,看熱鬧的,都有。趙海濤掏出一張黑皮底的人民警察證,呵斥大家往后退,不要靠近酒樓。又問許友榮,哪些是酒樓的員工,讓他們扛一些自行車來,在酒樓外先擺一圈,不要放人進來。

此刻,許友榮看著四周,像置身在無邊無際的陌生海洋。聽見趙海濤再一次呼喊他的名字,這才左右張望,卓威,卓威在哪里?他下意識地要找卓威,習慣了,日常酒樓遇上大小事,頭一個找的就是他。可找不到卓威。許友榮只好挨個叫,穿白衣服的廚師,綠衣服的服務員,黑衣服的洗碗工,現在都聽趙隊長的指揮。

許友榮看著趙海濤接打電話,左右指揮,又見警車和救護車紛紛到來,閃爍的燈光刺透夜色。他抬頭望著已經漆黑的酒樓,凝固著靜謐,像下鄉那些年每到深夜就凝望著的鄉級中學一樣靜謐。它們都隱匿在黑色之中。他走了很多年,才走到五光十色,但一個晚上又退回到了黑色。他忽然想起那個風水先生了,想著想著,又忍不住笑了。笑過之后,他發現眼前的黑有了顏色,暗紅色。

卓威一邊的臉頰滿是血跡,干涸,如果細看,還能看到顆粒。許友榮努力回想,他原來是什么樣子?高高大大,濃眉大眼,頭發洋溢著精神。是這個樣子。他問卓威,你去哪里了?

卓威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我腦袋有些疼,好像空空的。許總,我不會失憶吧?我想起來一些了,我看見阿麗上樓,沿著扶欄往上走,一步又一步。然后我就要出去抽根煙,接著就有人很大力把我扔到了酒樓外,好像跟我有仇一樣。

許友榮看著卓威,他返城到五星級酒店當領班,大概也是他這個歲數吧。一眨眼啊。許友榮聽到了手機聲,卓威,你的手機響了。卓威拿起手機想了想,最后才確認自己是認識這個人的。他又想起,失去意識前的那一秒,他想起了這個女人的臉。他接起電話,沒講幾句,就哭出了聲。

有一陣,吳小茹經常去蓮花大廈的夜之夢舞廳。夜之夢舞廳開在蓮花大廈的地下一層,如果不開燈,整個舞廳大白天也是漆黑一片。但把燈打開,吊在天花板的球燈一照,再配上那個音樂——Tango ChaCha Rumba" Rock and Roll——感覺一下子就上來了。

陳姐第一次見她,以為她走錯地方了,告訴她“KK”在蓮花大廈的對面,你是來錯地方了吧?陳姐的疑問是合理的。小茹這樣的年紀,應該去KK,去搖頭晃腦,去燈紅酒綠;而不應該來夜之夢。“夜之夢”這里五塊錢一張門票,免費供應茶水,啤酒、紅酒還有一些小吃則是另外收費。自己帶舞伴來,或者是來舞廳里找,陪跳一支舞,收費十塊。當然,如果你愿意多給也行,沒人嫌錢少。但不能給少,十塊,那是最低標準了。

都是誰來跳舞?年齡最小的也得有四十五六了,最大的,換個說法,最老的,得有七十五了吧。你看那個戴鴨舌帽穿白色背帶褲的老先生,他三年前死了老伴,兒女都到國外去了,要接他過去生活,他不樂意。他說,年輕時候南洋要把他們這些人趕跑,好在新中國接納了他們,讓他們回到國內,現在到老了還要出去?

陳姐把小茹拉到一邊,嗑著瓜子說,老家伙手里還有點錢,畢竟有海外關系嘛。可就那么點錢,年紀又那么大了,想找個女人結婚了,當他晚年的免費保姆。哪里有這么好的事情?不過他為人不小氣,找人跳舞都是給二十以上,越年輕給越多。

老先生這樣的只是特例。大家存在的最大問題當然是年齡。不論男女,上年紀了以后,就是有心無力。夜之夢里頭,最多的還是五六十歲的男男女女。女子和女子跳舞,或者男子和女子跳舞。音樂起,燈光一暗,小茹就看不清他們的臉,不知道他們的表情。轉念一想,當年媽媽臉上,是什么表情呢?好模糊了,小茹搖頭,想不起來了。

小茹跟阿姨們跳過幾次,后來也接受了大叔們的邀請。她跳得也不多,一晚上也就兩三支,而且是挑人跳的。挑人的標準是什么?好像也說不出來,就是第一眼的感覺,至少要干凈吧,胡須要刮干凈。她喜歡男的刮去胡須根,露出鐵青的臉頰。大叔們跳舞的時候,倒也尊重她,手放得老實。一曲終了,他們有時會說上一句,你像我年輕時候認識的一位朋友。

在夜之夢的晚上,大體就是這樣度過。邱鳳陪著她來過一次,只來過一次,她就哇哇大叫。男的都可以當你爸了,女的都可以當你媽了,你是嫌在家里聽爸媽嘮叨得不夠,還要來這里找感覺是吧?走出舞廳的時候,邱鳳對小茹說。

我媽她不在了。

嗨!邱鳳有些尷尬,打著哈哈安慰,我有媽等于沒媽,她帶著我改嫁,又跟別的男人生了孩子,我從小也沒媽管。

小茹笑了笑,她在心底說的是,媽媽從小還是管她的,她喜歡畫畫,顏料費就是媽媽省下錢買的。在路邊等的士,她問邱鳳,還干下去嗎?天天喝酒,怎么受得了?邱鳳從坤包里拿出口紅和小鏡子,給唇上涂顏色。但來錢快啊,你不是不知道,我需要錢。

你男朋友,要向你求婚了?

求個屁!但又分不了,上輩子欠他似的,倒霉透了。

小茹的BP機響了。邱鳳笑出了聲,這么晚了還打傳呼,談朋友了吧?用我手機給他回。小茹推開了手機,一個朋友,比較熱心。這么晚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不知道就回過去問唄。邱鳳摟了摟小茹的肩膀,好妹妹,我不逼你啦。找個時間,把我的那個冤家帶出來,還有你的那位,一起吃個飯認識認識。

小茹笑著點頭,心底卻是緊張金安的。他說有個業務,幫她聯系看看,晚上給她打傳呼。她一時有些分辨不出,到底她在意的,是那個業務,還是介紹業務的“金安”這個人。

許友榮認為那天就是一道分水嶺。就像下鄉那年見到的汀江河,在省際的交界處,他眼看這原本統一而綿延的河,分汊,流淌出了不同的生命:其中一條匯入韓江,奔涌,最后進入壯闊的海;而另一條,或者余下的好多條,河脈曲折,慢慢隱遁,消失在大地之中。那一天,是“分水嶺”,適用在“好再來”酒樓,也適用在很多人的身上。

多年以后,當他接受紀錄片攝制組采訪的時候,突然領悟到了這點。

但在當時,他,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認為那只是普通的一個除夕。在那之前,他們認為,酒樓只會興旺,節節高。所以,當阿麗告訴他,接到一個電話,說酒樓里有炸彈,而且是十枚時,他先是笑了笑,心中想的是,是不是要找隔壁的肥古仔好好聊一聊了?

許總,那個人在電話里說要我們準備二十萬,打到這個賬號上。阿麗從迎賓臺上抽出了一張紅紙,六點前沒打錢,他就會炸了酒樓。

阿麗的臉色有些局促。這是個溫潤的除夕,氣溫維持在二十度左右,她穿著紅色旗袍,脖子上系著白色的披肩。再往外看,綠翠的樹葉仍然站滿樹枝。這是個四季擁有綠葉的城市。阿麗又叫了他一聲,許友榮把目光轉回到紅紙上,上面是除夕套餐的菜單。在菜單上寫了一串銀行卡號。

幾點打來的電話?

下午四點。

怎么現在才說?

我,我跟卓經理說過了。他說這是有人眼紅我們的生意好,故意的。可我還是有點擔心,電話里的人講話怪聲怪氣。

許友榮看了下手表,已經五點半,吃年夜飯的客人陸續到了。大家歡天喜地,臉帶悅色。許友榮問卓威在哪里?阿麗張望了下,指了指落地玻璃窗外。他蹲在石獅子的腳邊,夾著手機,給嘴里的煙點火。叫他進來。

許友榮心里有些不舒服。堂堂一個酒樓經理,蹲在地上,身上的西服都快擠成了一團。卓威說,女朋友打電話來鬧。許友榮晃了晃手里的紅紙。

四點打電話來,兩個小時不到就要湊上二十萬塊,那么短時間,這可能嗎?許總,這就是故意來搗亂的。除夕是最忙的時候,哪里顧得上這個。

許友榮看了看手表,已經五點四十了。卓威去上了趟洗手間,用水喚醒了打過摩絲的頭發。發根到發尖,直且硬。整個人顯得精神了些。他喊了另一個迎賓站到門外。阿麗小聲問,許總,要報警嗎?他把紅紙收進了口袋里,說留意電話,那個人要是再打來,直接跟我說。

六點十分。許友榮坐在酒樓四樓的辦公室里,看著墻上掛的時鐘。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了,他又將紅紙拿出來,放平在桌上。手機已經調出了一個號碼,給他打了過去。

先報警?酒樓很多客人,影響可能不好。等你來看了再說?

掛完電話,許友榮靜了靜心。聽見樓下大堂有歌聲揚上來,辦公室門沒關,他起身要把門關上,但又停了下來,認真聽了聽歌。曲調還好,甚至還有些歡快,但怎么歌詞卻不對勁。越聽越奇怪。

廚師長問卓威,年終獎什么時候發?卓威說跟去年一樣,年夜飯客人們吃完,大家坐下來,許總給大家發錢。廚師長給卓威遞煙,他推開了,下午抽得太兇了。廚師長笑了笑,卓經理現在是“升官發財”,還有什么發愁的?該不是為了女人吧?

卓威笑了笑,心里蹦出的一個字,卻是“丟”。他不喜歡這個廚師長,仗著粵菜師傅都是他拉來的,動不動就提隔壁要挖他走,開的工錢更高。他又不敢當面跟許總提,總是在卓威面前念,嘮嘮叨叨,跟唐僧一樣。

卓威看著廚師長扭動著胖碩的身體離開,老子要是找到更好的粵菜師傅,第一個就把你開掉!

他走下樓,三四樓的包間全預訂滿了。兩架電梯,從大堂上上下下,引賓的兩位姑娘來來回回,引著客人們進電梯。二樓大廳“錦繡廳”的散客席也滿了,除夕這天還有人打電話給他,讓他幫忙訂個座。卓威笑著回應,朋友,年夜飯人人都要吃,早的11月就開始來預訂包間了,散客桌也早沒了。他往一樓大堂看,老許前一年花了血本,好好裝修了一番,盆栽、海鮮池、展示柜、開放式熟食區,清清楚楚,他說是從廣州那里學來的。卓威覺得心疼,一樓擺多點散客桌不是挺好?誰嫌錢少呢?但老許的意思,今年國家要加入什么WTO,越來越多境外客人要來,消費檔次高了,環境自然也要提升。

卓威到了大堂,腳剛踩在花崗巖地板上,一下子就覺得世界變真實了。下午電話里的爭吵聲又涌上耳邊,腦子疼。卓威一只手撐著迎賓臺,見到熟悉的客人,一邊又要仰著笑臉打招呼。阿麗給他拿來了一把高腳椅,想讓他歇一歇。卓威看著她,她又把臉別向了他處。他只好問她,火車票買好了沒有?阿麗說沒買到,沒時間去排隊。卓威說,那怎么不和我說?鐵路那里我有熟人。阿麗說,你要照顧的人很多,輪得到我嗎?

阿麗把臉轉了過來,很自然地微笑。卓威想說些什么,還沒開口,迎賓臺上的電話響了。阿麗接起了電話,才“喂”了一聲,臉就變白了。卓威接過電話。你們不講信用,六點鐘錢沒打進來,再給你們半個小時,如果還是沒有,我一定引爆炸彈。卓威放下電話,問阿麗,下午是這個人?阿麗點頭,是這個聲音,嗡嗡沉沉的。卓威看時間,七點半了,再過半個小時,八點。卓威坐在高腳椅上,所以你看,這個根本是騙人的,嚇唬人的。要有炸彈,六點就炸了。

許總說那人要再打來,要跟他說一聲。

卓威先是搖頭,后來還是點了點頭。順便幫我到二樓儲藏柜里拿包煙。

阿麗緊了緊披肩,要走向電梯,但走到一半又折回來,走樓梯而上。有個女孩要下樓,阿麗讓開了一些,扶著欄桿往上走。他看了一眼她的身影,圓潤的臀,緊實挺拔的背,旗袍裹著青春。卓威輕嘆,走出門外要點煙。他才踏出一腳,卻忽然覺得怎么騰在半空,而后又在半秒之內落在了臺階下。就像被一個巨人抓住了衣領,用力一揪,接著又重重一拋。落地的時候,他想到了邱鳳的那張臉。

隔著湖濱路,趙海濤就要到“好再來”了。他看著人行道指示燈變綠,而后又看著前方的“好再來”玻璃盡碎,塵土飛揚,有人被轟出了酒樓外。那一瞬,他以為自己正在看一部電影,活生生的電影。

趙海濤拿起手機,看著酒樓,嗓子眼像被堵住,需要用力咳嗽幾聲。

沈金安覺得時間不等人了。他常常上網,網絡上都在說現在已經是新千年了,新的世紀了,有酒就要大口喝,有話就要趕緊說。看到這樣的句子,他往往很興奮,很激動,摩拳擦掌,像是整個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往東還是往西,都是自己說了算。

但只能想一想。老板打一個傳呼,他在奔找電話亭的路上,分明聽見了一種碎裂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像是紙被撕開,又像是玻璃的砸碎,更有可能是原本愈合的傷口被硬生生扯開。一想到是傷口,沈金安不免心中一顫,緩了口氣之后才能拿起聽筒。老板其實跟平常一樣,淡淡地告訴他,開元路那家的空調有問題,漏水;修完了去湖濱路,宏達大廈那家,空調不制冷;完了之后回店里,我把家里的微波爐拿過來了,你看一下。

在那個時候,有一個聲音,不斷催促金安,快說啊,快說啊,說你家里還有什么電器?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熱水器或者是電腦,統統拿過來,我都給你修,修好了不用給錢,修不好算我的,我給它們都澆上水,一盆一盆的水,嘩啦啦全弄上水,讓它們長得好看一點!他知道嘴長在自己身上,肌肉由自己控制,舌頭上下翻動就能出聲。可是他還是不能說這些話。他還有個大腦,告訴他,工資雖只那么一點,但多干多得,一點又一點增加,越積越多,娶老婆的錢也就有了。

所以,情況就是這么一個情況。他在心里盤算了一番之后,斷定和吳小茹的關系必須挑明了說。如果換個時髦的說法,那就是要跟她“告白”。而且,不僅限于這一層,還要再往前一步,達到最終目的。按照老家的算法,他虛歲已經三十二了,這個年紀,很多同齡人早就當爸了。

小茹見到沈金安的時候,微微一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金安認為,就是這樣的微笑,讓他不能自拔,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就有了這樣的感覺。他不是沒有過女人,但她太不一樣了。

昨天這么晚了還給我打傳呼,有什么事需要一大早就說嗎?

先吃早餐。沈金安推開了麥當勞的門。他有優惠券,撕了一張給柜臺的服務生。

小茹點了一份小漢堡,還有一杯咖啡。沈金安只要了咖啡。小茹問,你這樣不行吧?一個上午那么長,你要跑來跑去的。

金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不餓。你快吃吧。小茹覺得他今天跟往常有些不一樣。麥當勞雖然有優惠,但也不便宜。平常他就在巷口的早點攤買了豆漿和包子,等她出來后給她。他們住在前埔的城中村里,當地人蓋的一棟樓,專門用來出租,一層樓有五六個房間。她和他樓上樓下。她吃完之后,發現他一直在看著自己。

那個,先說“業務”。沈金安覺得看得有些放肆了,略微尷尬咳嗽了幾聲。我服務的一個客戶,他在島外買了一個聯排別墅,想掛些油畫。你有空的話,就接下來畫吧。

他怎么不找專門的畫家?

充充風雅吧。沈金安講完這句,覺得有些不妥,有必要解釋一下。不是說買畫的都是裝風雅,你的畫是藝術品。

小茹并不在意,搖頭說,我畫的那些哪里是藝術品,就是流水線的作畫,老板接外貿訂單,我們一批一批地模仿著畫名畫。

但你畫得不一樣。金安很肯定地說,你有用心。那個客人不想買市面上的假畫,想買不那么貴但又好的畫。你接下來畫吧。

小茹點了點頭。沈金安應該還有未完的話。她忽然心跳加快。

早上的麥當勞,客人并不很多。沈金安看了看四周,一把握住了小茹的手。小茹,我喜歡你,跟我好吧。我想娶你做老婆。

前一句,小茹還算平靜。聽到后一句,她就有些驚訝了,這么快嗎?沒有過程,一下子就到最后了?可以這樣嗎?她有些六神無主,又隱隱有些不安。

當沈金安在說話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聽。這個習慣是從小養成的。她跟著媽媽,媽媽也不怎么愛說話。只是,偶爾,偶爾的偶爾,媽媽腳踩縫紉機累了,看著正在臺燈下做作業的她,對她說,長大后要找個好人家,最好是離開這里。小茹還在上小學,怎么會明白媽媽的話。于是就問,媽媽,什么是好人家呢?為什么要離開這里?媽媽說,好人家,就是對你好的人。離開這里,到時候媽媽也不在了。

媽媽怎么可能不在了呢?但她后來確實就是不在了。

如果媽媽還在,小茹心想,就可以問她,他說的對嗎,可以答應他嗎?

沈金安騎著摩托車,載她到他爸媽家的樓下。指了指上面說,老頭老太就住在樓上,但我不喜歡跟他們一起住。以后我們成家了,我們也在外面住。先租房子,再買房子。城里很快也要禁摩了,我把這輛摩托車賣了,以后買一輛汽車,載你到處兜風。

小茹,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四,快二十五了,對不對?你看啊,為什么我們要在一起。我是城里的戶口,你和我結婚了,你的戶口就可以轉到海城這里來了。兩個人在一起打拼,力量就更大,賺更多錢。我呢,我賺的錢你都可以拿去花,花在我們這個家。還有,我,一定是真心對你的。

可我們認識并沒有多久。小茹心里算著,半年時間都不到吧。

時間長短不是問題。沈金安很細心地解開她安全頭盔的扣子,摘下頭盔。有的人談朋友談了很多年,要談婚論嫁就分了。有的人,看對了眼,也很快就成了。

我對你還不了解。

慢慢就會了解了。沈金安忽然有些急了,我怎么對你的,你心里還不清楚?

吳小茹默默點點頭。他好像對自己是不錯的。第一次跟他認識,是出租房里的電視機壞了,她找房東,房東說沒空,要她自己解決。她去找外面的維修店,一問價格,修一次要一百塊,等于她畫兩張油畫的工錢,一張油畫也不過五十塊錢。后來聽同個出租樓里的人說,有個沈師傅會修,便宜,就住在她樓上。那個人好心,還幫她敲開了沈金安的房門。沈金安一聲不吭就拎了個工具包,上門看了看,搗鼓了幾下,就把電視修好了。小茹要給他錢,他說請喝個飲料就行了。給他送了幾罐啤酒,他回頭又送回了一箱牛奶,還有一袋荔枝。

沈金安帶她去見了他的爸媽。他的爸媽做了一些菜,又從熟食店里買了些鹵料來。沈金安不太愛和自己的爸媽說話,他們問什么,他要么就是回應“嗯”,要么就是干脆不回答。他們問小茹家里的情況,小茹說還有爸爸在。他們還要再問,沈金安就打斷了,就是帶回來給你們看看,不要東問西問,不是要你們同意,你們又給不了什么錢。

路上,小茹說叔叔阿姨好像人還不錯。沈金安頭一次沉下了臉,你不懂,你不要管這些,以后會告訴你。小茹回到出租房里,沈金安說晚上有個臨時單,讓她先回去。她一個人靜靜坐著的時候,忽然想到他說的話,“慢慢就會了解”,但他后來又有些急了。她心里有些矛盾。想找個人說說話,能找誰呢?想去公用電話打給邱鳳,又一想,晚上是她賺錢的時候,陪著客人喝酒唱歌,沒有時間的。打給爸爸嗎?這個念頭剛一閃過,馬上就被撲滅了。要是媽媽在就好了。

小茹去公用衛生間,沖了涼,換上了干凈的睡衣。床邊放著畫架,在作一幅仿“向日葵”的油畫。她有一個隨身聽,戴上耳機,跳起了舞。前后走,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房間狹小,動作不能太大,身子微微出汗了。

“愛情的恰恰,抹凍放抹起,心愛的治叨位,想要呷你,想要呷你……”

黃局說,在全國“嚴打”的時候出現這樣的事,是很惡劣的。海城這幾年治安狀況良好,“好再來”發生爆炸,給我們特區抹黑了。特別是爆炸案發生在闔家團圓的時候,性質更是惡劣。

記者采訪的時候,他介紹,“1·23”爆炸案發生后,市局指揮中心接到報警立即做出了反應部署,消防支隊、特警排爆中隊、刑警、交警、轄區分局和派出所第一時間出警到現場,120急救中心、煤氣、電力等部門也及時到位搶險排險。市局已就“1·23”成立了專案組,接下來會盡快偵破此案,給全市人民一個交代。

記者們走了之后,黃局讓趙海濤把門關上,又向他要了一根煙。趙海濤愣了一下,不是已經戒煙了?黃局說,廢話這么多。趙海濤把口袋拍了拍,我也戒煙了。黃局咂摸了一下嘴。專案組組長是我,組里的同志從刑警支隊、轄區刑警大隊和派出所抽調,如有需要,可以從其他刑警大隊機動抽調。你是專案組副組長,你負責調。

明白,黃局。

節骨眼上發生這種事。

黃局清淡地說了這句,趙海濤卻聽出了異樣。多少重案要案都過來了,但“1·23”卻讓黃局有些亂心。他再一想,也能理解,都是人,不是神,都沒有不壞金身。他明白黃局那句話中的焦慮。節骨眼上——黃局干了一輩子公安,眼看就要順利退休,卻出了這樣的案子。而趙海濤自己呢?刑偵支隊長一職空了一段時間,他副了好幾年,局里馬上就要給他提正。砰,“1·23” 發生了。

“1·23”死傷群眾二十一人,其中包含一名死者。“好再來”酒樓直接經濟損失在一百萬元左右,酒樓去年才剛裝修過。

許友榮缺乏意識,第一次接到勒索電話就要馬上報警。黃局看著趙海濤,你也沒引起足夠的警覺。你是老公安了,他給你打電話之后就要馬上報局里,這很不應該。

趙海濤低下頭。許友榮給他打電話,是想先跟他通氣,請他先來酒樓察看一下。因為是除夕,擔心如果來了很多警察,最后發現只是假警情,影響客人用餐,傳出去也壞了酒樓的口碑。他猶豫了一下。可誰也沒法預料到這個地步吶,案犯第一次打來電話說是六點引爆,可也沒發生。大意,都大意了。

這些等案子結了之后再說。說說接下去的辦案思路。

按照之前案情分析定的,分三條線走,一是追查爆炸物的來源,這塊刑偵支隊技術處負責;二就是排查許友榮的關系網,看看有沒有結怨的;三是查那個銀行卡號,是否能查到案犯。

黃局起身,許友榮有沒有說案發當天還有什么異樣?除了接到勒索電話。趙海濤跟著回答,聽他說了一句,那天聽到大堂放的歌曲有些怪。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沈金安有個吃驚的發現。在面對外人的時候,他要么說得少,要么就是緊張地說不出話來。但如果是面對小茹,情況就完全不是這樣的。他會說很多,而且說得很流暢,幾乎可以說是滔滔不絕。他再也不會結巴了,也不會臉紅了。太神奇了,太難得了!在去客戶家的路上,他想到了這點,不停轟著摩托車的油門。

還是開元路那家。門還沒開,就聽見那個老阿姨叫了起來,才修沒多久,你看,又壞了。上次是漏水,現在好了,干脆沒有冷氣了。我說你這個小年輕啊,做人要老老實實,技術要好啊,干不了就明說。沈金安沒有說什么,從門縫里鉆了進去。還沒上樓前,又接到老板打來的電話,他在那頭呵斥,知不知道電話費很貴?那個老阿姨不停打電話來催,這次要是修不好,你也別干了。

老子就不干了。這句話,沈金安一直徘徊在嘴邊,終究是沒有說出口。什么時候,這句話能如脫韁野馬一般叱咤草原呢?要是在草原上就好了,一望無際,天地廣闊任逍遙,我帶著小茹瀟瀟灑灑。

你還在等什么?

老阿姨見沈金安還在看空調,忍不住推了推他。沈金安只好從九萬里的草原上,回到了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他拆下空調罩,慢慢地告訴她,漏水是因為壓縮機的問題,沒有冷氣也跟這個有關,還有要加氨。老阿姨把手一揮,很有架勢地說,我不管這些,你就告訴我還要多少錢。沈金安把語句在肚子里先醞釀了一番,然后才說,我看修這個,還不如新買一臺,現在國產的有些也不錯。

什么國產的,我從來不用國產的!你看看我家里的電器,都是進口的!這個空調機是我老頭子當海員時候從日本買回來的。這些進口貨就是好,你竟敢叫我換國產的,壞得更快,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每遇到這種情況,沈金安就完全陷入沼澤地了,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往下沉,想開口喊“救命”,但卻怎么也發不出聲,等到泥淖把他的嘴封住了,最后什么聲音也沒了。沈金安落荒而逃。

這種柜式空調機國內很少生產,不適合國內家庭的使用情況。柜式機在日本,還有中國香港、臺灣流行,因為那里人口多,室內居住面積小,柜式機鑲嵌在窗戶口上不占位置。但也因為小,制冷效果一般,用久了壓縮機聲音很大,國內都開始要解決降噪的問題了,這種柜式機是無解的。

第二天,去維修店之前,沈金安想好了這些話。他想跟老板解釋,那臺連廢品回收站都不愿意收的柜式機,實在沒有修的價值。但老板似乎一早就知道他要說什么,開元路那個人家,他自己做學徒的時候就跟師父上過門。那個人家本來脾氣就古怪,做維修,一是靠技術,另一個要靠心,你要嘴巴甜一點,跟人套近乎,拉近關系,不能告訴人家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對方當然有意見了。

你嘴巴甜一點,態度好一點……他媽的,你是死了嗎?

老板忽然就怒了。他見沈金安一直沒吭聲,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里。店里還有其他的維修師傅,老板覺得他這樣做,明顯是讓自己下不來臺。

沈金安張張嘴,我,我在聽啊。

店里哄然一笑。老板忍住了怒氣,他的手藝不錯,能馬上接手他的人,一下子還真不好找。但要是物色到了,立馬就叫他卷鋪蓋走人。他還想罵上一句,但一想,又覺得有些可笑。金安啊金安,老板甩了甩手,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你這個樣子,跟個石頭一樣,嘴巴也不會說,怎么討老婆?

沈金安原本已經準備離開了,聽到這話忽然轉回身,像個兔子一樣竄到老板的面前。很久以后,當老板接受趙海濤的問話,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沈金安的那個樣子。趙隊長,你知道嗎,兔子,一下子蹦起來的那種。兔子很溫順的,對不對? 但他那個樣子,像是吃肉的兔子,眼睛里有紅色。但沈金安是人,眼睛原本不會是紅色的,但我卻明明見到他的眼睛變紅色了。

他對你說了什么?趙海濤問。

他說,他一定會討到老婆,而且是很漂亮的老婆。我當時還說,你擺結婚酒,我一定去,還給你包大紅包。他說,你說好的,不要反悔。我那時候就覺得好笑,這小子是有病吧?現在想想真是有點后怕,原來“兔子”也會吃人的。

趙海濤在筆記本上寫上“兔子”兩個字,并在后面打上了個問號和感嘆號,而后合上了本子。

國慶放假,吳小茹回了老家。老板說國外的客戶可沒休“國慶”,10月一過,圣誕節很快就要來了,油畫的需求量一下子就上來了。他多少有些不樂意,她是熟工,技術好,有她在的話,趕活也快一些。吳小茹這才紅著臉說,準備要辦喜事,要帶男人回老家看一下。

吳小茹一開始并沒有想到還要回老家。是沈金安提出來的。結婚是大事,家里人肯定得要知道。以后我們要過一輩子,互相都不能隱瞞,有一就說一,有二就說二。家里什么情況就是什么情況,再怎樣我也不會嫌棄。但結婚是大事,雙方父母無論如何得要知道和答應。吳小茹搖了搖頭,你誤會了,我不是不想讓家里人知道,也不是要對你隱瞞什么。那為了什么不想回去?

吳小茹沒有馬上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只是說,回去了你就知道。

她的老家在省內的北部山區。如果坐大巴,走省道要五個小時,到了縣城,還要再換來往城鄉之間的小巴,走縣道一個小時。沈金安說不坐大巴了,我們開車回去。哪里來的車?維修店老板有車,給他賣命這么多年,借一下不會死。沈金安向他借,老板開玩笑說,我這個新買的本田,第六代啊,你老婆老家的縣長大人都坐不起的。

吳小茹說,你不是不喜歡你老板?沈金安笑了笑,誰會喜歡自己的老板?第一次去你家,開車回去你也有面子。她聽了,不置可否。等到他真到了那個山區小鎮上,度過了微涼一夜之后,他才明白她那樣表情的含義。

山雨說來就來。車入小鎮,一條小街隔開了鎮的東西,雨澆灌在地上,寥落的人們躲在街道兩側房檐下,看著小車緩緩向鎮西角方向駛去。今天是圩日,但已經快要落日了,白日里的喧囂慢慢消散。沈金安有些遺憾,沒趕上集。吳小茹卻像是得到了解脫一般,說相反的話,還好圩日已經結束了。沈金安把車停好,問她為什么呢?吳小茹說人就不會那么多了,不然難免遇上認識的人。

沈金安回味她的話,心里隱隱有了些心酸。她并沒有察覺他的異樣,站在自家門口,手一指說,這就是我家了。這應當是一座三層樓的房子,但只建到了二樓,肉眼所及,二樓以上裸露著一些鋼筋條。外墻沒有修飾,什么都沒有,只是一片未刷過墻面的紅磚頭。又由于年月長久,風吹雨淋,磚頭的紅色已經暗淡,一塊塊的磚頭就像山區懸掛良久的串串臘肉。吳小茹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手中握著鑰匙,但似乎并沒有推門而入的信心。沈金安接過鑰匙,將門打開。屋內昏暗,擰開一盞白熾燈,這才有了一絲的光。廳堂內放著一張床,被子和枕頭橫七豎八躺在上面。角落里放著一個瓦斯爐,飯桌上是碗碟和筷子。老吳一個人過活,睡覺吃飯都在一起了。

吳小茹找了一張椅子給沈金安坐。她臉色平靜,而后開始收拾屋里。她說,去年過年回來了一趟,后來就一直在海城了。沈金安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忙碌背影。她說的都是事實。她媽媽走了以后,老吳幾乎就住到那個女人家里了,家里就像山區野草般荒廢地生長。讀到高一,老吳跟她擺明了說,不可能再給她錢讀下去了,自己出去打工養活自己。家里沒有錢了。錢去了哪里?去了“扎金花”,還有那個女人那里。

老吳看來是不會來了。前一天他在電話里告訴小茹,他要陪那個阿姨到鎮下的村子里,趕得及就回來,趕不及就你們自己解決。床鋪給弄好了,可以睡覺。吳小茹探頭看了門外,夜色照在濕漉的水泥地面。鎮上剛鋪好了這段水泥路。沈金安帶了炸物、鹵料,還有兩瓶金門高粱酒。他特意去買的,來自臺灣的酒,原本是要送給老吳的。我們自己喝一杯。

吳小茹去下了點面條。沈金安抿了一口酒。她拿著筷子,夾一根面條,咀嚼很久。沈金安的心底變得柔軟,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想到了一個少年。那個少年大概十六歲吧,在一個不入流的高中讀書。到了周末,走讀生都回家了,住宿生很多也到校門外吃小炒,偌大的食堂安靜下來,只有幾個學生在吃晚飯。這個少年就是其中之一,他坐在搖晃的木椅子上,端著一個飯缸,里面有一片扣肉,還有幾片家里帶來的醋蘿卜。他一人吃著飯,一只綠頭蒼蠅飛來飛去,而后停在了飯菜上面。他放下飯缸,凝視著那只綠頭蒼蠅。

小學的時候,十歲不到吧,爸媽帶著我從附近的詔城搬到海城。他們年輕的時候賣勞力,在海城工業園一帶回收廢料,后來攢了一點錢,在海城買了房子。我呢念到高中畢業,實在讀不下去。喜歡擺弄電器,出社會后跟著一個師父學了手藝,會修一些電器。沈金安有些醉意了,現在租房子住,以后會想辦法買一套房子。

他又看了眼這個家。他握住小茹的手,她朝他笑了笑。

小鎮的晚上,細細點點的雨還在飄搖。鎮上沒有什么娛樂活動,那些男人們,無非是喝酒打牌。女人呢,去串門聊天,有些也打麻將。只有一個娛樂的地方,一個舞廳。很多年了,現在也許早關門了。

去看看吧,也許還開著。

真的還開著。紫羅蘭舞廳開在小鎮的東南角,一座小禮堂的二樓。沈金安一踏進舞廳馬上就明白了,為什么吳小茹在海城的時候,常去“夜之夢”。氛圍,無法具體言說,但那樣的感覺是一致的。他們進去的時候,一曲舞畢,三四對跳舞的人回到茶座。有一個燙著波浪卷抹著濃烈口紅的女子走上臺,唱起了一首流行歌曲《心太軟》。她的穿著打扮看來是落后于海城三四年,但在小鎮地方上,沈金安卻認為是炸裂的。

我帶你跳一支恰恰吧。

吳小茹牽起了沈金安的手。剛才唱《心太軟》的女子走下了臺,看見吳小茹先是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爽朗地朝她笑著揮了揮手。吳小茹也含笑著回應她。吳小茹貼著沈金安,細細地說,那個阿姨跟我媽差不多大,這個舞廳是她開的。好幾年不見了,過去我媽帶我來,她總會給我糖果吃。她沒有孩子,一直把我當小孩子呢。我媽媽什么時候開始上舞廳的?很早了吧,我記事時開始她就帶著我。

我爸爸在鎮上開了第一個酒家,生意很好,開頭賺了點錢。后來就變成這樣了。他把錢花了,找別的女人了,我都能忍下來。但他不能打我媽媽。他打媽媽,媽媽又怕他打到我,每次都要把我抱得很緊,把自己的背和頭朝著他的拳頭。

沈金安一直覺得自己是修電器的,對整齊的電路感興趣,喜歡對著這些冰冷沉默的東西。但在那一刻,或者說,在與小茹認識之后,他發現自己內心多了些東西。這種東西,如果流露出來,也許就成為了從臉頰落下的眼淚。吳小茹抹了抹他的臉,怎么還哭鼻子了呢?沈金安笑了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也有眼淚?

那一夜,山風林雨,吹過小鎮。沈金安第一次和吳小茹相擁在了一起。吳小茹說,我不是第一次了,我在海城認識一個姐妹,她帶我……沈金安搖了搖頭,而后摸著她的臉,將她鬢角的散發收攏在耳后,又親了親她光潔的后頸。他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我想起了來小鎮前,你臉上的微笑。

什么?

我要開車來,說要讓你有面子。現在想想,真是有些幼稚。雖然比你大了七歲,但還不如你看得透。

我讀的書不多,不太明白什么大道理。

跟讀書無關,是這里。沈金安指了指她的心口。什么面子啊,人情啊,有什么重要的。

那你是愛面子的人嗎?

沈金安笑了笑,把枕著她頭的手抽開,坐起了身。上半身光著,他沒有披衣服,從床頭拿起了一支煙點上。吳小茹把被子往肩上拉了拉,看著沈金安煙霧中的那張臉,忽然有些恍惚,那是真實的臉龐嗎?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許友榮嘟囔了一句。趙海濤想了想,和徒弟小劉耳語了幾句,而后就夾起手包,對許友榮說,今天先到這兒,去吃小炒吧。

在大排檔的六號包廂,上了幾道海鮮,趙海濤都是按著許友榮的口味點的。但他好像只對擺在眼前的雜魚醬油水感興趣。雜魚雖都是海魚,但還是有刺,他很細心地挑著魚刺。趙海濤很有耐心,一邊吃菜,一邊看著他挑魚刺。細細回想,友榮開酒樓這幾年,也正是他當副支隊長的時間,兩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聚首碰杯卻變得屈指可數。

趙海濤酒量一般,許友榮能喝。他原本提議是喝白的,許友榮搖頭否定了,于是兩人就改喝啤酒。一頓飯下來,喝得也很少,趙海濤是兩瓶“惠泉”,許友榮連兩瓶都不到。趙海濤摸了摸口袋,摸到的是空氣。戒煙兩年了,這還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他一直克制著,這段日子以來,他越來越發覺難以克制了。也許到了某個臨界點。

煙癮又起來了?

硬壓下去。這是向你學習,你從山區回到海城后就把煙戒了。

自己逼自己。

回海城多少年了?一轉眼十二年了吧。

許友榮點了點頭,忽然回過頭,透過包廂的窗戶朝東南方向望去。趙海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知道,距離此地約三公里的湖濱路上,一座名叫“好再來”的酒樓已經空置快三個月了。許友榮朝那個地方望了很久。南方的夏天固然來得很早,但趙海濤卻從他的臉上看見了乍然一現的春色。他做公安已經很久了,但這個時候卻有了些動容。青年時的崢嶸忽然奔騰在了心海。他考慮了一下,決定把案件進展簡約地向許友榮說一下。從辦案紀律上來說,這有些不符合規定。但友榮是事主,“好再來”是他一生心血,他雖從未向趙海濤打聽案情,但趙海濤知道,他心里比誰都急迫。再者,趙海濤認為,理一理線索,也許對案件有幫助。

他打開了筆記本,包廂里只聽見空調嗡鳴聲。專案組定的三條線走得都不是很順。原本比較好入手的一條線,是寫在紅色菜單上的那串銀行卡號。小劉帶了一隊人馬,在案發后第二天就去了開戶的海城銀行和平分行。這家分行在島外,從邏輯上來講,首先就要從和平分行周邊居民開始排查。但很快就發現這條路走不通——分行經理讓下屬查找了開戶記錄,查到開戶時間是在1月16日,也就是在案發前的一周,開戶人是一個年輕男子,1980年12月出生,二十歲才出頭。問經辦的柜臺小姐對這個人有沒有印象,她回想了一下,只記得這個人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外省來的。

趙海濤看了一眼筆記本,而后再看著許友榮。他低垂著頭,專注地聽著,腦子里在飛速回想,認識的人里頭有才二十歲的?他如此沉浸,以致完全沒意識到,坐在他對面的趙海濤沒有說下去。等他反應過來,一抬頭,卻見到了海濤在對他微笑。趙海濤說,老許,你頭頂的頭發都快掉沒了。許友榮也笑了笑,都會老,你兩鬢也開始白了,都是操心的勞碌命。

趙海濤跟著一笑,笑容散去之后,接上剛才的話,那個年輕人姓陳,湖北人,在武漢讀大專,來海城找工作。那天,他在和平分行附近的勞務市場遇到一個陌生男人,說是有個倉管員的工作。據小陳描述,這個陌生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吧,身材比較高,戴著太陽帽、一副墨鏡,還留有胡子。他以查驗身份證真假為理由,要小陳在和平分行開戶,開戶的十塊錢是他提供的,密碼也提前給了小陳,要他照做。

這個小陳不覺得很怪嗎?用開戶來驗證身份,而且還設定好密碼?

剛走出社會,經驗不夠吧。他那時不是沒有過疑問,那個男人跟他解釋,設定密碼是為了發工資用,等有了第一筆工資,他自己就可以去改密碼。驗證好身份,把銀行卡帶走回公司登記,一上班就把卡還給他。小陳不放心,公司在哪里都不知道呢。那個男人要他放心,給了他一個手機號。

結果呢?有了手機號不是就能追到案犯了?

那我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里了。趙海濤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案犯沒那么簡單。小陳第二天就給那個男人打手機,他卻說已經找到倉管員了。小陳不服,后來再打,卻已經是無法接通了。我們根據小陳提供的手機號碼,找到了聯通營業廳,是一個如意通卡。這種如意通卡是不用登記用戶資料的。通過查詢營業廳的電腦記錄,這個卡售出后一共只接撥過四次。

讓我猜一下,給酒樓打了兩次電話,接到小陳打來一次,對吧?許友榮站起身,望向窗戶外。開始進入夏季了,這個城市將迎來漫長的炎熱,而每到這個時候,入夜,就是飲食男女的歡愉。許友榮此前未曾缺席這樣的盛宴,但今年不行了。他日日難眠,對案犯的憎惡難以自抑,但又只能強忍著。他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趙海濤說,友榮,你先坐下。我有話還沒問你。

坐立不安啊,趙隊長。許友榮盡力笑了笑,把頭發往后腦勺抓去,試圖掩蓋頭頂的飛地。銀行卡這條線,我想就是斷了。

案犯打到酒樓兩次,六點沒引爆,造了個要勒索款的假象。第二次打來,還是要酒樓打款,但這次他沒等錢打到銀行卡上,也就是沒等勒索款到手,就引爆了炸彈。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恐嚇敲詐是假,報復才可能是案犯的目的。有“報復”那就一定是有結怨。所以,友榮,你一定要再認真想一想,破案的關鍵又回到了你身上了。

真要恨我,對我有仇,那可以沖著我來,要我命也可以。但不要炸了“好再來”哦。最無辜的是阿麗。她那么年輕,像花兒一樣最燦爛的時候,怎么這么早就謝了呢?這不應該,這最不應該了。

許友榮說到這里,趙海濤忽然覺得,這理應是個純良的夜。

卓威走到“花花世界”大門口,張望了一番,并沒有馬上走進去,而是先抽了根煙。深吸了一口,咽喉沒有防備,嗆得一直咳嗽。咳嗽得劇烈了,連帶著臉頰也生出了疼痛。這樣的痛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把他的咬合肌從頜骨上扒開。他一邊流眼淚,一邊享受這樣的疼痛。這三個月以來,他時時這樣對待自己,仿佛要用這樣的方式麻痹自己。或者,換一種說法,他試圖用自己的肉身之痛,以減輕對阿麗的愧疚。他不能對任何人言說,對邱鳳也不行。

邱鳳要他好好治療,半邊臉快廢掉了,卻還要抽煙,不想上藥,這等于是自找死路么。

卓威心想,是啊,如果死的那個人是自己,是不是就清靜了?但他馬上又撲滅了這樣的想法,不,原來不應該這樣的,沒有人要死,也沒有人要受傷,所有的都不應該發生。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一股細密的、充滿著鐵銹味的血,從嘴角流溢出來。他忽然笑了,好像流血了,心底就好受了些。他再給邱鳳打電話,還是沒有接聽。

卓威進了“花花世界”,直接上了二樓。他點了個包間,花漾廳,一個中包,大概能坐二十個人的。何姐推開門,腳還沒邁進聲音就先傳來了,威啊,你一個人來這里干嘛?

我要點小妹。

要死了啊你。阿鳳看見了,還不把你給吃了。

何姐,你盡管把小妹們叫過來,我不會少了你的小費。

何姐聽到這里,笑了笑,沒再開口,叫服務生先端了一杯熱茶進來。她抽了下鼻子,卓威身上并沒有酒味,也不像是腦子有問題。只是半邊臉頰上的皮膚,像剛出殼的小蛇,粉嫩鮮亮,卻隱隱有著駭人的可怖。

何姐走到門外,叫住一個小妹,把阿鳳喊過來。她透過包間門的玻璃格往里看,卓威窩在沙發里。心里嘆了聲,冤家。片刻后,邱鳳來了。何姐看著她,雙眼一如往常水亮,眼角微微向上揚起。何姐又忍不住嘆了一聲,太平不了,太平不了啊。邱鳳覺得奇怪,何姐,什么客人這么大牌啊,硬要我來花漾。卓威。邱鳳聽了扭頭就要走,但被何姐拉住,拖進了包間內。你倆必須說清楚。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邱鳳坐在沙發的另一頭,和卓威遠遠隔著,兩個人遲遲未說話。最后,還是邱鳳受不了,先開了口。

電話里已經說清楚了,分手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說分就分?從認識你到現在,三年了吧,一點感情都沒有?

以前有。邱鳳說得斬釘截鐵,但現在沒有了。

為什么?

你說呢?故意裝傻是不是?邱鳳很急,但她又覺得既然已經找上門了,那就一句一句講清楚。她小時候家里經常煮蓮藕湯,但她卻最不喜歡,蓮藕咬下去,連絲帶塊粘在牙縫當中。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邱鳳說,這種地方我還能干多久?我想找個男人成家,對自己、對家里人也有個交代,我倆開始好的時候,我就和你說明白了。我跟你提了,但你從來是支支吾吾的,過年前我要回老家,要把你帶回去,你還是這個樣子……

我現在不會了。我要和你結婚,我要討你做老婆。

這是在做買賣嗎?你要強買強賣啊。

邱鳳忽然笑出了聲。她拿起桌子上的骰子盅,在桌面上摩擦、搖晃。她瞄了一眼卓威,并沒有想要解釋的欲望。卓威被她看了一眼,反倒低下了頭,看著腳下一雙疲憊的皮鞋,把腳往沙發底下塞去。他是一開始就打算和邱鳳過下半輩子的嗎?沒有。昨日不會成為今日,花開等到枯萎。時間一拖再拖,如果不是那場爆炸,時間還會蔓延下去。直到其中一人忍受不住,率先離場。

爆炸說發生就發生了,酒樓的燈火通明轉眼就成了黑寂,那條白色披肩在黑暗中分外顯眼。他探究邱鳳的眼神,自己也產生了疑惑。他究竟是為了真心實意和邱鳳在一起而想結婚,還只是因為自己害怕了——害怕明天不一定會到來。

他疑惑了,不知道哪個答案為真。但在邱鳳要離開花漾廳的那一刻,他又想起,爆炸那晚自己倒地的一瞬間,眼前分明出現的是她的面容。

他想告訴她這一段回憶。他急急起身,想要抓住邱鳳。但她已經打開了半扇門,走廊外傳進來一支歌曲。邱鳳擋在門口,卓威,你的心還沒定下來,還不知道要飄到哪里。去年我最好的姐妹結婚,我說一起去,你連回應都沒一聲。你在怕什么?怕我催婚嗎?還有,這三年了,你認識我周圍的親戚朋友嗎?你又帶我去見過你身邊的人嗎?沒有,都沒有。你就是把我帶到床上,然后又帶走。我承認,你對我好過,但現在都要結束了。

邱鳳把門關上,走廊上的音浪撲面而來。她的身子離開了“花漾”,好像離開了一個世界。這是什么歌?都他媽別唱了,都他媽給我閉嘴!邱鳳像瘋了一樣爆出了這句話。

“夜夜 Tango Cha Cha Rumba" Rock and Roll 誰叫我是一個舞女……”

市局刑偵支隊技術處已經將酒樓上下查勘了一遍,有查勘價值的地方,還是集中在酒樓大堂。能夠查明的是,炸彈被埋在了大堂展示柜的后面,緊貼著墻壁。一共十枚自制的炸彈,每個大小估計約十公分見方,所用的炸藥來源于工業使用,一般是用在礦山挖掘和橋梁穿隧。大堂人來人往,案犯不是現場操作引爆,而是使用了遙控引爆。引爆炸藥的裝置耐人尋味,猜測是通過傳呼機應答,引爆了炸藥。

能夠使用遙控引爆,這個是不簡單的,普通人大概沒這個本事。黃局又一次站在了“好再來”的門外。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來到這里了。上午市里又開了一次“1·23”專題會,市領導問進展情況,政法委書記直接就向我要日期,“七一”前務必破案。我回答得很謹慎,只能說同志們都在夜以繼日地開展工作。

辦案又不像考試,到時間就要交卷。

小劉這句話有些抱怨,趙海濤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這個吊兒郎當的樣子,像個人民警察嗎?

小劉被訓斥得臉都紅了,大氣不敢喘。他還是頭一次見師父發這樣的火,而且是當著黃局的面。黃局倒沒批評小劉,只是笑了笑,你這個師父干刑偵多年了,輕易不生氣的,今天發脾氣,我看也是為你好,要保護你,讓你明白話不能隨便說。再來,他也是著急了,都不容易啊。海濤,你母親那里怎么樣了?

趙海濤朝對面的醫院望了一眼,老母親就在那里住院,但他也就辦入院的時候去了一次,余下的都靠他愛人還有妹妹幫忙了。每天都在走訪調查,但總是在關鍵點斷了線,難以往下走。

技術處的同事從現場爆炸殘留物中,解析出了炸藥的成分。但這種炸藥的使用范圍很廣,本省東南一帶,往西跟贛省交界的,還有往南跟粵省交界的地方,都有在使用這種類型的炸藥。組織和單位使用的炸藥,有些會流入民間。現在這塊,制度上是空白,沒有登記實名制,買賣炸藥原料的很難回溯。趙海濤把手一抓又一松,現在就像往大海里撒下一張網,一撈起來,什么都沒有。

黃局,我們給兄弟城市的公安局都發了函,請他們協助調查。我們傾向于認為炸藥的來源還是在本省東南一帶,再縮小一點范圍,來源地應該距離海城市不遠,半徑應在一百公里以內。

嗯,還是有收獲的,千頭萬緒,還是得抓總。我們一開始判定的三條線索的思路,是正確的。黃局朝酒樓里面看了看,平時看一些美國大片,老外警察破案,查看監控錄像是常用的辦法。我看了之后就很羨慕,我們很多地方都沒裝這個東西。

現在只在重要場所裝有監控。銀行裝了,但案犯沒出現,他是讓小陳那個年輕人去辦的開卡業務。“好再來”這里,裝修完了之后,友榮請我來過一次,我當時就跟他說要裝監控錄像,至少大堂要裝。他說好,等年后生意淡一些的時候裝,但沒想這一錯過就出事了。他埋炸彈必定要到現場,但因為沒有監控,所以也無法查到案犯的身影。

黃局一邊聽,一邊往酒樓里走去。這是勞動節的第一天,南方城市的陽光已經開始燦爛,很慷慨地灑進了大堂。雖然沒有燈,但光亮還是有的。黃局左右看了看,展示柜原來放在東面,緊貼著墻壁。那一片墻面黝黑,呈現出放射狀的樣子。黃局走到墻壁面前,蹲下身,細細查看。

炸藥來源這條線索還要繼續跟下去,如果來源是民間,沿海地區就是重點關注漁民,有些漁民會用炸藥炸魚。黃局站起了身,海濤,許友榮那里還能挖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嗎?

“好再來”從開業到現在,已經五年了,這兩年來生意特別好。許友榮請的廚師手藝好,他呢寧肯多花錢也要用料新鮮,口碑慢慢就做起來。這一帶位置好,交通方便,附近好幾家酒樓生意原本都還不錯。但許友榮推出套餐,把價格又降了下來,這就使得“好再來”的生意在這一帶越做越好,搶了其他酒樓的生意。很多外地客來,指名要去“好再來”,甚至還有一句話,說“不到好再來,枉費海城行”。

趙海濤陪著黃局,從大堂走了出來,站在酒樓外,朝周邊的酒樓看去。他從手包里拿出筆記本,攤開其中的一頁,原本我們分析,認為可能是同行眼紅“好再來”生意紅火,所以要在除夕那天搞事情,威脅酒樓有炸彈,讓酒樓報警。等大批警察到了之后,原本吃飯的客人肯定受到影響,酒樓口碑就弄壞了。

就是說,競爭對手想威脅警告,實際上并沒有放炸彈?

是的,黃局。趙海濤指著筆記本上羅列的幾個酒家,我們走訪過了好幾次,除了看起來有作案的動機之外,其他的條件都不成立。比如時間、炸藥來源等,他們都不具備。我們原本重點懷疑的是隔壁的“寶佳”酒樓,“寶佳”的張總對許友榮意見最大,小劉盯得很緊,你來說說吧。

黃局,張總原來的嫌疑最大。小劉指了指“寶佳”,距離他們不過二十米,同樣是四層樓的建筑,樓面掛著的“寶佳”招牌與“好再來”招牌遙相呼應。我們通過走訪得知,張總在不同場合都表達過對許友榮的不滿,認為他壞了規矩,一人吃獨食。他還揚言要教訓許友榮,給他吃苦頭。

寶佳,張總?

就是外號“肥古仔”的。前兩年在嘉禾路開了夜總會,里面經常鬧事,后來還出了人命案,他把夜總會關了,在這里開了酒樓。

他哦,我想起來了。矮矮肥肥的,好像還是個光頭吧。黃局朝“寶佳”慢慢走去。他的嫌疑排除了?

這個人社會關系復雜,原來是最大的嫌疑對象。趙海濤指著“寶佳”門口停的一輛奔馳轎車,這是他的車。我們第一次見他,他正要開車出去。他坐在車里,很得意,說許友榮遭報應了,吃獨食總有一天會噎死。他也毫不忌諱,大大咧咧承認他對許友榮不滿,但他說他要報復,就對許友榮一個人動手,連累其他人不是他的風格。

嚯,還有“風格”了!黃局忍不住笑出了聲。混社會混出“風格”來了,這人不是什么善茬,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惹出事來。

趙海濤點點頭,保不準以后還會再吃牢飯。但小劉帶了一組人跟了很久,也排查了很多線索,最后發現爆炸案跟他關系不大。

原因?

一來,不符合小陳描述的案犯的樣子,當然,肥古仔可能指派他的手下去辦。但我們排查了肥古仔身邊的人,也沒人和案犯的特征吻合。二來呢,確實沒發現他有購買制作炸藥的線索。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快到中午用餐時間了,不時有客人進入“寶佳”。趙海濤請黃局站到了一側,一邊是喧熱,一邊則是“好再來”的冷落。兩相對比還是很明顯。黃局左右都看了看,開門做生意,停一天就虧一天,“好再來”停業這么久,還能撐下去嗎?

酒樓很多員工都跟了許友榮很多年,沒開業這段時間,他給自愿留下來的員工發基本工資。想走的,他也給人家一筆遣散費,當作補助。他對“好再來”是有感情的。

要是都勘查好了,那就釋放現場吧,酒樓還給許友榮。黃局感慨了一句,他也是不容易,你跟他都曾經下過鄉當知青,能有今天這個局面,都不是簡單的人。走吧,先回局里。

走了幾步,黃局忽然停了下來,海濤,你剛才提到酒樓的員工。如果,這個報復行為不是沖著許友榮來的呢?有沒有可能是跟酒樓其他人有關?

十一

其實,她和他還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樣的。舉個最直接的例子,吳小茹喜歡聽老歌,準確地說是閩南語老歌。在“夜之夢”,伴著老歌跳舞,跳恰恰,有的時候也會倫巴。最喜歡的還是那首《愛情恰恰》,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一步一個心情,串起來,連起來。

沈金安只來過一次舞廳。對的,他哪有時間呢?晚上也要接客戶的活,他要多賺錢,他說過的,要給她好日子。他對舞廳里放的老歌不太感興趣,也許,是他對歌曲都興趣寥寥。外文歌、粵語歌,流行的、經典的,都不是太在意。她好像從未聽他哼唱起什么歌,連一個音符都不曾響起。

很多地方不同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吳小茹給自己解釋,往后的日子,就是在一個屋檐底下生活,兩碗飯、兩個菜、一個湯,這個是最重要的。在一起生活了,每天晚上給他準備好晚飯,中午一頓她就隨便解決了。沈金安說不要到油畫店里打工了,老板給的工錢那么低,還不如自己做。吳小茹擔心沒有客戶來源,沈金安說這個哪里是問題。你知道互聯網的吧?我上網幫你聯系買家,直接找你定制油畫。外國人,中國人,哪里的買家都可以在網上找到。

這么神奇?吳小茹依偎在沈金安的懷里,那你也要教教我,教我怎么上網。對了,可是我不會英文啊。

你不是學過英文字母?會那些就夠了,有一種電子詞典,你查一查,就知道英文什么意思了。

出租房里顯得有些悶熱。國慶過后,南方的天氣還是悶熱的。結束這樣的狀態,起碼也要到11月底了。沈金安后背又是一身汗了,吳小茹從床上下來,走到公共衛生間打了一盆涼水,然后拿起一條毛巾浸濕,給他的后背擦汗。沈金安閉上了眼,小茹,我覺得很幸運。

吳小茹羞澀地笑了,把毛巾擰干,掛回了門后的掛鉤上。

下個月就領證,辦酒席。

哦,會不會太快了?吳小茹看了眼墻上掛的日歷,今天是2000年10月10日。

日子我已經選好了,11月23日,這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去網上查了,這個是黃道吉日,很好的日子。沈金安越說越興奮,跳下床,一把抱起了吳小茹。有一個酒樓,“好再來”,他們的菜很不錯,檔次高,也不會太貴,老板去年請尾牙,我去吃過,感覺很好。那里新裝修過了,他們都說檔次又提高了。我們擺個十桌,一桌十個人,一桌菜金一千五,一定很有面子。

能請這么多人嗎?我在海城這里也沒認識幾個人。

也不多吧,那就“八備二”,起碼能來八十個人。我們家在海城這么多年了,我多少也認識一些人。你老家請誰來?總還有些親戚吧,一桌總是湊得齊的。請他們來,路上的花費我們出了。

沈金安說得興奮,眼睛都放著光,像夜幕中的星星,竟然一眨又一眨。吳小茹開始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再仔細分辨,才知曉那樣的光是存在的,是不會錯的。他像個孩子一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他還在說著什么,她看著出租房內,一扇氣窗在嗡嗡轉動著。就這樣吧,聽他的,他說的總是沒錯。

我老家來不了這么多人,也就我爸爸來吧,也許他還要帶那個阿姨來。海城這里,我也沒什么朋友。來海城好多年了,也沒怎么認識人。最熟悉的就是邱鳳,還有一兩個以前的工友。

她說得含糊,只是用“工友”代過,他心中如小船劃過湖面,又如微風掠過麥浪,只是輕輕一觸,恰到好處地觸碰。沈金安隱約知道吳小茹的過去,但那段“過去”極其短暫,他不在意,或者說,并沒有那么在意。誰沒有個過去呢?他很快地把內心熨燙平靜,而后重新躺回床上,那就把你的好姐妹請上。對了,你不是說邱鳳要跟我們一起吃飯,還要帶上她的那位?

吳小茹說是啊,都約了很久,她談了快三年了,我都還沒見過那個男的。這周末,周六晚上,在“客家佬”餐廳吃飯。

到了周六晚上,客家佬餐廳席滿,吳小茹選了個稍微安靜些的角落,仔細地看菜單,點好了四菜一湯。她早早地來,先點好菜,也買好了單。每次邱鳳總是會搶著買單,而且會點很多的菜,吳小茹說那是你的辛苦錢,要省著點用。邱鳳總是不在意地擺手,我這來錢快,也花得快,趁年輕該吃吃該喝喝,等哪天嫁人了,哪有這么好命?

邱鳳來了就一屁股坐在小茹的身邊,和她坐同一張椅子。一邊摟著她的肩,一邊從坤包里拿出香煙。我說妹妹,上次在“夜之夢”舞廳,才聽你說有個男人在追你,怎么這會兒就要結婚了?

國慶節帶回老家去了。

那就是認真的了?邱鳳深深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綿薄而細長。她看著小茹。那個,他不介意?

她問得直接,小茹知她是心疼自己。于是就眉眼低低地說,他都知道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跟他說了。

邱鳳“哦”了一聲。她倆是在工業區的電子廠認識,那時她們都剛從老家來海城,十六七的年紀,一個風風火火咋咋呼呼,一個是低眉順眼溫柔沉默,兩個人不知怎么就成了好朋友。干了不到一年,電子廠兩班倒,做七休一,鐵打的都受不了,于是就一起離開了工廠。后來認識了邱鳳的一個老鄉,跟她們講明白開了,這里是特區,來錢是最實際的。趁著年輕,趕緊賺錢才是真的。于是就介紹她們倆都進了“花花世界”。

喝酒,而后開始有些摟摟抱抱了。吳小茹就擔心了。邱鳳安慰她,只是陪酒,又不是要陪身子,不用怕,有我在呢。可是,有她在又如何?小茹想起以前看的武俠小說,里面常常出現的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進得了這種地方,哪里由得自己。有一個經常來喝酒的男人,說是在做工程的,不到四十吧,每次來都要點吳小茹陪酒。他說他沒有結婚,她相信了。后來有一次,那個男人的老婆堵在了公寓門口,這個公寓是他租給小茹的。男人的老婆沒有吵,也沒有鬧,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大肚子說,小姑娘,我也是從你那個歲數過來的,將來你會后悔的。

小茹痛哭,抱著邱鳳哭。哭過之后,邱鳳說人也沒太多選擇,但選的路不后悔就好。不過,小茹還是離開了“花花世界”,原因無非就是那些一二。因為有繪畫的底子,雖只讀了高一,但在油畫店當畫師不用學歷,于是進了油畫村,那里的油畫店很多。是邱鳳找人幫忙,介紹的一個靠譜的油畫店,于是就干到現在。

邱鳳手指夾著一支煙都快燒到底了,指間微微有些燙熱。她把煙蒂掐滅,打開一瓶啤酒,給小茹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原想再問她一次,是不是想清楚了?這個地方,我們都是外來的,今天成個家,明天另一半飛走了,大家就散了,天長地久這種事很玄的。但她又一轉念,自己有什么資格來勸小茹呢?她自己能有多好呢,和卓威認識這么久了,從沒見他有過結婚的動念。也許他心底有,但她從未感受到。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花花世界”看一看,日日都是新天地。前一宿的酒,所有的脈脈含情,出了“花花世界”就如鳥獸散了。她膩了,也累了。

來,喝一杯!

邱鳳舉起酒杯和吳小茹碰杯,一飲而盡。

你男朋友呢?不是今天要帶他來?

邱鳳拿出手機,剛進門的時候接到他的電話,說今晚酒樓臨時來了大單,走不開,改天他請客。

嗯,做經理的比較忙。

他忙個屁!他就是不想和我身邊的人認識,不想和我有太多關系,擔心以后甩不掉。媽的,他就是嫌棄我,他那點心思我還不懂?就是不想給我承諾,也不想和我斷了,就這么拖著!

也別這樣想,他要是只想玩一玩,也不會跟著你這么久了。你不是說,他剛給你買了個新手機?諾基亞的新款呀,不便宜的。

邱鳳有一絲苦笑,你喜歡的話,我送給你。你的BP機也該換了。

金安說結婚前他會給我買一個新手機。

吳小茹臉上泛起了微笑,而后眼見著這種微笑放大。邱鳳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去,一個高高瘦瘦,戴著一副眼鏡,胡子刮得干凈的男人走了過來。

后來,邱鳳接受小劉問訊的時候,很費力地才回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樣子。吃飯的時候,他很安靜,話很少。也就提到要辦酒席時,他的眼睛里好像才閃過一道光。吳小茹提起邱鳳的男朋友在酒樓上班,還是經理,沈金安這時抬頭問她是哪家酒樓?邱鳳對男朋友沒來還生著氣,她不愿過多地提到他,吳小茹應該是察覺到了,恰好上了一道“黃骨魚燜豆腐”,于是就讓大家吃魚,把話頭轉走了。

那個時候,我看見沈金安眼里的光閃了一下,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好像對很多事情都不怎么在意,也沒認真聽我們講話。但就在提到結婚的時候,他眼睛一亮。他知道我要當伴娘,還特別說會請化妝師給我也化妝。

可是后來,你沒有當成伴娘?

沒有。邱鳳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皺眉頭。一頭染著時興金色的秀發,在警局問訊室燈光下,卻顯得暗淡。就差那么一點點,要是那個時候我來當伴娘了,也許后面這些事情就都不會發生了。

小劉記下最后一句話,輕嘆了一口氣,又看了一眼左側墻壁。在一面碩大的單面鏡背面,黃局和趙海濤一直站著,默默聽著。

十二

最開始提走人的是廚師長。他一提走人,帶走了一大半的廚師。酒樓主打的是閩粵融合菜,粵菜師傅一走,剩下的廚師也干不下去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好的廚師,一個月拿五千是不成問題,海城最不缺的是酒樓,最缺的是好廚師。閩菜師傅跟許友榮抱拳,許總,不是我們不跟你,當年我們兄弟幾個剛來海城,是你不嫌棄,把我們招進“好再來”,這個情分我們一直記著。但兄弟們每天一睜眼就要花錢。實在沒有辦法。許友榮能說什么呢,理解,都理解。

后來陸陸續續就走人了。服務生、洗碗工、撿菜工,一個個都來辭行了。阿貞來辭別的時候,流了眼淚,“好再來”兩個迎賓小姐,她是其一,另一個就是阿麗。許友榮把她倆招進來,是當作女兒一樣在看待的。阿貞說要回老家了,不想再待在海城了。想想就后怕,許總,真的,就差那么一點,我原來也想上樓拿化妝包的,但阿麗上樓了,門口沒有迎賓,所以我就待在了那兒,要不然,我也那樣了。許友榮遞給她紙巾。把眼淚擦一擦吧。

于是就又想起了阿麗。酒樓有買保險,受害者按照程序都給予了一筆賠償款。不幸中的萬幸,是土制炸彈,雖然是十枚,威力沒有預想的那么大。還有就是八點引爆,客人大都已經在用餐,大堂聚集的人沒有太多。遇難者一人,就是阿麗。她老家來了幾個親戚,媽媽很早就走了,只有爸爸來。阿麗爸爸是個沉默的人,一輩子在鄉村學校教書,民辦教師。

如果當年自己不是奮力一搏,到了海城,是不是像他一樣,還待在那黝黑的鄉級中學?

阿麗家境一般,但帶得很好,明事理,在酒樓從不說苦,平時忙起來,也兼著做其他很多活。她家來人沒有呼天搶地,沒有吵鬧要錢的。但她家里人越是這樣,她爸爸越是沉默,許友榮心里就越是難受。他不敢面對年紀甚至比自己還小一兩歲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和他一樣,也有家,有孩子。但現在,這個男人失去了女兒。許友榮跟卓威說,你原本跟阿麗熟悉,你辛苦一下,她的后事你跟著,除了保險賠償款,我們再補助她家里一筆錢。卓威說,許總,這不是錢的問題。

這當然不是錢的問題,錢,一張紙而已,疊再高也換不來阿麗的一條命。但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只能通過錢來表示心意,也僅此而已了。把錢交到阿麗家人的手里,阿麗爸爸蹲在賓館房間的墻角,突然放聲大哭。卓威能有什么辦法?他臉上還帶著傷,他年紀也不過三十出頭,沒成家沒兒女,他能怎么安慰?他跟著一起哭,想到阿麗有的時候不叫自己“卓經理”,威哥長威哥短,就像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他不會不懂她的心意,但他當她是妹妹,他做哥哥的要保護她,但保護了什么?

如果,除夕那天下午,他不是和邱鳳吵架,心情不好;如果,阿麗跟他提起有人打電話勒索,他不會因為心情不好,而不重視,選擇馬上就報警了,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可是,世上并沒有“如果”。

有一天深夜,卓威跪在地上,對許友榮說,許總,我真該死。許友榮看著被黑夜籠罩著的他,淡淡地說,都過去了,你也不可能一命還一命。命中有定數的。

阿麗爸爸離開海城的時候,只提了一個要求,等抓到案犯,告慰了阿麗在天之靈,再把她火化了。女兒,你再受點委屈,在冰柜里多待一陣。爸爸對不起你。卓威把他的請求告訴了許友榮,他點了點頭,太平間的錢由我們出。

隔一段時間,阿麗爸爸就會打電話給卓威,問案件進展。這往往讓他很為難,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是警察,不會了解案情。其實,最后要的答案也就是一個,有沒有抓到人。對這個答案,卓威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感。

勞動節這天,卓威見到了許友榮,如實訴說了這樣的無力感。許總,我也要走了。

準備去哪里?

不知道,也許回老家,也許再往南走,去廣州?

你不是在這里談了一個朋友?有兩三年了吧?不是要準備成家了?

談不下去了。許總,你看,發生了這種事,我也沒什么心情了。

此刻,下午的夕陽映照在陽臺的窗玻璃上。由于日照時間拉長了,就算是夕陽,也還是帶著一點的熾烈。許友榮起身,把陽臺上的窗戶再開大了一些。他很喜歡現在住的地方,離“好再來”不遠,步行十分鐘就能到,南北大通透,樓層挑高,采光和通風都極好。但很快,這里就將不再屬于他了。或者說,不再屬于他們家了。公司賬上已經沒有錢了。

許友榮發現,卓威的頭發沒有像過去那樣直且硬了。塌軟了下去,像是放了很久的柚子皮,失去水分而發皺。許友榮說,你自己決定吧。不是我不留你,現在的樣子,你是清楚的。

許總。

卓威還想說什么,但卻開不了口。他拿起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許友榮在茶幾上放了一包煙,拆開了,他不知道他是否又開始抽了。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卓威開門,來的是趙海濤。

趙隊長,您請進。許總,那我就先走了。

趙海濤和卓威點點頭,看著他離開。許友榮重新泡了一壺茶,鐵觀音。

小卓來了?

他一直在跟阿麗家人聯系。她爸爸想知道抓到人沒有。他等著抓到人后,再把阿麗火化了。

趙海濤喝了一口茶。因為炸彈直接致死的,沒有。阿麗是從樓梯上摔落,顱腦受損致死,很不幸。和她同在樓梯另一側的一個小女孩,因為一片飛濺的碎玻璃,削到了臉龐。偏偏就選中了她。她長得很漂亮,今年6月是要考北京電影學院,要當演員的。

我們也多賠了她家里一筆錢——除了錢,我們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黃局說勞動節過完,酒樓就可以先還給你們了。案件還在繼續偵破,炸藥來源范圍又縮小了,我們還是有信心的。趙海濤放下了茶杯。卓威這個小伙子,算是你的得力助手了?

嗯,他是酒樓經理,大小事情他都幫著處理。

你覺得他怎么樣?

許友榮聽到這句問話,抬起了頭。他不清楚趙海濤想要知道些什么。趙海濤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喝了一口,他接觸酒樓客人算是最多的,是吧?有沒有一種可能,案犯要報復的對象,不一定是沖著你來的。而他要報復的對象,恰好是因為在酒樓,因為某些事對酒樓不滿而要報復,所以就在酒樓埋下了炸彈?

許友榮抽出一根煙,心里在猶豫著,要不要破例呢?

十三

海城有一家部隊醫院,在燒傷科方面是國內的權威。卓威在這家醫院進出了好幾次,最后一次,大夫給他開了一些藥,其中有防曬護膚的面霜。我給你開了些這種面霜,你不是打算再南下?越往南,陽光更熾烈,日照時間更長,用些面霜可以保護皮膚。

要離開這里了。卓威心里就有些難過。十六歲就來這里讀中專,中專畢業后留了下來,前前后后打工也有十來年了,身邊攢了一點錢,如果不成家的話,那就把這點錢拿來做點小生意。這里是南方,但我還要繼續往南。除此之外,卓威覺得已經別無選擇了。

放輕松一些,不要太傷心。大夫看見他情緒不高,于是就多說了幾句,你還年輕么,人生有起有落,關關難過關關過,時間總會過去的。你這還算是好的,有一個小姑娘,也是這次“好再來”爆炸案中受傷的,那個小姑娘想要考演員的,來我這里好幾次了,臉部被硬物劃傷,破相了。夢想都破碎了。就在那一刻,聽到“破碎”兩個字,就好像一塊清脆的玻璃猛然落地,發出尖銳而碎裂的聲音。那塊玻璃好像飛濺在自己的臉上,隱隱有著流血的感覺。事發后,他代表酒樓給小姑娘家人送去過慰問金。她的爸爸指著桌上的另一疊錢,保險公司也賠了錢,我取出來了。加上你給的這疊錢,都放在這里了,但有什么用呢?

那天晚上,他去了“花花世界”,見過邱鳳之后,自己在包間里買醉。最后怎么回到家的,他也毫無概念。隔天,許友榮給他打電話,讓他到“好再來”。他知道警方已經把酒樓還給了許總,后面該怎么辦?重新裝修,然后再營業?酒樓的業主是一家國有單位,許友榮是簽了長租的,五年一簽,租金每年一調。爆炸案發后,經過協商,業主單位免去了三個月的租金。三個月時間一過,租金還是要收,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但員工都走得差不多了,公司賬上的錢也沒了。向銀行貸款嗎?已經沒有抵押物了,許總把自己的房子都轉賣了。去年酒樓裝修過一次,工程隊的裝修款還沒結清,原本約定了年內還清的。但見酒樓這個樣子了,工程隊急了,于是就上門催款。許總把賣了房子的錢,給工程隊了。

許總,工程隊的老張真不是個東西。前幾年我們好心陸陸續續給他介紹了很多項目,轉眼就不認了。現在我們遇到困難,又不是會跑路,他急什么?許總,就不應該這么快把錢給他,時間又還沒到。

他怕酒樓沒辦法重新做起來嘛。

許友榮拿出一支煙,很熟練地點起來。卓威見了,心中想到兩個字“終于”。許總,以后不能對人這么好了。

許友榮把煙灰彈在一次性紙杯里。杯子中加了水。什么也沒說,就是看著卓威。卓威不知為何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燥熱,于是起身把窗戶推開。財務室空間不大,煙霧很快就繚繞其中。卓威坐回椅子上,許總,這幾年多虧有你照顧,小弟一直記在心里。不過,對不起,還是想離開海城。

哦,今天叫你來不是要勸留你。去留自由,不強求。

卓威有些意外。門被推開,趙海濤和小劉走了進來。趙隊長有些情況想問問你,原來想去他們那里,但趙隊說還是到酒樓來,隨意一些。

我們就是來了解些情況。趙海濤讓卓威點根煙,慢慢聊。友榮是五年前,1996年吧,我沒記錯的話,接手了酒樓。前一家酒樓做得不好,業主重新招租,友榮接下來,換了個招牌,就是“好再來”。接手后友榮把牌子做響了,兩年后把你招進來,前前后后你也干了有三年了。

卓威遲遲沒點煙。許友榮見了,給自己點了支煙,又把打火機給了他。

請你好好想想,你做經理這么久,有沒有和人結過怨?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有矛盾是正常的,有的時候不一定是故意,而可能是就遇上了。

趙海濤對小劉說,你也說一說吧。小劉清了清嗓子,卓經理,我們警方辦案,一般要弄清三個環節,作案動機、作案行為,還有最后的作案結果。了解作案動機其實是第一步,酒樓爆炸案,案犯勒索錢款肯定不是目的,這一點已經可以確定。他就是出于報復的心理,可為什么會報復呢?一定是跟人有矛盾。而這樣的矛盾發生地,或者說矛盾沖突,是發生在“好再來”。因此,案犯就選擇在了酒樓引爆炸彈。

現在,我們就要排查究竟酒樓里的人,誰和案犯可能有過矛盾。原來我們偵破的方向一直是指向友榮,畢竟他是酒樓的老板,案犯這么大的舉動,一定是沖著他來。可排查一圈后,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嫌疑人也一個個排除了。

他們在說的時候,卓威沒有開口,但腦中一刻也沒停止回想。我和誰有那么大的矛盾,要搞到用炸彈破壞酒樓?血海深仇嗎?肯定沒有吧。這么多年,沒有一點矛盾那是不可能的。可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吧?八市一直給酒樓提供海魚的老水,有次夾帶了不新鮮的魚獲,被我退了,吵了幾句,這算嗎?還有羅蘭酒莊的阿娟,想給酒樓送國內灌裝的紅酒,給我送錢讓我通融,但我沒答應還告訴了許總,這又算嗎?

卓威把點點滴滴都說了。說完的時候,日頭已經開始西沉。他一邊說,一邊又在否定,最后記下來,似乎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小劉問,都說完了?卓威點了點頭,擰開一瓶礦泉水,往喉嚨深處灌。連瓶中的一滴水也不剩。

卓威走的時候,把財務室的門掩上,動作很小心,像是生怕驚動了誰。趙海濤對著許友榮,卓威剛才說的,你怎么看?許友榮思考了一陣,他提到的人,我基本認識,說的情況也發生過,從常理來說,不至于到那個地步。趙海濤也傾向認同他的看法,又問他,在酒樓里,還有誰和他熟悉的?前兩天我給你打電話,讓你問問這些人。

都是同事,互相之間工作接觸得多。客人來了的話,他一般會在大堂,有些熟客他會自己帶,還有就是在前臺看看收銀,客人預訂的情況。他和迎賓的兩個小姑娘關系不錯,一個是阿麗,還有一個是阿貞。我問過阿貞,她提到了一件事。

這件事,卓威剛才提到了嗎?

沒有。他對客人都是熱情相迎,根本沒想到會和客人有矛盾,只想到和酒樓有生意來往的人了。

許友榮從財務抽屜里拿出一個賬本,翻了翻。而后指著其中一頁說,就是這里了。去年11月有一單生意,阿貞說那天晚上卓威在場,有些特別。

趙海濤和小劉都探過身,看著許友榮手指的那一頁。2000年11月23日。距離案發前三個月。記賬單上寫著是一場婚宴。八備二,原來預料會有十桌的客人,但結賬的時候實際只來了六桌。阿貞說,主客要求按六桌人數結算,但酒樓沒有這個規定的,八備二,自然都是按照八桌菜金準備的。客人其實不可能每桌都坐滿,湊到六桌,開了八桌,自然有些人就分散坐了,八桌都坐了人吃飯,我們當然是上八桌的菜,最后也是按八桌菜金算。

主客最后買單了吧?

許友榮說買單了,菜單也都附在這里。那天的情況,我完全不知道。這個是小事,估計卓威后來處理好,跟主客說清楚了。

趙海濤把賬本拿過去,又前后翻了一下。嚯,那天晚上還有一個“大單”,也有人請婚宴,擺了有四十桌。

這個“大單”我有印象,這個主客提前了有半年預訂,訂婚宴也是在我們“好再來”辦的。我那個時候要給他們打折扣,他們卻說不用,說折扣的錢都用在菜金上,讓大家吃好一點。后來我就交代卓威,把折扣的錢都算在菜金里面,每桌的標準提高一些,菜品雖然沒變,但質量卻有不同。

哦,比如呢?

許友榮接過賬本,指著菜單上的一道“上湯焗龍蝦”,一般婚宴我們用的是波紋龍蝦,從廣東來的。那個客人的,我們用了南美龍蝦。個頭上有差別。

趙海濤前后翻看著兩單不同的婚宴流水,一個模糊的輪廓開始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隱約覺得問題也許就出在那晚的兩場婚宴當中,但輪廓要描摹清楚,同時上色出畫,卻還需要一些具體的證據。雖然這樣的證據還未完全出現,但他相信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小劉的手機響了。接完電話后,他和趙海濤說了幾句。許友榮似乎并沒有在意他說些什么,只是靜靜地在燃燒香煙。趙海濤起身,詔城那里有線索了,查到了三個慣用自制炸藥炸魚的漁民。我們現在連夜趕過去。

謝了啊。許友榮笑了笑,你也辛苦,為了我這一遭,人也瘦了不少。

趙海濤捏了捏他的肩膀,像年輕時那樣。

十四

沈金安完全不同意“一件小事”的說辭。在酒樓,周圍的人都勸他,這些都是小事,既然人都來了,熱熱鬧鬧一場就可以了。你老婆也娶了,該做的都做到了,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行,不可以。酒樓要給個說法,這不是一件小事。小茹呢?哦,她沒吭聲,遠遠坐在酒桌上。

沈金安把車停在了演武橋一側的輔道上。橋下是一片涌動著的暗黑的海。老沈狠狠地點了支煙,像是溺水之人吸到了氧氣,大口大口呼吸著。今天晚上你真是要丟盡我們的臉了!請的客人連個六桌都沒坐滿,女方那里一桌,我和你媽請的親戚朋友兩桌,原來說剩下的五桌你請的客人,肯定都會到,還說要“八備二”,可能會再多出兩桌,結果呢?

八備二?你去哪里找一百個人,街上去拉人來嗎?沈金安的媽媽也插了話,你跟人家說“八備二”,酒樓肯定是按照實打實八桌給你排菜的,結果你說只來了六桌的客人,要按六桌的菜金結賬,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別人結個婚,高高興興;你結個婚,昏頭昏腦。一下子嫌隔壁辦酒席聲音太大,一下子又說上菜慢,龍蝦個頭小不新鮮,一下子又說我們酒席環境不好,很窄。老沈有些激動。先找服務員,然后找領班,最后找到酒樓經理,人家都跟你解釋了,大廳本來就是安排了那四十桌的客人,條件就是這樣,你原來也是知道這個情況的,但你還是不滿意,還要跟人爭。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坐下來,跟大家吃個飯,敬個酒?好好的婚宴,你辦成了什么樣子!

都是我的錯?訂酒席的時候,酒樓沒說他們四十桌的還有請人來唱歌。明明都是一樣的菜金,為什么上的龍蝦,他們的個頭比我們大?按人頭算賬,就跟我修電器一樣,一個電器收一個錢,我們來了六桌,當然要按六桌結賬啊。他們酒樓就是存心的,請四十桌的就高看一眼,就是故意看不起我們。

不要說“我們”,說“你”自己。老沈還想繼續提高聲音,但又有些力不從心,也許真是累。哎,金安,一個手指伸出去,其他四個手指是對著自己啊。

安啊,沈金安媽媽的臉色忽然淡了下去。我和你爸沒文化,也沒什么關系,能給你的就是這些了。小茹是個好姑娘,她還在家里等你回去。我和你爸自己坐公交車回去了……不要為了講面子,搞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

什么叫“七七八八”的東西?我跟酒樓提的意見,不是正常的嗎?

哦,別人是客人,是上帝,我就不是,我是乞丐,臭要飯的,好打發,是不是?

沈金安在問訊室里越來越激動。趙海濤要他把在酒樓當晚的情況陳述一遍,他先是不開口,但等到小劉把卓威還有阿貞的筆錄復印件給他看完后,他就開始說了。這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是他第一次結婚,酒樓故意給他難堪,不單是讓他沒面子,也等于是毀了他對自己“新生活”的所有向往。好幾次,小劉忍不住要拍桌子打斷他的話,但被趙海濤攔下了。他示意小劉,讓他講。

說累了吧?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暫時沒了。想起來了再說。

趙海濤站起身,沈金安故意不看他,目光瞥向地板。11月23日婚宴之前,酒樓已經明確跟你說過,當晚有四十桌的客人,人數多。后來,是你自己找上門,跟卓威央求吧,要訂酒席,而且說了是“八備二”,這個你沒有意見吧?酒樓,或者說卓威,沒有拿著刀架你脖子上,要你訂酒席吧。

結婚喝酒,請歌手來唱歌助興,這是別人的自由吧。你也可以請。

因為加了你的這單,酒樓空出人手來服務,已經盡到本分了,上菜慢這是能理解的吧。

酒樓對于三十桌以上的,原本就有折扣。那四十桌的客人跟酒樓說,不用打折,菜色標準提高就可以。所以,折扣的錢都用在食材上了。同樣上龍蝦這道菜,給他們用的是南美龍蝦,成色自然會更好。

好,就算以上這些你認為自己有理,你可以直接找酒樓老板講,但為什么要走極端,報復酒樓?酒樓里有那么多無辜的人。

你到現在都沒有一點愧疚?

沈金安把脖子一偏,反正我要出一口氣。趙海濤重新坐回椅子上,那些被你連累的人,怎么算?死傷的群眾,我們先不說。你要做炸彈,找詔城你的同宗堂兄,你跟他說買炸藥去海里炸魚,他哪里會想到你是要炸酒樓。還有,吳小茹。她一心一意跟著你,結果卻是這樣的下場。

小茹。沈金安終于正視趙海濤的目光,他坐正,嘴里說,搞爆炸的是我,跟她又沒關系。

趙海濤搖了搖頭。

小茹,她還好吧?過了很久之后,沈金安才吞吞吐吐地問。

印象中,吳小茹覺得沈金安并沒有什么朋友。白天上門給客人做維修,有的時候晚上老板也會派活。如果沒有派單,他會接一些私活。他印制了很多小卡片,附近每家每戶都從門縫里塞進一張。他私下接的活,只在城中村這一片。吳小茹開始還不太明白,沈金安就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維修店的客戶基本是老客戶,都有劃片的,我們私活接的客戶當然不能跟店里的重疊了。

沈金安好像在憋著一股氣地賺錢。也因此,吳小茹認為他哪里有時間交朋友呢?可沒有什么朋友,沈金安又齊齊整整地把要邀請的客人名單放在了她的面前。同時還有一沓的燙金請柬。

你邀請的客人,留一桌,十個人,這樣夠吧。我老家有些親戚,我爸媽那頭的,留了兩桌。剩下的五桌,五十個人,也不算多。我小學就來海城讀書,后來又念了中專,多少有些同學。還有工作后認識的,算談得來的。加起來正好有這個數。我把名字都一個一個寫好了。

他們都會來嗎?

吳小茹看著一筆一畫寫好的名字,隨口問了一句。但卻沒有得到沈金安的回應,她有些奇怪,抬頭一看,他的臉上竟然蕩漾著笑意。

怎么不會來?我結婚這么大的事,一輩子就這一次,一輩子也請他們這一次,怎么會不來?都會來,都得來。你對我這么沒有信心嗎?沈金安拿起手機,我給“好再來”酒樓打過電話了,他們讓我明天過去,馬上就要交定金了!

沈金安抓起吳小茹的手,我們結婚了,就是一家人,就是一體的。以后我們要同個鼻子出氣,同個嘴巴講話,要是我指東,你往西,那還怎么能算是成家了?你還算是我老婆嗎?

有那么一刻,吳小茹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好陌生。她從未見他急成這樣。金安,我的手疼。她皺起了眉頭,他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松開了她的手腕。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用力了。小茹,我對你是真心的,這個你應該很清楚。我需要你,我們分不開的。

沈金安跑到客廳,從柜子里拿出了一罐紅花油。他們各自原本租的房子都退掉了,他向房東租了頂樓的一個套間,這個套間沒有被分成小的出租房。有一個客廳、一個臥室,還帶著有廚房和衛生間。沈金安在吳小茹的手腕上抹紅花油,辛辣的味道沖進她的鼻腔,她想哭,又有點想笑。

金安,沒那么嚴重,涂紅花油是要有瘀青。你松開手就沒事了。

好好好。沈金安拿來毛巾,又把她手腕上的紅花油抹去。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請了個假,還要去酒樓交定金呢。

沈金安躺在床上,很快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聽著他的鼻息,她睜著眼躺了很久。直到事后,吳小茹才得知,其實那之前沈金安根本沒有訂好酒樓。“好再來”在電話中跟他說,11月23日那晚婚宴席都已經被訂滿了。

那個自我介紹“劉警官”的人,對她說,“好再來”酒樓預訂婚宴,起碼提前三個月,去年11月23日那晚,預訂四十桌的提前了半年,當時二樓“錦繡”大廳已經被他們包下來了。一般情況下,那個大廳是安排兩場婚宴,但因為四十桌,所以酒樓只安排了一場。在明確得到酒樓婉拒預訂的情況下,他還是堅持要在那天辦婚宴。前臺接待見他還要堅持,于是就請卓威來處理。據他后來回憶,一開始其實也是說對不起,不能預訂。但沈金安說他日子都定好了,也告知了親朋好友,請柬都散出去了,如果不能在“好再來”辦,他以后就沒有辦法在大家面前抬頭了。

吳小茹坐在問訊室,雙手放在腿上,不安地揉著。越坐越覺得冰涼。

沈金安對卓威說,他好不容易娶到了老婆,請他幫下忙。卓威那個時候心軟了一下,他說感覺沈金安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結婚是件大事,一輩子一次,也是不容易。而且請的桌數也不多,八備二,多一桌都不行。

他跟沈金安說明,在“錦繡廳”西面用聯排屏風隔個空間,外面是四十桌的客人,隔出的空間肯定不大,這個能接受嗎?沈金安說能接受。又問每桌的菜金,沈金安問四十桌的標準是什么?他也跟他們一樣。

小劉講完這些,嗓子有些干了,喝了口水。放在吳小茹面前的那杯白開水已經涼了,他示意一旁做記錄的女警給她重新倒一杯。女警給她倒了杯溫開水,又見她嘴唇微紫,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拿起自己備著的一件薄外套給了她。

小茹,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能補充什么呢?吳小茹抬頭看了看墻上掛的電子時間表,黑底紅字顯示著:2001年6月1日20:30。時間過得真快哦。結婚來臨前,她忽然沒來由地心跳加快,看著房間里掛著的那件紅色新娘裝心跳加快,聽到沈金安和爸媽打電話心跳加快,收到她爸爸寄來當作嫁妝的佳麗斯床上用品三件套心跳加快。她爸爸還打來電話,說結婚了男方總要有彩禮,老家的房子這里想裝修一下,沒建的三樓建起來。吳小茹的心跳總是莫名地加速。她流過一次淚,那是深夜,她想到了媽媽。如果媽媽在,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婚宴前三天的下午,她待在客廳,手上拿著油畫筆,在描摹《陶》。那張畫里,一個少女站在大海邊,懷抱著一個陶罐。那個少女很安靜,吳小茹看了她很久。忽然想跳舞,止不住地想跳舞。她用手機給邱鳳打電話,那個手機是沈金安新買給她的。沒有接,她就自己去了“夜之夢”。

吳小茹對陳姐說,能不能放《愛情恰恰》。陳姐才開門,很驚訝,這么早都還沒舞伴來呢。吳小茹笑笑回答,她自己跳就好了。

繁華的夜都市,燈光閃閃爍

迷人的音樂又響起,引阮想著你

愛情的恰恰,抹凍放抹起

心愛的治叨位,想要呷你,想要呷你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陳姐問她,姑娘,你是有心事呀?

陳姐,我要結婚了。

那是好事呀,開心一點嘛。

吳小茹微笑,手機響了。邱鳳在電話那頭聽起來很著急,問小茹怎么了?小茹說沒事,想你呀。邱鳳說,姑娘,我現在老家,我爸出車禍了,我趕緊回來。我現在急得跳腳,也沒個幫手,那個死男人,說沒時間跟我回來。我沒這么快回海城,沒辦法當你伴娘了,我跟公司里的小瑤說了,她給你當伴娘。吳小茹“哦”了一聲,又說了一句沒事。她原來還想說,你沒法來喝喜酒,讓你男朋友來呀,你包了紅包的。但又一想,算了,不說這個了。

要掛上電話的時候,邱鳳聽到了音樂聲,問她在哪里?吳小茹說在“夜之夢”。電話那頭頓了一下,而后邱鳳忽然問她,你愛他嗎?一個很唐突的問題,吳小茹在電話里留下一個笑聲。

應該是愛的吧。

小劉用鋼筆點了點桌子,清脆的聲音在室內回繞。所以,從頭到尾,邱鳳作為你的姐妹,她的男朋友,卓威,你都沒見過。就算是沈金安,和卓威見過面打過交道,也并不知道他和邱鳳的關系?

是這樣吧。

吳小茹低聲地說。小劉忍不住嘆了口氣,而后看了眼墻壁那面碩大的單面玻璃鏡。他猜測,鏡子后面站著的師父,也會嘆息一聲。

十五

下鄉那年十六歲,回海城已經三十四了。當年關系調不回來,要么就辭公職回來,要么就繼續留在山區。和家里商量了,不想一輩子看到頭,一咬牙就辭職回了海城。那時我自己先回來,到海城新開的華悅酒店應聘當領班,底下的人都比我小,我年紀最大。沒辦法,我跟自己說要闖出一條路來,把抽了十來年的煙戒了,這也能省下不少煙錢。

許友榮打開煙盒,聞了聞,卻遲遲沒有點著火。

趙海濤搬來了一把椅子,喝茶,我來泡。我這個辦公室地方小,咱們將就喝個茶。還是鐵觀音?

太清冽了,傷胃。最近胃不太舒服。

那就喝大紅袍。趙海濤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但又一想,這些多少有些蒼白,于是就放棄了。他長友榮一歲,兩人都是海城知青到了離家三百公里的山區杭城下鄉。他們同一年下鄉,1972年,算是海城最晚一批下鄉的知青。他倆年紀相仿,在海城的三年幾乎天天在一起。

海濤,要是當年我跟你一樣返城去當兵,那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趙海濤笑了笑,我當兵復員干刑警,一干就到現在,也沒離開過公安系統,差不多一眼望到頭。你下鄉當知青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后招干從學校進了縣政府,后來又辭職出來,下海經商,人生多些歷練,眼界也開闊。

不過現在都歸為零了。

友榮,下鄉,返城,再苦再難熬都過來了。趙海濤從桌上拿出一份報紙,這是今天的日報,上面公布了海城首批馳名餐飲酒樓,里面就有“好再來”,而且還是排在A類。

趙海濤把報紙遞給許友榮,他接過翻了翻,這個評選是去年底做的,公布結果都已經6月了。小半年的時間,很多事情都會發生變化。組委會要辦頒獎晚會,給我打電話,我說酒樓現在這個樣子,能不能重新營業都不知道呢,這個榮譽就不領了。海濤,我想把酒樓關了。

如果這樣,就是對不起你自己了。

趙海濤覺得把話講到這個地步就可以了。友榮當年要參軍,政審時因為成分不好,與部隊失之交臂。他去送海濤,看著他胸前掛著的大紅花,目光中不是羨慕,而是激動。他真誠地為好友高興,沒有自怨自艾,有的只是澄亮的心底。趙海濤至今記得,友榮跟他說,“戰斗”的生涯剛剛打響,我們各自沖鋒,祖國的明天等著我們去建設。

總會是有辦法的。趙海濤沒為私事求過黃局,但為了友榮,他還是去向黃局求情。他跟黃局說,做一個品牌起來不容易,“好再來”倒了實在可惜。能不能請黃局和業主單位通個氣,先欠一段時間租金,等酒樓正常營業了,再把租金補上。黃局問,通融一下可以,但日常的運營資金從哪里來?酒樓賬上都沒現金了,友榮還把自己的大房子賣了。趙海濤說總會有辦法的。

辦法想一想,是會有的。許友榮說,有幾家銀行,過去合作比較愉快,他們主動找上門,愿意提供貸款。

那就很好啊,以你的本事,“好再來”鐵定沒問題。

許友榮喝了口茶,嘴角微微有了笑意。酒樓生意可能還能再做,只是我這心里,還是有過不了的坎。我怎么也沒想到,會遇上沈金安這樣的人。我不信鬼神的,但我聽了老婆的話,現在初一、十五都會去南普陀寺燒香了。

大千世界,總有你意想不到的。抓捕沈金安之前,我帶著小劉特地去了趟省廳,那里剛成立了犯罪心理研究中心。像沈金安這樣的,屬于典型的報復社會心理。省廳的同事對嫌疑人進行心理描摹,認為他是長期自卑心理,又極度渴望得到認同,當這樣強烈的認同心理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就會用暴力犯罪的方式,證明自己“有本事”。我們也認同,這就是沈金安的作案動機。

他這個人,真是不簡單。

是不簡單。他買了炸藥,自己在野外試驗炸彈。又因為他會維修電器,還使用傳呼機作為引爆激發器,遙控引爆炸彈。你還記得我說的嗎,那個聯通手機號碼,接打只有四次。之前你說對了其中三次,這最后一次,就是他打給傳呼機。

他還是有腦子的。如果走正路,也許就過上好日子了。

他辦酒席,娶老婆,原本就是想過好日子。那個叫“小茹”的姑娘跟著她,以為也是能過上好日子,誰能想到呢……他犯案以后,被小茹知道了。他一方面威脅她,不讓她說出去,另一方面,又甜言蜜語吧,說她爸要重新蓋房子,“好再來”要是給錢了,就能給她老家裝修房子,他也不用在維修店給老板打工。他還把自己的銀行卡都給了小茹,說很快就能買房買車,過上好日子。

又是“好日子”。

許友榮第一次覺得這三個字有些諷刺。

這個姑娘喲。趙海濤合上本子。最后一次提審,要帶她走的時候,她問我,趙隊長,關進去后,還能在里面跳舞嗎?

跳舞?

恰恰。她跳恰恰舞。有一首曲子,閩南語老歌,她很喜歡跟著這個曲子跳舞。

這首曲子是不是這樣唱來著……

許友榮哼唱起了曲子。那天,在酒樓,他聽到的也是這首曲子。他忽然想起來了。唱著唱著,眼淚就掉了下來。這讓他很尷尬,這么大的人了。他想笑一笑,卻覺得笑比哭還難看。

十六

許友榮真的成了人人口中的“老許”,老許的另一半前兩年先走了。他現在每天的中心任務就是接送孫女和孫子上下學。孫女上小學三年級,孫子剛上幼兒園。小學就在小區的對面,過個天橋就到了。幼兒園則是在小區里。小學上學時間比較早,因此,老許一般是先送孫女到學校,然后再回到家里送小孫子去上幼兒園。孫女已經跟他這個阿公說好了,等她上了六年級,就不用再接送了。阿公說安全第一啊。孫女笑著說, 阿公膽子那么小呀,在家里陽臺上一站,就能看見學校呀。

老許笑笑,看著孫女一蹦一跳地走進學校,目光中滿是柔軟。

老許兒子和兒媳,一個在電視臺工作,一個在報社上班。像所有普通的中國人那樣工作。老許不太喜歡外出,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在家里喝茶,想一些也許慢慢褪色的記憶。有的時候,他撕去墻上掛的日歷,撕去一頁,就明白又是一天過去了。日子都變得如流水般普通了。

老許兒子給他配了一部智能手機,現在看手機成為一種習慣。那天看手機里推送的本地新聞,說因為疫情暫緩施工的湖濱地塊企業總部要加快施工了,預計年底就要全部竣工。那一片,從推倒,到新建,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原來的東西都沒有咯。

紀錄片攝制組采訪他的時候,他說,那一片的酒樓,好再來、寶佳、大華,還有什么?反正這些酒樓都沒了。他說到這里的時候,稍微遲滯了一下。攝像想停下來,但導演卻示意他不要停,繼續錄下去。即使鏡頭里出現的只有空氣。

攝制組是經老許兒子牽線聯系的。一開始,老許是搖頭,不想拍的。有什么好拍的呢?都過去二十年了,什么都變了,什么都沒了。他兒子說,這個攝制組是從北京來的,想記錄城市的變化,這個導演就是想拍南方的城市。你先見見她吧。

是個女導演?

后來導演來了,留著短發,高高瘦瘦的,快四十歲的年紀吧。也許是因為拍紀錄片,到處走,臉色比較黑,也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一些。但精神看上去還可以。這個女導演把戴在臉上的口罩摘了,右邊臉頰上有一道淺淺的傷疤。

許先生,當年“好再來”爆炸,我就是那個臉上受傷的女孩子。當然,我現在不是女孩子了,是阿姨咯。后來我沒當上演員,但又確實喜歡電影,復讀了一年還是考去了北京,去讀了導演專業。畢業后出國了一段時間,十年前又回國,陸陸續續拍了一些紀錄片,獲了些獎,還算有些成果。

她淡然笑著,老許卻有些激動。他左看右看,好似要在她的臉上尋找一些什么。老許兒子輕聲地問,爸,可以接受采訪嗎?老許愣了一下,過了許久才慢慢點頭。攝制組不單采訪老許,其實來之前,她已經采訪了一些人。趙海濤后來沒提正職,五年前因病過世了。當年的小劉,成了劉隊,接過了他師父的班。卓威去了廣州,往更南方的地方去了,也沒再回過海城。邱鳳也離開了海城,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應該還在南方。沈金安的父母在他出事后,賣了海城的房子,回到了詔城,在詔城的鄉下養老。

孩子,你見過“分水嶺”嗎?老許忽然問。

我見過,也感受過。

老許微微笑了笑,我后來也想再努力一下,但“好再來”就沒再起來。酒樓經營困難,業主單位覺得這是個好牌子,還出資跟我們合營,也還是沒做起來。最后,你也看到了,政府重新收回了地塊,蓋新樓了。

許先生,你還恨當年的那些人嗎?她決定用這樣唐突而冒犯的問題。

大概十年前,海濤有一次跟我說,他因為辦案走訪經過“夜之夢”舞廳,看見里面有個女人在跳舞。跳恰恰,那種老式舞,你們年輕人大概都不跳這個了。他說,那個女人應該是吳小茹。他想進去,但后來想了想,還是走了。從那以后,海濤再沒提起她,我們也沒再說起“好再來”。

聽說,是那首閩南語歌《愛情恰恰》。是不是這樣唱來著:

手捧一杯愛情的酒,卻來祝福你

愛情的恰恰糖甘蜜甜,可惜身邊的人

不是不是不是你

老許聽著歌,往沙發上靠,將半個身子縮在了里面。

十七

2001年9月3日,海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判決:沈金安犯爆炸罪,致多名群眾死傷,依法判處死刑;吳小茹共同作案,被脅迫犯罪,犯包庇罪,合共判處有期徒刑八年;沈金水提供炸藥,被判有期徒刑六年。三名被告人還被判共同賠償酒樓損失近二百萬元。

責任編輯:朱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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