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 年6 月中旬,北京暴雨如注。
雨幕之中,故宮前朝三大殿的1142 尊石雕龍頭開始運轉,集體向外噴出水柱,出現“千龍吐水”的景象,視頻被傳至網絡,迅速走紅。有網友稱之為“神跡”,在評論區賽博許愿“接好運”。
這一場景,和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周乾10 年前遇到的一幕,遙相呼應。
那是2015 年5 月的一個上午,周乾在太和門南內金水橋的區域,正好注意到一個導游一手舉著小旗,一手指著太和門上的神獸,興高采烈地問游客:“你們知道這些神獸是怎么來的嗎?”
聽到這話,周乾很感興趣,盡管自己略有研究,但仍想聽聽這名導游的解答。他于是趕緊將自行車放到附近的車棚里,跟入了游客隊伍。只聽導游說道:很久很久以前,一群神仙在天上做游戲,后來他們累了,就落在了屋頂上,變成了神獸。
本著求知的目的來聽講解,卻聽到這番荒誕不經的傳說,周乾心里五味雜陳。作為一名理工科出身的學者,他知道,在古代建筑科學的視角里,太和門屋頂神獸的真正科學解釋,來自古代工匠對屋脊的巧妙設計。
所謂屋脊,就是屋頂兩面坡的交線,比如前后坡的交線稱“正脊”,前坡與側面坡的交線叫“斜脊”。從古建筑營造技藝角度來說,屋脊部位所需的泥巴比較厚,而斜脊因為坡度的原因,瓦放上去很容易下滑。為了防止瓦片下滑,聰明的古代工匠還需用釘子將瓦固定在脊上。而釘帽暴露于外,時間一長,容易生銹。于是,他們便在釘子上安放了泥質的防護“套”,且造型多為動物。自唐宋以降,中國的古建筑等級化趨于明顯,屋脊上神獸的數量,也成為衡量建筑等級的重要標志之一。建筑等級越高,屋脊上的神獸數量越多。
實用之源,等級之象,兼裝飾意義,故宮的屋脊神獸,實際上是智慧和歷史的化身,比起“神仙嬉戲”說法,更符合其緣起本質,且更科學合理。
2025 年,恰逢故宮博物院建院100 周年,周乾新著《故宮里的神獸》正式出版。在這本書中,他從一個故宮學者的視角,深入解讀故宮里極具特色的文化符號—“神獸”。
在書里,周乾詳細地闡述了他所了解的53 種神獸,力圖為公眾答疑解惑。譬如宮里的銅獅子為什么都愛“燙頭”?一身黑羽毛的烏鴉,是“鬼魅”還是滿族統治者的“祥瑞”?龍生九子的傳說有多個版本,屬于故宮的龍九子又分別位于何處?自數年前出版《太和殿》《故宮建筑細探》起,作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名學者,周乾一直試圖在科學研究與文化傳承之間,架起一座平衡的橋梁。
文化傳播亦如古建修繕,失準即失真。從2003 年“進宮”至今,周乾已經和故宮結緣了22 年。從一個懵懂學生到高級工程師,再到研究館員,每個春夏秋冬,他面臨的問題并不只是修繕好某個建筑部位,也不局限于做好抗震防火研究,還肩負著一個重要任務:講好故宮故事。
周乾發現,作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名學者,和在其他地方做學術研究,天然是有些不同的。因為故宮是一座中華歷史文化的大寶藏,令人不由得癡迷其中。

2024 年7 月,周乾接待了一位力學領域的院士。對方熱衷于問的卻不是力學問題,而是饒有興致地在故宮里探索:“太和殿在歷史上,有哪些作用?”“皇帝從哪兒上朝,在哪兒睡覺?”事實上,這一年,故宮接待了1700 多萬公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有著相似的疑問。
而周乾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故宮的數十載光陰里,他不斷地為自己的知識庫擴容。每當遇到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就會埋進書海里好一陣子。
他舉了個例子:“假如某天,有一位游客朋友看到我,說周老師請問您:這個宮殿在歷史上是干嗎的?屋頂上的神獸叫什么?我總不能回答,‘不好意思,我是研究力學的,這些知識我不清楚’。這樣的回答,實際是很不負責任的。”
周乾逐漸領悟,解開故宮這座巨大“謎題”的鑰匙,并非單一學科所能鍛造,必須將嚴謹的工程邏輯,與廣博的人文歷史認知熔鑄一爐。這種融合思維,在破解一些流傳甚廣的謠言時,便發揮了必要的作用。
前段時間,周乾發現網上有一個說法特別火爆:“故宮每年要用掉60 噸豬血,是用來鎮邪的。”這事兒傳得有鼻子有眼,周乾無奈地笑了。
他告訴南風窗,故宮每年確實要用掉大量豬血,是用來保護木構件的。豬血有很好的黏性,可以將磚灰、石灰、桐油、麻等材料粘在一起,調和成故宮油飾技藝中的“地仗”,敷在門窗梁柱之上,保護其免受日曬、風吹、雨淋、蟲咬等破壞。
而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謬誤,是紫禁城里的烏鴉翅影,它們漆黑如墨,劃過天空會發出拍擊氣流的“唰唰”聲,也被認作不祥之兆。
但真相是,滿族人視烏鴉為神鳥,每年正月初三、七月初一,都要舉行薩滿“立桿大祭”;每年正月初四、其余每月初二,都要“祭天”。立桿大祭和祭天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喂烏鴉。據清宮檔案記載,每逢祭祀的大日子,祭司都要在坤寧宮煮肉烹米,再將食物置于宮前的索倫桿圓斗中,用以飼鴉。1924 年,最后一位清帝溥儀被逐出紫禁城,但這些曾經見證了整個王朝的烏鴉,其部分后代至今仍生活在宮中。
在周乾看來,這些精心設計的集體祭祀儀式,是清朝統治者內部互相溝通的一種方式,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統治者內部的矛盾。因此,在書中,他也將烏鴉歸于“強政神獸”之類。
當然,故宮的魅力,也不僅在于世人好奇又亟須被澄清的眾多傳說“謎團”,還有那些真實存在的、充滿戲劇性的歷史巧合。傳說真真假假,但都為莊嚴的皇家建筑,注入了濃厚的歷史色彩。
比如故宮西華門內,在罕見的元代遺存之一斷虹橋上,由南往北的第四個石獅子,一手抓著頭發,一手護著襠部,表情痛苦,被稱作“護襠獅”。而這一幕,竟和后來道光皇帝意外踹死大阿哥奕緯的情景相似。
前朝石雕與宮廷血淚的偶然呼應,令人唏噓。但對于這座世界文化遺產來說,宮檐之下的歷史煙云、精妙建造,流傳的傳說、離奇的巧合,乃至被誤讀的習俗,其實都是理解它的不同維度。
故宮,這座占地72萬平方米、相當于7個凡爾賽宮的超級宮殿群,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百科全書。宮闕萬千間,隱藏著數不盡的秘密與智慧。
而要真正讀懂它,還需要跳出歷史的塵埃,借助現代的目光去審視,解讀那些被歲月模糊的答案。作為一個理工學者,周乾的探索,不只是消除誤解,更是要從學術和文化角度出發,追溯本源,與故宮完成跨越時空的對話。
回到開頭“千龍吐水”的場景,周乾說,很多網友將龍頭造型的排水設施誤稱“螭首”,但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里說:“無角曰螭。”而“千龍吐水”的每條龍都有又長又粗的雙角。根據明代楊慎《升庵集》中所述,它們更有可能是“蚣蝮”。
不過,更令人驚嘆的是,這套建造于明朝,精密高效的排水系統,已在紫禁城的風霜雨雪中默默運轉了整整605年,至今仍守護著宮殿基座,使之免受水患侵蝕。
和蚣蝮類似的,還有眾多宮殿內、寶座旁的神獸甪端。這是一種擁有犀角、獅身、龍背造型的神獸,常常雙目圓睜,口微張。
據《元史》記載,元太祖十九年(1224),成吉思汗在率領大軍西征連續取得勝利之時,卻突然收兵,就是因為在蒸汽磅礴的河水中,看見了一只怪獸,發出了“汝主早還”的擬人音。耶律楚材稱其為甪端,是上天派來儆告成吉思汗,為了保全民命,盡早班師。
也就是說,甪端作為瑞獸兼神獸,在歷史上曾作為成吉思汗停止攻打印度的主要原因。而實際上有學者認為,成吉思汗應該遇到的是亞種“奧卡狓”。

其實,除了寓意知曉天下事以外,甪端還有實用功能,那就是充當香熏。將香料置入甪端腹中,點燃之,產生的香氣,就會由其嘴中緩緩縹緲而出。
一只只神獸在古今視角的交匯下,完成了從虛幻祥瑞到宮中成員的身份蛻變。不過,在所有關于故宮的謎團之中,還有一個令全世界都好奇的秘密,那就是這座坐落于燕山地震帶上的龐大木構建筑群,如何在600多年滄桑、歷經222次有記錄的地震(包括數次8級以上的強震)后,依然巍然聳立?
2016年,英國雄獅電視臺的一名記者找到周乾,表示他們正在籌備拍攝關于故宮的紀錄片(后定名為《紫禁城的秘密2017》),其中需要探究故宮的抗震性能。對方聲稱已經對西方的一些文化遺產建筑(為磚石結構)測驗過,發現抗震性能非常好;但他們對中國的木結構古建筑抗震性表示懷疑。
周乾一聽,眉頭一皺,“那不可能,中國古建筑雖然以木材為核心材料,但抗震性能優異,歷來就有‘墻倒屋不塌’的說法”。
在英國雄獅電視臺的強烈請求下,周乾與同行在北京工業大學進行了我國古建筑領域罕見的振動臺試驗:模型極其完整,符合故宮官式建筑構造特征;試驗強度達到極致(極端烈度),地震力增加到不能再加時才停止試驗;從模型搭建到進行試驗,英國雄獅電視臺全程“監工”。
他們以故宮南三所為原型,制作了約1比2的縮尺比例模型,嚴格按照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進行施工。在進行試驗時,也按照英國人要求的“震級”標準(中國的抗震研究通常不用震級,而是用“烈度”作為依據),來施加地震力。

當試驗模擬到7 級地震時,模型磚墻應聲倒塌—符合“墻倒”的傳聞。實際上,我國古建筑核心受力骨架是大木結構,磚墻僅僅具有分割室內外空間、保溫隔熱作用。當地震力加載到8 級、9 級,直至10.1 級時,盡管大木結構整體一度出現搖晃明顯的情況,但很快猶如彈簧般復位,如太極八卦功夫之“四兩撥千斤”,巧妙地把地震力卸掉,而幾乎絲毫無損,連屋頂上的瓦都不見掉落。
結束后,周乾在鏡頭前,指向木柱下方的原始標記線,人們這才發現建筑已經出現位移。
他告訴英國人,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的奧秘,就在于柱根不插入地下,而是浮放在一塊平整表面的石頭上,這塊石頭,被稱為“柱頂石”。不同于西方古建的“硬扛”式抗震,故宮古建筑以柔克剛的隔震理念,讓英國導演驚嘆。
無論是蚣蝮造型藝術與工程運用的融合,還是甪端從祥瑞傳說走向實用功能的轉變,抑或大木構架驚人的抗震韌性,都讓人不得不感嘆:即便是經歷了一個跨越600 年的飛速發展時期,故宮也依然經得起科技時代的審視。
在這座宮闕之中,神奇和理性,交相回響。
周乾將自己與故宮的關系概括為緣分。他稱自己并非一開始就喜愛古建文化,而是在“進宮”后的這么多年里,在長期的學術與文化實踐中,他為故宮的歷史和美學所折服。在強烈的求知欲,以及公眾對故宮歷史文化的興趣驅使下,他有一種“講好故宮故事”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當然,周乾強調,他更感謝故宮博物院的領導們,給予了他深耕于此的機遇和支持。
他曾在采訪里說道,自己是“被掃進故宮”的。2002 年11 月,正在北京工業大學讀研三的周乾和室友們一起去參加招聘會。在故宮博物院的招聘展臺旁,一米多高的簡歷筐已經被裝滿,他習慣性地投了一份簡歷。直到4 個月后的一通電話,他才得知,自己的求職簡歷無意間掉落,夾在了桌子縫里好幾個月,直到一位招生老師掃地,才發現這位面試遺漏者。“那時第一批招收基本上都結束了,我是踩著線被‘掃’進來的。”
周乾一進故宮,就遇上了太和殿大修。要知道,太和殿自1695 年第五次復建后的300 年來,幾乎沒有進行過大修。但這個數百載難逢的機會,就讓周乾碰上了。
第一次登上太和殿頂棚時的景象,周乾至今還印象深刻:頂棚內積灰深度達20 厘米,踩一腳猶如踩在棉花上,而且整個頂棚頓時充滿了灰塵,周乾不斷地打噴嚏。正是在這一腳灰里,周乾第一次和故宮這個近600 歲的“長者”,有了深入的互動。
他意識到,作為故宮的一名學者,專業研究固然重要,但不能僅限于此。他面臨的重任,還包括解答成千上萬公眾關注的問題,發揚好故宮里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也是故宮學者必備的人文素養。
后來,周乾寫作了《太和殿》《故宮建筑細探》兩本書,從細節中挖掘故宮建筑蘊含的古代智慧。而今年他又出版《故宮里的神獸》,則是基于神獸的角度,用通俗易懂的筆法,讓讀者在神獸的故事和知識中領略故宮的歷史、文化、藝術及古代智慧。
周乾也注意到一個令人欣喜的現象: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把故宮作為畢業后的夢想單位。無論他去哪個高校講學,散場時總有學生圍住他:“周老師,我很喜歡故宮,怎么可以進故宮工作?”他總是說:要努力學習,完成好學業;如果有緣分,一定會在故宮相見。
而他也會將自己內心的熱愛,繼續投注于故宮。下一本文化著作,下一個科學實驗,都已經在路上了。
責任編輯黃茗婷 hmt@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