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姑娘歌中的女性主義探微

雷州姑娘歌是廣東雷州半島極具代表性的民間口頭藝術形式之一，源于雷州歌，現已發展為具有獨立藝術結構與性別文化特征的地方性曲藝樣式。這種以雷州方言說唱為主，結構清晰、角色分明的民間表達形式，廣泛活躍于廟會、年例、節慶等鄉村公共空間，不僅展現出濃郁的鄉土文化色彩，也構成女性群體在特定社會結構下進行文化表達與身份建構的重要渠道。尤其是在以女性為主導的姑娘歌演唱中，內容聚焦婚戀、家庭、性別角色與倫理判斷，形成了女性對生活經驗和社會秩序的集體回應。作為一種性別特質鮮明的口頭傳統，雷州姑娘歌承載著地方女性的主體經驗，也映射出她們在民俗社會中爭取文化能動性與表達權的策略。

盡管雷州姑娘歌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且相關研究在藝術類屬、語音韻律、表演機制等方面取得了積極成果，但從性別文化視角出發的系統性研究仍相對不足。在傳統鄉村社會，女性的公共表達長期受制于禮教、宗族與家庭結構，但在民間歌唱這一被文化接納的公共表演空間中，她們通過歌唱獲得了相對自由的表達渠道。這種表達形式既不脫離禮俗規則，又具備情感宣泄與社會介入的功能，構成了集體性、隱蔽性與協商性并存的文化話語機制。近年來，隨著女性主義理論在跨學科研究中的不斷深化，學界愈發關注女性在地方性文化實踐中的表達路徑。例如，美國女性主義學者蘇珊·麥克拉蕊（SusanMcClary）在《陰性終止：音樂學的女性主義批評》（FeminineEndings：Music，Gender，andSexuality）中提出的“音樂中的性別政治”理論指出[1]，音樂不僅具有審美屬性，更是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的產物。這一視角有助于理解女性如何通過歌詞內容、演唱方式與聲音操控，在地方文化中實現自我經驗的建構與表達。這種“潤物細無聲”的實踐路徑，不同于西方女性主義強調的正面沖突與制度挑戰，更貼近鄉土社會性別秩序的實際運作方式。

本文擬從本土女性主義與性別文化理論出發，結合民族音樂學、民俗學與文化人類學的方法，系統分析雷州姑娘歌在性別表達、文化功能與女性能動性生成方面的作用。具體而言，文章將圍繞以下議題展開：其一，分析雷州姑娘歌作為地方性文化形式所體現的性別結構，探討歌姑娘在表演機制中的角色定位與話語權力；其二，考察對歌與勸世環節女性如何運用諷刺、隱喻、角色反轉等策略，開展柔性批評與文化協商。本文旨在將雷州姑娘歌置于更廣闊的性別文化理論語境中審視，挖掘其作為“隱性女性主義”文化實踐的在地表達價值，為中國女性主義理論的本土建構提供經驗基礎與實踐路徑。

1本土文化語境中的性別表達機制

在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中，女性的言說空間長期受到宗法結構、禮教規訓與家庭秩序的多重約束。在以家族為核心的社會組織中，女性角色往往被限定在“內”的空間，而“外”的事務決策權與表達權大多掌握在男性手中。然而，女性并非完全沉默無聲，在民間文化實踐中，她們逐漸發展出一套通過象征性方式發聲、表達與協商的“文化策略”。這種策略依附于地方性儀式、節慶、歌唱等被社區廣泛接受的行為形式，從而在不違背禮俗規范的前提下，贏得有限但真實的表達空間[2]。

雷州姑娘歌正是在這一文化語境中逐步形成并鞏固其性別表達機制的。作為以女性為主唱者的地方性說唱藝術，雷州姑娘歌不僅是民間娛樂形式，更是女性集體發聲的重要媒介[3]。其演出結構通常包含頌神歌、對歌和勸世歌三種樣式。頌神歌承接儀式傳統，對歌體現即興表達能力，勸世歌則具有道德教化功能。在對歌與勸世環節中，女性表演者歌姑娘通過調侃、諷刺、隱喻等語言策略，巧妙表達對婚姻關系、婆媳沖突、男性行為及社會不公的看法。這些內容雖然不具備制度性批判的鋒芒，卻通過“文化被允許”的方式，實現了女性對社會秩序的柔性回應與協商表達。

更重要的是，雷州姑娘歌營造的表達空間，是一種被社區認可、持續存在的女性文化在場。歌姑娘在演唱時展現的語言掌控力、情緒調動能力與觀眾互動能力，使其獲得一種基于藝術能力而非性別角色的“文化權威”。這種權威不依賴制度賦權，而是通過長期表演、民眾認可與習俗積淀自然生成。即便在父權結構占主導的社會環境中，歌姑娘也能夠以表演者身份暫時越過日常性別分工，進人話語中心，實現對社會規范的文化轉化與情緒釋放。此外，雷州姑娘歌的語言風格本身也是女性表達的微妙策略。使用雷州方言的七言四句體歌詞，結構簡明、押韻緊湊，利于即興創作與節奏控制[4]。女性表演者在這一語言框架內，通過日常詞匯、情緒鋪陳與比喻結構，既貼近觀眾理解，又將社會批評隱藏于風趣表達之中。這種“笑中帶淚、諷中有情”的語言機制，使歌姑娘在表達抗議時既能維持觀賞性與社交性，又確保表達不越界而有效。

由此可見，雷州姑娘歌不僅是承載傳統文化的地方性藝術形式，更是女性在本土文化語境中通過柔性話語建構自我、協商社會角色的重要平臺。這種表達機制背后，彰顯著中國鄉土社會中女性通過文化手段實現權力協商與身份建構的歷史智慧。

2歌姑娘的文化角色與性別能動性

在雷州姑娘歌的表演體系中，歌姑娘不僅是藝術表達的直接承擔者，更是地方性文化結構中女性獲取話語權的核心人物。她們通常由熟練掌握雷州方言、具備即興演唱能力的農村女性擔任，通過對歌、勸世、頌神等節目環節，以戲謔、批判、勸導等多樣化方式參與社區公共表達[5]。在傳統父權體制占主導地位的鄉村社會中，這種女性主導的公共表演現象，構建了一個被廣泛接受卻未被制度確認的女性發聲平臺，使“歌姑娘”這一角色承載著顯著的性別能動性。

歌姑娘的能動性，首先體現在對語言資源與文化規范的高度掌控。雷州姑娘歌多采用七言四句式歌詞，形式緊湊、節奏鮮明，要求演唱者不僅熟練掌握韻律技巧，還必須具備快速組織語言、靈活應對觀眾反應的能力。在對歌環節中，歌姑娘常與“相角”（男性配角）進行語言對抗與即興應答，既要機智幽默，又要維護尊嚴。她們通過巧妙的語言設計與情緒傳達，獲得觀眾認同與尊重，進而建立起以語言為載體的文化權力。其次，歌姑娘的文化地位源于社群認可與地方習俗的長期積淀。在廟會、年例、節慶等演出場景中，她們作為儀式與演藝活動的重要角色，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與文化權威。這種權威不依附于制度性權力，而是通過長期參與、技能積淀與觀眾互動自然形成。因此，即便表演內容偶有諷刺現實、批評家庭關系或調侃男性之語，仍被視為表演傳統的一部分，獲得包容甚至贊賞。這種“在規訓之內的越界”，正是歌姑娘文化能動性的關鍵體現。此外，歌姑娘在社區中的身份并不單一。她們既是農婦、母親或女兒，也是在公共舞臺上擁有表達權力的藝術主體。這種身份的雙重性，使其在日常生活與表演之間游走，成為性別角色協商的橋梁人物。一方面，她們在歌唱中展現女性智慧、倫理判斷與社會批評；另一方面，始終維持溫順、端莊、敬神的傳統女性形象，避免直接對抗性的社會標簽。這種對傳統角色的策略性扮演，使歌姑娘不僅能夠在父權結構中生存，而且在文化空間中獲得某種程度的自主權。

歌姑娘的文化角色體現了高度本土化的女性能動性。作為表演者、教育者與在地性別話語的建構者，她們通過藝術表現獲得的社會認同，不僅拓展了女性在公共空間中的存在方式，也揭示了中國鄉土社會中女性如何借助傳統文化機制，實現自我表達與身份建構的可能路徑。

3對歌與勸世：柔性話語中的性別策略

雷州姑娘歌的節目結構主要由“頌神歌一對歌一勸世歌三種樣式構成。其中，對歌與勸世歌是歌姑娘性別表達最為活躍的部分。在這些環節中，女性演唱者不僅是藝術執行者，更是通過語言、情緒與象征系統進行社會溝通與文化協商的主動參與者[6]。她們在看似民俗娛樂的歌唱行為中，構建出一套具有地方性特征的柔性表達體系，展現出獨特的性別話語策略。

在對歌環節，歌姑娘與“相角”進行即興對答，內容涉及戀愛觀念、夫妻關系、家庭倫理乃至社會現象等多個層面。這種對唱雖然常以調侃、打趣的語氣呈現，但實質上是女性借助表演形式對性別角色分配、兩性互動以及婚姻制度等社會議題的柔性回應。例如，部分歌詞會諷刺男性貪杯好賭、不務正業，或揭示女性在家庭中負重卻無表達空間的現狀。這種“笑中帶批”的表達方式，在觀眾的歡笑聲中完成了對性別結構的文化反思。它不直接挑戰權威，而是通過象征語言和藝術表現，在傳統禮俗允許的框架內傳達女性立場，實現情緒宣泄與話語協商。

勸世歌則構成了另一種更具倫理意味的表達平臺。在這一環節中，歌姑娘常以“勸導者”“倫理傳遞者”的身份出現，內容涵蓋孝順父母、夫妻和睦、遠離賭博、遵守道德等鄉土社會倡導的價值觀[7]。然而，這些表面勸善的內容中也隱含著女性對性別正義的呼呼。例如，在對婆媳關系的描述中，歌姑娘往往以同理心表達年輕媳婦的辛苦與委屈，提醒婆婆換位思考；在談及婚姻時，也會通過講述女性受壓抑的婚戀經歷，傳達對“嫁雞隨雞”傳統觀念的隱性質疑。這類表達更傾向于情感層面的勸導與價值的重新定義，構成一種溫和有效的“文化教化”過程，而主導者正是那些具有經驗與表達能力的女性歌者。

這兩種節目樣式共同構建了女性表達經驗、傳遞情感并進行社會批評的舞臺空間。對歌使她們在表演中建立智慧與語言優勢，展現即時反應與文化掌控力；勸世歌則讓她們承擔起引導村落道德、維護社會秩序的象征性職責。這種由“諷刺 + 教化”構成的雙重話語系統，使女性在鄉土文化體系中不再被動接受倫理框架，而是能通過柔性策略參與塑造與協商。這種策略性表達，正是雷州姑娘歌中“隱性女性主義”最具代表性的體現：它不通過對抗獲取權力，而是通過文化嵌入爭取在場；不拒絕傳統，而是在傳統中開辟空間。

因此，對歌與勸世歌不僅是文藝演出環節，更是雷州女性借助藝術手段表達對性別制度理解與回應的文化載體。在這些歌聲中，隱含著女性對情感壓抑的紓解、對不公現實的調侃，以及對社會秩序的再想象。這種在“可接受”邊界中的表達活動，展現了女性在地方文化中復雜而深刻的文化能動性。

4表演空間中的性別協商與文化邊界

雷州姑娘歌作為民間說唱藝術，其性別表達不僅體現在歌詞內容與語言策略上，更深層地嵌人演出空間的文化建構。姑娘歌多在廟會、年例、祈福節慶等鄉村公共場域演出，這些場域具有強烈的儀式性、社群性與可視性，為女性提供了相對穩定的“文化舞臺”。在社區廣泛接受的節慶儀式中，女性不僅可以登臺演唱，還可以在藝術形式的掩護下表達立場、展示智慧、塑造身份。表演空間的制度性弱化與文化容納性，是雷州姑娘歌成為女性柔性表達平臺的重要條件。

與日常生活中的性別角色劃分不同，姑娘歌表演現場構建了臨時性的“角色置換”機制。歌姑娘不再是家庭內部的服從者，而成為表演現場的主導者、話語發起者與節奏控制者。她們站在高臺或社壇前，面向觀眾即興對歌與勸世說唱，不僅要求高超的語言技巧與心理素質，更需展現文化判斷力與社會情緒感知力。這種“由下至上”的表達權力雖短暫，卻在每次演出中不斷重申女性的文化存在，構成社會容許范圍內爭取表達權的有效途徑。值得注意的是，這類空間的“公共性”具有高度地方性和文化規約性。歌姑娘雖可自由演唱，但表達仍需遵循民俗場域的禮儀邏輯。例如，勸世內容往往需要傳達“教化”效果，對歌內容不能過于露骨冒犯，角色形象需保持女性得體的傳統特質。因此，這種空間既是女性發聲的通道，也是被規訓的文化邊界。歌姑娘必須在“可以說”與“不能說”之間進行策略判斷，這種判斷力正是其文化能動性的重要表現。她們并非挑戰規則，而是在規則內靈活游走，使自己的聲音既真實可信，又不被排斥或壓制。

此外，觀眾的存在使空間的性別協商機制進一步復雜化。演出中觀眾不僅是接受者，更是互動者，其情緒反應、掌聲、笑聲乃至質疑都構成對歌姑娘表達的即時反饋[8]。這種面向社群的“公開表達”環境，使女性表達超越個體情感，更趨向公共討論性質。歌姑娘需據此不斷調整話語策略，以平衡“表達自己”與“獲得認同”。基于觀眾回應的表演協商，進一步強化了她們在文化結構中的實際影響力。

雷州姑娘歌的表演空間不僅是藝術發生的物理場所，更是性別話語生產與協商的社會空間。在這一空間中，女性暫時擺脫家庭結構的束縛，通過把控表演節奏、內容與角色，完成性別身份的再定位。這種表達并非絕對自由或制度性賦權，而是植根于地方文化邏輯的柔性協商過程。雷州姑娘歌正是在這樣的邊界中，創造出女性可以發聲、諷刺、教化的在地文化實踐場景，成為中國鄉村社會中少見的女性表達與能動性生成的典范。

5結語

雷州姑娘歌作為雷州半島地區獨具特色的民間說唱藝術，不僅是珍貴的文化遺產，更是深嵌于地方社會結構的性別表達機制。本文從地方性文化語境出發，結合歌姑娘在表演實踐中的語言策略、角色身份與空間運作，探討其在傳統父權結構中如何通過藝術手段實現柔性表達與社會協商。研究表明，雷州姑娘歌構建的性別話語體系并非直接挑戰主流權力，而是以調侃、勸導、角色扮演等策略，在禮俗與民間規范框架內拓展女性表達邊界，構成了地方性的“隱性女性主義”文化實踐。

通過分析對歌與勸世兩種主要節自類型可以看到，歌姑娘以語言機智和文化敏感性贏得社群認可，在“可表達”與“不可表達”之間靈活游走，實現對性別規范的回應與改寫。她們不僅在演唱中表達個人情感、批評家庭矛盾，也承擔起社區倫理傳遞者的角色。更為重要的是，雷州姑娘歌的演出空間賦予女性被認可的公共存在形式，使其在不違背傳統的前提下，獲得象征性的話語權與文化能動性。

本文揭示，雷州姑娘歌中的女性表達區別于西方對抗性女性主義，是一種貼近中國鄉土社會實際的協商型文化策略。這種策略借助地方文化內部已有的制度與節奏，通過柔性方式實現對性別角色的重新定義。正是這種不顯山露水的表達，展現了中國本土女性在日常文化實踐中對性別秩序的自覺回應與創造性調適。因此，雷州姑娘歌不僅具有非遺保護價值，更是理解中國本土女性主義實踐路徑的重要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