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市場上很多民宿不乏‘高大上’的設施設計和服務,卻少了‘主人’的存在,而民宿主人才是一間民宿的靈魂。”在近期調研中,《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走訪了30余家民宿,多位民宿從業者發出這樣的感慨。
在民宿行業邁向高質量發展的當下,業界對“主人文化回歸”的呼喚,實則是對民宿本質的重新錨定。
有一百個主人,就有一百種不同的民宿。民宿并非流水線上的標準化住宿產品,正是民宿主人通過民宿傳遞生活態度、傳承文化底蘊、傳播生活美學、傳達真摯情感,才賦予了民宿獨特的溫度。
“民宿更多了,驚喜卻變少了。”有消費者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的感受,“看上去花里胡哨,住起來卻沒什么意思。”
這樣的評價,道出了行業痛點:即便很多民宿著力打造個性化、主題化產品,消費者仍對民宿產生審美疲勞。
在西湖民宿學院首席專家張建融看來,問題根源在于主人文化的缺位。
“民宿的一大魅力就在于主人文化,民宿主人將自身生活方式和對美、對文化的理解分享給客人,在交流中產生主客的情感連接,這種連接是每家民宿獨有的、不可復制的。”張建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受訪專家和從業者普遍認為,主人文化造就了民宿個性特色,是“民宿之魂”。然而,行業為何出現了主人文化缺位?
一方面,行業規模快速增長,很多新入場的從業者對民宿本質缺乏認知,忽視了主客情感連接的重要性;另一方面,討論這一問題,又繞不開從業者的深層困惑——如何平衡“標準化”進程與民宿的“非標”屬性。
在發展之初,民宿并沒有成文的行業規范標準,對標于標準化酒店,業內習慣將其稱之為“非標”住宿。
“非標”屬性使民宿更具包容性與個性化,但同時也帶來行業門檻低、發展不規范的問題。近年來,《旅游民宿基本要求與等級劃分》《鄉村民宿服務質量規范》兩項國家標準相繼出臺實施,行業標準化進程大大提速。
相較于酒店標準,兩項國家標準根據民宿的基本特點,兼顧規范化要求,為民宿個性化發展留出了空間。“民宿標準不像酒店那么‘一板一眼’,民宿管理成本也較酒店低。”有從業者對《瞭望東方周刊》直言,“很多資本發現把‘精品酒店’改為‘民宿’牌照能省去很多麻煩,于是攜帶酒店式管理團隊涌入,雖規范專業,但這種以‘非標酒店’思維打造的民宿,天生就不具備主人文化。”
《瞭望東方周刊》調研發現,不少從業者曾陷入迷思,在追求“專業化、規范化”時忽略了主人文化建設。“一位客人的話點醒了我:我們不是來住酒店,而是到一個朋友家做客。”有從業者說,“對民宿來說,把每位客人當成來家里做客的老友才叫真的專業。”
如今,更多從業者意識到,標準化是民宿高質量發展的必然進程,旨在為產業的安全有序提供基石,但標準化并不意味著要舍棄主人文化個性——實際上,上述兩項國家標準在定義民宿時,都明確將“民宿主人參與接待”納入了表述。
“民宿主人是解決產業發展困局的關鍵人物,他們的服務意識和通過民宿表達的文化意境決定了民宿的品質,他們不同的人生經歷、品位取向,造就了民宿的百花齊放。”中國旅游協會民宿客棧與精品酒店分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穆曉雪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一位客人的話點醒了我:我們不是來住酒店,而是到一個朋友家做客。”
入夜時分,杭州西湖西畔翁家山村小路寂靜;拾級而上,半山腰的銀河有美集民宿院中,卻是一片歡聲笑語。
正是明前龍井茶開采的時節,翁家山村空氣里都是炒茶的香氣,一群來自北京的茶客來到這片西湖龍井核心產區,投宿在銀河有美集民宿。民宿主人周璇和這些茶客已是老朋友,他們圍坐小院品茶敘舊。
客人們對周璇的印象是:一身新中式服裝,無論多忙,臉上都掛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這位土生土長的翁家山“80后”,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如今既是民宿主人,也是一名茶藝師和西湖龍井手工炒制技藝非遺傳承人。
“西湖人文資源豐富,我們鼓勵民宿主人將龍井茶文化、桂花文化、非遺技藝等融入民宿,讓民宿主人成為本地文化使者。”西湖風景名勝區西湖街道辦事處主任顧寅剛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銀河有美集民宿公共茶室的茶柜里,每格擺放著來自不同產區的“獅龍云虎梅”五大字號龍井,配以周璇的手寫標簽。墻面掛著她手繪的龍井茶炒制手法,以及翁家山村的寬幅風光攝影。
“這是翁家山的茶山全貌,從明代起,村里人就以茶為生。”她向新客細細講解,“那里是我家的茶園。一排排看上去很整齊的,是明前頭采的主要品種‘龍井43號’;圓滾滾、一叢叢的則是古老的群體種,要過段時間才能采摘。”
周璇家世代在翁家山種茶、炒茶,民宿腳下便是父母的住宅和制茶工作室。客人早餐可品嘗她用水牛乳煮的奶茶,出門時會和剛剛結束清晨勞作、結隊而歸的采茶女工們在石階上擦肩而過,她們竹簍里的新鮮茶葉會在當天炒制好,客人晚上歸來即可品嘗。
周璇父母熱情好客,有一手好廚藝,經常邀請客人到家里品嘗時令農家菜與自釀楊梅酒,分享生活點滴和風土人情。
“客人中有茶客與普通游客,我希望他們能在我家體驗西湖畔茶香人家的地道生活。”周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周璇將民宿視為融合家的溫度、人文情懷和當地文化的場景。參加中國茶科所首屆少兒師資班培訓后,她把少兒茶文化研學和杭州傳統糖桂花制作體驗也帶進了民宿。
2024年,在浙江省文旅廳“浙宿好禮”鄉村民宿伴手禮大賽上,周璇將西湖龍井炒制技藝和線香技術結合,打造伴手禮龍井線香“如醉香茗”,榮獲傳承獎。
“我們正在專家指導下參與省級非遺主題民宿的培育,仍有進步空間,比如墻上的手繪壁畫尚未完成。”深夜,客人回到房間,周璇仍留在茶室一件件包裝著伴手禮,“但有一條理念不會變,在民宿接待客人,就是一家人盡地主之誼,讓萍水相逢者一見如故。”


在民宿主人中,除了周璇這樣的“原鄉人”,還有一批在城市中掌握特長專長后的“歸鄉人”。
2023年,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州荔波縣通了高鐵,曾在重慶和貴陽房地產行業從事設計工作的荔波人蒙生鵬決定返鄉開辦民宿。在他看來,家鄉有小七孔景區這樣美麗的自然風景,也有布依族、水族、苗族和瑤族的多彩文化,文旅產業一定會迎來更大發展。
經過一年的籌備,蒙生鵬在緊鄰小七孔景區的夢柳小鎮創辦了來敘·文化歸宿民宿,以濃郁的民族風情為主題定位。
“我是水族人,‘來敘’在我們民族的語言中意為‘水族的孩子’。”蒙生鵬對《瞭望東方周刊》介紹,此前他在相鄰民宅里開了家新中式民宿,“客人在交流中都對民族文化很感興趣,我作為‘水族的孩子’,為什么不開一家能凝結我對民族文化的感情、更有文化故事的民宿?”
正如業內專家所言,走進一家主人文化鮮明的民宿,處處都能閱讀民宿主人的故事。
設計師出身的蒙生鵬,將專業特長和對民族文化的理解融入了民宿的細節:原木色為主的樸實空間美學;走廊里從村寨購得的老木門;客房中帶瑤族刺繡紋樣的床品、苗銀裝飾畫……設計方案自出、裝飾自淘,客人問起故事,他總能侃侃而談。
在民宿咖啡吧一旁,蒙生鵬布置了文創區,售賣的水族馬尾繡文創出自貴州省民族刺繡工藝大師、省級代表性非遺傳承人韋應麗之手。他曾拜韋應麗為師學習馬尾繡,如今通過民宿銷售非遺文創的同時,他也會向客人講解水族獨特的刺繡文化。
盡管距離2024年開業才一年,來敘·文化歸宿卻已步入了良性發展軌道。2025年“五一”假期,民宿已達滿房狀態。
迎來送往間,蒙生鵬最重要的工作是與客人“茶聊”。
公共接待區域有一張茶桌,這是蒙生鵬和客人品茶聊天、拉近距離的地方。茶桌后方,一幅用水族文字書寫的四字書法作品格外引人矚目。
“很多客人都喜歡猜是什么意思。”蒙生鵬往往會借機講講水族文化,再告訴客人:“這四字是‘一見鐘情’。”
讓客人“一見鐘情”是蒙生鵬的追求。在他看來,一間酒店可能裝修豪華、配套豐富,但民宿卻能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中,給主客都帶來回憶:“不久前,一位臺灣同胞住在這里,我們就在這張茶桌前,天南海北,聊到了深夜12點。”
深圳市大鵬新區夢圓彼岸民宿創始人羅健強是更早的“歸鄉人”,他見證并參與了家鄉從空心漁村到民宿小鎮的蝶變。
1997年,在深圳市區從事金融工作的羅健強在家鄉較場尾的宅基地上建起一棟別墅。他常在國外旅行,想起家鄉本就面朝大海、適合度假,便悉心裝修,供家人朋友小住。
彼時的較場尾只是大鵬半島上一處不起眼的小漁村,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到了夜晚幾乎見不到燈光,只有龍岐灣的海水在黑暗中傳來陣陣濤聲。
“民宿主人是解決產業發展困局的關鍵人物,他們的服務意識和通過民宿表達的文化意境決定了民宿的品質,他們不同的人生經歷、品位取向,造就了民宿的百花齊放。”
羅健強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那時我對村里人說,如果較場尾好好發展,會成為夏威夷般的度假勝地。”
這番預言在21世紀后逐漸成真。隨著深圳特區經濟的騰飛,市區居民的休閑旅游需求日益增長,許多人被較場尾的濱海風光吸引而來。一些村民開始將自家房屋短租給游客,民宅由此逐漸演變為民宿。有游客看到羅健強家的院子別致,便提出“能否住一晚”,他由此開啟民宿主人生活。
2012年,大鵬新區確定將較場尾打造成濱海生態旅游度假區,當地民宿業進入蓬勃發展期。2013年,羅健強推動創辦了大鵬新區民宿協會的前身、全國最早的地方民宿行業協會之一“海邊民宿商會”。
如今,較場尾的民宿數量已達400余家,成為游客體驗濱海慢生活的“民宿小鎮”。羅健強也由一家民宿的主人成為大鵬新區民宿代言人,身兼廣東省旅游協會民宿分會會長、深圳市民宿協會會長等職。
在推動區域民宿發展的同時,羅健強完成了對自家民宿的升級。2025年初,經過一年時間重新設計改造的夢圓彼岸民宿再次開門營業,外觀與硬件設施“大變身”,但理念卻未曾改變——分享主人情懷與生活方式。
民宿客廳里保留著當年建設別墅時用山石砌成的壁爐,許多物件是由羅健強和家人在周游世界時收集而來。最為醒目的是墻壁上懸掛的家族照片,記錄著他父母的軍旅生涯。有客人問起,他總會從家族故事談起,聊明清抗倭抗英、革命年代東江縱隊足跡,講述大鵬半島紅色文化。
“重要的是堅守初心、回歸本質。”從獨自摸索到為行業“造船修橋”,羅健強將行業見解實踐于夢圓彼岸民宿的經營中:“無論市場流行什么,一個好民宿,離不開主人的情懷。”
民宿主人看似“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背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點滴操勞。
春雨后的廬山如琴湖云嵐繚繞,湖畔的玖居不舍民宿前,民宿主人王仕華一身粗布棉麻長袍、束著發髻,向客人吹起他隨身攜帶的一管尺八。在民宿業內,他被稱為“王哥”,和妻子“丁姐”被視作一對神仙眷侶。
夫妻二人曾是廬山市的國企職工,企業改制后出于對廬山的熱愛,于2017年租下如琴湖畔的一棟百年壘石別墅,遵循老建筑的相關保護原則,精心設計修飾、鋪設地暖,把他們對生活和美的志趣投注在每個房間,開起民宿。
一開始,兩人并不知“主人文化”概念,只遵循樸素待客之道。
“王哥”愛生活、詩文、音樂,更愛廬山文化,喜歡與客人談天說地、鑒賞音樂,聊他和妻子在青春時代的“廬山戀”;而“丁姐”勤勞能干,每天和管家阿姨買菜做飯、端菜洗碗、打掃房間。為了讓民宿前的湖畔環境更“有腔調”,兩人又慢慢把門口改造成小花園,女兒是“90后”西點師,在花園旁開了小咖啡館,作為“宿二代”參與經營。
一家人愿意沉下心來和客人交流,投宿的客人們都成了朋友,口口相傳、自發推薦,將他們一家視為了解廬山文化的入口。
2024年,王仕華受廬山風景名勝區委托,成為景區公共文化空間廬山書房的主理人。2025年6月2日,適逢端午假期,廬山書房舉辦了“琴韻端午·廬岳流芳”雅集活動,妻子彈古琴,王仕華吹尺八、吟誦《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大林寺桃花》《望廬山瀑布》,民宿客人也受邀參加。
“民宿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生活方式的體現,我們用最日常的生活感染客人,這大概就是‘主人文化’本來的樣子。”王仕華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在經營民宿的過程中,一家人也經歷了許多酸甜苦辣,更多時候在“關心糧食,喂馬劈柴”。看似閑云野鶴的男主人是司機也是水電工,女主人從早忙到晚,不僅精心挑選食材,為優化衛生管理,還專門學習酒店布草標準并培訓員工……
經營這類小體量單體民宿,主人常面臨種種現實壓力,房租水電、裝修改造、人工都是真金白銀。王仕華坦言:“即使我們家已經有黏性很高的客群、入住率可觀,但民宿是長線投資,我們此前的裝修改造成本尚未完全收回。”
有時,操勞一天的妻子睡前會問:“還要不要繼續?”但出于對民宿的熱愛,他們選擇堅持。
如今,王仕華常在湖畔用網絡直播的方式介紹廬山和民宿的故事,在他看來,這不僅是民宿營銷的一種手段,更是為了與同頻者相逢,讓更多人通過網絡“晨觀煙嵐,暮聽琴蕭”,了解民宿主人的生活。
“只想做‘網紅民宿’獲得流量是無法持久的,慢下腳步、耐心經營、營造‘家文化’,才能積累口碑和人氣。”王仕華說。

“主人文化濃厚的民宿往往客群黏性高,能把首次留宿的客人轉化為回頭客,經營中自然形成私域流量。”穆曉雪說,“從這個角度而言,每個主人都可以是一個IP。”
如今的民宿訂單主要來自兩個渠道:線上旅游平臺和私域流量。后者包括被主人社交媒體吸引的客群、回頭客、“老客帶新客”及主人社交引來的客人。
以玖居不舍民宿為例,王仕華透露,在民宿住過的客人幾乎都和他成為了微信好友,如今來自線上旅游平臺的訂單只占全部訂單的兩成,大部分訂單來自私域流量。
位于廬山風景名勝區牯嶺鎮的云上歸墅民宿,同樣以私域流量訂單為主。
“我一直沒離開過廬山,卻通過客人們見識了大千世界,從他們口中,我知道了什么是‘民宿’和各種設計美學。”云上歸墅的女主人陳微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不久前,一位客人攜家帶口走進民宿:“微姐,你還記得我嗎?10年前我住過你家,那時是個單身漢!”
十多年前,陳微還在當地療養院做護士,通過互聯網了解到大理與麗江的客棧,背包客們在那里寄托“詩與遠方”,令她心生向往。當時廬山已有一批年輕“驢友”,傳統酒店并不能滿足他們的精神需求,于是,她把自家民房改為家庭客棧,想通過這種方式去接觸不一樣的人生。
陳微也由此結識了她如今的丈夫——來自山東的程作源。彼時,程作源在大城市的企業中工作,身心俱疲之下來到廬山旅行,在客棧中獲得了療愈。壯闊的美景和山中小鎮上充滿人文氣息的生活讓他難忘。2013年,他定居廬山,和陳微一起在牯嶺鎮租下房子,改造后開起云上歸墅民宿,成為廬山最早一批民宿主人。
從小在廬山長大的陳微熟悉這里的每個角落,她經常和程作源帶著客人去探訪山中“秘境”,在山谷賞日出、去老別墅區講名人軼事,或到他們承包的茶園采摘高山云霧茶。
以中古風設計為基調的云上歸墅里,陳設著夫妻二人收集的老物件。2022年,民宿一樓增設咖啡館,程作源擔任咖啡師。他還改裝了一輛咖啡車,帶客人在廬山的大自然中品嘗咖啡。
為推動當地民宿產業提質升級,2025年3月,廬山市民宿行業協會成立,陳微被推選為首屆會長。
面對“老板娘”身份之外的挑戰,一時間,她的生活更忙了。“協會剛剛成立,要發揮行業社團組織的作用,為民宿主人們發聲、做好橋梁,也要和各個主管部門溝通,推動管理、支持政策出臺。”陳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