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秋天,爸爸回國了。自從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上驚奇地發現了伯希和拍攝的《敦煌石窟圖錄》,又在吉美博物館看到伯希和從敦煌藏經洞掠去的大量敦煌唐代絹畫,中國古代藝術的燦爛輝煌使一向傾倒于西洋藝術的他受到了極大震撼。在深刻反省自己對祖國傳統文化的無知、漠視和“數典忘祖”之后,爸爸下定決心離開巴黎,回國尋訪敦煌石窟。那富藏1000多年里中國佛教藝術珍寶的神秘之地,開始走進他的生命,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敦煌令爸爸朝思暮想,無法釋懷。回國后由于時局動蕩,他隨學校南遷躲避戰火,去敦煌的事只得擱置下來,但他一直想著敦煌,戰亂中也不曾忘記這樁未了的心愿
1942年,在時任監察院院長于右任先生的建議下,重慶國民政府指令教育部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今敦煌研究院)。于右任先生很愛國,也很重視民族文化,他認為敦煌石窟這樣一座舉世罕見的藝術寶庫,國家再窮也要想方設法研究它、保護它,否則我們沒有辦法向歷史交代。他深知國家保護敦煌石窟的責任,所以積極籌建研究所,希望有一個從事藝術、有事業心的人去敦煌做這件事,并堅持下去,于是爸爸被推薦擔任籌備委員會的副主任
爸爸是那種有想法就一定要實現的人。敦煌是他魂牽夢縈的圣地,現在他終于有機會去敦煌圓夢了。梁思成先生早就聽說爸爸一直對敦煌念念不忘,他對爸爸說:“如果我身體好,我也會去的,祝你有志者事竟成。”徐悲鴻先生也鼓勵爸爸“要學習玄奘苦行僧的精神,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把敦煌的工作做好,做到底”。
1942年冬天,爸爸離開重慶到蘭州去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1943年2月,終于帶著他組織的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員動身去了敦煌
那里黃沙漫天,生活苦不堪言,開展工作更是困難得難以想象。但是親眼看見了那么多神秘絢麗的壁畫、彩塑,親身感受到延續1000多年的古代藝術的神奇魅力,爸爸完全陶醉了。留著一把大胡子的張大千和他的弟子當時還在莫高窟,后來走了。臨走時他和爸爸開玩笑,說留在敦煌工作將是“無期徒刑”。但爸爸一點都沒后悔自己的選擇。敦煌石窟這座藝術寶庫太偉大了,保護敦煌石窟、研究敦煌藝術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哪怕真是“無期徒刑”,他也下定決心堅持到底,而且堅定地要把我們母子三人都接過去,在敦煌安家落戶
一
1943年晚秋,我們的家從重慶搬到了敦煌。那年我12歲。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來到莫高窟,可惜不記得那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是1943年11月的幾日了,只記得千佛洞前宕泉河里的水已經完全凍結,變成了一條寬寬、白白的冰河。
迎接我們的晚飯準備好了,擺在桌子上。待我定下神來,才看出桌子中心擺著一碗大粒鹽、一碗醋,每個人面前擺著一碗水煮切面。我愣了一會兒,問:“爸爸,有菜嗎?”爸爸回答說,這里沒有蔬菜,今天來不及做好吃的了。他只能勸我們:“你們先吃吧,以后慢慢改善。明天我們就殺只羊,吃羊肉!”這就是我到千佛洞吃的第一頓飯。
永遠刻在我記憶中的除了那碗鹽、那碗醋,還有爸爸那無奈的神情。當時我心里酸酸的,覺得爸爸很可憐:在這么惡劣的條件下,他除了工作,還要照顧這個、照顧那個,又要安慰,又要勸導,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了。
在千佛洞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每天興致勃勃地蹬著蜈蚣梯,爬進洞窟臨摹壁畫。那時洞窟都沒有門,洞口朝東,早晨的陽光可以直射進來,照亮滿墻色彩斑斕的壁畫。彩塑的佛陀、菩薩慈眉善目地陪伴著我。我頭頂上是節奏鮮明的平棋、藻井圖案,圍繞身邊的是神奇的佛傳本生故事、“西方凈土變”畫面。滿目佛相莊嚴,蓮花圣潔,飛天飄逸,我如醉如癡地沉浸其中,畫得投入極了。興致上來,我就放開嗓子唱歌。隨著太陽西移,洞里的光線越來越暗,而我意猶未盡,難以停筆。
晚上,大家清閑下來,沒有娛樂,爸爸就組織大家畫速寫。在中寺前后院之間的正廳,掛兩盞煤油燈,請當地的老百姓做模特兒,大家圍在那里畫。在爸爸的畫集里,有的速寫記錄的就是集體畫速寫的場面,上面還有我的影子。另外,磨顏料也是業余時間的主要活動。爸爸他們做試驗發現當地的紅泥可以做紅顏料,黃泥可以做黃顏料,就發動大家動手研磨泥巴,自己做顏料。傍晚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院里、屋里,人們各拿一個碗、一根小棍,一邊聊天一邊磨顏料。條件太簡陋了,但是大家自力更生、克服困難,都很愉快。爸爸在他的回憶錄中形容當年的氣氛是“樂在苦中”,真是準確極了。
爸爸還帶來很多波斯菊的花籽一那時敦煌沒有波斯菊,但這種來自西域的花很適合在那里生長。自從爸爸種下花籽,波斯菊就在敦煌扎下了根,長得非常茂盛,非常漂亮。
當時條件那么艱苦,工作千頭萬緒,爸爸還想著要養鴨、養鵝、種花。他熱愛生活,追求美好,一心要在戈壁中的敦煌創造出像在故鄉江南那樣的好生活。如今,莫高窟綠樹成蔭,白色、粉紅、玫瑰紅的波斯菊恣意盛放。看見波斯菊我就想起爸爸,在我的心目中,波斯菊就是爸爸的象征。
在大漠荒煙中,我修著自己藝術人生中第一階段沒有學歷的學業。
60多年后的今天,在畫冊上、在美術館的展廳里再看到自己十幾歲時的臨摹作品,我依然會怦然心動:少年純真的激情融入藝術殿堂神圣的氛圍,會進發出多么燦爛的火花!
(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花開與敦煌:常沙娜眼中的敦煌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