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葬禮

在外婆的葬禮上，主持儀式的人端著一張紙面無表情地念悼辭：“…李秦氏同志，幾十年如一日，積極投身邊疆建設(shè)，為四個現(xiàn)代化和民族團(tuán)結(jié)做出了突出貢獻(xiàn)”

我站在人群中，恨不能沖上去把他的稿子奪過來撕得粉碎，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李秦氏是誰？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靜靜躺在旁邊的棺材里，再也無法為自己辯護(hù)。然而就算活著，也無法辯護(hù)。她倔強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夠用來活著。此時，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盤接受這敷衍了事的悼辭的污辱。小時候，外婆帶我去學(xué)校報名，填家長姓名時，她驕傲地報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對方問：“哪個玉？哪個珍？”她更驕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個玉嘛，珍就是那個珍！這個都不曉得？”其實她自己才不曉得。她不識字。我弄丟了鋼筆，外婆認(rèn)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罵：“欺到我秦妹仔頭上了！哪個不曉得我秦妹仔？哪個豁（騙）得倒我秦妹仔？”在那個時候，我覺得她是永遠(yuǎn)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會被打倒。

追悼會上的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我媽也一個都不認(rèn)識。若棺材里的外婆這會兒坐起來，保證她更驚奇，她也統(tǒng)統(tǒng)都不認(rèn)識。和在場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媽還有我外婆三個更像是外人。棺材合蓋之前，我最后一次撫摸躺在棺材里的那個人，悲傷而疑惑。這個瘦脫了形的人，一動不動的人，任憑棺蓋扣在頭頂，既不反抗也不掙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下葬的時候，他們立起了碑，碑上只有“李秦氏之墓”幾個字。落款一長串親屬名字，其中一大半和外婆一輩子也沒打過交道，剩下的一小半也很少打交道。唯獨沒有我和我媽的名字。

當(dāng)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外婆就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那時她就已經(jīng)為死亡做好了準(zhǔn)備。當(dāng)時我們在四川，她張羅了好幾年，修好墳山，打好墓碑，又?jǐn)€錢訂下棺材，停放在鄉(xiāng)下老屋。做完這些事，她心滿意足，開始等死。每當(dāng)她生了大病，感覺不妙的時候，就會告訴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絕妙無比，任我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個地方重新藏起來，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來我又大了一些，她開始教我怎么處理她的后事。她教我怎么給她穿壽衣，并反復(fù)囑附，快死的時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門板上，千萬不能死在軟床上，否則尸體會變形。又教我到時候要記得把某物放在她腳下，再把某物墊在她身下…我從七八歲便做好了準(zhǔn)備，學(xué)習(xí)如何面對她的死亡，品嘗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終將獨自活在世上這個事實。

再后來，她跟隨我們來到了新疆。出發(fā)之前，我們哄她，說過兩年就回來。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歲數(shù)來看，“過兩年”的說法實在沒個準(zhǔn)兒。不止是我們，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一次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新疆后，天遙地遠(yuǎn)，沒有了墳山，沒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無著無落，但有時又顯得非常灑脫。她對我說：“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凈燒了…”然而過了幾天又反悔：“還是莫要燒的好，我怕痛。還是埋了吧…”她的壽衣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二十多年。無論走哪兒都隨身帶著。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無比熟悉它的存在了。

可不知為什么，到頭來終究沒能穿走。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它們疊得整整齊齊，如最乖巧的貓咪一樣臥在外婆亂七八槽的遺物中。

在她的葬禮上，人人都說這是喜喪，活到九十六歲算是壽終正寢了。可是我知道不是的。這是非正常死亡，是惡意的死亡。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種種痛苦，往下還要折磨我。種種孤獨，種種驚懼，挾持了外婆，也挾持了我。都說“人死如燈滅”，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燈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們最真實的內(nèi)心，和我們往后的道路。

記得前兩年的一次分別，臨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銀鐲子抹下來給我。但圈子有點小，一時不好取。當(dāng)時時間緊迫，另一邊有人拼命催著上車，她不免著急起來。我趕緊勸她：“下次再說吧。反正冬天就見面了。”然而我們都知道，所謂“下次”其實是越來越渺茫的概念。她一邊拼命抹鐲子，一邊解釋：“這是‘記憶’！廟子上的師父都說了，人要有‘記憶’。你一看到它，就記起我了…”四川老話里并沒有“記憶'這個詞，我猜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達(dá)得無比準(zhǔn)確。那天，她最后還是戴著銀鐲子走了—帶著沒能為我留下任何“記憶”的遺憾，以及仍然擁有這只心愛鐲子的微小慶幸。她實在喜歡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財產(chǎn)。此時，她靜靜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銀鐲子掛在她干枯的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

棺材一落下墳坑，還沒開始埋土，我和我媽就離開下葬的人群，從這場尷尬的葬禮中提前退場。

我也為外婆寫了一份悼辭——

秦玉珍，流浪兒，仆傭的養(yǎng)女，嗜賭者的妻子，十個孩子的母親。大半生寡居。先后經(jīng)歷八個孩子的離世。一生沒有戶籍，輾轉(zhuǎn)于新疆四川兩地。七十多歲時被政府召回故鄉(xiāng)，照顧百歲高齡的烈屬養(yǎng)母。拾垃圾為生，并獨自撫養(yǎng)外孫女。養(yǎng)母過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歲高齡獨自回到鄉(xiāng)間耕種生活。八十八歲跟隨最小的女兒再次回到新疆。從此再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

（摘自微信公眾號“一瓣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