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

霜月紅楓，本名楊穎，女，重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作品《鳳皇天下》《重生》《夢境直播》《水妖》等。

一

陳佳出現時總帶著晨霧中的梔子花氣息。她愛穿月白色棉麻長裙，蜷曲的發梢像是被天使吻過的羊毛卷，說話時耳垂上輕輕晃動的碎鉆，讓男人想起了初戀時操場邊被微風輕拂的蒲公英。

李浩永遠記得那個黃昏，陳佳駐足珠寶店櫥窗前，當感應門自動滑開時，她卻像受驚的蝴蝶后退三步，“我不要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她把自己織的米色圍巾繞上他的脖頸，羊絨摩擦喉結的觸感就像幼時母親給他織的溫暖圍脖，“等買了房……我就搬來給你熨一輩子襯衫。”

深圳的夜色是一塊正在融化的蜜蠟，將行人的嘆息與霓虹的喘息黏連成工蜂的嗡鳴。李浩站在某棟灰色塔樓下，蜂窩狀的玻璃幕墻倒映出無數個佝僂的他，像被榨干蜜液的工蜂標本嵌在六邊形囚籠里。他的喉結隨著手機里的機械女聲上下滾動，一次又一次呼叫都墜入虛無，屏幕幽藍的反光爬上他青黑的眼瞼，像冷血的蛇在舔舐獵物。

另一塊黃昏碎片突然刺入記憶——奶茶店的落地窗邊，她的指甲是初春櫻花瓣的淡粉，吸管慢悠悠地在浮著黑珍珠的奶茶里劃出漩渦。“深圳的房價太貴了，不如去惠州買房吧，離深圳不遠，但房價只有深圳的五分之一。買第一套房的話，首付只要兩成，踮踮腳也就夠到啦。我聽說惠州有片星空房。”她睫毛垂落的弧度恰到好處，讓那句“想和你一起看月亮墜進海灣”裹著奶茶的甜膩滲入他干渴的血管。

水晶吊燈將燭光揉碎成萬千金箔，落在陳佳瓷白的頸間——這是她二十五歲生日。她垂眸凝視菜單的模樣，像古典油畫里儀態端莊的淑女，纖長食指懸在法式焗龍蝦的鎏金字體上方，忽然輕顫著蜷縮起來，“就來一份意面吧。”她合上了厚重的菜單。

“要飲料嗎？來杯玫瑰荔枝氣泡果汁？”李浩正要勾選菜單，卻被她冰涼的指尖按住腕骨。“喝檸檬水吧。”她將檸檬水杯推到他面前，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指尖蜿蜒而下，像是替她說出未盡的話語，“省下的錢夠買半平米瓷磚呢。”銀質餐刀映出她唇角梨渦的剎那，李浩恍惚看見未來陽臺上晾曬的嬰兒服在風中輕擺。

下一個周末，陳佳便拉著李浩趕赴惠州。深圳的鋼鐵叢林在大巴車的后視鏡里坍縮成灰斑，沿途的景色慢慢變成蔥郁的山林田野，路邊的廣告牌漸次褪色，從“金融中心”到“生態宜居”，最后定格在“星月灣——離星空最近的家”。

售樓處的玻璃幕墻將正午陽光鍛造成金磚，樣板間門被推開的剎那，薰衣草香氛與空氣凈化器的低吟同時漫出，陳佳雀躍的聲線精準卡在背景音樂的高潮：“看這穹頂！”李浩順著她比畫的方向仰頭，流動的光影交織成夢幻的星云，每一道閃爍都像是遙遠星辰的低語。

陳佳的米白色長裙在客廳飄出輕快的旋律，她忽然在落地窗前駐足：“等搬進來后，我們就在這兒擺張藤編躺椅，晚上一起躺著看星星。”暮色從她比畫的方向漫上來，將遠處的塔吊剪影鍍成金色，像極了購房合同上待簽名的橫線。李浩的嘴角隨著陳佳比畫的動作微微上揚，他仿佛看見未來的晨光穿透玻璃窗，落在她煮早餐時忙碌又溫馨的背影上。

銷售顧問的激光筆在沙盤模型上畫出刺目的紅圈：“你們看中的這套房，首付只要二十七萬，月供才四千五。”美女銷售的紅唇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數字，卻像兩記重錘砸在李浩胸口，他下意識地攥緊口袋，那里躺著一張扁平的工資卡，卡上是他這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十一萬元。陳佳看著他暗沉的臉色，忽然松開手：“我們……再考慮考慮。”

走出售樓處時，暮色正吞噬著建筑的外立面，玻璃幕墻上“星月灣”三個鎏金大字逐漸黯淡。陳佳的裸色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步都像在丈量首付的缺口。她低頭整理被風吹亂的發絲，眼角泛著水光：“都怪我……不該帶你看這么貴的房子。”李浩攬住她肩膀的手突然收緊，聲音低落，充滿自責：“是我沒用，不能給你一個家。”

為了讓陳佳開心，回到深圳的第二天，李浩便帶她去逛商場。“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喜歡的。”房子暫時買不起，但送件禮物還是沒問題，他覺得不能委屈了這么好的女孩。商場三樓轉角處，陳佳的腳步在ONLY櫥窗前忽然放慢了節奏。暖黃射燈下，模特身上的淺咖色風衣泛著蜂蜜般的光澤。“試試這件？”李浩拉著她走進店內，導購員取下風衣遞給陳佳，她先捏著吊牌一角快速翻看，價簽上高達四位的數字令她瞳孔猛地收縮。“我腰圍不合適……”她低頭整理裙擺，羊絨開衫的袖口微微發皺。身旁的導購員露出一個了然的冷笑，目光在她精心搭配卻略顯陳舊的衣著上掃過。

出門后，李浩還在為導購員鄙夷的目光憤憤不平，陳佳卻毫不在意地安慰他：“咱們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錢要花在刀刃上。昨天銷售顧問說……優質房源要早點交定金，不然就被搶光了。要不，咱們再想辦法把錢湊一湊？”

看著女友期待的目光，李浩咬牙點了點頭。站在商場消防通道里，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食指在撥號鍵上懸了幾秒后終于按下，聽筒里的嘟嘟聲與通道外的人聲形成刺耳的鳴響。

“媽……”他下意識地用鞋尖碾著地磚縫里的煙頭，“我要結婚了。”“真的？”母親驚喜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伴隨著油鍋爆炒的滋滋聲，“這可是喜事呀！陳佳這姑娘不錯，賢惠又懂事，還勤儉持家，是個能過日子的人。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我們打算買了房子再結婚，剛看好一套，就是首付還差點兒。”“差多少？”“十……十六萬。”

電話那頭傳來鍋鏟跌落的哐當聲，母親關掉煤氣灶的咔嗒聲清晰可聞：“你爸跟我身體都不好，這些年看病吃藥沒少花錢。你弟明年考研報班費又要兩萬八……”她的聲音突然矮下去，像被掐住脖子的鷓鴣，“家里壓箱底的錢，最多……只能拿出十萬。”

消防通道的冷風灌進后頸時，李浩才發現自己把手機攥得指節發白。二十七萬的首付裂成猙獰的溝壑。他望著通道外陳佳的背影——她正俯身細看化妝品柜臺，暖黃射燈將她的輪廓鍍成半透明的剪影，像老式幻燈片里隨時會消散的虛像。

一想到可能會失去這個女孩，他的心便禁不住揪然疼痛。拖著千鈞重的步子走回去，面對陳佳笑盈盈仰起的臉，李浩嗓子像上了發條一樣，緊得發澀：“家里湊了十萬，首付還差六萬。要不……咱倆就先租房，以后一起攢錢，等攢夠了首付再買房，行不？”

陳佳唇角的笑意凝住半秒，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柵欄，旋即被春雪初融般的溫柔取代：“都聽你的。”指尖輕輕拂過他袖口起球的面料，“只要我們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李浩被她發間的梔子花香熏得眼眶發熱，將她擁入懷中，洗發水的香氣混著商場化妝品專柜的脂粉氣，在他鼻腔釀出酸澀的霧：“佳佳，是我沒本事，讓你跟著我吃苦了。”

二

出租屋的節能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李浩的掌心剛從陳佳針織衫下擺的蕾絲邊鉆進去，就被她旋身躲開。他踉蹌著跌坐在塌陷的沙發里，彈簧發出垂死的呻吟。“婚前我不會跟你同居，要有了屬于我們自己的家，我才會覺得安心。”陳佳面對窗戶整理凌亂的發絲，“隆江豬腳飯”的霓虹燈牌透過藍格子窗簾，在她冷漠的側臉烙下紅藍交錯的裂痕。樓下麻將館的洗牌聲混著便利店關東煮的蒸汽，從斑駁的鋁合金窗縫擠了進來。

“你聞聞這墻。”她指尖抵住他滲汗的鼻尖，引向霉斑蔓延的墻角。潮濕的石灰味混著她腕間的廉價香水味，竟似釀出某種致幻的毒，“上周樓上漏水，把墻皮都泡裂了。”她顫抖的喉音像浸透雨水的蛛絲，將他的欲望層層纏裹，“我只想要個干凈的家，一個淋浴間地面不會鉆出蟑螂的家。”

“蟑螂”兩個字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陳佳的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潮濕的霉味突然變得黏稠，像又回到了七歲那年的暴雨夜，母親帶著她躲在城中村鐵皮屋里，聽著房東踹門催租的巨響。她驚恐地蜷縮在木板床上，一只蟑螂在枕邊大搖大擺地爬行，而她緊咬著被角咽下了尖叫，直到房東罵罵咧咧的聲音逐漸遠去……

“上周我媽打電話說，隔壁阿芳在縣城買了電梯房。”她指尖掠過墻皮剝落處，就像厭棄地撫過一道丑陋的傷疤，“可我連個不漏水的窗臺都沒有。”

李浩的喉結艱難地滾動，像卡著顆生銹的圖釘，指節無意識地摳著沙發彈簧斷裂處。“我……”他終于開口，聲音卻被麻將館突然爆發的哄笑淹沒。陳佳轉身時，他看見她指尖沾著的墻灰，突然想起上周幫她修淋浴龍頭時，發現下水道堵著成團的頭發，還有翻著肚皮的蟑螂尸體，那些泛著油光的褐色軀體在手電筒光束里堆疊成團，觸角還保持著死前掙扎的蜷曲狀。“再等等！”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觸到她脈搏下跳動的渴望，“我爭取多加班，或者多打一份工……”

“等你攢夠了首付，我們喜歡的房子早就沒有了！”她的話跟窗外飄來的螺螄粉味兒一樣帶著辛辣的氣息，就像蜂后腹部散發出的信息素，甜膩中裹挾著致命的指令。

李浩無力地垂下了手，想起老家親戚總說“深圳遍地黃金”，卻沒人告訴他，那些金屑都嵌在三十層寫字樓的玻璃幕墻里，要仰斷脖子才能看見。

三

接下來的兩天，李浩在注塑車間的流水線旁機械地重復著動作，就像一只麻木的工蜂。注塑機的轟鳴聲震得耳膜發疼，液態塑料在模具里凝固時散發的氣味鉆進鼻腔，混著后背汗濕的工服帶來的黏膩感。他總在換班間隙掏出手機，卻沒看到一條來自陳佳的信息。屏幕上她的頭像暗得像塊冷掉的烙鐵，而他的心跳聲在注塑機的轟鳴中變得異常清晰，每一次震動都像錘子砸在未冷卻的模具上。

第三天晚上，李浩蜷縮在霉跡斑駁的老舊沙發上，筷尖機械地戳著瓷碗里泡發的饅頭。泡面湯表面浮著凝固的油花，手機屏幕還亮著中介發來的天價房源。防盜門突然被敲得咚咚作響。門開后，陳佳像團火一樣卷了進來，她滿臉通紅，眼睛因為興奮而睜得大大的：“浩哥，我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她跺著磨破邊的尖頭高跟鞋，指甲深深掐進李浩的小臂，“我們看中的那套房子——降價啦！”

在老式冰箱突然發出的痙攣般的嗡鳴聲中，陳佳跪坐在泛黃的瓷磚地板上，用筆尖在茶幾上攤開的房產宣傳冊上飛快地寫著計算出的數字：“我想辦法托朋友拿到了內部員工折扣價，那套房子的總價足足能降十二萬呢！現在首付只要二十四萬，月供四千一。”

“交了這四千一，每個月恐怕連生活費都不夠了。”李浩訥訥地說著，心虛地瞥了一眼泡著饅頭的瓷碗。除去必要的生活開支，他每個月最多也就能存下兩三千元。

“但是可以省下房租呀。而且，我會跟你一起還房貸。”陳佳摻著蜜的聲音發酵成承諾的醇酒。她忽又羞怯地咬住下唇，將衣領往鎖骨下方拉了拉，“等交房那夜……我會穿你選的蕾絲睡裙。”

李浩的掌心微微沁出薄汗，他反復核對著手機銀行里的數字，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還差三萬……只差三萬……”尾音懸在出租屋潮濕的空氣里，急切又無奈。節能燈管在他額前投下搖晃的陰影，像極了購房合同上待填寫的空白。

“這三萬塊錢我出。”陳佳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臉上綻出早春初櫻般溫柔的笑意，“就當是我的嫁妝。”

李浩的喉結重重滾動，“佳佳……”手機屏幕的冷光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子，哽咽的聲音在胸腔嗡嗡作響。“傻瓜，我們是要過一輩子的人呀。”她纖纖指尖點在他胸口，節能燈管在她發頂暈出宛如佛龕般的金圈。那一瞬間，李浩突然覺得她就是上天派來拯救自己的女神。她指尖的溫度正在融化他虎口被模具夾傷的疤痕，那些被生活沖壓成殘次品的歲月，突然在她發梢垂落的金圈里重新變得完整。

在簽約中心彌漫著打印機油墨味的那個下午，陳佳再次給了李浩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首付我沒出多少錢，就不加名了，等結婚以后再加吧。浩哥，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為了房子才跟你結婚。”李浩看著她誠摯的雙眸，突然覺得滿屋的“恭喜簽約”橫幅都成了婚禮紅毯。電子屏閃爍著繽紛的慶賀圖案，金色字幕的光影跳躍在她的珍珠耳釘上，恍若婚禮進行曲的鎏金樂章。

直到數月后，李浩才知道所謂的“員工折扣價”和她墊付的三萬塊“嫁妝”，原本就是開發商給房產中介的優惠價。而她拒絕在購房合同上加名的行為，更是暗藏玄機，使得他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上百萬房貸的唯一還款責任人。

簽完購房合同并付完首付后的第三天，李浩發現陳佳的朋友圈變成了一道橫線，微信對話框里的紅色感嘆號活像道新鮮的刀口。“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當機械的女聲響起時，他聽見自己胸腔傳來玻璃器皿迸裂的脆響。

四

冷白的燈光如同生銹的鉚釘，將李浩顫抖的影子焊死在霉斑蔓延的墻面上。手機屏幕亮起藍光：“本月應還貸4132元。”這個數字正沿著他的脊椎緩慢爬行，將每節椎骨蛀成蜂窩狀的廢墟。

窗外飄來腸粉攤的蒸汽，他想起陳佳總在深夜帶來加蛋的宵夜。“買了房以后，我跟你一起還房貸。我每月可以負擔這個數……”她用竹筷蘸醬油在他手心寫數字，濕潤的觸感像蝸牛爬過皮膚的軌跡。此刻他盯著墻上褪色的便利貼——“本月目標：存款三千”，忽然發瘋般撕碎紙片，碎屑如白蛾紛紛揚揚墜落在黯淡的舊地板上，如同投身冰冷又荒蕪的命運墳場。

李浩成了深圳街頭的游魂。他在陳佳提過的腸粉攤前嗅了三天冷掉的醬汁味，在她說常去的圖書館翻爛了星座書，甚至每天下班都蹲守在她常搭乘的公交車站。每個穿棉麻長裙的背影都讓他瞳孔緊縮，直到對方轉身露出陌生的面孔。

再次重返“星月灣”售樓處時，他撞見墻角正對著工作人員咆哮的男人：“陳佳到底在哪兒？她哄我買這房結婚，現在人都沒影了！”

穿駝色套裝的銷售總監踩著細高跟走來，鞋跟叩擊聲像定時炸彈倒計時。“陳佳？我們這季度的銷冠啊。”她猩紅的唇角扯出完美的職業弧線，“不過上周離職了——帶著豐厚的提成。”

這話就像一道裹挾著霹靂的閃電，將李浩劈得七葷八素，緩過神來后，他踉蹌著上前，向男人詢問情況，從對方通紅的雙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絕望與憤怒。

一番交談之后，他們確認自己遭遇了同樣的騙局。通過聯系記者曝光此事，陸續又有其他受害者找到他們。不知是誰提議建個維權群，立刻得到了大家的響應。進群的消息提示音不斷響起，像蜂刺蜇著每個人的神經。每多一個人加入，群里的討論就如火中投薪，更激烈一分。滿屏炸開的火藥，都是對陳佳欺詐行為的控訴與聲討。

騎著破舊電動車的快遞員在群里憤恨地寫下：“父母把棺材本換成了我的婚房。”照片里老人枯樹般的手按在購房合同上，指紋與樓盤LOGO重疊成詭異的圖像。

李浩突然想起那十萬元到賬時，父親發來的帶有方言的語音：“崽啊，莫讓人家女娃等久了。”轉賬時間顯示凌晨四點二十七分，正是老家水產市場開市的時間。他恍惚看見粘著魚鱗的拇指在手機鍵盤上按出這串數字，腥氣穿透屏幕洇在“購房首付款”的備注欄里。

維權群的人數如滾雪球般膨脹，每個深夜都有新的血淚砸進對話框。有人在群里分享維權經驗，有人四處打聽陳佳的下落，還有人忙著收集證據。

當群成員的數量達到三十六人時，大家決定不再被動等待，浩浩蕩蕩一行人再次來到售樓處，誓要討個說法。

五

“星月灣”售樓部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三十六張扭曲的臉。戴金絲眼鏡的程序員攥著購房合同，紙頁邊緣已被揉成慘白的浪花；穿褪色工裝的外賣員正用方言咒罵，每句臟話都裹著老家瓦房坍塌的塵土；最年輕的男孩蜷縮在墻角，脖子上還掛著陳佳送的廉價禮物，銀鏈在他急促的呼吸中閃著瀕死的寒光。

激光筆的紅點在沙盤上劃過，最終在那棟流線型建筑上織出一張血網。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指向二十三層的東南角，“晨光會先吻我們的枕頭”——陳佳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穿工裝的壯漢盯著七樓西北戶的模型，眼前浮現出她說“這套能看到最美的星空”時發亮的眼睛。最年輕的男孩指尖懸在頂層，恍惚間又感受到她依偎在懷里的溫度，她說在這里擁抱時，云會從發梢穿過。他突然崩潰大哭：“為了湊首付，我還欠下了高額網貸。”

所有購房合同在茶幾上鋪開時，仿佛一場詭異的解剖課。B座2103與C座1502的層高參數像散落的器官，在各自條款中跳動著相似的脈搏。

李浩想起看房那天，陳佳踏在他們那棟樓毛坯房的鋼筋骨架上，長裙被穿堂風鼓成飽滿的繭。“等裝修好，這里會亮起我們的夜燈。”此刻他忽然明白，那些所謂的承重墻里澆筑的根本不是鋼筋，而是無數個男人被抽干的骨髓。

臺風天的雨幕中，陳佳的前男友們集體在售樓部門口拉橫幅，“還我血汗錢”的墨跡在暴雨里暈染成黑色的淚。嘈嘈雨聲如萬千鋼珠滾落，混雜著喇叭里循環播放的“投資有風險”。記者聞風而來，舉著自拍桿的主播們穿梭如食人魚，直到警笛聲割裂雨簾，人群才像受驚的沙丁魚群四散潰逃。

六

節能燈將茶幾上的購房合同照得如同停尸房的檔案，李浩和好友張宇坐在滿是油污的沙發上，煙灰缸里積滿了煙蒂，煙霧繚繞中彌漫著焦慮的氣息。

突然，李浩攥緊了手機，帶著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屏幕。陳佳終于又出現在他們相識的交友平臺上，新發的泳裝照正泛著馬爾代夫的虛妄藍光，配文是“等一個愿意給我家的人”。

“我想到辦法了！”李浩的瞳孔突然迸出精光，指節重重敲在茶幾上殘留的泡面湯漬里。他抬頭看向張宇，“你去給她留言，往死里夸她漂亮，就說對她一見鐘情，想跟她交往。然后把她約出來見面，咱們就能抓到她了！”

張宇皺了皺眉：“這能行嗎？萬一她不上鉤呢？”李浩冷笑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會把你當成下一個獵物。之前對我也是這樣，只要表現出對她有意思，她肯定會回應。”

張宇最終點頭同意，兩人開始商議細節，決定先在陳佳的社交平臺上頻繁點贊、評論，展開熱烈追求。為了讓這場戲更逼真，張宇還用網上下載的圖片特意打造了一個優質單身男青年的人設：保時捷方向盤上只露出一雙手的自拍照，凌晨三點的城市天際線倒映在紅酒杯里，健身房的鏡面照出八塊線條分明的腹肌，高檔餐廳里黑松露鵝肝在青花瓷盤上滲出琥珀色血絲……滿屏都流淌著人造的瓊漿，配文“奮斗終得星光”，儼然一個事業有成、生活精致的理想對象。

第五個夜晚，李浩在張宇的手機上，看見了陳佳那句裹著蜜糖的私信：“真羨慕那些能在深圳安家的人。”張宇的回復在對話框里閃爍如魚鉤上的銀餌：“我想給你一個家。”

次日清晨，陳佳踩著共享單車穿過深圳的街道，風掀起她月白色的裙擺，露出腳踝處的舊傷——那是她第一次帶客戶看房時，高跟鞋卡在工地鋼筋里留下的印記。

她在一家老字號茶餐廳點了一籠潮汕腸粉，翡翠色的布拉腸裹著蝦仁在青花瓷盤里蒸騰著熱氣，旁邊配著水晶蝦餃和咸香的艇仔粥。玻璃蒸柜里層層疊疊的竹籠像巨型蜂巢的橫切面，服務員端著托盤穿梭時，不銹鋼餐盤碰撞出細碎的蜂鳴。

窗外的人流正從地鐵口涌出，就像一群工蜂傾巢而出，匆匆飛往城市的各個角落。恍惚間她又看見那個初來深圳的女孩，攥著皺巴巴的簡歷站在人才市場門口，眼睛里盛滿不屬于這座城市的星光。

金暉在玻璃幕墻外流淌成河，車流在立交橋下密織成網，如今她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里也終于有了坐標——那枚嵌在十九層的巢室，此刻正被朝陽鍍成琥珀。那些曾在出租屋發霉的月光下輾轉失眠的夜，在晨光里澆筑成巢基的形狀。從一只又一只工蜂上榨取的蜜液，沉淀成指紋里的蜂膠，終于黏合成筑巢的重量。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銀行發來的扣款通知：“本月房貸已扣8815元。”鋼筋水泥的溫度透過屏幕傳來，比任何懷抱都更真實。而每個月雷打不動的扣款信息，也像纏在脖子上的絞鏈一樣令人窒息。

暴雨突至的午后，張宇西裝革履地站在售樓處的羅馬柱下。陳佳踩著細高跟穿過雨幕走來，剛把戶型圖塞進張宇掌心，大廳的羅馬柱后突然響起凌亂的腳步聲，“好久不見，陳佳！”李浩的聲音像一記驚雷劈裂陳佳完美的笑容，她遽然轉身時，裙擺勾住了沙盤里的微型燈帶，整片“星空”在她身后轟然倒塌。

她驚恐后退的腳步被眾多受害者逼停，被她欺騙過的男人們在她身邊圍成了鐵壁，噴火的目光和激烈的咒罵，如同機槍掃射著陷阱中這只狡猾的獵物。“你們……都曾說過愛我啊！”她蜷縮在沙盤模型的廢墟里，水晶燈折射的光斑在她臉上割裂成新樓的迷宮，宛如一個吞噬工蜂的蜂巢。“呸，你這條騙人的毒蛇，我們的愛就是你謀財的工具！”一位受害者吼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

“可我……我也只是想要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呀。”陳佳崩潰地哭著，淚水在她臉上的“蜂巢”里流淌，就像融化的蜂膠，試圖黏住一只只振翅的工蜂。當帶走她的警車駛離時，車尾燈的光在雨水中暈開，像極了樓盤里那座永不兌現的“愛情城堡”的霓虹燈牌。

平安金融中心的激光刺破云層時，玻璃幕墻折射的光污染像癌細胞在夜空擴散。無數個“陳佳”正在這座城市蛻皮，她們是鏈家門店的業務員，是陌陌動態里的純情教師，是相親網站認證的注冊會計師……每套成交的房子都沾著男人心臟的碎屑，那些以“家”為名的牢籠正在吞噬三代人的積蓄。

因為沒錢裝修，李浩一直沒能搬進“星月灣”的房子。他蜷縮在出租屋的舊沙發上，手指無意識地在計算器按鍵上游走。C座1702那串嶄新的鑰匙在抽屜里躺了七個月，鑰匙齒咬住的不僅是空蕩的毛坯房，還有他卡在裝修款缺口里的喬遷夢。而真正扎進他心窩的，是如同斷線風箏般一跌再跌的房價。每回翻看房產APP，那些跳動的數字都像在抽他耳光。他像賭徒清點籌碼般反復演算，發現只要晚簽約幾個月就能省出全套家具，若咬牙再等一年，估計連裝修款也全部省下來了。這種發現如同剜去心頭肉般的絞痛，連帶著胃袋都跟著緊縮，仿佛被強盜劫走了本應屬于他的全部積蓄。

此外惠州到深圳每天來回長達兩小時的通勤黑洞，也會無情吞噬他這個打工仔本就稀薄的睡眠和社交。當初聽信開發商“雙城生活”的宣傳購置房產，如今卻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在房價持續下行的背景下，這套位于惠州遠郊的房產已徹底淪為燙手山芋，掛牌半年仍無人問津。據業內人士透露，正是由于這類遠郊房產滯銷嚴重，部分開發商才會拋出高額傭金吸引中介機構。更有甚者，出現了以“戀愛交友”為幌子誘導男性購房者的灰色產業鏈。

這套砸在手里的房子終究成了李浩命里的倒刺。每月十五日還貸短信準時扎進瞳孔時，他總會想起簽約那天，陳佳狡黠的雙眸在售樓處水晶燈下閃爍的模樣。如今開發商傭金結算單在維權群里曝光，他才驚覺所謂的一見鐘情，不過是精算師用Excel表格排練的甜蜜陷阱，每個月的月供都像在給這場荒誕愛情劇支付續集費，而大亞灣的浪潮，正把無數個“李浩”的安家夢拍碎在無人問津的沙灘上。

為了償還高達百萬的房貸，李浩選擇了打兩份工，成為這座蜂巢里典型的雙工種工蜂。當霓虹滲進混凝土的裂縫時，他正從工廠的車間奔向電動車，工作服上的機油味與外賣箱里殘留的菜香在夜風里發酵成某種變質的蜜。

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整棟樓都像一個巨大而忙碌的蜂巢：十二樓便利店店員掃描槍的“嘀嘀”聲是工蜂的觸角信號，十七樓代駕司機手機上的導航提示是蜂群的舞蹈語言，二十三樓女主播“謝謝哥哥的火箭”甜膩如人工蜂王漿……這些聲音在薄如蜂蠟的墻體內交織成永不休眠的蜂巢。

某個暴雨夜，李浩用望遠鏡對準遠處的高樓。霓虹在鏡頭里分裂成六邊形復眼，每塊晶狀體都映出一只疲憊不堪的工蜂：騎手服反光條嵌著“房貸已還第47期”的熒光字；程序員格子衫領口繡著“996釀蜜中”；更遠處，某處櫥窗的鉆石婚戒內側刻著“蜂后專屬：3.15%年化利率”。李浩揉了揉青黑的眼瞼，發現整座城市的霓虹都在滲出蜂蜜，把打工人黏在蜂巢的生產線上。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雨幕時，李浩的指紋已嵌入電動車把手，形成新的蜂巢紋路。他啟動油門的瞬間，整座城市的霓虹仿佛拼成了巨大的蜂后剪影——那是用數十萬首付款奠基的圖騰，在鋼筋混凝土的子宮里，孵化著新的工蜂。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