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羽絨服

2024年的冬至又到了，江畔冷風(fēng)習(xí)習(xí)，寒氣襲人。單位發(fā)了新羽絨服，我在，想到同在祖國的大西南，剛從武漢遠赴廣西探望女兒和外孫子的大姐，可能攜帶的冬裝較少，一定也很冷，我就決定繼續(xù)穿前幾年單位發(fā)的舊羽絨服，把節(jié)省下的新鴨鴨牌羽絨服寄給大姐。

我心里懷著一股溫情，浪漫地和大姐在微信上說：“大姐啊，這次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這件寄自渝州山城橋梁建設(shè)工地的防寒工裝。然后，我們一起讓時光倒流，穿越到四十年前你剛出嫁時的那個難忘的隆冬。你記得嗎，那個冬天，你將單位新發(fā)的羽絨服送給我這個年少懵懂的兄弟。當我第一次穿上這件特別時髦的羽絨服時，我是多么興奮啊！這美好的幸福時光，雖然如白駒過隙般瞬間逝去，但這份感恩，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我想通過贈送這件鴨鴨牌羽絨服，將我對你多年的感恩之情表達出來，同時寫一篇散文記錄下來，以表達我對我們之間手足之情的珍視和我對此而產(chǎn)生的人生感悟。”

記得那是1984年，我剛滿十六歲，剛考上鐵路技校，惜別父母和哥姐，從武漢乘江輪，逆江而上，獨自來到九江接受中等職業(yè)教育。年底放寒假回家后，比我年長幾歲，二十多歲的大姐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要送我一件新年禮物。

大姐當年讀高中時是鐵路子弟中學(xué)“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威風(fēng)凜凜的硬骨頭女闖將，在大哥去南疆當兵后，她成了一家老小的頂梁柱。高中畢業(yè)后，因家務(wù)纏身，大姐錯失就業(yè)良機，只能四處打雜工，成了在家待業(yè)多年的大齡女青年。20世紀80年代初，大姐好不容易才被一家國企招工上崗，成了一名日日與鋼鐵打交道的鋼結(jié)構(gòu)生產(chǎn)女工。改革開放之初，建蓋樓房都時興用鋼制門窗。所以，那一年她們新成立的工廠效益很好。1984的臘月，大姐所在的工廠給每個職工都發(fā)放了福利，是一件當年最時髦的江西鴨鴨牌羽絨服，這對于當時大都市的青年來說，是最時尚的單品，足夠他們穿上街和別人顯擺自己的時髦。大姐的同事也有很多是年輕人，他們都把這件羽絨服套在自己身上，就連睡覺都不肯脫下，仿佛穿著它就能做一場接一場的美夢。而大姐呢，卻一次也舍不得穿。她故意對我說，她穿著不合身，想要留給我放寒假和在技校上課，以及當班長在寒風(fēng)中巡查值日時穿，也以此鼓勵我在橋梁專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好好學(xué)習(xí)技術(shù)，將來子承父業(yè)，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橋梁技工。

從我在技校讀書到畢業(yè)后工作，每到入冬，我都一直將大姐送的羽絨服緊裹在身。不管是迎風(fēng)鏖戰(zhàn)在生產(chǎn)車間，還是望著窗外飄飄雪花伏案寫作，這件羽絨服都不離我身。即便臟了，因怕洗皺面料，我都不忍心粗糙洗滌，只是用濕毛巾沾水輕輕地一點點擦拭污垢。披掛上它，凝神注目它，不管氣候多么惡劣，總有一股親情的暖流涌動在我的身上；不管人生多么坎坷、工作多么辛勞，大姐的關(guān)心和愛護就附著在這件羽絨服上，賦予我神奇的力量，支撐著我堅持跋涉，一路過關(guān)斬將，在人生的道路上勇毅前行、不斷進步，取得了一個個優(yōu)異的成績。我想，這也算是對關(guān)愛我的大姐最好的回報吧。記得在一個冬季，我去二姐所在的職工家屬院內(nèi)買早餐，那時二姐夫的媽媽在那里賣早點。阿姨的早點攤賣的是油炸面窩，我因為急匆匆搶時間上班，拿上面窩轉(zhuǎn)身就走，一不留神，鼓囊囊的羽絨服被大鐵皮爐灶上蹄出來的火苗燙了一個小洞，一根根鴨毛紛紛從破洞中擠出，飄飛出來了。我下班回到宿舍，在昏暗的白熾燈下，撫摸著這件伴我沖鋒成長，伴我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心愛的羽絨服，心痛得想哭。我不得不狠狠心脫下來暫時不穿，打算讓二姐抽空幫我好好縫補一下。后來，我總是擔心哪天又一不小心把羽絨服弄破，平時就穿得很少了，上班更是再也不敢穿了。那件鴨鴨牌老款羽絨服就一直在我的衣柜里靜靜地躺著，成為我偶爾欣賞的收藏品。

自2018年秋天，我從華中輾轉(zhuǎn)至江西，又奔赴祖國大西南的云貴川橋梁工地后，單位開始發(fā)放羽絨服工裝，我便再也沒穿過大姐送的那件鴨鴨牌羽絨服了。但每到冬天，穿上羽絨服工裝時，我就會想起大姐當年送給我的那件又大又笨重且過時的鴨鴨牌羽絨服。

我參加工作三十七年了，卻從來都沒給大姐買過一件衣服作為回報，我的心里一直愧疚不己，滿是對大姐的歉意。每當我鼓起勇氣說要給大姐買件新衣裳時，她總會找出萬般理由婉拒，堅決不要。她總念叨我們弟妹在外漂泊不易，舍不得花我們辛辛苦苦掙來的每一分錢。記得前兩年在貴州苗嶺山寨架橋施工時，過年回家前我特意精心挑選了一件布料上乘、做工精細考究、外表艷麗漂亮且?guī)в挟愑蝻L(fēng)情的苗服內(nèi)衣打算帶給她。我滿心歡喜地回到武漢父母的舊居送給她。她拗不過我的熱情，勉強收下后，又立馬轉(zhuǎn)身送給了別的女性親戚。

現(xiàn)在，我將節(jié)省下的御寒工服轉(zhuǎn)送給大姐，了卻我的心愿的同時，讓退休賦閑在家的大姐，在含飴弄孫后，能重新找回年輕時的激情。“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我真誠地希望大姐健康長壽，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相信她一定會接受的。

大姐在微信里得知我懇請她收下我寄給她的羽絨服時，起初她又婉拒，理由是穿得太厚，春節(jié)乘高鐵返回武漢自己家會一路臃腫不便。我不得不再三做她的思想工作，說服她收下。我對她解釋道：“這件羽絨服沒有帽子，內(nèi)膽較薄，款式緊束、貼身、輕便，比較適合你瘦弱高挑的身材。我穿著工作，活動起來緊而不便，就一直沒穿。我原本想春節(jié)帶回去給我女兒，但后來我想，她年輕愛美，還挑剔，不一定喜歡；二是直接給她，不如陪她去逛商店買，父女倆一年沒見，這樣也有個交流和陪伴的過程。”

大姐依然輕描淡寫：“我自己也有羽絨服穿，你確實覺得這件多余的話，給我也行，無所謂。”我一聽她又不當回事，激動地爭辯道：“大姐啊，在我心里這可不是無所謂的事。每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不同，有的人就喜歡用錢簡單解決問題；有的人心思粗，缺乏悟性。而我，也許是因為喜歡寫故事、創(chuàng)作散文，內(nèi)心對一些飽含情感的事，總想賦予它們一些情節(jié)，體驗一回生活的樂趣。這和送錢給你自己買東西是兩碼事喲，你也可以理解這是我對生活樂趣的一種追求，是咱們姐弟之間有趣的互動方式。這件衣服很輕便，它不是外穿的，是內(nèi)衣式的，采用超薄設(shè)計，填充了優(yōu)質(zhì)鴨絨，你完全可以穿著它回武漢，暖暖和和地過完這個冬天！”

為了讓在偏僻、孤寂的橋梁工地的我開心一下，大姐終于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松口答應(yīng)了。怕大姐又變卦，我立馬跨上借來的電動自行車，飛速奔向所在小鎮(zhèn)的街中心，找到一個快遞店，委托善解人意、熱情的女店主通過順豐快遞，采用航空托運、加急快件的方式，迅速將羽絨服發(fā)往廣西。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第二天下午，這款滿載四十年姐弟深情厚誼的新穎羽絨服很快就送到了大姐在廣西的臨時住處。按照我的設(shè)想，大姐穿上這件合身的羽絨服，會像一位網(wǎng)紅老年時裝模特一樣走起臺步。我的外甥女下班回來，專門給的母親精心拍攝了一組穿羽絨服的冬裝照片。看到大姐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的靚照，我開心地笑了：四十年的姐弟情債，終于在喜迎2025年新年前的三九隆冬圓滿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