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形象塑造及其反思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5-0107-07

當今世界，人口老齡化不斷加劇，“老人”成為關乎國家民族與人類命運的重要因素，如何看待、對待和善待老人，是不得不面對的重大問題。中國自古就有敬老愛老傳統，但在今天這一傳統正日益淡出，從網絡流行的對“大媽”“大爺”的調侃中，可感知人們對于老人群體的總體認知，其潛臺詞似乎比較負面。對老人群體的總體負面認知，原因是多方面的，但顯然與中國現代文學塑造的老人形象及其闡釋不無關系。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形象塑造總體上有何特征，學界主要如何闡釋，問題與局限何在，所有這些都應給予辯證理解和深入思考，這是目前相當重要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老人形象塑造與闡釋的觀念化結果

中國現代文學出現不少老人形象，如魯迅筆下的華老栓，巴金筆下的高老太爺，茅盾筆下的吳老太爺，老舍筆下的祁老人，曹禺筆下的周樸園，丁玲筆下的侯忠全，趙樹理筆下的老一代農民等。總體而言，負面因素比較突出，多具有觀念化特征。

一方面是文學形象塑造的觀念化。如巴金《家》把高老太爺視作“舊家庭制度的最后的衛道者”①；《寒夜》把汪母作為國民黨腐敗統治下“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女人”②進行塑造。茅盾為論證社會學觀點，把吳老太爺寫成“古老的僵尸”③；為闡明經濟學現象，把老通寶塑造成愚昧破產農民④。這些老人形象塑造多服膺觀念表達，有主題先行的特征。以往文學研究多基于此對老人形象加以闡釋，以致出現“腐朽一代”“封建幽靈”“封建禮教堡壘維護者”等專指老人形象的術語。通行文學史著述談到這些老人形象，也多以“愚昧”“茍安”“專橫”“自私”“畸形”等加以概括描述。

另一方面是文學闡釋的觀念化。典型的如對《雷雨》周樸園形象的闡釋。曹禺多次表示：“周樸園是個資本家，也是一個‘人’。周樸園是一個比較復雜的人物。他是封建家庭專制主義的代表，但并不是沒有人性。”③但研究者通常把周樸園簡化成虛偽冷酷的資本家和專制自私的封建家長形象。對《四世同堂》的祁老人的闡釋也是如此，王本朝認為，老舍“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他站在中間位置，比反傳統者而近于傳統，比傳統者而又反傳統，而呈現‘調適的傳統’和‘穩健的現代’特點”。③老舍在祁老人身上表現的民族文化精神顯然是多面的，但研究者通常將祁老人簡化為封建禮教維護者和怯懦老派市民形象。總之，對中國現代文學老人形象的闡釋，多具有明顯的觀念化特征。

那么，中國現代文學何以會形成老人形象的觀念化塑造及其闡釋？

一是西方個性啟蒙敘事的推動。一般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壓抑個性，古人常以“臣妾”自居，少有提倡“自我”，班固對屈原“露才揚己”①的批評很能說明問題。“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為母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③隨著個性啟蒙的深入，表現乃至崇拜自我，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最有力的表達，也成為文學研究的固有觀念與價值尺度。如對郭沫若的《女神》，人們多注意其大寫的“我”，較少關注其負面因素。其實，莎士比亞早就注意到，人文主義所謂“進步”背后有一系列負面后果，當今亦有不少人對中國現代文學過于強調“自我”有所反思，只是沒有引起足夠重視。

二是對專制主義與家庭至上觀念的批判。中國現代文學許多作品提倡個性啟蒙，建立在對“家”的批判和逃離上。“在倫理信條上，我們的先哲固亦提倡先國后家，公而忘私，于忠孝不能兩全時必先忠而后孝；但在事實上，家的觀念卻比國的觀念濃厚。讀書人的最高理想是做官，做官的最大目的不在為國做事，而在揚名聲，顯父母。”③而“族長或家長是合模（conformity）的標準。族人或家人的世界觀、社會觀、人生觀、模式行為、價值觀念、教育方式等等，都得向他看齊”@。可見傳統中國，家庭及家庭制度之重要，老人由于扮演家庭權威，在中國現代文學中首當其沖受到批判。如冰心《斯人獨憔悴》因批判家長專制受到熱烈關注。

三是對青春文化的大力提倡。新文化運動先驅大力提倡青春文化，《新青年》的刊名就體現出以“青年本位”置換“老年本位”的宗旨。青年的浪漫與激情、苦悶與反抗成為文學的集中表現對象，老人則被推下神壇，有時連存在的合理性都幾乎被剝奪。如《子夜》對吳老太爺的死，《家》對高老太爺的死，均表現出鄙夷和興奮，所謂“死生亦大矣”?，對生命逝去的冷漠，應當說與“青春文化”的認識局限、片面提倡與缺乏反思不無關系。

四是進化論觀念的深入人心。崇尚進步、追求現代是近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的基本理念。老人因其保守的一面，多被作家送進時代對立陣營。如《寒夜》中的汪母，巴金盡管表示同情，但他對汪母的同情顯然少于曾樹生，對汪母的批評則多過曾樹生，這主要由于他認為汪母是“清末民初的新人物”，到《寒夜》故事發生時“變成落后了”②。葉永勝從“進化思想和進步觀念”與“青（少）年／老年文化論述”兩方面尋找根源。他說，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唯新論”盛行，由崇古變為趨新，青年因符合“新”而獲得合法化優越地位，老人則被拋棄在歷史當中③。可見，進化論的影響是巨大的。

此外，中國古代文學“老人形象”塑造也是不可忽略的原因。如《孔雀東南飛》的焦母，《紅樓夢》的賈政、賈赦等對后來都有影響。不過，中國現代文學塑造與闡釋老人形象的觀念化造成正反兩種結果。對老人的批判確實有效回應了個性啟蒙、反抗專制等時代主題，但其消極方面也不能否定。

其一，造成老人形象整體單一化。中國現代文學多揭示老人負面因素，忽視其正面作用，簡化其復雜性，導致漫畫式、妖魔化老人形象大量存在。如《家》采取青春文化視角，高老太爺的家長專制成為壓倒他一切的罪過，連同“四世同堂”與“揚名顯親”的愿景也招致無情嘲諷。雖然巴金說：“我所憎恨的并不是個人，而是制度”④，但一定意義上，高老太爺被簡化成了制度的“符號”。又如《子夜》中吳老太爺對來到上海產生極其夸張的抗拒和恐懼，這和他曾是維新黨青年形成太大落差，其猝死只為印證作家的社會學觀點。再如侯忠全“不只勞動被剝奪，連精神和感情都被欺騙的讓吸血鬼俘擄了去”③，于是墮為虛無主義者。小說為其貼上“落后”等標簽，把他“打造”為“土改”運動的頑固障礙，一個老人的心靈苦難史就這樣被簡化處理。還有，為凸顯“新人”，趙樹理筆下老一代農民多被極端丑化：三仙姑“偏愛當個老來俏”，被諷刺為“驢糞蛋上下了霜”？，更被貶為不像個人，思想觀念、行為舉止、身體外貌的諷刺修辭使她一無是處；金桂婆婆思想保守，但結尾寫她連錢票都數不清，將她絕對“落后化”，留給她“過幾年清凈日子算了”?的“指示”，學習與進步只是新一代婦女的權利。無論在文學形象塑造還是文學闡釋中，以上這些老人形象都變得單一化。

其二，造成老人在中國現代文學中集體失語。總體而言，中國現代文學中真正把老人置于敘事中心，聚焦老人豐富性存在的作品其實不多，具體到單個作家，塑造老人形象的作品占比極少。學者對老人形象也少有關注。如對沈從文的《邊城》，人們多注意翠翠及其愛情悲劇，但從小說人物結構與悲劇根源看，祖父與小說“人與個人生命成一稀奇結合”③的題旨密切相關，但研究者對此多有忽略。還有一些作家寫到不少正面老人形象，如廢名、林語堂等，但似乎也未引起足夠重視。這造成老人形象在文學創作與研究中集體失語。

其三，限制了對青春文化的反思。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往往作為背景存在，以負面化內在與病態化外在，映襯青年思想進步與生命蓬勃。由于把老人作為青年的對立性塑造，中國現代文學著眼老人/老年的消極因素，更著眼青年/青春的積極作用。中國現代文學的青春／“新人”文化多形成話語統攝，將老人推下神壇加以邊緣化，甚至將其存在合理性進行剝奪。當然，不單是老人，“老”的思想、文化、習俗等也被以“青春”“進步”名義，粗蠻打人另冊。總之，中國現代文學創作和研究對青春／“新人”文化缺乏自省與反思。

其四，造成對老人的僵化認知。社會發展中，老人有時滯后于文化慣性有多方面原因，然而于追求科學與進步的進化觀念而言，這是愚味、落后的表征，也是中國現代文學普遍將老人“負面化”的基本邏輯。循此，不少作家寫老人“求神拜佛”，予以極端丑化。魯迅說：“倘其樸素之民，厥心純白，則勞作終歲，必求一揚其精神。故農則年答大戳于天，自亦蒙床而大酺，稍息心體，備更服勞。今并此而止之，是使學軛下之牛馬也。”③即是說，以科學與進步之名粗暴干涉農民敬神娛神行為，忽視其精神需求，是缺乏生命關懷的。同理，對老人“求神拜佛”現象無情嘲諷，同樣也是粗暴的。文學研究予這些老人形象以愚昧、落后的闡釋，也多是“粗蠻”的。中國現代文學大量負面老人形象的觀念化塑造與闡釋，隨著文學經典傳播，深刻影響了現代國人對老人群體的總體認知。今天流行的“大媽”“大爺”的嘲諷與惡搞，原因復雜，但與國人意識與潛意識中的老人負面認知不無關系。

其五，造成家庭與社會新的分裂。中國現代文學倡導個性啟蒙，否定家庭至上，深刻影響人們的家庭倫理觀念。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對老人負面認知不斷固化甚至加劇，現代家庭倫理似乎走向另一極端，造成新的分裂，老人被視作愚味無用，遭厭棄時有發生。《寒夜》的婆媳沖突很能說明問題。巴金說，汪母對曾樹生不滿，因“她愛她的兒子，她為他的處境感到不平。她越是愛兒子，就越是不滿意媳婦，因為媳婦不能像她那樣把整個心放在那一個人身上”@。這合理訴求，被強調個性解放的曾樹生視為“極端自私而又頑固、保守”@，因而她在曾樹生那里很難也不可能得到尊重。

中國現代文學老人形象塑造與闡釋的觀念化，與中國文化現代轉型有關，深刻影響現代國人對老人的總體認知，并帶來當今社會與家庭許多問題。

二、“別一種”塑造與辯證理解老人形象

在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形象塑造中，除人們熟知的觀念化類型，還有“別一種”一直不受重視，主要體現在林語堂、廢名等人作品中。這類老人形象有以下特點。

一是善良慈愛。與中國現代文學許多專橫自私的老人形象不同，這類老人形象多寬厚慈愛。廢名《浣衣母》的李媽孤苦無依，靠替人洗衣度日，但工作之余，照管和疼愛那些在她茅草房前玩耍的孩子，成為“公共的母親”②，這為她贏得全城人敬重，連舊式兵士也對她親近有加，有的還喊她“媽媽”。蕭紅《呼蘭河傳》的祖父，《蓮花池》的爺爺，《清晨的馬路上》的王老頭，《汾河的圓月》的瞎眼祖母，《曠野的呼喊》的陳公公，也都善良慈愛，這讓蕭紅筆下漫布的陰郁平添一絲光亮。

二是清凈平和。與中國現代文學許多邪惡粗暴的老人形象有別，這類老人形象多清凈平和。廢名筆下的老人形象，還有《火神廟的和尚》的金喜，《菱蕩》的陳聾子，《河上柳》的陳老爹，《文公廟》的張七先生，《橋》的史家奶奶等，他們在孤苦貧困中或感恩知足，或木訥樸直，或簡單隨性，或心寬“健忘”，所謂“死生”“苦難”于他們多呈現為一片淡然。廢名的田園小說多圍繞鄉村翁嫗展開，他們總顯出人際和諧與內在和平之美。

三是智慧從容。與中國現代文學許多愚昧偏執的老人形象有異，這類老人形象多智慧從容。林語堂筆下的姚思安，在體悟莊子思想中進入精神享樂之境，又在不斷吸收新的觀念中，觀察現實，預測未來，獲得源源不斷的精神活水。許地山《補破衣的老婦人》的老婦與《再會》的一對老人家，醒悟人生本如“破衣”需不斷修補，因而在“享受”缺憾中自得從容。汪曾祺《燈下》的幾個老人，帶著各自苦惱，于自娛自樂中求得精神沁潤和滿足。許地山、汪曾祺等人捕捉到中國老人于平凡生活中的生存智慧。

四是剛毅堅韌。與中國現代文學許多怯懦茍安的老人形象迥異，這類老人形象多剛毅堅韌。許地山《女兒心》的“他”是滿洲貴族，在辛亥革命“殺盡滿洲人”的謠言中殺死妻兒，成為僧人后在一次舍命救火中死去。他既堅守“大丈夫可殺不可辱”？的人生準則，又有舍生忘死的俠義慈悲心腸。許地山《鐵魚的鰓》的雷老先生具有強烈愛國心，在逃亡中竟為挽救潛艇模型葬身大海。他傲氣剛強，痛斥當局“無勇無謀，貪權好利”④；他堅韌頑強，露宿街頭也毫不在意；他慷慨善良，山窮水盡時還救助一婦人。此外，還有蕭紅《北中國》的耿大先生，林語堂《朱門》的杜忠等，都恪守信念與人格操守。

中國現代文學何以會塑造這類老人形象，與觀念化塑造和闡釋的“老人”形象有何不同？

第一，與作家對傳統文化的反思有關。中國現代文學中，老人多被視作古舊中國的象征，被觀念化塑造。林語堂等人則能吸收傳統文化積極因素進行辯證思考，觀察和書寫老人的價值與魅力。林語堂贊美前清遺老的溫和文雅，稱贊他們具有藝術家精神，贊美代表老年的秋天“有古色蒼籠之概，不單以蔥翠爭榮了”③。林語堂對老人與老年之美的發現，同他“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③的跨文化視野有關。他認為，西方文化近似青年文化，中國文化則近似圓熟的老年文化。他從西方人的進取爭勝中，看到中國人老邁靜止，又發現這些“消極”品性中頗具價值的一面，即智慧老成的和平容忍，心靈和諧，惜福知足，悠閑自適，這正是西方文化欠缺的。林語堂筆下的老人形象如姚思安、杜忠明顯具有這些柔性品質，但又不乏開放進取精神。這很能體現林語堂中西融合的文化理想。廢名一直與“五四”反傳統的文化立場保持相對距離。他對現代城市的體驗多為負面，早期小說塑造了不少“城市病”形象。因自小受禪宗文化熏陶，那些講求平常心與清凈心的故鄉老人，自然帶給他詩情意趣。此外，由于抗戰情緒激發，“尋找民族脊梁，發掘民族美德”？成為抗戰時期文學的重要主題。蕭紅關于抗戰的幾個短篇，國民性批判力度似乎有所減弱，多在老人身上挖掘民族精神偉力。《汾河的圓月》寫瞎眼老母親堅信已死在戰場的兒子還活著，在圓月下的汾河邊，日復一日等待其歸來；《曠野的呼喊》寫陳公公在曠野中一次次跌倒和呼喊，在風的狂嘯中找尋被日本人抓走的兒子；《蓮花池》寫相依為命的孫子被日本人踢傷致死后，爺爺在通紅火光映照下，爆發出無盡悲憤。這些作品雖未正面寫抗戰，卻通過老人的母愛、父愛與祖父之愛，寫出自古就重親情人倫的民族所爆發的感天動地力量，以此見證侵略者的失敗命運。

第二，與作家的人生體驗有關。受制于“文以載道”傳統，一定意義上，中國現代文學緊緊貼近時代主題。一貫真誠的巴金，在散文中坦陳對祖父的復雜情感，肯定他白手起家，同情他苦撐危局，遺憾他的慈愛過于短暫。然而一旦從記憶回到現實，巴金便不斷強調對祖父及其代表的家庭制度的憎恨，對祖父的“戰斗”永不停息。由此，祖父被簡化成《家》的“幽靈”，對祖父的記憶被觀念化的認識所覆蓋。巴金記憶中的母親溫良慈愛，但筆下汪母卻極為偏執，這和作家把汪母視作一個“落后”老人加以塑造分不開。蕭紅、廢名等人，超越這樣的觀念化老人形象塑造，因為老人之愛深深嵌入他們的生命體驗。蕭紅筆下的老人形象，既有生死煉獄的苦難，又有繽紛花園的歡樂；既有丑陋習俗的野蠻，又有人倫親情的溫暖，這同她的人生體驗與故鄉記憶有關。《呼蘭河傳》對祖父形象的塑造就很能說明問題，小說結尾寫道：“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依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園子荒廢，家庭四散，末日情調全由“祖父死了”蔓延開來。現實中的蕭紅生死無著、四處流亡，這些文字清晰可見祖父于她的精神家園意義。廢名的田園老人書寫同樣如此，由于多種因素，廢名在20世紀20年代雖身處北平，但同新文化運動若即若離，其早期小說出現不少背井離鄉、痛苦抑郁的“寓居者”形象。這種“異鄉者”心態激活他的故鄉記憶，那些貼合他理想的故鄉老人，為他提供著心靈慰藉。還有《邊城》的祖父，隨心順意，重義輕利，代表作家故鄉的“人情美”，沈從文的塑造顯然與他的獨特人生體驗有關。總之，林語堂、廢名、沈從文、蕭紅等人筆下的老人形象，是自我人生體驗的追憶與回溯，超越了中國現代文學對老人形象的觀念化塑造模式。

涉及老人形象的中國現代作品，還有王統照的《華亭鶴》《灰脊大衣》、蕭乾的《皈依》等值得注意。《華亭鶴》的朱老仙一生挺直脊梁，對兒子心懷失望，但兒子機靈善變，被人奉為人才。《灰脊大衣》的質亭先生一家靠典當維生，但女兒講求摩登，在紅男綠女中混跡。《皈依》的老婦人年邁無依，連針眼都穿不進去，但女兒因虛榮執意入教，棄她不顧。這些作品描寫自私丑陋的青年與悲苦無依的老人，觸及對青年的反思，顛覆一般現代小說的“青年本位”立場。這提醒我們要辯證看待青年與青春，老人與老年。包括孔乙己、高老太爺、汪母、祁老人、周樸園、曹七巧等，辯證來看，是能引起許多同情，有著更為豐富內涵的。如高老太爺艱苦創業，苦撐大家庭，管教子孫，約束自我，其品行并非完全負面。他的可恨主要在干涉后輩婚姻，理想與觀念屬于過去。以往，從觀念化認識出發，認為高老太爺臨終溫善是虛偽的，然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父子疏離、祖孫親近”③現象，他理應也有人情人性的一面。又如周樸園的確專制自私、虛偽冷酷，然而他對梅侍萍的情感并不虛偽，否則很難想象在清末這樣一個時代，他就為梅侍萍拍照并常年置于臥室；原配妻子死去，幾乎沒留下痕跡，也能說明問題。③就是這個喪失了愛的能力的老人，冰冷殘酷對待身邊一切，又遭遇亂倫家庭冰冷殘酷的“報復”，靠一點舊情獲得慰藉。因此，周樸園既可憎又可悲還讓人同情。還有，對祁老人這一形象也要辯證理解，人們總認為，面對日本人入侵，他怯懦可笑回避。其實，這恰恰體現了林語堂所說的，中國人尤其是老人重親情倫理、愛和平、善忍耐、講樸拙、與人為善的品性。

總之，這些與“多數”觀念化不同的老人形象，提醒我們需要對中國現代文學塑造的老人形象做出更科學的理解和研討。

三、科學研究老人形象塑造的意義

在人的生命鏈條中，兒童、青年、中年、老年各占一環，都不可或缺。老人形象在中國現代文學中被忽略，甚至成為觀念產物，必然導致它被簡單化理解，也難獲得深度研究。因此，如何科學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不只是一個形象塑造問題，還具有更為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一是文學史意義。高度重視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形象塑造，有助于拓展文學研究視野。

首先，豐富和深化對中國現代文學老人形象的認識。若改變以往研究的觀念化模式，從現代與傳統辯證關系、人情倫理等視角，對老人形象就會獲得新的認識。如從文化自信角度看，高老太爺約束自我，訓誡子孫，維護親情；祁老人和平樸拙，與人為善，都并非毫無意義。從人倫親情角度看，一向被視作“惡婆婆”的汪母，在小說悲涼氣氛中倒顯出一絲溫暖。客觀來看，她并非封建古董，原是民初才女，為照料兒子一家背井離鄉，變為二等老媽子。其實，汪母特別值得同情，汪文宣雖感激她，但并不真正關心她，這與對曾樹生的熱愛形成強烈對比，不要說曾樹生對她憎惡，兒子對她漠視也足夠令她落寞傷懷，在愛護與孝敬老人方面，汪文宣是有問題的。汪母多與孫子“鎖閉”在小屋，為臨終的兒子“做著一切連老媽子也不愿做的事”③，獨自料理兒子后事，戰亂中攜孫子不知歸處，這是何等悲涼！因此，深入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老人形象，有助于豐富、深化、改變以往的認知。

其次，反思中國現代文學老人形象塑造的文化機制。中國現代作家在老人形象觀念化塑造背后，高揚個性解放、青春與“新人”等觀念。研究老人如何被作家簡化為負面“符號”，有助于推進反思中國現代文學老人形象塑造的文化機制。以青春文化而言，梁啟超等人的倡導中，明顯存在將青年與老人簡化為兩個對立陣營的意圖③。新文化運動所指青年因受到新的教育具備新的知識，而具備“沖決一切陳腐之歷史，破壞一切固有之文明，揚布人生復活國家再造之聲”③的權力。應看到新文化運動提倡青春文化的積極作用，也要看到隱含的消極因素：以歷史發展“代言人”自居的“群體優越感”，“破壞一切”的簡單粗暴“專制性思維”，中國現代文學的負面老人形象塑造，明顯受這方面的深刻影響。《寒夜》中的曾樹生嘲諷汪母“現在是民國三十三年，不是光緒、宣統的時代了”；《子夜》的范博文嘲諷吳老太爺“在新時代的暴風雨中間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風化了！”？《家》的覺慧嘲諷高老太爺，連帶嘲諷覺新。其中借鄙視他者以肯定自我的心態，很能說明這種“群體優越感”，而這又很容易轉化成如錢理群所說的“青春的專制暴力”？。中國現代文學中，老人被視作“落后”的以及“古舊”的存在，往往被粗蠻打入另冊，迎來丑化、沒落、毀滅命運。又如因個性解放，人們對《寒夜》的曾樹生多持肯定態度，還有人引入性別批評，從這一形象探討婦女解放問題。這些闡釋有一定合理性，然而曾樹生作為母親，在戰局危急時竟認為不必為兒子小宣擔憂，他自有學校照料。在此，不要說她對兒子缺少愛，作為母親也很不稱職。當丈夫身染重疾，她感到不公平，有點不管不問，還是追求自己的生活，這實際是汪母對她不滿的根源。如果曾樹生背棄基本責任，拋棄應有的人倫情感，所謂“個性解放”意味著什么？通過曾樹生對婆婆的態度以及學界對老人的認識，有助于反思中國現代文學生成的文化機制。

再次，深化對中國現代作家與傳統復雜聯系的認識。不只是林語堂等，即使對老人與傳統多持批判態度的作家，在散文或詩歌中也有不少正面老人形象，如魯迅筆下的祖母、老師壽鏡吾、遠房叔祖，胡適筆下的母親、楊斯盛、辜鴻銘，老舍筆下的母親、宗月大師，巴金筆下的祖父、母親，冰心筆下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郁達夫筆下的祖母、母親，艾青詩中的大堰河等。還有，那些“老”的景觀如古都、故園、習俗等，也被納入視野，如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冰心、郁達夫等人筆下的古都北平，老舍筆下的古城濟南，魯迅筆下的社戲等。這充分說明中國現代作家對傳統的體驗與認知是復雜的。如對故土家園，一面無情詛咒，一面深情緬懷；一面批判傳統家庭制度，一面又在強調人倫的傳統家庭中尋求慰藉。又如，對傳統國民人格，一面無情批判，一面又多有肯定，延續“國民性批判”的老舍，其筆下的宗月大師就是具有傳統俠義精神的老人形象。因此，應科學對待中國現代作家的老人形象塑造，以及對“老”的景觀的書寫，以確立對于中國現代作家與傳統的復雜聯系的認識。

二是社會與時代意義。2020年人口普查顯示，全國60歲及以上人口2.64億人，占總人口18.70% 。人口老齡化不斷加劇，中國如此，世界也是如此，老人成為關乎國家與人類命運的重要因素，如何看待、對待與善待老人，是當今世界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人類歷史上，都有過驅棄老人令其自斃的習俗，隨著生產力發展，這一習俗才被拋棄，老人的作用與價值才逐漸凸顯，才逐漸形成敬老傳統，構成人類文明進步的標志③。然而，今天敬老傳統日益淡出，甚至有逆向發展之勢，帶來不少問題，污辱、虐待、遺棄老人時有發生。此外，隨著社會信息快速更新，代際鴻溝越來越大，如繼續沿以往單向思維看待老人，所謂老人“落伍”將會更加凸顯，對老人的負面認識和老齡化社會的矛盾沖突也會加劇。這是需要加以反思的。

老年自有其獨特魅力，這是青年難以代替的。如慈愛即是，中國現代作家塑造了不少變態母親形象，林語堂則表示：“對中國人的生活了解越多，就越會發現所謂對婦女的壓迫是西方人的看法，似乎并不是仔細觀察中國人生活之后得出的結論。這個批評肯定不適用于中國的母親這個家庭的最高主宰。”③林語堂不僅塑造了陳三、李飛的母親形象，她們散發著母愛光輝，尤其受敬重，還感嘆自己母親“給我們慈愛，天高地厚般的慈愛”。？又如成熟、智慧、通達、和平、從容、知足，同樣是老人的魅力。林語堂表示：“實在說起來，這世界中再沒有比一個健壯而智慧的老者更美麗的，他有著紅的面頰，雪白的頭發，以通曉世故的態度，用和藹的口氣，談著做人的道理。他手撫長須，悠然自得，何等的莊嚴，令人起敬，因為從沒有人對他的智慧發生疑問，所以他極端自信。因為他見慣了人世的憂苦，所以極仁慈。”①林語堂還以秋天之美，比喻生命老成的智慧與從容，他寫道：“秋天的金碧輝煌所展示的不是春天的單純，也不是夏天的偉力，而是接近高邁之年的老成和良知一明白人生有限因而知足。這種‘生也有涯’的感知和精深博大的經驗變幻出多種色彩的調和：綠色代表生命和力量，橘黃代表金玉的內容，紫色代表屈從和死亡。月光鋪灑其上，秋天便浮現出沉思而蒼白的神情；而當夕陽用絢麗的余暉撫摸她的面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呈現出爽悅的歡笑。”？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為國家老有所養事業指明方向。此外，還需科學研究中國新文學老人形象塑造，以突破長期以來文學研究對老人的片面認識，推進文學寫作展現老人之美，助力社會形成敬老養老風尚，也彌補青春文化的不足。

三是個人與家庭意義。中國現代文化深刻影響國人家庭倫理觀念。“主軸在父子之間，在婆媳之間”的傳統家庭結構 ? 發生根本性變革，“有些甚至出現了傳統家庭關系‘逆向’發展趨勢，如‘爺爺變孫子，婦女上了天。’…三代以上的代際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尊老不足，愛幼有余”已成為現代城鄉家庭共同存在的問題”④。這造成當代社會傳統孝道衰落、代際沖突與養老危機加劇？。后現代家庭倫理更以“一種比對現代主義更為嚴厲的批判”，對傳統家庭倫理全面“加以消解”，出現所謂“家庭功能的社會化”“家庭本質的游戲化”“婚姻的開放化”“性生活的藝術化”？等新現象。不消說虐待遺棄老人，將老人置于親情荒漠，就是家庭倫理道德也有被完全拒絕和拋棄的。這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關，但并不意味著就是合理的。作為有感情的存在物，過分強調個人主義，忽視個體應承擔的倫理責任，必然導致個人與家庭陷入雙重不幸，《寒夜》的曾樹生即是如此。我們反對簡單回到傳統家庭制度，以血緣延續為中心湮沒個人，但建構對話性的家庭倫理關系也是當務之急。

與西方以個人為中心的家庭結構相比，中國傳統家庭作用巨大。林語堂認為：“中國的家族制度大概是對老者和幼者的一種個別準備的布置。” ? 這對今天如何善待老人，處理老人與青年關系，建構健康的家庭與社會倫理，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這包括：吸收中國家庭文化重親情重人倫，敬老養老傳統，保障老人溫暖溫馨的生活空間，對老人保持言語和內心的敬重；重視平等對話，尊重差異性，提倡“和合之美”，肯定老人的價值魅力，汲取老人的經驗智慧，讓老人獲得更多存在感和滿足感；克服現代文明“自我中心主義”，以感恩之心、心存敬畏地善待曾給我們生命、恩愛的老人。

中國現代文學的老人形象往往不受重視，對其負面形象塑造也缺乏反思性，它帶來的不良后果也未給予足夠關注。作為重要群體的老人，既是人類社會的源頭，也是最后的歸宿。中國自古有敬老愛老的傳統，新時代如何有效的解決“老人”問題，既是一個重大課題，也是不得不面對的世紀難題。因此，從社會、政治、思想、文化上實現觀念更新固然重要，但從文學形象塑造上反映老人，這是以“文”化“人”的更內在更有效的途徑。從這個意義上說，“老人形象塑造”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復雜和重大命題，絕不應該被簡單化、觀念化、污名化、丑化。

注釋：

①① 巴金：《我的家》，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129頁。

②?? 周立民等編：《lt;寒夜〉研究資料選編》上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8、27、6頁。

③ 唐金海等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茅盾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61、874頁。

⑤ 王興平等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曹禺研究專集》，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32頁。

⑥ 王本朝：《重審老舍與傳統文化的關系》，《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⑦ 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

⑧ 劉運峰編：《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頁。

⑨ 朱光潛：《談修養》（增訂版），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6頁。⑩ 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02頁。

⑩ 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71頁。

? 參見葉永勝：《現代中國文學的“老人敘事”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8—31頁。

? 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頁。

?? 《趙樹理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75頁。

? 《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頁。

? 《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

??? 《巴金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39、683、569頁。

? 王風編：《廢名集》第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 樂齊主編：《許地山小說全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387、379頁。

? 《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4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11頁。

?? 《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0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57頁。

? 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6頁。

? 《蕭紅全集》下冊，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878頁。

? 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頁。

? 汪文學：《中國古代父子疏離、祖孫親近現象初探》，《孔子研究》2001年第4期。

? 參見陳思和：《碌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 年版，第302—307頁。

? 參見劉廣濤：《百年青春檔案—20世紀中國小說中的青春主題研究》，蘇州大學2003年博士學位論文，本文借鑒了其對中國現代小說青春主題相關反思，在此特別感謝和說明。

? 《李大釗散文精選》，泰山出版社2023年版，第65頁。

? 《茅盾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0頁。

? 《錢理群文選—拒絕遺忘》，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2頁。

? 參見劉守華：《比較故事學論考》，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172頁。

?? 林語堂：《中國人》，郝志東、沈益洪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122、308—309頁。

?? 《林語堂名著全集》第21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99—200、194頁。

?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鄉土重建》，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44頁。

? 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結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頁。

? 參見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一1999》，龔曉夏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208頁。

? 參見高樂田：《傳統、現代、后現代：當代中國家庭倫理的三重視野》，《哲學研究》2005年第9期。

作者簡介：袁循，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江西南昌，330031。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