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6月底,沒徹底從高考中緩過來的考生與家長,還有第二場硬仗要打,這就是志愿填報。焦慮的家長們想為孩子賭一個更具確定性的未來,在各種“熱門專業”之間糾結,但在北京大學教育學院長聘副教授林小英看來,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當下,過早地、自以為是地押注某種“確定性”,反而可能面臨更大風險。
林小英上一次“出圈”,源自在一檔對談節目中“大膽”批判教育“內卷”與“無效的過度競爭”,隨之引發熱議。有觀點認為她“自己上了車子,就叫下邊的不要再擠”,但林小英認為,她所講的內容只是在“回歸教育常識”。她意識到,這些聲音反映出一種當前社會最真實的情緒切片:與教育有關的焦慮與“內卷”已到了白熱化程度。
近日,圍繞大學專業怎么選、如何平衡興趣與就業、大學生的內耗與倦怠等話題,林小英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她說:“你怎么能相信現在好就業的專業,幾年之后仍然很‘熱’呢?去擁抱自我的不確定性,此時,整個世界都會向你敞開。”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是大學志愿填報的關鍵階段,很多家長非常焦慮,希望“不要浪費一分”。大學專業究竟該如何選擇?
林小英:我特別理解一些家長的心態。這幾年,很多家長向我咨詢如何填志愿,有些家長甚至從5月底就開始焦慮,這種情緒彌漫在整個家庭里,讓剛高考完的孩子“惶惶不可終日”。
這些家長在做選擇時,主要看哪些專業保研與就業的可能性更大。當下,很多家長都希望“變中求穩”,尋找確定性。某種意義上,這是在尋找捷徑,但過早自以為是地為孩子確定未來的職業,實際上是“把雞蛋放到一個籃子里”,如果這條路出現變數,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我建議,選擇大學專業時,家長們要給孩子留出更多試錯空間。保持自我的不確定性,反而是一種風險分擔。沒有人能保證每次都選對,教育是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過程。志愿填報的過程,其實是一個敞開心扉去匹配各種可能性的過程。
《中國新聞周刊》:但現實中,很少有人敢讓孩子去“試錯”。向你咨詢的家長能聽得進去你的建議嗎,還是更愿意聽張雪峰的話選擇“熱門專業”,如人工智能、計算機、電子信息、航空航天等?
林小英:這幾天,我正好和幾位家長聊了聊,部分家長已開始有了長遠思維,但前些年,不少家長聽不進去我的建議。有人甚至把我的話和張雪峰的去做對比,認為我是“何不食肉糜”。我發現有些家長有明顯的極端化思維,給小孩選專業時只考慮就業這個單一因素,沒有兼顧孩子的志趣、性格等其他維度。我見過一些孩子被逼著選了自己不喜歡的專業,最后學不下去想退學,甚至和父母反目成仇。
大學不是“職前培訓班”。大學教育的本質,既有職業教育的內容,又有超越職業的使命;既要有針對性,也要有適應性,二者缺一不可。如果大學只強調針對性的專業化培養,并不利于學生的發展,因為沒有人能真的預測未來會發生什么。
所謂“熱門”“冷門”專業,很多都是人為建構出來的,甚至可以說是過度建構,家長卻把它當作客觀事實。這逐漸演變成一種社會氛圍和趨勢性選擇,本質上,是在“制造焦慮”。為何今天這么多家長愿意花費上萬元去找市場上良莠不齊的高考志愿規劃師咨詢?因為這是一門關于焦慮的生意。
新聞專業就是一個典型例子。2023年,有人說“把孩子打暈都別讓他報新聞”,于是真的有很多人不去報新聞專業,造成很多高校的新聞專業投檔位次暴跌。這些錄取分數更低的學生如果不認真學習,畢業后的出路可能也會不理想,于是進一步助長了社會對新聞專業的負面印象。這就是社會“自我實現預言”。
《中國新聞周刊》:選擇專業時,怎樣能在興趣與就業之間找到平衡?
林小英:興趣尋找本身就是一個很難的過程。很多學生在高考前都沒有機會去尋找自己的興趣。當然,何為興趣,每個人的理解都不太一樣。有人把興趣定義為天賦,但我認為,個體在某件事上付出很多努力后,得到了正反饋,并且還發自內心地愿意持續做這件事,這就是興趣。真正的興趣,不是輕飄飄就可以獲得的。
當然,我也清楚,現在人們的選擇越來越難以兼顧興趣與就業。從外部環境看,當前的社會壓力下,我們仿佛走在一個下行的自動扶梯上,不加速努力,就會墜落。
但從微觀個體的角度,面對這樣的形勢,并不意味著選擇工作就要徹底放棄興趣。可以嘗試著先不要把興趣放到那么高遠、理想的位置,而是“輕盈一點”,把它當作一個“小確幸”,就像吃零食一樣,雖然不能增強體質,但可以讓我們愉快。日常生活中,一定要留有一點天地來維持自己的“小確幸”,這對每個人都很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你提到社會壓力,是很多家長在專業選擇時出現功利主義取向的重要動因。如何看待這一現狀?
林小英:學歷貶值從20世紀90年代起就在發生。1999年我大學畢業時就不包分配了,“天之驕子”的說法在我上大學時已經沒有了。只不過大家身處各自所在的時代,沒有聽到遠方的及過去的聲音。
2014年,我指導的一篇碩士學位論文,題目就是《內卷的一代》。近十年來,我親眼看著研究生們為了讓簡歷更好看,巧妙地組合課程,實習時間越來越早,論文寫作時間被不斷擠占與壓縮,在學校與市場的推拉中掙扎。在就業壓力及研究生擴招的背景下,“讀研就是為了找份好工作”,是當代大學生順應時代做出的選擇。
《中國新聞周刊》:“文科之死”“文科無用論”盛行,你如何看待?
林小英:面對不確定性,文科是大海上的“錨”,能讓我們的生命價值深深插入自己的文化歷史傳統里。
文科地位下降,除了考慮就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新高考改革中文理科專業選擇的不公平現象。不少大學仿佛默認了文科專業的門檻比理科要低,在高中選“物理+化學”組合的學生可以選90%以上的理工專業,同時可自由報考“不限選科”的文科專業,而選歷史的學生只能報考有限的文科專業,這倒逼大量高中生選理不選文,文科在一些高中也逐漸被邊緣化。
因此,大學對選科的規定加速了文科的衰落。現在更令人擔憂的是,很多大學都縮減了文科招生。所以,需要反思:新高考改革的目標是打破傳統的文理分科,給學生更多自主選科的權利,但最后卻變成了功利化導向。我認為,在高中階段接受文理通識教育,是進入大學前最合理的一種知識結構儲備。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剛經歷完高考、即將開啟大學生活的“準大學生”,你有什么話想說?如何理性看待高考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和意義?
林小英:高考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也是一個階段的開始。我不認同“高考是一座獨木橋”,但高考的確是一座橋,橋的這一頭是未成年階段,另一頭是成年階段。只有看清兩頭的本質,才能知道自己在過橋時和過橋后應持有怎樣的心態。
高考結束后,多數學生在年齡上就邁過了18歲這道坎,這意味著在生理上已經成年。接下來,不會再有人像高中老師一樣強制規定你要學什么、做什么。可以說,18歲之前全是必修課,18歲之后全是選修課。未來人生的每一個決定,都需要自主選擇。
有些孩子總把自己18歲之前的“確定性”看得很重,會過早地給自己貼上各種標簽,比如“我是個I人”“我社恐”等。不要這樣。作為一個具體的人,我們應該想的是怎樣一點點去解決具體的問題,而不是把社會流行詞拼命往自己身上貼,貼完之后就渾身無力,讓自己變得更加狹隘。唯一能打通橋兩頭的,就是自我的不確定性,去擁抱這種不確定性。
《中國新聞周刊》:進入大學后,學生從執行者變為決策者,最常見的“決策”是去追求更高的分數和績點。近年來,一些大學生之間的競爭愈發白熱化,“選課學”“績點學”應運而生。如何看待這些現象?
林小英:我和學生一起做過一項實證研究,發現有兩類大學生。一類是“興趣型”,基于個人的知識興趣選課;另一類是“策略型”,會反復琢磨大學的學業評價邏輯,以獲取更高績點。
現在,大學里的“策略型”學習者越來越多,這類學生活得謹小慎微,不允許自己有一門課績點“踏空”。過度的自我監控會導致很多心理問題。最終,他們獲得了競爭優勢,但也喪失了學習本身的意義感。在一個以績點為核心的高度“內卷”的環境下,外部動機逐漸取代了內部動機,學習目的及過程的異化,使學習演化為追求分數最大化的策略游戲。
另一類“興趣型”學習者,從大一開始就只選能切實學到知識的好課,不選“水課”,學習過程中追求對問題和知識的深入理解,但在殘酷的績點競爭之下,“不經濟”的學習方式有時不會得到正向的外部反饋。這類學生可能淪為“學業失敗者”。對這些學生,我常常感到很遺憾,大學并沒有給這類學生足夠的空間與托舉。
《中國新聞周刊》:為何會出現越來越多的“策略型”學習者?
林小英:根源在于以績點為核心的大學評價體系,評獎評優、保研資格的獲得都以績點為依據,相當于把學生一切的努力全部化繁為簡,變成單一的分數,逼迫學生成為單向度的人。這種評價制度將競爭彌散到大學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分分秒秒,卻忽視了大學生成長的實際特點和需要,也在客觀上擠壓了自由探索、大膽試錯的空間。創新的前提是“不怕失敗”,不敢試錯,何談創新。
績點曲線之下的低容錯率帶來了一個直接后果:大學里,一次失敗就會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我訪談過的一些學生認為,高考固然是“一考定終身”的篩選機制,但高中起碼給了每個考生三年時間去準備一場考試,相比之下,大學里如果有一門課分數不佳,甚至會失去獲得入場券的資格,比如保研。隨著高等教育普及化的沖擊,越來越龐大的學生群體為了搶奪有限的優勢資源,不斷尋找評價機制中的捷徑,使學習行為變成了一種“表現性學習”,這種現象在精英高校中尤為明顯。
當這些大學生好不容易熬過四年,進入研究生階段,同質化競爭還會進一步加劇。我讀研時,同學的年齡從20多歲到50多歲,不是在同一個賽道里競爭。但現在,大量同齡人擠在同一條賽道里,同質化競爭加大了我們對“內卷”的感知。
過去二十年保研比例逐年上升是導致這一后果的原因之一。目前,很多頂尖大學的研究生名額50%以上都給了保研。近年,出國人數減少后,更多人加入“保研大軍”,進一步拉高了保研的績點要求。大學生要想在就業市場上有一定學歷優勢,就必須“一口氣讀到底”;而為了保研,一部分大學生就要透支本科四年的青春時光,全部為績點服務。
《中國新聞周刊》:怎樣才能緩解大學生的焦慮,破除“唯績點論”?
林小英:對大學生的評價不要來得那么快,那么篤定與固化。例如,不把第一學年的成績計入四年的總績點中。對剛進入大學的學生來說,大一是最關鍵的適應期,學業表現也最參差不齊,尤其來自縣域或邊遠貧困地區的學生,適應大學生活的時間要更長。很多人在第一學年陷入迷茫和自我懷疑,等回過神來,才發現保研名額已經飛了。所以,大學應給學生一個用于從高中到大學銜接、過渡的震蕩期。
另一個問題是各大高校為了搶生源,都把保研時間大大提前。20世紀90年代,大四第一學期的11月份才開始研究生推免。現在,多數學生在大三下學期的5—6月就開始沖刺保研夏令營,到大四開學,保研錄取就結束了。于是,很多學生整個大三就在焦慮保研,大四一年卻在混日子。
如果將大學四年比作人生四季,每個季節都很重要,但對當代大學生來說,第一年是懵懂的,大四已經定型,只有兩年定乾坤,這太倉促了。因此,我建議將保研時間延遲,給學生提供更多成長空間。“唯績點論”導致大學的培養不具備成長性,這是大學里最缺乏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有研究認為,由于過多關注分數,不少大學生在心理、情感、自我認知、責任感和社交技能等方面都發展得相對較晚。當代大學生是否真的是“晚熟一代”?
林小英:現在不少大學的管理方式確實和高中沒什么區別。配備那么多輔導員,要求24小時待命,把學生當成一個什么也不會的巨嬰。這種管理方式讓大學生難以面對外面的真實世界,也喪失了對復雜世界的認識能力。
大學應是社會的一部分。美國教育家杜威強調“學校即社會,教育即生活”。中國教育家陶行知提出“社會即學校,生活即教育”。但在我們今天的大學教育里,這兩種原則都沒有踐行。一些大學建立起了高高的圍墻把學生與社會隔絕開來。
這一問題不僅限于高等教育。中國的很多孩子從小就在過度保護和過度單調的環境中長大。一些“脆皮大學生”普遍相信自己就應該被保護。要想提高他們對復雜世界的適應能力,就應把自我調到一個相對有彈性的層次,才能在與外部世界互相匹配的過程中形成更穩定的內核,這是心理成熟的重要標志。
我們的大學制度設計是回避沖突與犯錯的,但這是學生成長最重要的過程。我建議大學生應多走出校門,和各種不同的人群接觸、碰撞。
《中國新聞周刊》:不少大學生反映,他們存在很強的倦怠感與虛無感。如何擺脫“倦怠”?
林小英: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指出,21世紀社會是一種“功績社會”,每個人都通過自我剝削,不斷追逐更高的目標,進而導致內耗。他還提到“顆粒度”的概念:我們活得太細膩了,行動前喜歡預演,行動過后復盤,行動的每個階段都權衡各種得失,精心地自我考問。這和優績主義的教育方式有關。
如果你已“卷”得精疲力盡,如何從這種內耗和倦怠感中短暫地逃離?我認為,我們需要一些“中斷”,我常用的一個詞是“脫嵌”。例如,我在做研究時如果感到困頓和苦惱,經常會去做飯,從買菜、洗菜到切菜,我會非常專注。“專注于當下”,這就是我用來對抗工作的“中斷”方式。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獨屬于自己的“中斷”方式。宏觀環境無法改變時,至少從微觀個體層面,可以積極地自救。
但大學生群體也要警惕,有些學生的“中斷”需要附著在別人身上,例如找男/女朋友或追星。“中斷”是為了讓我們以更好的狀態回歸,但有些心理不成熟的孩子“中斷”之后就“脫軌”了,走上另一條岔路,這也會衍生出很多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大學生初入職場后,很多人會延續大學時期的行為模式,甚至以犧牲個體健康為代價。大學如何更好地引導學生從校園到職場過渡?
林小英: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自我實現需求是最高層次。浸潤在優績主義氛圍里的“名校精英”,過于強調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需求,但自我實現需求,應建立在前面四種需求都得到滿足的基礎上,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會需求和尊重需求。
從基礎教育階段,我們就應有意識地引導孩子尊重自己的“低級”需求,比如學會玩、懂得怎么保護眼睛和保證睡眠,課間十分鐘一定要保留。到了大學,不要號召每個學生都把自己打造成“六邊形戰士”,各種雙學位、微專業的開設原本是為了給學生提供更多元的選擇,卻異化為“內卷”的工具,不少學生被過多的學分壓得喘不過氣。
所謂成長性,不是一個多么深奧的教育原則,成長性里首要包含的就是生物性原則,人在成為人之前,首先是一種“活的生物”,要承認我們的生物性需求,餓了要吃飯、累了要睡覺、身體受不了就別硬撐,這是生物“自我保全”的一種本能。當下,很多大學生要學會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