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壯族自治區(以下簡稱“廣西”)北海市流下村的鄉村振興實踐,呈現出“黨建引領一政策引導一產業創新一文化賦能”的多元共治協同賦能格局。基層黨組織通過黨員示范與組織動員,凝聚發展共識與行動合力;政府部門通過政策規劃與基建投入,確立了“山海文化藝術村”的發展框架;企業以業態創新與流量賦能激活經濟動能;文化人才則通過文化賦能為村莊注入品牌價值。多元主體協作雖帶來經濟躍升與空間美化,卻也引發文化表演化與主體性稀釋的隱憂。多元共治協同賦能在短期內能夠高效整合資源,推動鄉村經濟的快速發展。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必須警惕鄉村文化符號的工具化傾向。鄉村文化不僅是鄉村的寶貴遺產,更是鄉村發展的精神根基。如果僅僅將文化符號作為吸引游客的工具,而忽視其內在價值和文化傳承,可能導致文化的表面化和商業化,甚至破壞鄉村文化的獨特性和完整性。因此,探索經濟發展與文化存續的共生路徑至關重要。
廣西北海市流下村現狀
近年來,“黨建引領一政策引導一產業創新一文化賦能”的協同共治逐漸成為鄉村振興的重要路徑。廣西北海市流下村是典型的實踐樣本。該村位于北海市冠頭嶺山腳下,是一個承載著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傳統漁村。此地保存著諸多結構完好的傳統民居,海洋文化與風俗得以有序傳承,自然生態資源極為豐富。在進行現代化改造之前,村莊的基礎設施落后,道路坑洼不平,缺乏有效的排水系,房屋多為老舊瓦房,部分建筑甚至由牛棚、柴房改造而成,村民生活條件艱苦,經濟模式單一。村民以淺海捕撈和外出務工為主,耕地資源稀缺,村內房屋空置率高,“空心化”問題突出。盡管該村擁有媽祖信仰習俗,但缺乏系統的挖掘與保護措施,年輕一代對傳統文化的了解逐漸淡化。
在推進鄉村全面振興過程中,國內鄉村的發展正以效率與創新為核心,“黨建引領一政策引導一產業創新一文化賦能”成為整合資源、激活經濟的有力引擎,流下村亦是如此。在政府主導的規劃引領下,流下村制定了《流下村旅游開發建設規劃》,并投入了近700萬元用于基礎設施建設;在資本驅動的業態激活下,流下村民宿集群開發、“流下盛宴·山海相約”藝術節的打造、知識精英的文化賦能、藝術家駐村創作濱海主題藝術作品以及產學研合作開發貝雕文創產品等,為村莊注入了文化厚度與品牌價值。流下村實現了從邊緣漁村到“山海藝術村”的轉型躍升。村集體收入增長超5倍,年游客量突破10萬人次,獲評“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等多項國家級稱號。然而,流下村在迅速發展過程中也面臨新的挑戰。部分游客指出:“該村與其他濱海特色村落一樣,千篇一律,全部都是網紅打卡點,分不出來到底是哪里,看不到它本身的特色文化。”這反映出同質化及網紅化開發對文化獨特性的侵蝕,過度強調視覺符號的構建導致當地文化體驗的表面化。因此,如何在流量經濟與鄉土根脈之間構建動態平衡,讓村民從“受益者”轉變為“主導者”,真正實現文化主體性與發展能動性的雙重覺醒,成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黨建引領—政策引導—產業創新—文化賦能”的具體方式與問題
在鄉村振興戰略的偉大實踐中,廣西北海市流下村以黨建為引領,匯聚多方力量,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發展之路。黨組織、企業與人才隊伍緊密協作,共同繪就了鄉村發展的美麗畫卷,同時也在探索經濟發展與文化傳承的平衡之道。
黨建引領
政府及黨組織通過頂層設計與文化根脈守護的雙重路徑,有力推動流下村的振興。
當地基層黨組織立足流下村“山海文化”特色,主動擔當起發展規劃的推動者。黨組織積極與上級部門溝通協調,爭取政策支持,加大資金投入,完善基礎設施建設,為村莊發展筑牢根基。黨員干部深入群眾,通過走訪調研、召開村民議事會等方式,廣泛收集村民意見和建議,確保發展規劃符合民意、貼合實際。
北海市海城區地角街道新營社區黨總支書記郭元表示,為提升村莊品質,黨組織嚴格依照規劃,要求庭院改造與整村風貌融合,對當地民居進行藝術化利用。在建設中,黨組織嚴把規劃設計關,強調時尚、親和與本王化,杜絕大拆大建,保護老墻、古樹、特色民居等,要求項目施工前提交設計方案,審批通過后方可動工,確保改造兼具觀賞性與記憶點。
曾經的流下村環境臟亂、鄉風不佳。黨組織發起“板凳會”,黨員干部與村民共商新規,將紅白事酒席規模、菜金等標準寫入村規民約,與年底分紅掛鉤,同時著重強調老建筑保護。此外,流下村打造以黨建為引領的紅色驛站,整合“吃、行、游、購”等旅游服務功能,提供路線指引、應急處理等服務。黨員發揮先鋒模范作用,使其成為服務群眾與游客的重要窗口。
政策引導
在政策筑基層面,出臺《流下村旅游開發建設規劃》,明確“保護性開發”原則,嚴禁大拆大建,并強制保留巖石墻面、古樹老墻等村莊原始遺存要素,累計投入近700萬元,開展環境整治、污水治理及“三清三拆”行動,修復傳統民居25棟,改造廢棄空間,將雞棚變為文化展覽館、柴房轉為珍珠工坊、牛棚改建為陶藝教室,在保留原始結構、古井等歷史肌理的同時植入現代功能。同時,同步推進電網改造、道路硬化與新能源設施建設,讓村莊實現高綠化率與公共基礎設施全面達標。在文化定調層面,全力打造“山海藝術村”品牌形象,年均舉辦“蛋家民歌展演”“古船木藝術展”等10余場主題活動。通過上述舉措,流下村相繼獲評“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中國美麗休閑鄉村”等國家級稱號,實現了村容村貌與文旅品質的雙提升。
政府各個部門在鄉村振興中的介入,能夠迅速整合資源、提升基礎設施水平,然而其工程化治理模式卻存在一定缺陷。過度追求示范村政績,導致文化保護流于形式;標準化規劃抑制了鄉土多樣性。這些缺陷反映出管理思維而非治理思維的局限。為此,需轉向彈性規劃、村民賦權與文化真實性審查機制,實現鄉村的可持續發展和全面振興。
產業創新
企業通過業態創新與流量賦能,驅動流下村經濟轉型。以海歸團隊聯合村民投資800萬元打造鄰舍設計師酒店為起點,該村首創“老房巖石墻 + 極簡設計”模式,成功帶動多個社會資本項目,形成民宿產業集群,共落地31個投資項目,累計資金投入高達6000萬元。多家精品民宿相繼落成,為游客提供了高品質的住宿體驗。“啵啵汽水店”等小店憑借別具一格的裝修走紅,成為網紅打卡點,吸引眾多游客慕名前來拍照留念。在此基礎上,流下村構建了“海上運動、科教研學、文創藝術、特色美食、高端民宿”五大文旅板塊,并開發了“流下盛宴·山海相約”藝術節等IP活動,單日最高客流量突破5000人次。目前,流下村 80% 的民房已被外地投資商租賃用于民宿業及相關設施建設。流下村村集體從經營項目中獲得股金分紅,2023年村民年人均收入達2.9萬元,村集體年收入達40萬元,形成了“民宿引流一消費閉環一資本反哺”的良性循環。然而,在這背后卻顯現出泛濫的流量邏輯在將當地文化轉化為可復制的消費符號,導致村民主體性的逐步喪失。
在企業推動流下村從傳統漁村向“網紅文旅地”轉型這一過程中,投資者以“文旅融合”為名,將村莊的文化符號剝離原有語境,變為網紅拍照的裝飾元素。例如,部分民宿為了迎合游客的拍照需求,將查家漁網等簡化為裝飾元素,卻未能深入挖掘和傳遞這些元素背后的文化內涵,剝離了其“討海為生”的歷史語境。這種現象的出現,一方面是由于年輕游客更關注拍照出片,對文化內涵的關注度較低;另一方面是部分民宿經營者為了追求經濟效益,忽視了文化傳承的重要性。這種弱化文化本土性的做法,雖然在短期內可能吸引游客,但從長遠來看,不利于鄉村文化的可持續發展,需要思考如何平衡審美表達與歷史語境。游客消費的不再是真實的漁村生活,而是精心編排的鄉村主題公園。將村民生活場景轉化為可消費的符號,雖然顯著提升了村莊的經濟活力,卻也引發了文化主體性的逐漸消解。目前, 80% 的民房由外來資本運營,當地村民多從事餐飲等低附加值服務,對文旅收益的深層參與度不足。
流下村的案例揭示了企業所主導的流量經濟是一把雙刃劍。若缺乏文化主體性保護機制,鄉村振興可能淪為“主題公園”的制造工程。為此,必須確保村民在文化傳承中發揮主體作用,并使其分享文化產業發展帶來的經濟收益,從而真正實現文化傳承與收益共享的雙贏目標。
文化賦能
在國家政策大力倡導藝術鄉建與文化賦能的背景下,文化人才(包括藝術家、設計師、高校學者等群體)正逐漸成為鄉村振興的重要力量。他們通過非遺挖掘、藝術駐村、文創開發等多種途徑,致力于為鄉村注入文化活力與美學價值。然而,并非所有文化人才的參與都能實現可持續的文化再生。那些缺乏在地性考量的文化移植項目,往往將鄉土符號簡化為可供消費的視覺奇觀,而村民則被邊緣化為文化展演的背景板,其主體認知與歷史記憶在他人主導的敘事中逐漸被淡化。唯有文化人才放下啟蒙者姿態,轉而成為村民文化自覺的協作者,鄉村振興才能真正實現“根脈守護”與“創新激活”的辯證統一。
在流下村,文化人才通過文化敘事與品牌塑造,為其注入藝術活力與創新基因。例如,以青年畫家羅遠鋒策劃的“港灣情”主題藝術展為起點,聯動中國美術學院、四川美術學院等青年藝術家駐村創作;與北海藝術設計學院、喜蛙家居簽訂產學研協議,打造文創產品并繪制查家風情墻繪強化視覺標識,增強年輕一代文化認同。然而,值得關注的是,在流下村的轉型發展過程中,部分藝術創作者和設計師出現了盲目模仿城市景觀和網紅建筑的現象,導致千村一面,缺乏地域特色,將原本具有深厚傳統特色和獨特文化內涵的村莊變成了單調的網紅打卡地。許多游客在游覽后抱怨流下村與其他類似的網紅村并無本質區別,看不到其自身的特色和文化靈魂,原本屬于流下村的獨特文化符號正逐漸消失。
流下村的網紅化實質上是鄉村空間的一種麥當勞化現象,通過效率一快速復制成功模板、可計算性一以點贊量衡量文化價值、可預測性一提供標準化體驗、可控制性一算法推送主導審美,將復雜的地方性文化壓縮為可批量生產的消費符號。這種模式雖帶來短期流量,但同時也導致鄉村文化受到城市文化的沖擊,面臨被邊緣化的風險。
多元共治協同賦能鄉村振興的策略
以文化本真為導向的在地性追溯
在鄉村振興的實踐中,不應僅僅局限于物質層面的改造,而應深入到文化與精神的重建層面。為此,我們需要深入挖掘鄉村的文化根源,理解其獨特的歷史與社會背景,通過文化的真實表達,使鄉村不僅成為一個美麗的地方,更成為一個有靈魂、有歸屬感的家園。例如,企業在建設過程中應確保至少保留70%的原生建筑元素,以維護地方文化遺產的完整性。同時,可以設立非遺活化基金,將一定比例的企業年利潤投入到傳統技藝的傳承中,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此外,建立網紅打卡點的文化闡釋標準也至關重要,應強制標注符號來源。例如,漁網墻需附上查家編織技藝簡介,確保文化項目的推廣不僅能吸引流量,還能有效傳播地方文化知識,避免同質化、無效化的網紅打卡點建設。
以村民為主體的多利益協同機制構建
鄉村振興戰略本質上是多元主體利益博弈與整合的過程,各利益相關者都有自己的需求和信念,這極易引發利益沖突。因此,要求各方在合作建設中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構建“村民主體一黨建引領一企業助力一知識賦能”的協同框架,通過制度化設計平衡各方訴求。以村民議事會為核心決策機構,政府通過彈性規劃和文化審查機制劃定開發邊界,企業以保底分成協議約束逐利沖動,文化人才則通過參與式設計確保文化轉譯的在地性。流下村實踐表明,以剛性制度保障村民文化否決權與柔性協商平衡利益分配,能破解“精英主導”的慣性,推動政策示范點向有機發展的可持續鄉村振興戰略穩步實施。
以主體賦能為路徑的文化內源激活
在推進鄉村全面振興過程中,以主體賦能為路徑的文化內源激活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社會精英可以通過提供知識支援與方向引導開啟鄉村發展的新篇章。積極深入社區為村民開展知識培訓,涵蓋現代農業技術、旅游服務技能、文化遺產保護等多個領域并在過程中給予村民實質性的知識幫助,解答疑難問題,分享成功經驗。這種持續的互動可以贏得村民的信任與認同,使得政府工作人員、企業團隊與文化人才與村民建立緊密聯系。知識培育在潛移默化中會重塑村民的自我認知。使他們重新審視所在村落的歷史文化、風土人情,激發其作為鄉村發展主體的內在熱情,從而更加積極主動地投身于村落的建設與管理,成為推動鄉村振興的強大內生動力。
以持續發展為目標的內生造血機制
建立雙贏機制是文化人才與社區居民之間建立健康關系和實施可持續互動的唯一途徑。基于上述文化內源激活的原則,文化人才可以利用社會的資本和知識資源將鄉村與市場聯系起來,實現雙贏局面,而不是零和博弈。通過內生造血機制村民們享受到了“保護鄉村生態、解決生活問題”的好處,從而進一步激發了他們的主觀主動性。文化人才通過協作,將在地知識轉化為文旅資產;構建多元獲益鏈,推動村民從收租者轉型為產業共創者;同時,制衡市場主體過度擴張,確保村民在文化定價與經濟分配中的主體權益,破解村民失語的困境,實現鄉村振興中保護與發展的動態平衡。
流下村的振興實踐揭示了鄉村振興的深層邏輯,其本質絕非簡單的資本注入或直接的文化包裝復制,而是一場多元主體在權力博弈中重構鄉村生命力的復雜進程。值得關注的是,其中村民主體性的缺失與傳統鄉村在地文化的異化。鄉村振興究竟是為鄉村“輸血”還是激發其“造血”?答案顯然在于后者。唯有當村民不再是政策與資本的“他者”,而是文化根脈的自覺守護者與發展紅利的實質共享者,鄉村才能真正擺脫示范到衰敗的周期性困境,在傳統與現代的對話中持續生長。這既需要制度創新的勇氣,更需要對鄉土智慧保持謙遜一—因為鄉村振興的終極藍圖,本就深植于村民世代傳承的生活史詩之中。
(作者單位:北海藝術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