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致富騙局

| 財富神話 |

帕特里斯·理查森踏入鹿特丹體育場時，流行音樂震耳欲聾，閃光燈令人眩目，她覺得自己身體里仿佛涌現出了神力。她成長于阿姆斯特丹一個相對貧窮的家庭，素有大志，但直到遇見“精通學院”，她才明白自己究竟志在何方。自三個月前加入這個金融教育平臺以來，26歲的理查森學會了如何交易期權、買賣加密貨幣、股票和外匯，一心想要致富——而且，她很快還會將這些知識傳授給其他人。2023年春天，她和來自歐洲各地的1.5萬名年輕成員一起，像朝圣一般，參加了一場為期三天的會議，只為親眼見到他們的精神導師——精通學院首席執行官克里斯·特里。

近幾年，精通學院從紐約的一家小公司發展成蜚聲全球的現象級企業，承諾不管是誰，進了學院都能成為精明的個人投資者，尤其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成員只需一次性支付275美元（約合人民幣1980元）的報名費和每月250美元（約合人民幣1800元）的學費，就可以接受在線教育，獲得指導員提供的交易策略。營銷人員在推廣視頻中稱精通學院是“外匯界的耶魯，交易界的哈佛”。

特里白手起家，從一介交易員變成了千萬富翁，炫耀著自己的豪車、私人飛機和遍布各大洲的公寓。他說精通學院不僅僅意味著一條通往財務自由之路，更代表了一種世界觀，“旨在讓人過上更高層次的生活”。2018年，該公司還只有6.8萬名成員，及至2021年6月，已增至22.5萬人，從美國到菲律賓，成員遍天下。2022年，成員人數激增至50萬，年銷售額至少已達1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72億元）。

在荷蘭的體育場內，與會的年輕人都身著他們最好的商務套裝，許多人還不時查看手機上的交易信息。理查森也一身黑衣，挽起了頭發，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滿心雀躍。她期待了好幾個月，如今終于要見到精通學院背后的天才了。特里身著紅西裝和運動鞋，走上舞臺。人群開始高呼他的名字，持續了整整五分鐘，他才終于有機會向他的追隨者打聲招呼：“爸爸來了。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對嗎？”

| 銷售游戲 |

特里本是布朗克斯區的一名建筑工人。據精通學院前顧問特洛伊·杜利說，特里當時所在的公司與一些犯罪團伙有瓜葛。美國的記錄顯示，上世紀90年代末，特里因參與一起有組織的共謀犯罪而被控盜竊，最終認罪并支付了罰款。但他本人似乎很喜歡自己的這種硬漢形象。他曾在個人網站上寫道：“我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我自認畢業于千難萬險的社會大學，擁有成長于布朗克斯區的街頭智慧。”

隨后，特里遇到了安利公司，這家保健巨頭最出名的就是它的直銷結構。在這種結構中，銷售人員通過招募新的銷售來賺錢，而新入行的銷售會購買大量產品去賣。特里辭去了建筑工作，成了安利的銷售經理，直到在一位朋友的引介下接觸到了日內交易。特里開始鉆研股市，將他那些簡單易學的交易策略傳授給別人，比如如何尋找股價走勢中的重復模式和把握出售的時機，學期為六個月，收費5000美元（約合人民幣3.6萬元）。他甚至說動一些人將他們的資金交給他打理，哪怕他并非任何金融機構的注冊經紀人或資產顧問。

琳達·拉施克是位頗有聲譽的交易商，經營著一項訂閱業務，通過視頻銷售自己的交易策略。拉施克請特里來管理公司的在線聊天室。盡管拉施克的策略其實很難復制，特里卻還是利用這個新職位，讓自己的名字登上了行業知名刊物，緊挨著拉施克的大名。2013年，特里在個人網站上自稱“風險投資家的顧問”，還管理著“多家對沖基金公司旗下的幾支知名團隊”，但都沒有指名道姓。他的簡介上還寫著：“從紐約的豪華公寓到捷克和哥倫比亞的大城小鎮，特里已幫助無數人升起了經濟獨立的自由之旗。”

2014年前后，拉施克的公司倒閉，特里決定自己創業。他不再主攻少數富裕的交易商，而是以每月145美元（約合人民幣1044元）的低價，盡量多吸引些人來訂閱他的服務。他的目標人群是渴望賺快錢的少數族裔和窮人。他簡化了拉施克的交易視頻，再與安利的直銷結構相結合。

2018年，特里成立了精通學院。成員加入后，公司很快會鼓勵他們成為“獨立業務負責人”，實際上就是從顧客變成銷售。銷售若能招來2名新成員，便可免除當月的訂閱費；若能招來12名新成員，當月就能賺600美元（約合人民幣4320元）。只要這些新成員一直保持活躍，銷售每個月都能拿到這筆錢。銷售每月的提成下至幾百美元、上至幾十萬美元不等，但要達到最高級別，需要招7萬個活躍成員才行。任誰也招不來這么多人，但一個獨立業務負責人還是有辦法讓成員的數量實現指數級增長，那就是把成員也培訓成銷售，讓他們再去招募新成員——這正是安利銷售結構的典型特征。

很快，招募成員就成了一項全職工作，學習交易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一切都變得像游戲升級一樣——招夠一定數量的“下線”后，就能升到一定的等級。所謂“下線”，包括你直接招募的人，還有這些人再去招募的人。招到3個人就是“白金級”，月入150美元（約合人民幣1080元）；招到7萬人就是“總裁級”，月入7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540萬元）。如果有人退出，招募者就會“降級”，失去當月這些成員帶來的提成。

| 不歸之路 |

2018年，莫妮克·瓊斯剛開始在英國伯明翰大學攻讀法律專業時，一個朋友告訴她，自己靠精通學院發了財。瓊斯開始設想，她也能成為一名獨立業務負責人，坐擁六位數的被動收入。她當時只有17歲，還沒達到可以合法參與證券交易的年紀，但朋友仍鼓勵她報名去賣訂閱服務。

18歲生日剛過，瓊斯就用她在便利店兼職攢下的錢進行證券交易。她按照公司的指示，復制粘貼交易員發送到她軟件上的交易信息。她會以一定匯率買入某種貨幣，或者以一定價格買入股票和期權，然后在幾分鐘后價格上漲時賣出。有時她能賺到錢，但更多時候價格不漲反跌，導致她投資虧損。她問精通學院的領導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們告訴她，是她太慢了——她復制粘貼信息的時候，已經錯失了交易時機。瓊斯試著加快速度，但她的銀行余額仍在蒸發。她說：“我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但每次去問，他們要么避而不談，要么就說是我自己的失誤。”

幾個月過去，瓊斯時常會在半夜醒來查看手機里的交易情況，一接到交易員發來的信息，就離開課堂去操作交易。周末，為了和精通學院的老師開視頻會，她放著家庭聚餐不去。這些所謂的“老師”是精通學院聘請的頂級銷售，根本就沒有什么證券交易背景，卻能在平臺上授課。他們說，她需要擺脫家里的那些“失敗者”，只和百萬富翁往來，也就是公司的其他成員。然而，她的學業開始落后，交易賬戶負債數千美元。她試圖退出，但她的指導員說服她，只要再堅持一個月，就會時來運轉。與此同時，她還需要招募新人，以彌補她的交易損失。“我感覺自己像是陷入了一段虐待關系。”瓊斯說，“我無法脫身，還總覺得這是我自己的錯。”

盡管注入了像瓊斯這樣的新鮮血液，精通學院卻仍江河日下。近幾年，宅在家里的青少年和大學生讀了靠比特幣一夜暴富的故事，到處尋找散戶投資平臺，都想靠下一支“網紅”股撈上一筆。特里在高檔的酒店公寓里，隔空指揮他的公司利用這些熱詞造勢。很快，精通學院推出了區塊鏈和加密貨幣的課程，還做了一款新應用，方便成員實時查看加密貨幣的價格走勢圖，并安排“專業交易員”提供交易建議。

與此同時，精通學院的老師們紛紛在社交媒體上發貼，展示自己身在泰國附近的一個島嶼上，或者在意大利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里。他們都說是精通學院讓他們賺到了錢，然而其中許多人其實是靠招人在維系這樣的生活方式。

這一時期，特里開始在演講中摻雜大量神的元素，把自己比作救世主，把公司成員比作他的追隨者。他還宣揚“吸引力法則”，認為只要靠想象顯化，就能致富。為了塑造年輕酷炫的形象，57歲的特里穿著運動服出席集會，頭上還反扣著一頂色彩鮮艷的帽子。

到2021年，精通學院的成員如雨后春筍般遍布哥倫比亞、日本、墨西哥、尼日利亞、菲律賓及歐洲各地。公司推出了播客、多款手機應用軟件，還有13種語言的實時交易課。公司的年銷售額已接近6億美元（約合人民幣43億元）。

| 監管出手 |

馬可·穆海貝爾曾是一名音樂會推廣人，后來開始在視頻網站上做打假博主。2020年夏天，他就盯上了精通學院。次年2月8日，他在網上發布了一段40分鐘的視頻，揭露特里是個傳銷慣犯，精通學院的宣傳都毫無根據。視頻里描述了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因此變得身無分文，還飽受羞辱。短短幾天，視頻的播放量就達到了59萬次。

特里起訴穆海貝爾誹謗。這位視頻博主打不起曠日持久的官司，只能和解，同意不再制作涉及精通學院的視頻。然而，公司已然受到重創。以前訂閱過課程的成員接連發布視頻，譴責該公司給全球各地青少年造成的傷害。

公司受到審查，特里將責任推給下面的銷售。2020年，精通學院曾起訴一名前成員竊取商業機密，并在法庭的證詞中稱，公司并未和任何招募人員簽下聘用合同，這些都是他們的個人行為。就連薪酬計劃也是招募人員自己制定的，公司從未指示他們去拉新成員。幾年前，特里就曾試圖打消成員對公司結構的擔憂。“我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公司，因為每個人既相互聯系，又能獨立地自己做老板。”特里在2017年的一段視頻中說，“我們不是金字塔結構，我們更像矩陣。所有人都緊密相連，協同工作。”

大約同一時間，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開始調查精通學院。2019年底以來，世界各地的監管機構不斷收到投訴，稱該公司坑害年輕人。僅在2020年，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就收到了1099起針對精通學院的投訴，投訴者稱他們失去了畢生積蓄，這家公司摧毀了他們的生活。精通學院自己公布的2021年收入情況則顯示，超過94%的獨立業務負責人的年收入還抵不過他們繳納的訂閱費；而收入最高的人只占0.05%，年平均收入14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008萬元）。

還有成千上萬人控訴，精通學院對成員進行洗腦和霸凌，導致他們即便變得一無所有，也仍沒有退意。一名英國女性向監管機構表示，招募新成員壓力太大，她最終崩潰，住進了醫院。馬德里的一位母親表示，她不再為十幾歲的兒子支付精通學院的訂閱費后，兒子便離家出走了。公司銷售向她兒子展示了自己的高檔手表，還保證他也能發財，導致她兒子一連離家四個月，輟學入了伙。“后來我又給他支付訂閱費了，他才愿意回來。”她說，“我擔心如果我不付費，他又會離家出走。”

2021年初，聯邦貿易委員會聯系了特里，告知他委員會擬對精通學院可能存在的欺騙行為和不正當競爭手段展開調查。委員會的這個用語很寬泛，涵蓋從虛假廣告到龐氏騙局等各種詐騙行為。眾所周知，針對傳銷的民事訴訟很難舉證，因為傳銷處于監管的灰色地帶。金字塔騙局無疑犯法，但傳銷未必，兩者之間的界限往往很模糊。如果一家公司的盈利模式是招人，而非銷售，那就是金字塔騙局。但精通學院和許多傳銷公司一樣，銷售和招人緊密相連，因為新招來的成員也會訂閱服務。很多傳銷公司都鉆了這個空子，屢次擺脫金字塔騙局的指控。

2021年初，監管機構找上門來時，特里早已慣于應付當局，他會起訴任何擋他路的人。從2018年到2022年，他向31個對手提起了19起訴訟。特里經常以違反合同或竊取商業機密為由，要求對方支付賠償金。財力較弱的對手會選擇庭外和解，承諾不再詆毀精通學院。

盡管如此，特里依舊坐不住了。他向內華達州的一家律師事務所打探消息，想看看聯邦貿易委員會究竟能挖出些什么東西。大多數夜晚，他都要工作到凌晨4點，一連好幾個小時在網上翻帖子，尋找那些聲稱在精通學院賺了數百萬美元的銷售，因為這些帖子會給他帶來麻煩。2021年4月，他在網上發布了一段視頻，叮囑他的頂級銷售不要在網上公布自己的收入。“不然我們鐵定會被聯邦政府查封。”視頻里的特里滿頭大汗、面紅耳赤，“有任何問題，都來找我。我愛你們，我們是一家人。”

特里在歐洲也氣數將盡。西班牙的家長聯合起來反對精通學院，4.25萬人簽署了一份請愿書，要求禁止該公司在西班牙運營。西班牙警方據此展開調查，并于2022年3月在當地逮捕了八名涉嫌犯罪的招募人員。八個月后，西班牙家長向阿聯酋迪拜市施壓，要求禁止精通學院進入可口可樂體育館，公司的集會被迫取消。次年春，盧森堡警方突襲了該公司在基希貝格市舉行的一場會議，逮捕了幾名負責人，并對其犯罪行為展開調查。不過，這些逮捕行動的目標都是當地的招募人員，而非特里本人。2023年9月，特里缺席在克羅地亞舉行的集會，他告訴粉絲他正在家里籌備一個大項目，暫時不會去歐洲。

| 新韭待割 |

2024年2月，精通學院在布達佩斯郊區的帕普·拉斯洛體育場舉行集會，約有3500人到場，人數還不到一年前鹿特丹集會的1/4，而且特里也不見蹤影。理查森同樣沒來，她損失了數千美元的積蓄，參與鹿特丹集會后幾個月就退出了精通學院。這次的活動為期三天，上演了一出預先策劃的求婚大戲，發布了一款公司自營的能量飲料，以及招募了一批新成員，其中一些人甚至不惜從日本和墨西哥遠道而來。上層人員在演講時不會提到任何具體金額，巧妙地繞過了金字塔騙局的監管陷阱。

然而，在聯邦貿易委員會的持續調查下，精通學院為躲避罰款，降低了自己的宣傳力度。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已經轉而追隨網上的其他日內交易大師。許多人被灌輸了精通學院的理念后，不顧特里如今訴訟纏身的現狀，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傳銷項目。雖然特里仍是公司的首席執行官，但已變得相當低調，他這么做也許是為了逃脫制裁，也許是為了暗度陳倉，另起爐灶。他關閉了個人網站，社交媒體上的最后一條帖子發布于2023年8月，公司官網上也沒有他的名字。

在布達佩斯的體育場里，新來的人眼里仍只看得到機遇。迪諾·米維索現年23歲，是比利時一家沃爾沃工廠的裝配工，在自家兄弟的勸說下加入了精通學院。米維索說他最初只是想學點炒股知識，賺點外快，貼補家用，但這次集會讓他看到了拉其他年輕人入伙的價值。“招募其他人獲得收入后，我就能用這筆錢參與證券交易，而不必動用我在沃爾沃的工資。”他說，“我們很快就能富起來了。”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