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內部治理中的校院關系研究

校院關系是“學校領導層、管理層與二級學院之間的關系”[1]，是大學內部治理中的重要議題，關乎大學辦學活力和辦學績效。校院關系涉及的內容較為龐雜，包括機構設置、職能劃分、權責界定等。作為民國時期最早國立化的大學，國立北京大學的辦學歷史貫穿整個民國時期，是當時國立大學中辦學水平最高的大學之一，因而在研究民國時期國立大學內部治理中的校院關系上，國立北京大學具有鮮明的代表性。文章借鑒伯頓·克拉克對高等教育系統的分析視角，從組織維度、權力維度和信念維度三方面分析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內部治理中的校院關系。伯頓·克拉克分析的是中觀層面的高等教育系統，一個國家正規的實體的高等教育集合體的三個基本要素，即工作、信念、權力。作為中觀高等教育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學本身亦是一個微觀的高等教育系統，遷移伯頓·克拉克的分析視角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另一方面，大學內部治理體系是“利益相關方有效參與大學重大事務決策的制度體系，包括大學治理結構、大學治理過程和大學治理文化等三大核心要素”[2]。分解來看，治理結構的核心問題在于重大事務決策權的劃分，故治理的關鍵在于大學權力運行機制；治理過程的關鍵在于治理主體的手段程序、方式方法，亦即大學組織如何治理的問題；治理文化涉及信念、價值取向等意識形式，因而，大學內部治理體系的三大核心要素可以進一步歸結為大學權力、大學組織和大學信念。同時，文章所分析的校院關系聚焦于國立北京大學獨立辦學時期，在教育層次上僅包括本科階段，不包括預科和研究院教育。

一、組織維度：從類校院二級組織關系到科層等級關系

探討校院組織關系，本質上是探討大學與其二級組織機構的組合與構造，以及組合與構造過程中涉及的領導配置、專業設置、職稱管理等內容，組織結構的不同將帶來不同的校院組織關系。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組織結構幾經轉變，校院組織關系亦隨之發生變化。

（一）建立“校—科—門”制和教師職稱制度，沿革《奏定大學堂章程》

民國國立大學中的二級組織機構多有變化，“學院”這一體制在北京大學里的使用時間較晚，在此之前，實際相當于二級組織機構的是科（系）。1912年5月，京師大學堂經北洋政府教育部改定名稱為“北京大學校”，北京大學成為民國時期最早國立化的大學。此時，大學法令還沒訂定頒布，對于北京大學的管理只能通過籌商，從稍早前民國大總統批準教育部總長所呈薦任大學校校長等文中可見，“大學堂總監督改稱為大學校校長，總理校務。分科大學監督改稱為分科大學學長，分掌教務。”[3]而根據北京大學《民國元年所定之大學制及其學科》來看，北京大學推行“校—科一門”制，大學分為法科、文科、醫科、理科、農科、商科和工科共計七科，“科”相當于大學院校管理中的二級組織機構（各學科總攬門數見圖1）。對比1904年頒發的《奏定京師大學堂章程》中的“各分科大學科目章第二”來看，國立北京大學的二級組織機構的建制并未發生太大改變，除了將經科并人文科外，其余科略有增添或完全照舊。“從大學的建制體系來看，‘科’‘門’仍然延續了中國古代官學的‘門館之學’‘門闈之學’”[4]，還不是現代意義的系科組織。但“經學科的取消和文科專業課程設置及內容的調整，打破了中國封建教育獨尊儒學的思想桎梏，是體現北京大學向近代教育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5]。在教師管理方面，1912年10月頒布的《大學令》規定“大學設有教授、助教授，必要時得延聘講師”[6]，1917年9月，《修正大學令》公布施行，進一步規定“大學設正教授、教授、助教授”，必要時得延聘講師[7]，北大二級組織機構內的教師隊伍基本組織形態經由政府法令得以初步明確，隨后各歷史時期其建制雖有變動，如1947年推行的《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規定“各學系置教授、副教授、講師、研究助教、講員、助教若干人”[8]，但在體制上都跳出了中國古代官學教員管理的窠白，建立起了初具現代性的高等學校教師職稱制度

（二）構建“校一組—系”制，打破古代官學體制的藩籬

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后，積極推動各項改革，其中一項就是對“科—門”制的改革。蔡元培認為傳統的“科—門”制會造成“從事不同知識領域學習的學生之間的障礙”[9]，不利于學科的學術化和專業自治化發展，因此主張進行“學系制”改革。1919年12月，《國立北京大學內部組織試行章程》由評議會通過，次年9月《試行章程》經由北洋政府教育部備案成為《國立北京大學現行章程》。《現行章程》載明北京大學“本科現設五學組分為十八學系”[10]（詳見圖1），“組”成為北京大學的二級組織機構。《國立北京大學現行章程》從制度層面確立了北大的基本組織架構，但在基層組織這一層面，其實際情形與章程的規定有著較大出入。首先，在具體的運行過程中，“組”并不是這一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行政實體。它的設立主要是為了“推進學系基礎上的選修制度”，歸并相近學科以指導學生選修課程。［1］北京大學的實體組織是校、系兩級，其二級組織發生較大變化，由原有的學科變為學系。其次，各系的建設時間并不一致，北大未能在第一時間達至章程設計好的組織架構目標，至1923年，原本計劃設立的十八學系只成立了十四個，天文學系、生物學系、教育學系和心理學系尚未成立，而《現行章程》規定的五學組實際上為三學組，原本的組一與組二，組三與組五分別合為一組，組四依舊單獨為一組［12]總的來看，“學系制”改革是在效法美國現代大學模式基礎上的中國式改良，具有明顯的進步意義，它不僅破除了中國古代官學的“門館之學”，還有利于文理學科的溝通與融合。

1927至1929年，北京大學辦學主體多有變革，大學整體的變化也使得原有的二級機構的組織建設時有改變。1927年7月，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劉哲擬具改組北京九所國立學校的計劃，擬將京師國立九校合并為“國立京師大學校”，“分設文理法醫農工六科，師范一部，商業、美術兩專門部。其關于女子方面，則另設第一、第二兩部”[13]。具體來看，就是將北京大學原有的文、理科改組為“國立京師大學校”的文、理兩科，原北京大學的法科并入，與法政大學一同改組為“國立京師大學校”的法科。同年8月，京師國立九校改組計劃得到北洋政府海陸軍大元帥張作霖和國務總理潘復批準，北京大學失去獨立辦學地位。北伐戰爭期間，北京大學又先后被改名為國立中華大學和北平大學，隨后更是將前北京大學第一院、第二院、第三院分別改組成北平大學文學院、理學院及法學院第二院以及北平大學北大學院［14]及至1929年8月，經中華民國行政院決議，“北平大學之北大學院改為國立北京大學”[15]，至此，北京大學才恢復獨立辦學地位。合并或改組北京大學均使得北大從獨立的大學降格為二級機構，可以認為，這一時期北京大學的校院組織關系在嚴格的組織建設意義范疇上并不存在。

（三）推進“校—院—系”制，學院制的正式誕生

1932年6月，在蔣夢麟校長的推動下，《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頒布，《組織大綱》明確規定北大“設理、文、法三學院”，學院制得以在北京大學正式確立（此前政府的大學區制改革和《大學組織法》都引人了學院制）。同時規定各學院各置院長一人，各學系各置主任一人、各置教授、副教授、助教若干人，遇必要時可以聘請講師。16]此《組織大綱》是在1929年的《大學規程》的制度精神下結合北大校情的產物。《大學規程》規定大學至少必須具備三個學院，且為了發展實用科學，大學必須包含理學院或農學院、工學院、醫學院中的一種，并規定了各學院應該開設的學系。17]北京大學設立的三個學院所包含的14個學系即是在《大學規程》的規定范圍之內。蔣夢麟正式主政北大時期（不包括其代理北大校長時期），北京大學實體的二級組織機構由原有的“學系”上升至“學院”層面，可以看到，“學院”在組織架構上相當于20年代北大設立的“學組”，且同樣是效法美國現代大學模式的結果，但學院一經出現就是一個權力實體，同時宣示著新的治理結構的誕生，北大的組織結構由原本較為分散的聯合結構變為較為嚴密的科層結構。

（四）形成“校—院—系—科”制，科層結構與組織隊伍的細化

1947年4月，新的《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頒布，北京大學“設理、文、法、醫、農、工六學院”[18]，相較于1932年的北京大學，北京大學不僅擴充了學院數量，也將學院建制進一步延伸，院校組織結構在原有的“院一系”制基礎上拓展為“院—系—科”制，醫學院的醫學系在“系”的基礎上進一步分化，下設了解剖學科等十八個學科。1947年的北京大學在學院管理隊伍建設上與1932年無甚差異，各學院設院長一人，各學系及醫學院醫學系各科各置主任一人。在教師編制上則得到了進一步擴充，由原有的“教授、副教授、助教、講師”四類教員演變為“教授、副教授、講師、研究助教、講員、助教”六類教員。這一時期，北大的科層結構與組織隊伍得到細化。

綜上可見，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校院組織關系幾經變革，中遭停頓。從“科門制”到“學系制”“學院制”，反映出國立北京大學由隱性的類似校院二級組織關系到明確的校院科層等級關系，二級機構的建制日臻完善，其更深遠的意義還在于打破了中國古代官學組織建制，建立起現代大學組織模式。

二、權力維度：分權與集權博弈下的校院權力動態平衡

校院權力關系涉及學校、學院的職權定位與分工，關鍵在于明確學校與學院的法權邊界，即校院權利如何分配、交換、監督、制約，沖突與耦合是校院權力關系的經典主題。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獨立辦學時的校院權力關系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初建時期、蔡元培長校時期、蔣夢麟主政時期與抗日戰爭結束后的復學時期。這三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校院權力關系經歷了由專制到民主協商再到科層民主的轉變。

（一）強調等級秩序和行政集權的“專制”型校院權力關系

民國初年的國立北京大學推行“校—科—門”制，盡管各科都設有科教授會，但事實上只有學長有權決策本科內部教務，并且只對校長負責。19]至于校務，蔡元培曾言，“我初到北京大學，就知道以前的辦法是，一切校務，都由校長與學監主任、庶務主任少數人辦理，并學長也沒有與聞的。”[20]此時的北大校院權力表現出明顯的上下等級關系，具有專制集權特征，是京師大學堂一長制官僚作風的延續。民國初年的國立北京大學，外憂內患不斷，對外遭遇兩次停辦、裁并危機，對內面臨辦學經費、教師薪金和教師隊伍建設等問題，面對這些情形，國立北京大學首任校長嚴復四處籌措辦學經費，向政府部門上呈不可停辦北大的因由，上書北洋政府教育部抗爭其對教師予以減薪之舉，并整頓教師隊伍，解聘不稱職教職員，但嚴復還未對國立北京大學進行深人改革便在內外因素影響下于1912年10月辭去校長職務。此后的繼任者章士釗、胡仁源、何熵時等人要么在任時間較為短暫，要么思想較為守舊，且主要精力放置在校舍興建、風紀整頓、學制改革、延聘教師等問題上，因而整個國立北京大學初建時期的改革都還沒有亦還未來得及深人校院權力關系層面，這一時期的國立北京大學在管理體制上仍較多地沿襲了京師大學堂的官僚體系，在一維權力觀主導下形成了校院兩級之間的“命令一服從”權力模式。

（二）學校轄制、學系專業治理的“共治”型校院權力關系

在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之后、主持出臺《國立北京大學現行章程》之前，北大的院校管理參照由蔡元培主持制定的《大學令》執行，該項法規規定“大學設校長一人，總轄大學全部事務；各科設學長一人，主持一科事務”[21]，學長擁有二級機構的管理權。在具體事務上，大學各科各設教授會，由教授充任，學長自動成為教授會議長，教授會可審議學科課程，學生試驗事項，審查大學院生屬于該科之成績，提出審查論文請授學位者之合格與否，教育總長、大學校長咨詢事件。[22]但二級機構的重要事務受到大學評議會的轄制，評議會審議各學科之設置及廢止，講座之種類，大學內部規則，審查大學院生成績及請授學位者之合格與否，教育總長及大學校長咨詢事件［23]1920年的《國立北京大學現行章程》將大學權力分為四部分，即司法、行政、教務和總務，分別由評議會、行政會議、教務會議和總務處行使，校長總轄本校校務。學系層面最為明確的權力歸屬為學系教授會擁有“規劃本學系教科上之事務”，如1922年10月物理學系召開教授會以議案的形式規定了本系學生畢業時必須修習完畢的科目、學生選修的要求、學生實驗結果的認定等。[24]

從章程來看，大學權力高度集中在學校層面而非下沉至各系，學校權力機關在學系事務上擁有最終決定權：評議會可決議各學系的設立廢止及變更、本校預算及決算；教務會議決定增減及支配各學系的課程、增設或廢止學系建議于評議會、關于其他教務上的事件；行政會議規劃本校行政事宜建議于評議會，其行政委員會下轄各常設委員會協助校長編制大學預算案、審查將要聘任職員的資格等；總務處管理全校圖書、儀器、出版等事務。但實際上，此時的校院權力關系并非專制型或學校主導型。一方面，校院權力關系通過各系教授充分參與學校治理得到了平衡。僅以《國立北京大學現行章程》為例，其規定評議會評議員得由校長和教授互選者擔任；教務會議和教務處成員由教務長和學系主任組成，且教務長得從各學系主任中誕生；總務處之總務長必須由教授擔任；行政委員會下轄各委員會委員長由校長從委員之中選任，但其身份必須為教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事關職員聘任的聘任委員會，僅其委員就必須得是教授身份，而作為行政委員會上位機構的行政會議，其組織由校長，由教授充任的教務長、總務長和行政委員會各常設委員會委員長構成。另一方面，在學術性事務中，“評議會集中于制度化、常規化的決策，并不干涉學系的具體管理工作”[25]，各學系擁有較為充分的內部管理權，這不僅體現在前文所述的“規劃本學系教科上之事務”，還表征在人事權上。在人事方面，學系教授會擁有選舉教授會主任的權力，1922年化學系、1924年地質學系均有通過校長布告公示本系教授會票選主任的最終結果。且學系教授的開除，需“經該系教授會五分之四可決，并得校長之認可，方能辦理。如該系教授不及五人，應經全體教授可決”[26]

蔡元培長校時期的北大校院權力關系深受其“大學自治”“民主管理”“教授治校”等思想的影響，同時也與其對大學性質的認知有關。“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27]，大學是“為學問而求學問”的地方，應該以研究學問為核心，秉持“學術至上”原則，為此應充分保障學術人員的權力，“大學的管理權力應下放給教育家，教育家應獨立地管理大學事務，而不應受任何教會或政治黨派的干預”[28]，通過讓教授真正地參與到校務和學術的管理之中，確保學系成為自主管理的權力實體。此外，通過教授組建校級權力機關決策層、擔任重要領導人，有助于以其為通道表達學系需求、維護學系利益，從而協調校院關系。蔡元培主政時期的北大校院權力關系打破了傳統上專制集權式管理的格局，表現出學校轄制、學系專業治理的“共治”特征。

（三）強調管理效能和等級-集權的“科層”制校院權力關系

1932年在蔣夢麟的主持下頒布的《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規定，大學設校務會議、行政會議、教務會議和事務會議，分管各項任務；校長綜理校務，院長綜理各院院務，學系主任主持各系的教學實施。北大的權力結構被分為學校、學院和學系三級，校院權力關系體現出科層制特征，權力依職能和職位分工、分層。學院擁有一定的內部自主權，各學院通過由系主任和本系教授與副教授組建的系務會議商議本系的教學事務；通過由院長和系主任組織而成的院務會議規劃本院的教學事項，審議本院的一切教務。同時，學校在處理學生課業事宜時也注重與各院院長的協商。但學院在管理權和人事權等方面受到校級權力機構和校長的轄制監督，院系自主權在整體上呈現收縮的態勢。在管理權上，院長必須商請校長綜理各院院務，學校的教務會議負責審定全校課程和畢業生成績、決議學生試驗與訓育事項、計劃教務改良事項。[29]在教學上學院擁有管理權但不具備最終的決定權。在人事上，院長由校長從教授中聘任，各院上至學系主任下至助教皆由院長商請校長聘任。在財權和院系設置上，行政會議“編造全校預算案，擬定學院、學系之設立及廢止案，計劃全校事務及教務改進督促事項”，校務會議決議“大學預算，學院學系之設立及廢止”[30]。學院的管理權、人事權、財權等受到上級權力機關的規制。

另一方面，與1920年頒布的北大《章程》相似，《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通過教授參與學校管理進一步使大學內部的學校權力和學院權力、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實現相對平衡。《組織大綱》規定，課業處課業長、秘書處秘書長、圖書館館長由校長從教授中聘任；校務會議由校長、各院院長、各學系主任、秘書長、圖書館長、課業長以及從全體教授、副教授中選出的代表組成；行政會議的人員由校長、院長、秘書長、課業長構成，其下設各委員會的主席及委員由校長從教授中指定；教務會議由校長、課業長、各學院院長及各學系主任組成。相較于蔡元培主政時期的北大而言，蔣夢麟主政時期的北大改評議會為校務會議，原有評議會由校長和教授互選的代表組成，而現有的校務會議中由校長聘任的行政一學術雙兼人員明顯增多。這一時期，校級權力機關整體的組織人員構成中由校長直接聘任的人員所占的比重在上升，教授群體的話語權在下降，校長的職權得到明顯加強。

總的來說，蔣夢麟主政下的北大雖然也積極保障學術自治、維護教授專業權力，但具有明顯的“校長治校，教授治學”特征。教授群體的權力更多地被收窄至學術范圍之中，“以校長為首的行政管理系統相對院系而言，享有更為優先的管理權”，同時通過學院制推行科層治理，更加“傾向于強化管理效能，突出院長個人領導作用”[31]。蔣夢麟主政時期的北大校院權力關系表現出上述特征，與其本人留學美國的教育背景密切相關，受到美國大學制度和美國大學分權治理理念的影響，這一時期北大學術組織的相對自由松散性和科層制組織的等級性在博弈中實現著動態平衡。[32]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北京大學南遷，與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先后組成長沙臨時大學和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至1946年10月才重回北平恢復獨立辦學。從1947年推行的《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來看，相較于1932年的北京大學，學院的權力有所增強，院長綜理院務但不必商請校長，院務會議由“審議本院的一切教務”到“審議本院一切進行事宜”。但一以貫之的是學校權力與學院權力、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在此消彼長的博弈中的動態平衡，各學系主任、教授、副教授等人的聘任依舊需要商請校長；行政會議則增加了審議校長提交關于教職員的聘任與待遇事項[33]，有利于監督校長的職權。同時，自國民黨開始實施黨化教育，“在‘以黨治國’的政治框架下，大學的辦學自主權面臨著諸多剛性的約束條件，教授學術權力和院系自治權呈現出明顯的收縮趨勢”[34]，校院兩級的權力面臨相同的政治桎梏。

縱觀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獨立辦學時的校院權力關系，體現了濃厚的權力制衡和保障教授學術自主權的思想。在具體職能上，蔡元培長校時期奠定的評議會、總務處、行政會議和教務會議分別司立法、事務、行政、學術的分權格局基本在北京大學后續的獨立辦學時間內得到了延續。在組織權力分配上，北大經歷了效法德國現代大學模式再到學習美國現代大學模式的轉變，教授群體的權力雖然從“治校”削減到“治學”層面，但其學術自治的內核一直受到珍視。同時，從整體上來看，國立北京大學的校院權力關系逐步由一種相對自由松散的“共治”模式走向強調等級、管理效能和集權的“科層”模式，院系自治權呈現出收縮趨勢，但學校權力與學院權力的耦合與動態平衡使得其能夠適配大學、社會的發展。

三、信念維度：統一與分野情境下的校院協同與調整

“學科和院校，作為組織的主要形式，是信念最大的源泉\"[35]，大學信念常常寓于教育宗旨、大學使命、校訓、院校故事、特定建筑物等價值觀和物質實體之中，并逐步上升凝聚為一種組織文化。校院兩級之間的信念關系是一種協同關系，學校與其二級組織機構在信念維度上的一致與分野往往會帶來兩種結果，前者會促使校院關系走向共生性協同，即學校的發展會促使學院的發展，反之亦然；后者會導致校院關系落人制約性協同的困境，校院兩級在目標和價值上的分歧使得二者在發展過程中相互制約。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校院兩級在整體的辦學、治學與學校領導理念上多是協同一致，而在府學關系和關于學校權力分配上有所分野，由此影響著不同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內部治理行為。

（一）堅守教育主權和大學使命，挽救辦學危機

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面臨多次辦學危機。1912年7月，剛剛改制成為國立大學的北京大學便面臨停辦問題，面對北洋政府教育部議定出的九條結束北京大學辦學的辦法，北京大學校長嚴復寫出《論北京大學校不可停辦說帖》和《分科大學改良辦法說帖》，陳述不能停辦北京大學的理由和改良北京大學的辦法，同時北京大學各科也寫成《不應縮短畢業期限改辦選科說帖》，在大學校長和各科師生的共同努力之下，北洋政府教育部議定的北京大學結束辦法方才沒有貫徹施行。[36]1913年10月，北洋政府教育部為了規劃大學，指令將北京大學和北洋大學合并為一校，時任校長何時向政府當局呈請維持北京大學辦學[37]，北大教員也極力反對合并，同時，北京大學分科同學會等學生群體紛紛上書大總統請求維持北大辦學[38]，12月，大總統終于下令教育總長取消合并令，國立北京大學得以繼續獨立辦學。39]無獨有偶，北伐戰爭勝利后，北京大學改名中華大學以及改組北京大學等事件，均引起北大師生強烈反對，在國民政府決定停止推行大學區制后，原有北大師生立即呼喚恢復北大校名，令北大獨立，“主張復校，尤為堅決”[40]。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的校院兩級在維護大學獨立辦學地位的信念上高度一致，這得益于學校管理者、學院師生在教育作用、大學使命、教育主權、學科發展等觀念上達成的一致，重視大學培養專門人才、保存知識、傳遞文明、振興國家的使命與價值，強調不應以功利主義來看待學科設置和發展，同時為了防止價值觀侵略，應牢牢抓住教育實權，興辦中國大學。在這些觀念影響下，國立北京大學校院兩級通過協同努力，為大學及其二級組織機構謀得了一個相對穩定的辦學環境，保證了大學及其教學與學術的發展。

（二）強調學術中立與分權制衡，調整校院權力

1925年8月，章士釗解散女帥大引起北京教育界熱烈討論，北大部分教授認為章士釗禁止愛國運動、壓迫新思想、摧殘女師大，在18號召開的評議會上以七票對六票的微弱優勢決議與北洋政府教育部脫離關系，以反對其擔任教育總長。這一舉動引起部分學系教授的反對，胡適等教授認為脫離教部關系不在北大評議會法定權限以內，事先也沒有征得全體教職員同意，評議會沒有權力通過如此重大決議，且個人的政治觀念不應該上升為學校的意志，妨礙全體師生的教學活動，另外，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的地方，教育不應該卷入政治漩渦之中。［41][42]28號，“脫離教部關系”事件最終經由北大評議會復議通過，以此事為導火線，引發了北大內部關于評議會職權的激烈討論，有人強調凡是關于政治和其他對外的重大問題，評議會的決議必須經過全體教授會或評議會教授會聯席會議的復議；也有人認為評議會為國立北京大學最高權力機關，對于它的決議其他機關沒有推翻之權。撇去“脫離教部關系”事件的動因和背后的人情關系、團體利益關系不談，該事件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折射出國立北京大學堅守“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學術中立”原則的一面，不同派別、政見的教師同時匯聚于北大，就院校治理充分發表自己的建議、意見，其思想不受派系、政黨約束，亦不將學術與政治混為一談，將教育卷入政治斗爭，不應“存在著由強大的利益集團的頑固和自覺的黨派偏見所夾帶的虛假價值中立”[43]，而應以學術為己任、以學術為志業。以此事為例也可見，校院兩級在府學關系和校院權力關系上的價值理念的分野使得大學內部爆發矛盾，容易打破學校權力與學院權力的動態平衡。受“脫離教部關系”事件影響，蔣夢麟執掌國立北京大學后，進一步明確提出“校長治校，教授治學”方針，調整校院權力關系，試圖縮小教授的權力范圍，防止類似事件的再次發生。44]

（三）秉持教育獨立和學術自治，維護治理穩定

民國時期的大學身處特定時代背景，大多無法逃離專制政府的干預。1923年1月，蔡元培以教育總長彭允彝干涉司法獨立，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為由，向北洋政府大總統請辭北京大學校長。此事在北京大學評議會和教職員之中引起極大反響，評議會成員有意與校長一同離職，教職員面對外界傳聞的彭允彝有意從北大內部挑選一教授接任蔡元培的校長職務以達到分裂北大的目的，并發布全體啟事，決議“一致拒絕政府任命校內外之任何人以任何名義來長本校”[45]。1924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頒布《國立大學校條例》，要求所有國立大學校長歸由教育總長聘任，同時設立董事會。董事會由例任董事、部派董事、聘任董事三類成員組成，校長直接擔任例任董事，聘任董事在經由董事會內部推選后還需呈請教育總長，且第一屆董事由教育總長直接聘任，而部派董事顧名思義是指由教育總長從教育部員中指派的官員。［46此外《國立大學校條例》還規定“董事會議決事項應由校長呈請教育總長核準施行”[47]。此舉直接加大了政治勢力對大學的干預和控制，危害大學獨立和“教授治校”原則，引起北大教職員強烈反對，“夫大學為研究學術之機關，教授為研究學術之專門人材，今必以研究學術者，聽命于非研究學術者，而受其盲目的支配，于理為不可通，于情為不堪受。”[48]在以北大為代表的國立大學的反對下，北洋政府教育部設計的董事會制度最終未能實施。北大校院兩級在學校領導和組織管理上能夠信念一致深受教育獨立思想的影響，以蔡元培、胡適為代表的北大管理者和教師強調黨派勢力不得侵入學校，干預教育事務和校長聘任[49]，主張教育擺脫來自政治的、宗教的種種牽掣，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專制政府對北大內部治理的干預。當然，北大校院兩級就學校領導問題多數時候能夠形成協同一致還得益于校長本身即為學者，同時尊重教授群體的學術自主權，因此得到了來自各系教授的認可，擁有了大學治理的內部合法性和堅實的人事基礎。

四、小結

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內部治理中的校院關系在組織維度上由隱性的類校院二級組織關系轉向明確的校院科層等級關系；在權力維度上逐漸走向強調等級、效能和集權的“科層”模式，教授權力和院系自治權受到一定削弱；在信念維度上大學校院兩級主體在面對外部壓迫、辦學治學和學校領導問題時往往協同一致，而面對內部的校院權力分配時有所分歧。同時，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內部治理中的校院關系亦是其所處時代的縮影，校院組織關系和校院權力關系都深受專制政府及其主導的府學關系的影響，學校自治權和教授群體權力的削弱與政府加強對大學的管制不無關系。另一方面，通過貫徹蔡元培的“教授治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方針，國立北京大學相對保障了大學內部的民主氛圍、學院內部的自主權和教授的學術自治權，這為北京大學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奠定了一定基礎。

現代社會，大學已經走出象牙塔，其校院關系的變遷深受社會因素的影響，新中國成立后，“在計劃經濟時代政府集中統一領導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下，校院關系具有典型的行政化特征。改革開放政策實施之后，伴隨高等教育改革的深入進行，擴大學院的辦學自主權”正成為校院關系發展的新趨勢。[50]當前，完善我國大學內部治理、調整大學的校院關系應充分借鑒民國前期國立北京大學多措并舉激發基層活力，后期平衡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學校權力和學院權力的歷史經驗，兼顧管理效能、院系自主權與教師活力。具體來看，在權力維度上應推進中國特色現代大學治理結構體系建設，厘清權力清單，規約權力配置，找尋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學校權力和學院權力有機統一的平衡點，保證學術人員參與校院兩級治理的基本權利。在組織維度上，以“適度簡政放權，激發基層活力”為中心思想，在“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基礎上，構建底部沉重的治理結構[51]，探索分布式領導[52]兩院制[53]等兼具學術組織的相對自由松散性和科層制組織的等級性的二級機構組織模式，兼顧大學的組織管理效能和學術創新能力。在信念維度上，以學術信念、教學信念、院校信念、理想信念為抓手，發揮信念的整合作用和中介緩沖器作用[54]，促使校院關系走向共生性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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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廖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