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的別號綽號,眾所周知,乃習俗世情的象征。他茅一亭的醉貓桂冠,卻算得由來已久源遠流長了。
既名醉貓,勢必與酒有緣。茅一亭老家七里圩,聲名遠播的酒鄉,大小街坊槽坊多多,隨處散發著酒香。男女老少嗜酒好飲,還未成年的孩子也會趴在淌酒口啜飲,醉倒酒缸邊。十二三歲的茅一亭,是他們當中出眾拔尖的一個。那一回,他姨表姐婚后三朝回門,幾個來客纏住新娘鬧酒。小茅一亭竟然跳出來跟酒鬼們周旋,一杯杯清醇黃酒流水般進口,就這樣替姨表姐娘家人掙回了面子。卻不料酒宴散后,小茅一亭醋睡不醒,直到翌日夕陽西下,他才脫身走出那醉里乾坤,重歸這流光煙火的大千世界。
小時了了大時佳,中學畢業閑散在家的茅一亭,以幾年前那場酒宴歷險為題材,寫的小說《酒靈與酒鬼》在某文學刊物上發表后,一鳴驚人,加
以后來幾篇散文詩歌,他一躍成為七里圩的首個青年作家,旋即隨一紙調令去往A城文聯。盡管文聯是不大的清水衙門,作為一名公務員,分管組織和輔導文學創作,也少不了與人接觸交往,尤其那些文學青年,忽從他身上悟出鯉躍龍門究竟怎么回事。在一起讀文論稿,切磋寫作,寫手文友們離不開茶與酒。只是,此時的茶僅有龍井、香片、鐵觀音,可酒卻日漸紛繁,或啤酒,或白酒,或葡萄酒與老花雕,甚至聞所未聞的軒尼詩、馬參利……七里圩的黃酒反倒不見,好在茅一亭性格豁朗,索性來個順水推舟舉杯便干。有一回實在喝多了,四仰八叉躺在桌子底下,嘴里還喃喃念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p>
就這異常動靜,茅一亭才有了醉貓的名聲。先是醉茅,無非醉了的茅一亭而已,后來有人就此事寫了篇小說,別出心裁地將醉茅改作醉貓。兩個詞音同字不同,生出的感覺卻迥然不同,盡管作品并未像茅一亭當年那樣一鳴驚人,可醉貓的封號就此不脛而走,甚至成為眾多酒徒彈“冠”諧趣的流行詞語。
一
一天黃昏時分,茅一亭跟他女人又拌嘴了,起因仍是為了喝酒。他女人勸他少喝點,少聽周圍人吹捧,多關心自己的身體和人品。他嫌女人絮,便起身下樓。女人在后面叫他他不理踩,自顧騎著電動車走了。走進涼茶宜人的秋夜,才覺得肚子有些餓,停車走進一家夜排檔,叫兩個小炒,要一瓶啤酒。正當他吃喝時,走進來一個年輕人,從懷里掏出個筆記本,說自己如何喜歡他作品,想要他的親筆簽名。這樣的樂見,在A城何止一二,茅一亭看了看這年輕人,高個子,小分頭,提筆一揮而就后,又和年輕人用手機合影。兩下分手,他這才想起自己還不曾問對方名姓,年輕人倒已經走遠了,那有著一只像鷹的白色T恤瞬間融入了闌珊燈火里。
許是成就感的膨脹吧,茅一亭又叫了份揚州炒飯,酒醉飯飽,松了松褲腰皮帶扣離座出門,忽覺得頭重腳輕步履跟跑,自命干杯不醉甚至桂冠醉貓,難道他就此重新折回排檔去?誰知上車走了一段路,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于是他忙不迭停下車來,搜腸刮肚地嘔吐了。醉眼蒙朧中,身邊有道長長的影子,紅紅的,閃閃的,他揮揮手:“酒吃多了想吐就吐,又不是街頭耍猴子,這有什么可看的?走開走開呀!”那長長的影子照樣悄然元立,一動不動。茅一亭有些生氣,伸手去推它,只覺得冷冰冰硬邦邦,難道它是《西游記》里變化無常的精怪?你茅爺爺這就提刀來啦!他重新上車,信馬由韁地向精怪沖去……
砰!——一聲巨響,眼前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漫長漆黑的夜啊。也不知過了多久,茅一亭再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他女人。女人離他那么近,她臉上的淚痕都清晰可見。女人見他睜眼便喊:“來呀,你們快來呀!他醒啦醒啦!”
應聲而來的卻是A城文聯的行政科長。怎么回事,難道這是一場夢魔?茅一亭吃力地抬起身,只見自己在一個陌生的雪白房間里,忙一口氣地問:“我這是在哪里?毛毛有沒有上學?你怎么會和金科長在一起?”
“你連車帶人摔溝里了。那里正在修馬路,你沒
有看到紅燈路障嗎?”他女人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警察巡夜發現,那你現在已經去閻王殿報到了?!?/p>
“幸虧你帶了頭盔,才保住這條命,巡夜警察將你弄出溝來,叫救護車送醫院,又尋找線索通知家屬和單位?!苯鹂崎L插嘴說
“我知道你又喝酒了,我和毛毛的話你只當耳邊風,這回你總該清醒了吧!”女人很有點愛恨交加。
傷科醫生這時進來才打斷他們的話。按照傷科醫生說,這一段摔得不輕,盡管有頭盔護著,可下肢股骨裂,右腳拇趾粉碎性骨折,截趾手術后再觀察兩天出院。不幸中的大幸,回家后該感謝那兩位巡夜警察,一面錦旗是少不了的,云云
黃葉舞秋風,出院回家十天,隨著秋風舞進家里的豈止黃葉,竟然還有一紙調令。和早年茅一亭喜出望外走馬A城文聯大相徑庭,這回他的去向卻是A城殘疾人聯合會,一個讓他那樣匪夷所思深感震驚的單位。這新舊位置的落差竟然這么大!
三
看,這長桌椅子、暖瓶茶杯、文件柜和新電腦,墻邊肩并肩的四腳鋁合金手杖,亮相于黃昏的余暉里,A城殘疾人聯合會,這間看來不小的辦公室,難道就是他茅一亭今后縱橫馳騁的陣地?一排落地長窗外,滔滔滾滾的大運河穿城而過,一艘載滿貨的駁船破浪前行,那空空的甲板上,假如有人持杯挺立,披一身星光月色,那該有幾多詩情澎湃呵。
打住!怎么也不看看自己當下何等境遇,與其說調動,一個名滿A城的作家,就此被遣送遠方“孤寂沙漠”,緣由不過是缺失了右腳拇趾,一下成了殘疾公務員。那天,去殘聯的任命宣布后,趁毛毛上學女人去了菜場,茅一亭曾拄著拐杖悄悄出門去城河邊。城河邊有幾個算命和看相的。吃這種飯的江湖客,他以前從來不屑一顧,更談不上打什么交道?!笆旰訓|,十年河西?!比缃襁€不到十年時光,他茅一亭便落到如此這般田地。也罷,為了未來的命運走向,只得硬著頭皮去這回渾水了。
頭一個算命的戴副墨鏡,能看清別人,別人卻看不清他。待到茅一亭自報生辰八字過后,“墨鏡”搖頭晃腦好一會,才開口說幾句命詞:“倦鳥歸
林,得其所哉?!庇终f,“鳥會飛,現在的林子里已經有高枝在等著你了。”再要問時,卻不開口,伸著一只臟兮兮的手要錢。
又找了第二個戴墨鏡的,仍是原樣子,只是收錢的那只手稍微干凈點
那就另換個不是“墨鏡”的吧。這回茅一亭學乖了,一字不吐,只將自己臉仰起讓他看。那相面的須眉皆白,一個仙風道骨模樣的老頭,他對著茅一亭上下打量,又伸鼻子一個勁地嗅?!斑@倒像條獵犬了?!泵┮煌ば睦镎f??上嗝胬项^神色凝重,半晌才說了一個字:“酒”。什么意思?相面老頭又說:“我看你先生是個正經人,不妨開了天窗說亮話,你這人不不賭不欺人。不過,你有個老毛病不好,貪杯好飲?!币会樢娧∶┮煌げ铧c從馬扎上跳起來,嘴里卻不以為然:“喝酒怎會是不好的毛病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單是李白那首《將進酒》就夠人回蕩蕩氣的。”相面老頭笑笑:“唐詩宋詞,愛酒的歷史名人夠多了。小酌淺飲自然無妨,如果嗜酒若命,那就會傷害身體健康,還因此出事闖禍,甚至遭人利用算計!我看你先生一再找人向前速,其實是你心里正壓著塊大石頭。也難怪,人生有波瀾,世路多屈曲,尤其那種人與人的無聲交鋒……”茅一亭催問:“無聲交鋒又會怎樣呢?”相面老頭說:“只要你自己立得正看得遠,害人之心不可有,這防人之心卻千萬不可無。古往今來,大家其實不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這番話難道真出自一個江湖客之口?茅一亭定定地盯著相面老頭。那相面老頭并無絲毫異樣,反倒呵呵大笑:“靈不靈供你斟酌。這里我還得說上幾句,你先生宅心仁厚,前途如有什么艱困為難,自會有貴人出手相援,不過我這里再送你兩個字:戒酒?!?/p>
茅一亭將加倍相金投人“麻衣神相”的朱漆小箱里,然后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回家去,此刻的太陽已升老高了。
四
他女人和毛毛都不在家,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方桌上紗罩里的飯菜散發著誘人香味。茅一亭放下拐杖,自顧盛飯兼,吃完了抹抹嘴巴,一抬頭,目光正對著墻上那副楷書楹聯——
能耐天磨真鐵漢
不為人妒是庸才
這楹聯墨酣字飽筆力遒勁,是A城一位大書法家寫給他的,就在他的作品研討會上,那展紙揮毫時的熱烈場景,茅一亭記得清晰如昨。還有,楹聯裱妥上墻時,正好他有事外出,回家來見女人將楹聯掛反了,成了“不為人妒是庸才,能耐天磨真鐵漢”。他告訴女人,楹聯應有上下款,然后便自己動手改過來。
也不知怎的,此時此刻茅一亭心里忽跳出一句話來:“那種人與人的無聲交鋒。”它竟然那般巧合地印證了這副楹聯,自調來A城文聯他遭遇的“交鋒”難道還少嗎?“醉貓”加冕不過是其中一幕而已。也罷,“醉貓”就“醉貓”。曾記否?有過這樣一則新聞,美國紐約市的一只貓,從三十二層的高樓跌落,居然大難未死,牙齒碎裂臉部塌陷,由獸醫治療兩天后便回家了。小小貓兒真的有九條命?其實是貓兒掉落時身體旋轉,在半空中翻了個身,最后便四爪落地。那我茅一亭在“落差”中能不能也學貓兒同樣來個轉身?戒酒,還是戒酒!相面老頭的臨別贈言,簡直就是一束光。眼前亮了,他起身攝一張方凳,吃力地站上去,扶墻摸壁又將楹聯顛倒過來。
門響了,他女人一頭汗地回家,見此情景心里惱火:“到處找你不見人,你死到哪里去了?我的腿都快跑斷,你倒篤定心思吃飽了,在家玩楹聯!”
“不為人妒是庸才,能耐天磨真鐵漢。你看我這么做如何?”茅一亭若無其事地說
“以前怪我掛錯了,現在你自己還不是仍走我的老路,說到底這是你們寫書人的老毛病不改,抄襲!抄襲!”女人一時氣得未消。
哈哈哈,茅一亭開懷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差點摔下方凳來。
五
茅一亭終于上班來了。
新電動車像匹駿馬,可他已不再信馬由韁,盡管缺失了右腳拇趾,又是殘聯的駐會干部,卻并不認為自己是個殘疾人,更不是什么“醉貓”,今天是他的脫帽重生之日。沿著大運河,電動車平安抵達那棟大樓,下車遇見同是殘聯的駐會干部小茹,
一個文靜美麗的女孩,不久前才考上公務員,分管文檔和打字。小茹揮手打招呼:“茅老師,你真早!”
“今天開會,我可不能遲到?!泵┮煌ふf。
“有人比我們來得更早,”小茹抬頭看那一排落地長窗,“我猜得沒錯,準定是他?!?/p>
小茹說的他,是殘聯主席沈洋。這個年紀和茅一亭相仿的中年男子,予人的印象十分深刻:身材高大,皮膚黑,一條石胳膊肌腱鼓凸,道道地地的殘疾人。茅一亭并不詫異,之前他查找過一些資料,曉得此人經歷非凡:機械工人,小時候不幸失去左臂,仍一直熱愛著游泳,連名字里都是水。依仗工作之余的刻苦鍛煉,奪得了全國殘奧會自由泳冠軍,并同一位采訪過程中傾心于他的女記者喜結良緣,建立起美滿幸福的家庭,哦,好一部可以載入史冊的勵志傳奇。
開會了。與會人并不多,其間有個盲人按摩師,還有列席的會議記錄員小茹和負責保安的老邱。沈洋首先將茅一亭介紹給大家,說他是A城的著名作家,一支筆橫掃千軍,如今調來將是對殘聯的很大支持??磥?,作為殘聯當家人的沈洋對他茅一亭同樣有所了解,只是往后合作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片掌聲里,沈洋開門見山宣布了會議議題:兩名殘聯會員卷入一樁販賣假酒案,如今警察已經找上門來了。販賣假酒?原來,從淌酒口流出的原漿,經過必需的勾兌,然后灌裝封口上市??梢恍┎环ǚ肿訁s在成品酒里摻進白水,冒充品牌名酒,通過各種渠道和人脈銷售,以此來牟取暴利。這一切,來自七里圩酒鄉的茅一亭并不懵懂,于是當沈洋提及殘聯派人參加調查組時,他不等沈洋開口便自告奮勇報名,沈洋也就當場拍板,決定了他和小茹兩個人。
那個盲人忽站了起來:“我也想去,你們會要我嗎?”
“理事丁皓。”小茹悄悄告訴茅一亭。
“殘疾人不甘心向命運低頭,丁皓的心思我懂,”沈洋婉轉地說,“只是這回的調查不同尋常,我請丁皓耐心等待以后的機會吧。散會。”
時近中午,人手一份快餐,沈洋自掏腰包由大樓底層超市買了一瓶酒,歡迎新來乍到的茅一亭。打開封口,斟滿一只杯子,沈洋雙手捧給了茅一亭:“朋友來了有好酒,為歡迎茅一亭同志加盟
殘聯。干杯!”可茅一亭卻將酒推了回去:“不,我已經戒酒了。”沈洋說:“這可是特地為你開的香檳呀!”茅一亭笑笑;“香檳不也是酒嗎?”說著抓過桌上的茶壺,斟滿另一只空杯,高高地舉起:“以茶代酒,我謝謝沈主席剛才的歡迎辭!”一飲而盡,還習慣地向大家亮了亮杯底。
六
在刑偵支隊首次調查會上,茅一亭深感沈洋的話并非虛妄,一啞巴,一瘸腿,兩名殘聯會員,兩條小魚兒怎會掀起那么大浪?成百上千的品名酒,日日夜夜地摻假灌裝,頻繁穿梭的往來運送,如果沒有他人的接應和操控,那是絕不可能進行的。現如今,這揪出幕后黑手揭開事件真相的重擔,理所當然地落到了警方身上。以劉雨生為首的五名刑警,加上茅一亭和小茹的調查組,議論結果暫不打草驚蛇,兩名嫌犯當下不拘,嚴密監視繼續偵查,待到時機成熟收網也不為遲。
這天,細雨淅瀝,茅一亭和小茹跟隨刑警們出發了,目標是A城的一座祠堂。那里偏僻冷清少有人煙,不過卻成了炮制假酒的最佳場所。離祠堂老遠小車就停下,他們各自分頭行動,作為唯一不會引人起疑的茅一亭,挎著包看來像遭雨淋,一步步地走向祠堂,叩響了那扇緊閉的破門。他心跳得厲害,覺得自己正在走進《聊齋志異》,里面將會有怎樣的場面在等著他呢?
哎!門開,一個中年男人拄拐棍出現在門口,見不是熟人想關門卻已來不及。茅一亭雙手扒著門板:“雨太大了,沒帶雨傘,讓我進去躲一會兒吧。”
“走開走開,這里不是你躲雨的地方!”腿男人狠巴巴地說。
茅一亭使勁將身子擠進門去,不理睬腿男人的大喊大叫,自顧往里面走去。祠堂破落,陰森森的,穿過落雨天并便是正堂屋,不見杏黃幔子神主牌位,滿地花花綠綠的瓶子,圓的方的,空的滿的,還有便是勺子和漏斗,長柄的短柄的,封口器皿與盛水盆桶……就在這時,卻有一尊“鐵搭”驀地兀立在茅一亭面前,手持半截粗竹杠,嘴里“啊吧啊吧”——看來這就是那個啞巴了。茅一亭連忙躲閃,可肩上到底還是挨了一杠子。盡管這樣,他仍然記住“不打草驚蛇”,忽見墻角落里有一把
黑布舊傘,幾乎是靈光乍現,他馬上掏出幾張鈔票來,就那樣攤在案板上,一邊賠著笑說:“我走我走,這把舊傘就算是賣給我,這點數目夠不夠?”
那子用目光數了數錢,向啞巴遞了個眼色,于是茅一亭不失時機地將舊傘拿到手,打開,自言自語:“有了它,我這就好走路了?!?/p>
沒有回應。不過子卻奪過啞巴手里的半截竹杠,扔了。茅一亭這才打著舊傘離開正堂屋,走進落雨天井,那般泰然自若地走出了祠堂。
岐!身背后祠堂門重新關上。茅一亭不禁伸手抹了一把額頭,濕漉漉的,是汗還是雨,分不清。
首次偵收獲甚多,不僅茅一亭親眼目睹炮制假酒的現場,小茹和刑警他們同時也發現了祠堂外面的雨路車轍,深深的,長長的,一直延伸到遠方。如此荒野僻地哪來的載重車輛,除了接應和操控的還會有誰呢?
接下來偵查將是日夜二十四小時監控,調查組的刑警全體出動,這場“守株待兔”小茹和茅一亭派不上用場。其實,此時的茅一亭已經不能干事了。落雨天探險祠堂,啞巴力氣好大,那一竹杠著實不輕,當時他并未在意,待回到家馬上發作,杠痕紅腫凸起,像條火赤練(蛇),鉆心般疼痛,半個身子都麻木了。他女人急得直哭。
消息傳來,沈洋責備自己不該同意茅一亭去祠堂。小茹問下一步怎么辦,茅老師要不要送醫院?沈洋來回不停地走著,一邊緩緩地說:“丁皓不就是現成的A城最佳骨傷科醫師嗎?我們這就去請他出馬上陣!”
盲人按摩師丁皓一口應允。當下,沈洋和小茹合力扶茅一亭下樓,他女人一定要跟著同去,一輛出租車擠得滿滿的。
丁皓的診所開在城中心,一幢漂亮的二層樓房,樓下按摩室,上面是住家,后院里種著許多鳶尾和海棠,正當開花時節,一片紫藍猩紅。那丁皓自小因疾患失明,不久便振作起來,跟老中醫學習按摩技法,無數次地在自己身上拿捏按摩穴位,終于成為一名持醫師執照上崗的盲人按摩師。
他們到來時,丁皓剛剛洗好一堆衣物,聽門鈴聲響,他離開洗衣機去開門。一時間按摩室熱鬧非常,丁皓說妻子帶孩子回娘家有事,黃昏時分才能到家,好在他對洗衣機操作已經熟練了。這么一說,茅一亭女人起身便想去替丁皓將洗好的衣
服晾曬,出乎意料地被沈洋伸手擋住:“你和小茹配合丁醫師的治療,這些事情就由我來吧!不瞞你們,像這些家務事我沈洋做得多了,要不然,我那漂亮老婆哪來那么多時間采訪呀寫作呀……”
小茹和茅一亭女人都被他引笑了。于是,沈洋揮動那條粗壯右膀臂,將大小衣裳,長短毛巾,各種織品,一件件,一條條,擺到殘肢肩頭上。一會兒洗衣機空了,他扛著一大堆濕潮衣物,大步走進院子里,走進鳶尾和海棠花徑,走進深秋的陽光里,抹干凈晾衣竿,將那些濕潮衣物一一晾起,又抓一大把竹夾子,一條條,一件件,全部夾好,這才吁口氣回身進屋來。
大門口掛起“停診”牌子,負傷的茅一亭已坐在按摩椅上,兩肩墊布。丁皓先用手指測試傷處,一邊向來客講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是中國人的一句俗話。一般情況下,靠自身的彈性筋是能夠對沖外力的,不過假如過度收縮牽拉,那會引起局部筋傷,出血水腫,同時還會出現局部攣縮起皺……現在,我手指就觸到了一個小小筋結,好在并不曾傷及骨頭……”
“能治好嗎,丁醫師?”茅一亭女人問。
“有些受傷患者靜養兩三個月,仍不能回到原來的狀態,總覺得差那么一點,這一點其實就是筋結在作怪?!倍○┱f。
“為這,我們才登門請你這位骨傷科醫師出手相助,”進門的沈洋插嘴說,“治好筋結,施展你最擅長的按摩技法,什么復位牽引呀,什么點穴按摩呀,如此種種,不一而足?!?/p>
理筋治療就此開始,大家目光集聚在丁皓那兩只溫軟大手上,按,捏,揉,推,時而如云卷舒,時而似風入松,輕重疾徐,靈活巧動。這情景讓小茹不禁聯想起一對小小舞者揮動素袖的起舞蹁躚……
眼看中午了,丁皓留他們吃午飯。冰箱里有現成的飯菜,又叫了幾份快餐。這回是茅一亭女人和小茹洗手下廚,不消片刻就有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盛宴。那首次按摩后的茅一亭,身上覺得松動了許多,可饞蟲倒又爬上喉嚨,在按摩椅上呻喚:“可憐可憐我吧,給我來點吃喝。”
丁皓隨手拿給他一滿杯。茅一亭搖搖頭:“你不知道我戒酒了?”丁皓笑道:“我知道,你已經不是醉貓,可你的鼻子仍是貓(茅)鼻子,該聞得出它的氣味來吧?!?/p>
杯子里果然不是酒,香氣四溢,是拿鐵咖啡
就在此時,座機電話響了。小茹順手拿起話筒,卻又馬上交給沈洋:“找你,刑偵大隊打來的?!鄙蜓蠼舆^話筒,聽著聽著,笑了,回過頭來向大家報告:“兔子終于落網了!”
“兔子”?什么“兔子”不“兔子”?
七
比誰都想見那“落網的兔子”,茅一亭經過幾回理筋治療后,肩膀上的紅腫消退,半個身子活動自如,便在家幾次三番和沈洋通話,說他是調查組成員,應當有這個權利。
沈洋答應了,并親自陪他一起去刑偵支隊。調查組的劉雨生向兩人介紹了“守株待兔”的全過程。日曬雨淋,蟲叮咬,這些辛苦總算沒有白吃,終于截獲了一輛載重貨車,還有那只“兔子”——貨車司機。這天首場審訊,茅一亭作審訊筆錄。那貨車司機被押進門來,鎖定在審訊椅上。室內光線幽暗,只看出是個年輕男子,茅一亭想再看時,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年輕人忽然喊叫:“茅老師,你怎么會在這里?”
茅一亭這時比那人更吃驚,他伸長脖子細看,見那人開外衣露著的白色T恤,尤其胸前那只盤旋飛鷹。當初夜排檔的吃喝情景,一點點在記憶里復活了。是的,這就是那個喜歡他作品,掏本子要他簽名并合影的年輕人,不過那場“樂見”卻成為了禍見,他茅一亭幾乎就此一不振。偏偏,今天又在這里“狹路相逢”,會不會是命運在捉弄自己?
主持審訊的劉雨生馬上寫四個字讓茅一亭看:“當心圈套”。好個及時雨!茅一亭的證仲沒有了,他回應對方:“我在哪里不用你操心!盡管你和我曾有過一面之交,你說你是個文學青年,要我的簽名,要和我合影,可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姓,只有你的白色T恤上的那只盤旋飛鷹還有些印象……”
“不是飛鷹,那是一只禿鷲,吃動物尸體的禿鷲?!眲⒂晟遄煺f
“飛鷹也罷,禿鷲也罷?!泵┮煌だ^續說下去,“我可沒有想到你是個不走正路走邪道的人,趁著月黑風高干這種不法勾當!”
“你為什么開車來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你
和祠堂里的人有什么牽連,還用暗號叫門。你車上那么多瓶裝凈水,那么多品牌名酒的空瓶和標貼,這又是從哪里弄來的?”劉雨生義正詞嚴,“這一切的一切,你必須講清楚,現在你先說說你的姓名,戶籍……”
“我叫馬小寶,替運輸公司開車,”那年輕人慢條斯理地說,“我自小喜歡看書,你們不信的話,駕駛室里現在還有養老師的書和幾本偵探小說哩。至于你們剛才問的那些話,我馬小寶聽不明白,反正我只管開車送貨,別的事情一概不知?!闭f完不再開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下午接著審訊,對象是祠堂里的瘦腿男人和啞巴。這兩人各有所長,啞巴的竹杠狠,那瘦腿男人的鼻子尖。令出刑拘時,祠堂已清理一空,他倆進入審訊室后,東張西望裝聾作啞,叫人啼笑皆非??擅┮煌さ瓜窈鰜砹藙撟黛`感,他抽身回家取了兩樣東西,將劉雨生叫出門來,悄悄說幾句話,然后不顧外面晴空萬里,卻打起那把黑布舊傘走進審訊室。
在一片驚詫的目光里,茅一亭不慌不忙在瘦腿男人和啞巴面前走了個來回,與此同時又高舉起另一只手中的新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睜大眼睛,你倆看看我是誰,這把傘是從哪里借來的!還有,這新手機功能齊全,趁你倆不防備它將祠堂里的情景都拍在里面了,將來在法庭上它們就是鐵證如山如山鐵證!你們倆聽懂了沒有?”
這一招果然真靈,那瘦腿男人和啞巴被鎮住了,神色慌張。茅一亭旋即收起黑布舊傘,將傘尖直指瘦腿男人,“那些見不得人的瓶瓶罐罐都在哪里,還不趕快交代?!?/p>
瘦腿男人終于抖抖索索地說了,那些東西并未消失,全在祠堂后面的地窖里藏著,等姓馬的回來發落。
可劉雨生并不曾就此止步,跟蹤追問這把黑布舊傘的來龍去脈。就這樣,瘦腿男人便又說出個不大不小的秘密來:不是馬小寶的東西,落雨天沒帶雨具,是馬小寶從他一個老板朋友那里“順”來的……
這場審訊結束,室內騰起一陣歡呼。這簡直是一出好戲,那戲名叫“兵不厭詐”,他茅一亭非但是個作家,還是一名出色的演員呢。沈洋卻無點
贊,只是將茅一亭拽到邊上,淡淡地說了一句:“看來,這新任務還非你不可?!薄笆裁葱氯蝿??”茅一亭問。“鎖,打開馬小寶心里那把鎖。”沈洋說。
開鎖,暗示人物的轉變,在《酒靈與酒鬼》等小說里茅一亭寫過,其實算不了什么新鮮事。只不過,如今沈洋要他開的這把鎖是馬小寶,從文學青年到參與假酒案件,從飛鷹到吃動物尸體的禿鷲,從初次“樂見”到命中禍星,這年輕人算得上是個非同小可的角色。文學寫作需要靈感和生活基礎,那這新任務的靈感和生活基礎又在何方?他不禁又想起城河邊上的相面老頭,便騎著電動車疾馳趕去,卻不料那里已空空蕩蕩,幾個算命的相面的全讓城管執法取締了。清風輕拂著楊柳,幾個老人正教孩子們打拳,那份悠閑自在與茅一亭此刻的心境恰好形成鮮明對照
剛剛回到家,丁皓的電話就打來了,說明天是自己四十歲生日,有個小小的聚會,歡迎茅一亭全家參加。茅一亭回話說他女人和孩子去了娘家。電話那端丁皓呵呵大笑,接著又說:“那你自己一定要來。我這里有些愛文學的朋友都想一睹你這位大作家的風采。”
也許,“朋友”一詞驀地撥動心里那根弦,茅一亭幾乎下意識地想起了那把黑布舊傘和馬小寶,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機和沈洋通話,說自己好想帶馬小寶去丁皓家參加明天的聚會,至于什么理由一時卻說不清。
可沈洋還是心知肚明,猜出茅一亭醉翁之意并不在酒,那馬小寶與牽拉按摩骨傷治療毫不相干。一匹馬關著不派用場,倒不如來個“騎馬找馬”,說不定會有轉機呢。于是,他在電話里將這層意思挑明,那茅一亭也就懂得自己的說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其實豈止同意,沈洋還打電話要劉雨生派小茹和一刑警同去,以防萬一。
翌日,丁皓家院子里高朋滿座,男女來賓都是他的親朋好友。他妻子守著爐灶忙得喘不過氣,端茶送水則由孩子來擔當。茅一亭一行來到時,聚會正當熱鬧,噼啪掌聲響起,歡迎A城作家茅一亭的光臨。小茹和刑警在角落里落座,寸步不離馬小寶。馬小寶置身這般熱烈的氛圍里,盡管不戴刑具,仍有著一種落寞和隔閣。這時,好像已經有所預知的丁皓,摸索著走了過來,問誰是馬小寶。馬小寶回應:“我,我是馬小寶。”丁皓將一杯
熱茶放到馬小寶手里:“既然來了,你想吃什么那就吃?!瘪R小寶心里一動:“想必你就是那個盲人按摩師吧?”丁皓笑笑:“哦,我自小就這個樣子,倒是你年紀輕輕就殘疾,真可惜!”馬小寶馬上反駁:“我可不是殘疾人!”那丁皓不再搭話,自顧走去聽茅一亭發言了。
茅一亭正在講文學寫作,引司馬遷《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的戰國故事為例:孫臏與龐涓,同是鬼谷子門下一對師兄弟,兩人同學兵法,后來龐涓當了魏惠王的將軍,距孫臏去魏,處以去膝蓋骨的臏刑。幸好,孫臏遇到了齊國使臣田忌,田忌看出孫臏是一奇才,便孫臏引見齊威王,被封為軍師……
砰砰砰!——一陣急驟敲門聲,盡管大門上掛著“停診”的牌子,大家聽故事興致正濃,可丁皓還是叫人前去開門。果然不出所料,門外幾個人歪歪斜斜地抬進一張躺椅來,躺椅上俯臥著一個半老頭兒。不等丁皓開口,同來的人就一口氣說了,居大山,算命的說他命里缺土,魏村人氏,一日在田里干活時腰椎疼痛,回家接連躺了四五天,半點動彈不得,好容易翻個身針刺刀扎似的,連吃飯都由家人用湯匙喂。日常撒尿最麻煩,寧可嘴里冒煙也不敢多喝水。幾天里人瘦了一圈,自以為死期已到。
“那你怎會找到我這里來的?我丁皓的名字不廣播不上報呀?!倍○﹩枴?/p>
“丁醫生你不記得我了?”來人說,“一年前我來過你這里,也是腰痛,今天是我引薦他來的,臨時借了張躺椅,一路走一路哼,問怎么還不到診所?!?/p>
丁皓只得缺席了生日宴,他穿上白大褂,走進按摩室,憑著多年來的經驗,當即確診那是突發性椎間盤突出,接著將自己嫻熟的療法施展起來,牽引,正骨,復位,再做推拿按摩。來人目光一起聚集在丁皓那兩只神奇的手,在一片沉默不安的靜寂中,墻上電鐘咯咯咯地走動,還有后院傳來的說笑聲。驀地里,“哎喲,哎喲”,幾聲呻吟過后,那居大山竟然自己爬了起來,無人攙扶就兩腳落地,嘴里不斷大聲叫著:“轉動了,能轉動了,我居大山能轉動了!”
一邊當真不用人攙扶抬腳走了好幾步,居大山一把抓住丁皓的手,拼命地搖撼著:“謝謝你,丁醫生你真是個活神仙,一個活神仙?!?/p>
來人們幾乎看呆了,隨即鼓起掌來,啪啪啪!后院里的人們被驚動了,紛紛前來看出了什么事。明明躺著進門的,現在卻站著走路,此情此景,大家也就跟著鼓掌。如此這般的熱烈場合,自然有茅一亭,還有馬小寶和小茹他們,盡管跟在人家后面,也同樣被感染,就像冰雪遇上陽光照耀……
那居大山淚流滿面,抓著丁皓的手:“丁醫生,你是我居大山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啊!”
“不能這么說,”丁皓認真地說,“醫者仁心,我的天職。從今往后,倒是我丁皓在期待中又多了個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
是啊,人生總會有所期待,有時不過是一次行動,一句話語,甚至一個眼神,就像丁皓找到了筋結那樣。此刻的馬小寶,便是這樣的心境,可如今那幫助自己擺脫困厄的真朋友卻又在哪里?
居大山一行走了,后院里重新熱鬧,觥籌交錯之際,有人好想聽孫龐斗智的結局,要茅一亭接著講下去。后面的故事格外精彩:孫臏出謀劃策,由田忌率軍解趙國之圍,將一切弊端留給魏國,十三年后,又以逐步減少作戰行軍灶之數,誘使龐涓步步深入,在馬陵道上伏擊魏軍,砍大樹留白面書,“龐涓當死于此樹之下”,那龐涓果然中計焚樹,引來萬弩齊發,龐涓拔劍自刎。一陣掌聲響起,那茅一亭仍不動聲色:“龐涓死到臨頭還說了這句話‘遂成豎子之名’,表白自己是孫臏一舉成名的墊腳石。對這個人物你們是怎么看的?”
并無人回應。于是茅一亭又侃侃而言:“不知羞恥,這個人很不知羞恥。說到底,盡管龐涓他身為魏國大將,其實他不過就是個殘疾人,一個不可救藥的精神殘疾者!這一點,他老師鬼谷子早就看到了。可他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那般嫉妒師兄弟,那般殘酷迫害孫臏……”
“什么叫精神殘疾?”有人大聲提問。
“作為殘疾人確實不幸,值得同情和幫助,只不過,殘疾人可以自強,不向命運低頭,就像我們的殘聯主席沈洋,像盲人按摩師丁皓?!泵┮煌ぴ掍h突然一轉,“可精神殘疾者卻大不一樣,肢體并不殘,殘的是他們的精神,是他們的人品。嫉恨,財迷,好色,兇殺,其實那都是人性的陰暗和扭曲,開頭哪怕只是點霉斑,那也是令人心寒的……”
“那又該怎么辦?”這問話竟然來自馬小寶,他神色驚惶,“人只有一條命,總不能眼看著他去死吧!”
“去死很容易,難的是要你像個真朋友善心人那樣活著。現在你問該怎么辦,一句話,治病救人要緊。”茅一亭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那把黑布舊傘究竟怎樣來的,那個傘主人朋友也就是這回假酒案的大老板又是誰,你要一五一十講清楚,千萬別忘了回頭才是岸!”
“好吧,我說?!瘪R小寶低下頭去。
茅一亭終于松了口氣,就像剛寫完一篇刑偵小說,真想手里有杯好酒呀,可他到底還是伸手去拿了罐“王老吉”,打開,仰脖,一飲而盡。
八
據馬小寶交代,那把黑布舊傘主人姓曲,人稱曲哥,落腳在離A城不遠的B鎮,此人一年四季都戴帽子,不大出頭露臉,身邊耳目眾多,手里掌握好幾個假酒制點,算得上這一行的大佬。
調查組不分日夜研究討論,意見歸結到一點,去B鎮并取得當地警方支持,合力跟蹤追擊。劉雨生的出發人員名單里有茅一亭,盡管他知道作為文化人的茅一亭從未經歷過什么詭譎驚險,可此人既豁朗又善解人意,無論黑布舊傘,還是開鎖之舉,自有一種難能可貴的智慧和勇氣……
再說那茅一亭開完會回家,已經滿街燈火光影疊加,人來人往輕盈流轉,只是自己家里卻聞無一人。他女人和毛毛不知去了哪里,想必走得倉促吧。廚房里砧板上鮮肉和茄子才切一半,什么事這般驚惶不安?顧不上再想,他便又來到那副楹聯前面,掇張方凳踏上去,扶墻摸壁將它們重新張掛著。這回格局又變了,上聯是“能耐天磨真鐵漢”,下聯卻翻了個身,將無字背面朝外。剛掛好下來,樓梯響了,他女人進門,只看一眼就跌坐椅子上,忍不住叫道:“姓茅的,這種時候你竟還有心思玩變戲法?”
“不是變戲法,是我茅一亭的坦誠表白?!泵┮煌さ靡獾鼗貞目霖煟澳苣吞炷フ骅F漢,我茅一亭舞文弄墨,骨子里其實也是個鐵打的漢子!”
“這下聯無字背面朝外,那又是什么意思?”跟進門來的毛毛問。
“殘聯,殘聯!你們難道都忘了我姓茅的如今是殘聯的人?”
巧玩諧音,如此而已。他女人一時哭笑不得,
長長地吁口氣,起身去廚房:“再鐵漢也得吃飯,那今晚這頓飯,就算是我們母子倆給你餞行吧。”
“怎么你們都知道啦?”
原來,劉雨生一行去B鎮,他女人和毛毛聽到點風聲,放下手里的刀鉆外出探聽,這才知道消息是真的。其實,餞行飯也沒吃好,門響,又有客來了,是沈洋,還有殘聯的保安老邱,兩人都不曾吃晚飯。于是茅一亭女人又忙里忙外,炒兩樣熱菜,又順手拿了瓶白葡萄酒。沈洋自然知道茅一亭戒酒,便將酒瓶交與老邱,改要了兩罐果汁飲料,將斟滿的杯子舉得高高的:“祝你和老邱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又是怎么回事?經劉雨生同意,退役軍人老邱暗中同去B鎮。這是因為老邱乃B鎮人,對老家十分熟稔,正好配合調查組行動。說到這里,茅一亭不禁深看老邱一眼,四方臉,高個子,一副身強力壯的樣子。他心里自然明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所有這些,豈不都是為了我茅一亭的首次上陣嗎?
九
B鎮,這江南煙火小鎮,果然繁華熱鬧,不同尋常。
盡管并非酒鄉,卻處處溢流著黃酒醇香,大街小巷商鋪排檔林立。見此情景,茅一亭馬上想起了自己的老家七里圩,甚至很想看看那槽坊里會不會有“小醉貓”的身影。
B鎮警方大力支持,與A城來人契合協作。一切行動小心謹慎,這就越發像一部刑偵懸疑劇的開場了。就這樣,一律便衣的他們一點點接近曲哥一伙的巢穴,認清出入巢穴那些人的面目。只是,作為頭頭的曲哥究竟何等樣人,還是霧里看花。不過,劉雨生已經胸有成竹,悄悄租下與巢穴隔街相望的一棟小樓,二層樓上拉滿窗簾,一架高倍望遠鏡日夜監視巢穴,凡是停靠的載貨車輛,時間、車牌和人員,一概詳細記錄,連送快遞的也不放過。至于樓下,一片小超市,由茅一亭和小茹假扮父女,不露痕跡地操作著。
還有特別的一招,姜太公釣魚——在小超市門口設一失物招領箱,箱里赫然是那把黑布舊傘,隔著玻璃看得清清楚楚的。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毫無動靜,不過箱子里多了幾張零鈔和閃亮鎳幣。直到第五天,眼看耐心即將耗盡時,忽有“魚兒”咬鉤了。一個毛胡子叫開箱,取走了那把黑布舊傘,說是他小兄弟丟失的東西。茅一亭什么也沒問,可樓上監視的分明看到毛胡子走進了巢穴。
黃昏時分,小超市即將打烊時,那毛胡子卻又來了,還引來一個陌生人。此人五十上下,手盤兩顆大核桃,油光水滑。茅一亭覺得有些面熟,許是作家筆下的“青洪幫”走出了海派長篇小說吧。再看,毛胡子那種低頭哈腰,莫不是大佬曲哥尊駕親臨了?于是,茅一亭按照事先約定,只說舊傘是小超市開張日拾到的,那天人多事雜,哪記得丟傘人是誰,好在一把舊傘不值錢,更不是什么寶物。
“不對呀,”毛胡子歪著頭,想了想說,“他姓馬的既然到了B鎮,那一車貨又會去哪里呢?再說,也該回家來看看你曲哥老大呀?!?/p>
茅一亭聽得真真的,心里一高興,便順口說:“有事你們回家去商量吧,我這里馬上要打烊了。”
“打烊歸打烊,有事歸有事,”那曲哥手里的核桃盤得飛快,“老板你辛苦點,跟我們回去一趟!”
情況突然反轉,話音剛落,那毛胡子就伸手來拽人了。劉雨生關照過,“父女倆”切切不可進入巢穴,嫌犯大本營不比祠堂,險情更加莫測。于是,茅一亭當場拒絕竭力掙扎,小茹也在一邊大聲呼救……
幾個人聞聲而來,幫同毛胡子一起拉扯著。這種事想必B鎮常有,連看熱鬧的人都不多。就在這緊要關頭,一輛送快遞的車輛飛馳而來,吱嘎!正好停在了小超市門口,剎車過急差點撞碎失物招領箱的玻璃。快遞車門開,一個高個子快遞員跳下車,頭戴好大的防護頭盔,伸展兩條胳臂,吼聲如雷:“有話好好說,平白無故不許綁架!”
毛胡子一伙根本不聽,越發兇狠猖狂。那快遞員收攏胳臂,推手,揮拳,再推手,又揮拳,接連打倒好幾個,對毛胡子出招更是奇狠,打掉他的一顆門牙。一陣混亂廝打中,隱隱傳來警笛聲。這時倒是那曲哥抽身退出人群,兩顆大核桃裝進口袋,扔掉他自己頭上的前進帽,換戴一頂別人的棒球帽。就是這一扔一換,簡直讓茅一亭看得傻呆了。不可一世的大佬曲哥,竟然是個禿子,光頭上
寸“草”不生!“一年四季都戴帽子”,瞬間他想起了馬小寶的話。
及時趕到的城鎮刑警,團團圍住毛胡子一伙,自然也有來不及溜走的曲哥,一個個被拘捕上車,押往A城。
茅一亭和小茹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只見那快遞員卻仍留在那里與人閑談。剛才多虧了他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理應邀他進小超市喝口茶道個謝。不料想快遞員走過來了,他一下掀開頭盔面罩:“兩位受驚了,都怪我有事來遲了一步?!?/p>
這回該是看得真真的,快遞員并非別人,是老邱,是沈洋特地派來的老邱呀!
老邱來遲一步,其實是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直搗巢穴。作為B鎮人氏的老邱,小時候玩遍了B鎮的街巷角落,知道巢穴有一處不為人曉的暗道,直通宅后不遠的河邊,那里長年泊著一條空船,是該大宅老主人為避刀兵匪亂留下的后路。這回特大行動中,首要的便是控制這一秘密通道,老邱無疑是必不可少的重要角色。
特大行動還帶上了馬小寶,茅一亭向劉雨生提的建議,無非是為了讓馬小寶有個立功贖罪的時機而已。馬小寶押來了,七八天光景倒像老了七八歲,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畢恭畢敬地站立,聽劉雨生“訓話”后,畏地問:“今天的事情完了,我身上還會有霉斑嗎?”
“什么霉斑不霉斑,”劉雨生感到異,“現在又不是黃梅天……”
“這是茅一亭老師講孫臏龐涓斗智時,我聽他親口說的,一個人最糟糕的是精神殘疾,哪怕一點霉斑也要格外當心?!瘪R小寶說。
想通了就好,那我們一起出發吧!
由當年老宅改建的巢穴,不過是來個改頭換面,一切都為了炮制假酒和經營活動。兩層樓房,最重要的則是一頂一底:頂樓是曲哥個人的自由世界;底層是地下室倉庫。至于一樓,專供聚會談事宴客和娛樂,由毛胡子一手掌控。這些情況和人事,馬小寶一清二楚。首先他們去地下室倉庫,這里瓶瓶罐罐,應有盡有,曲哥的布局深廣,A城B鎮以外,還跨越省市,簡直就是一張蛛網,大佬之稱算得上名副其實。
接下來才是樓上曲哥的自由世界,室內陳設精雅,色彩旖旎,尤其櫥柜甚多。劉雨生著眼于搜
集罪證,居然找到了一摞往來賬冊和記事簿本。馬小寶卻對衣櫥里那數不清的帽子大為驚嘆,單的、呢的、毛絨的、護耳的、無帽檐的、長帽檐的、紅的、藍的、黑白的、細格子的……眼睛都看花了??烧l又能想到這么多花式帽子,竟然是一個禿子為了屏蔽他人的炯炯目光!
最大的發現也許還是那根頭發吧,長而軟,金黃色,香水味,入眼便知是女人的。曲哥身邊還有個相好,臺板玻璃下就壓著曲哥和那個女人的合影,有人認出她是B鎮游樂場的陪酒女。不對呀,曲哥明明是有婦之夫,他老婆一直都住山村里,從不來B鎮和自己男人見面,據說是怕有人綁架。這一切的一切,荒誕到極點,卻又那般鑿鑿可據,難怪劉雨生說這奇聞式敘事由茅一亭寫進他的文學作品里,一定會吸引無數讀者的眼球。
最后回到樓下,全宅最寬廣的場地,也是穿梭往來煙火興隆的所在,暗柜里麻將、牌九、撲克齊全,說白了其實是毛胡子開設的賭臺。輸紅了眼抄家伙的窩里斗,這類糾紛司空見慣,他曲哥眼見鬧狠了才出面行使“家規”結局了事。而如今,大勢已去一地雞毛,卻便知道那去河邊暗道的“嘍啰”,此路已經不通,也就只能乖乖地回到灰溜溜的隊伍里。
特別行動終告大獲全勝,該關的、該封的、該登記的,劉雨生一一吩咐停當后,才押著馬小寶回小超市。夜深了,看熱鬧人群散去了,一彎新月走出云層,將清輝灑向人間。盡管燈火闌珊,小超市仍未打烊,茅一亭和小茹一直在門口守候,見一行人緩緩走過街來,“父女倆”便迎上前去。不料那馬小寶見到茅一亭,啪地跪倒在地,磕頭,再磕頭,三磕頭,淚承于睫,連聲叫著:“茅老師呀茅老師,感謝你一再救我脫險,你可是我馬小寶今生今世遇到的貴人,一個貴人??!”
貴人,一個貴人!這個詞首次聽到,在茅一亭的記憶中,是在城河邊的相面老頭那里。當時以為不過說說而已,這世上熙來攘往擦肩過客,哪來的什么貴人,說到底無非是為了撫慰人們的心靈。如今看來,那貴人其實就是善心人,扶危濟困,出手相助,自己在丁皓診所后院講說的孫臏龐涓斗智里就有。再回顧自己磕磕絆絆走過的路徑,像田忌這樣點燃你精神之火的好人,難道就沒遇到過嗎?不,頭一個便是沈洋,其次有丁皓、劉
雨生,還有老邱,他們不都是急人之所急出手相助的貴人嗎?心想著,茅一亭伸手去拽馬小寶起來,一邊忙不迭地說:“茅一亭不是什么貴人,我一直都過著文字生涯,只知道寫作也得經歷種種磨難嘗盡人間百味,才能寫出好的作品,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p>
馬小寶終于流淚了,一時間泣不成聲
“記住啦,回頭是岸!”茅一亭又說,“如果你仍愛文學,那就希望你拿起筆來,開車之余學寫作,第一篇小說題目我都給你想好了,一把黑布舊傘引起的,你看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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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大會由刑偵大隊和殘聯聯合召開,會場在剛落成的公安大禮堂
那天氣氛好熱烈呀。來賓很多,居大山扶著盲人按摩師丁皓來了,茅一亭女人和兒子毛毛、“干女兒”小茹也來了。一派吹打軍樂聲中,大家紛紛落座。會上有個陌生女人,指揮攝影師拍攝現場,忙得不亦樂乎。毛毛問她是誰,茅一亭說那是殘聯主席沈洋的妻子,一個有傳奇的女記者。說話間,那女記者向他們這邊走過來了,掏出錄音筆來:“茅大作家,怎樣打開馬小寶的心鎖,現在就請你講講吧?!笨擅┮煌s將她的采訪打了回票:“我也正想請你寫寫你和沈洋的愛情故事,時尚又浪漫,保證比我的開鎖稿讀者要多出好幾倍哩!”女記者收筆而退,走幾步又回頭:“茅一亭,今天你欠我一篇稿子。”茅一亭呵呵一笑:“別忘了今天你也欠我一個故事,一比一,扯平啦!”
開會了,劉雨生和沈洋都在主席臺上。領導講話,來賓發言,后面才宣布獲獎人名單,自然少不了茅一亭、小茹、老邱和辦案刑警們,最后則是一場歡宴。此時,沈洋舉杯來到了茅一亭面前:“這杯酒我敬你,是為了我的那口子出言不遜,她就是那樣的性格,總也改不掉。”
性格!性格決定了人的命運,命運讓人經歷坎坷,卻也有時會成就一個人呀。茅一亭頗有感慨地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是名酒茅臺。沈洋明明知道自己戒酒,不過他稍稍沉吟后仍干了那杯久違的好酒,自言自語:“今天破戒,就此一回吧,以后我茅一亭還是不當醉貓,不承認自己是殘
疾,盡管我比別人少了個右腳拇趾,陰天落雨有些感覺?!?/p>
“我知道你茅一亭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眶毗必報的人,甚至我還知道連將你一紙調令打發來到殘聯的人你都不曾追究,”沈洋將一條胳臂圍著他,“你心里只有回報貴人,回報真朋友……”
兩人好像在說著酒話,全不顧同桌人的目光。那茅一亭更是不受拘束地開沈洋的胳臂:“別說了,別說了,我現在只有一件事,你那個漂亮老婆的稿子非寫不可,你回家就告訴她!”
“提起稿子,我倒也有個設想,給你半年創作假,找個清靜房間,寫一部有滋有味的小說,學你對馬小寶,我連題目都給你想好了,“那重生的酒鄉醉貓”,你看怎么樣?”沈洋說。
“試試看吧。不過電腦我玩不好,寫好的稿子由小茹打字?!泵┮煌た偹愦饝恕?/p>
酒宴將散,兩人還在絮叨殘聯的今后:殘疾人音樂會,街上盲道的修鋪,為盲人按摩師丁皓配一條導盲犬……
秋去冬來,那茅一亭帶著半副殘聯“能耐天磨真鐵漢”,在老家七里圩靜心寫作的小說初稿終于完成,說也怪,幾乎每頁稿紙都帶點黃酒的醇香。只不過,女記者預約的《開鎖記》和茅一亭所要的傳奇愛情篇,卻沒有一字半句面世,就此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按照茅一亭女人的說法:“這就叫做好肉爛在飯鍋里,你們沒有嘗到點味道嗎?”
說得好,其實誰心里都有這份永遠抹不去的情味。
作者簡介
殷志揚,江蘇常州人。中國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會員,常州市作協原副主席。作品有“小城”三部曲:中短篇小說集《小城亂世情》、長篇小說《霜天同林鳥》和《雪落古運河》。以及散文小說集《帶花欄桿的樓房》《春鳥秋蟲集》《遠山近亭集》等。2019年獲中國作協從事文學創作70周年榮譽獎章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