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意象作為文學作品中的核心元素,承載著作者的情感、思考和審美追求,其研究對于理解文學作品的深層內涵、揭示文學創作的規律以及推動文學理論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葛亮的意象敘事手法,在意象運用上將真實歷史和虛構想象結合,在歷史的基礎上構筑豐富的文學想象,具有深厚傳統文化底蘊的同時展現出“70后”作家獨特的文化視野,為當代小說展現了更多的可能性,提供了敘事的新思路和新方向。
飲食意象在文學作品中被廣泛使用,作者可以通過飲食意象傳達與食物有關的思想情感和對社會問題的思考。葛亮的作品匯聚大量具有地方特色的飲食意象,雖然篇幅不長,但卻流露出葛亮身為南京人的飲食經驗與味覺記憶,在這些活色生香的食物背后凝聚著對南京城的熱切情感。每一道菜肴都是打開記憶大門的文化符碼,更是書寫民間故事和傳統習俗的堅實基礎
酒、遼參——民國時期軍閥權力制衡
飲食文化是市民文化的核心。飲食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再代表著人類渴望食物的基本生理需求,而是逐漸成為富有深層文化寓意的民間生活方式。在探討飲食文化時,林語堂在其散文作品中有所提及,他這樣寫道:“中國人不拿爭論去對薄公堂,卻解決在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爭?!敝腥A民族的飲食已經脫離了單純的“吃”,一頓宴席暗含的衍生意義能體現人與人的溝通、交流,特殊的飲食意象甚至能揭露出不同地位等級的斗爭與制衡。
在葛亮的小說中,種類繁多的飲食描寫既增加了歷史敘述的煙火氣息,還從側面反映出食物與人在情感、精神層面的相互契合。酒在中華文
化中一般出現在宴席上,葛亮借助“酒”意象在《北鳶》中講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鴻門宴”。小說中,盧文笙隨母親到孟昭德家參加軍閥石玉璞的壽宴。“時任直隸省長兼軍務督辦,是直魯聯軍的統領之一”的石玉璞壽宴十分奢華,安排了人數龐大的樂隊和四房姨太太們迎客。在石玉璞的壽宴尚未拉開帷幕之際,軍閥首領張宗昌特地獻上了一副寓意深遠的壽聯,這不僅是一份賀禮,更是巧妙地暗示了石玉璞與軍閥之間微妙的權力制衡關系,為后文中不速之客柳珍年的登場鋪設了伏筆,預示著即將發生的復雜局勢和人物糾葛。如今擔任要職、身居高位的柳珍年從前是石玉璞部下,當年因嚴格治理軍隊致使石玉璞顏面盡失,幾乎遭受當眾槍決的嚴懲。在孟昭德的求情下,柳珍年幸免于難,卻不得不承受一百軍棍的殘酷懲罰,這次經歷使得兩人之間結下了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而在今日這場宴席之上,柳珍年意外地不請自來,并以遲到為由,自行罰酒三杯:“這一敬,是為當年那一百軍棍,若不是嫂嫂慈濟,手下留情,儒席怕已是黃土一環?!绷淠暝谘缦咸匾庀蛎险训屡e杯敬酒,表面上是對其昔日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然而其真實意圖卻深藏不露,實則是對石玉璞昔日所打軍棍之痛的微妙回應,暗示著兩人之間未了的恩怨。
《北鳶》的石玉璞壽宴與《史記·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有異曲同工之處?!傍欓T宴”是和平表象和暗中陰謀的結合,代表了權力的斗爭和爭奪,揭示軍隊內部存在的權力制衡問題,這種權力的爭奪斗爭往往是殘酷和無情的。軍閥混戰時期,柳珍年的地方軍閥隊伍士氣大增,導致石玉璞的權力受到了挑戰,他試圖通過槍斃柳珍年來奪取權力,然而柳珍年成功逃脫,并成為地位高于石玉璞的強大勢力,柳珍年參加這場宴會正是為后文活埋石玉璞做了鋪墊。因此這里的“酒”意象是權力紛爭、勢力制衡的體現。葛亮用“酒”作為意象,委婉地將歷史的政治斗爭娓娓道來,在復雜飲食文化背后是葛亮匠心獨具的敘事策略。
除了“酒”意象外,葛亮曾在《由“飲食”而“歷史”——從談起》中提及同樣具有權力制衡寓意的“遼參”意象。柳珍年看見石玉璞壽宴飯桌上的“遼參”說:“我在山東,難得吃到這上好的‘灰刺參’,聽說大哥最近去大連跑得頗為勤快,怕是
吃得不少。不過吃多了,難免脹氣,倒不如吃不到了?!绷淠暝谘鐣峡此脐P切地告誡石玉璞“遼參”過量食用易導致腹脹,實則暗含譏諷,以食物“遼參”為喻,巧妙地諷刺了石玉璞在大連地區與日本帝國主義勢力之間的過度勾結,以及這種勾結可能帶來的不良后果?!跋g的人都聽到咔吧一聲,竟是石玉璞手中的筷子被生生捏斷了?!笔耔睔獾米龀觥澳髷嗫曜印边@樣的失態反應,可見柳珍年的話如同利刃一般捅在他的心上,其樂融融的飯局因為“遼參”而氣氛緊張起來。因此“遼參”意象具有暗示時局,揭露軍閥與帝國主義勾結的作用,映射出陰險狡詐、劍拔弩張的權力制衡的激烈角逐。
爐面、松鼠魚——中國博愛思想的體現
飲食文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被視為一個民族的精神遺產。中國的飲食文化不僅源遠流長,同時也具有獨特的魅力和內涵。從天圓地方的宇宙觀到社會歷史的發展觀,從家庭倫理道德到民間文化的充極沉淀,飲食文化都蘊含了豐富的中國哲學和文化內涵。因此,飲食意象在小說中的運用,不僅反映了人物的精神風貌和文化內涵,同時也是小說敘事層次的重要組成部分。葛亮作品中描寫的飲食意象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人物行動上的集中體現,“爐面”和“松鼠魚”兩個意象,都是將自身放置于社會的博愛眾生、無私奉獻精神的多重演繹。
葛亮在《由“飲食”而“歷史”——從談起》里談到飲食時指出:“《北鳶》里第一次出現談‘吃’的場景,是‘民國’十一年豫魯大旱,百年不遇的‘賤年’。兩地災民南下,安置于齊燕兩處會館。富庶商賈設棚賑災。”盧家作為當地知名的殷商巨賈,面對滅災人禍并沒有首先自我保全,而是用爐面來救助災民。正是因為救人于危難的大義精神,盧家睦才能結識畫師吳清舫,才有了后來在吳清舫教導下學識淵博的盧文笙。在小說中,葛亮對爐面的制作方法進行了詳盡而細致的描繪:“五花肉裁切成丁,紅燒至八分爛,以豇豆、蕓豆與生豆芽燒熟拌勻,將水面蒸熟,與爐料拌在一起,放鐵鍋里在爐上轉烤,直到肉汁滲入至面條盡數吸收?!睜t面是當地的特色食物,做法復雜,用料精
細,是只有在豐饒年代才能享用的美食。盧家睦發放爐面的原因是希望災難中背井離鄉的人們在飽腹的同時,還能緩解思鄉心切的焦慮痛苦。關于爐面,葛亮認為盧家睦對魯地鄉民的慷慨行為,實際上源于他內心深處對血緣關系的深深眷戀。而家鄉特色食物爐面,則成為他表達這份仁義情感最為直接和純粹的方式。因此,“爐面”意象正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博愛思想的體現,葛亮向讀者們傳達的是惡劣環境下人們依然不忘初心,始終保有高尚道德情操的精神內核。
《朱雀》中的“松鼠魚”意象,雖不是用于拯救他人生命的秉公無私,但卻是撫平內心傷痛的靈丹妙藥?!昂<{端起碗,云和來了一筷子給她說,那時候你最喜歡吃的就是松鼠魚。這么多年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竟然記得她生活的細節……海納快要離開的時候,幾乎被這種家庭的暖意所包圍。”趙海納的父親混跡于妓院導致家破人亡,趙海納把所有的恨都歸咎于程云和,但程云和卻依然用無私的愛來感化她。食物跨越了血緣關系讓趙海納回憶起生活中的甜,面對漫漫長路時不忘做人的本。“松鼠魚是最后上來的,酸甜的香氣在屋里彌漫,熟悉的味道在口腔蔓延,海納滿足地閉上了眼睛,淚又沿著臉頰流淌下來。”程云和無疑是《朱雀》中最具有博愛精神的人物,她用自己的母乳救活了冰天雪地撿到的程憶楚和萍水相逢的洛將軍,在糧食緊缺的情況下,仍省吃儉用為程憶楚做她最愛的九層糕;將門前的野菜、吃剩的西瓜皮曬干,加上炒米、豆腐、胡蘿卜做成“素板燒”分給鄰居們吃;甚至面對搶奪程憶楚撫養權的趙海納,程云和也用耐心和愛烹制一道松鼠魚,彌補了趙海納對父愛的渴望和對家庭的向往。
爐面和松鼠魚都是平凡的家常菜,但其中蘊含的團結友愛、同舟共濟的精神意志是不平凡的。葛亮運用這兩種飲食意象,所展示的是中華民族自始至終具備的精神追求和生活哲思
莼菜湯、魚頭——“常與變”的哲學啟示
飲食是日常生活的基礎。隨著時代更迭,中國人口發生史無前例的流動和遷移,不同地域的飲食文化在開放包容的城市里得以繼續流傳、轉化。葛亮在《歷史的味蕾》中闡述創作的緣由:
“《燕食記》是一部以食為題的小說,其意便在這穿透:以一對廚人師徒的經歷,穿透嶺南漫袤的近現代史;也以一間老字號由粵至港的發展歷程,穿透地緣、人心世相的變遷?!比祟惖幕顒訋盹嬍成系膭撔?,食材的相遇造就了人情交往的緣分,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家鄉的思念永遠凝聚在味蕾綻放的瞬間。“常與變”是哲學家老子在《道德經》中提出關于事物發展變化的重要命題。老子秉持的觀點是,宇宙間所有事物皆在持續變遷與運動之中,然而,其中亦存在某些恒定不移的法則與準則。這些恒久不變的法則被稱為“?!?;與此同時,那些持續演變、不斷更迭的事物則被稱作“變”。這種“?!迸c“變”之間的關系,體現了事物運動發展的普遍規律,“?!笔恰白儭钡幕A和前提,“變”是“?!钡陌l展和表現。飲食文化在時代發展中相聚與離散,正如“常與變”的辯證關系,是一個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相互轉化的過程。
《北鳶》中孟昭如等人因為戰亂而暫時躲避在教會醫院,結識了美國人葉師娘。葉師娘和孟昭如從烤栗子等食物中,討論了中國人的飲食文化以及對待食物的態度。葉師娘比較了中西方人的飲食習慣,評價道:“中國人對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孟昭如贊同她道:“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無論是安徽特色毛豆腐還是杭州風味的臭鱖魚,博大精深的中國飲食文化對待飲食出現“意外”的態度,也足以說明中國人包容萬象,“‘?!沙?,‘變’亦可食”隨遇而安的中庸之道?!侗兵S》尾聲處,盧文笙與毛克俞重逢,毛克俞帶盧文笙去自己開的家菜館“蘇舍”。餐館的名字往往和菜系有巧妙的聯系或淵源,但令盧文笙驚訝的是,這里的菜不是做菜也不是浙菜,而是兩種菜系渾然一體的結合。比如菜單上的“云霧藕”其實是徽菜“云霧肉”的改版,只不過“肉”被“藕”替代了;浙菜中皇家菜“乾隆魚頭”在這里不使用杭州傳統的白豆腐,而改用安徽的毛豆腐,味道有所差異,卻別有一番滋味;“西湖莼菜湯”是杭州有名的素湯,毛克俞在其中加入了蝦米和火腿,更名為“中和莼菜湯”,“中和”之意即在“常與變”中尋求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時代祈愿。味道是家鄉記憶的載體,生活在他鄉的毛克俞,憑借記憶復刻出一道道跨越時空、地域的美味,這是在變幻莫測的人生旅途中對回憶里亙古不變的家鄉味道的追
“魚頭”和“莼菜湯”經過歲月的洗禮后延伸出新的做法,優秀的中華飲食文化并沒有被跌宕起伏的歷史洪流淹沒,而是跟隨菜系的改良和文化的碰撞逐漸進發出全新的生命力。葛亮將優秀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價值融入飲食意象中。飲食是人們從物質層面上升精神維度的橋梁。以食物為意象,葛亮在小說中傳遞了中國人民特有的人生感知方式,更折射出中華文化中源遠流長的人生哲理。
葛亮是當代具有獨創性的文學作家,他的作品有著較高的研究價值,集中體現在其小說中對意象的選取和構建上。將意象融入歷史情節的創作之中,是葛亮作品在敘事領域的突破和創新。通過意象揭示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發展,葛亮將現實生活與客觀歷史充分結合,集中展現了作品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敘事手法的多樣性、復雜性。
[本文為2020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當代江南河流文學中的意象研究”(2020SJA1244)]
作者簡介:
傅燕婷,1986年生,福建三明人。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方向:城市文化。
張荃,2002年生,云南人。常州工學院漢語言文學學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