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和六娃窩在草垛頂上,望著夕陽從容緩慢地滑下西邊山梁。夕陽的余光照亮兩張尖瘦的小臉,臉上汗水滑過的印漬和星星點點的草屑,比較完好地保存了他們整個下午在花生地上瘋玩的痕跡。
六娃忽閃的大眼睛時而盯著西山上琥珀色的天空,時而瞄一眼憨憨。他那晃來晃去的眼神抑制不住興奮,青瓜蛋一般的臉也被興奮的情緒拉扯得有些走形。憨憨則老成得多,他不想多說話
晚風有些涼,干爽芳香的稻草給人溫暖而好聞的氣息,把他倆肚子里嘰里呱啦吵鬧的饑餓壓下去了一些。
八歲的六娃嘴巴像缺了一大塊的破潮瓢,吧吧吧,停不下來。他衣兜里有一盒火柴。他聲稱要用這盒火柴把他那窮得除了火鉗、別的都要向鄰居借的家點了,把老是克扣他爹工分的隊長、會計和記工員的家也點了,還揚言要把稻田上所有的稻草垛都點了。
憨憨知道,六娃自己的家以及隊長、會計和記工員的家六娃根本不敢點,但草垛說不定,草垛又
不會挑起來揍他。憨憨問六娃:“不就有一盒火柴嗎,瞧把你得像是要做山大王!你點草垛干什么?”
六娃的回答簡單得只為得自己擁有一盒火柴,他答:“烤火。”
憨憨說:“點了這些稻草,你家的耕牛只能吃鍋鏟過冬。”
六娃便不作聲了。他跟他爹相依為命,他參靠給生產隊干活掙工分,他靠給生產隊看管兩條耕牛換工分。
見六娃還是抑制不住興奮,憨憨覺得總得把他的火柴用掉一兩根他才會消停。憨憨對六娃講,咱們在草垛邊一直待到天黑,等花生地上的社員都離開了,點上一堆花生藤再回家。憨憨終于為六娃的得瑟找到了出路。六娃眼睛繼續放著光,人卻安穩了許多。
六娃整個下午都興奮于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搞到的那盒火柴。在那個年代,這盒火柴是六娃這輩子擁有的第一筆個人財產。他抑制不住驚艷和狂喜是在情在理的,換成他憨憨,也得想著法兒在
小伙伴面前炫耀,也得用這盒火柴干出點事情來,才能讓波濤洶涌的心情平靜下來。同樣八歲的憨憨希望六娃歇一會兒,讓自己專心專注地看一會兒天上的云,不然等太陽徹底滾下山背后的山谷,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一年四季,就這季節的云彩最好看。這個季節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秋天。
太陽滑下山梁之后,金色的光芒從山背后仰射過山梁來,西邊那一大塊天空上的云朵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異常頑皮有趣,一會兒變成花狗,一會兒變成黑豬,一會兒又變成巨大的飛鳥,或者變成其他好看卻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兒。
憨憨之所以被大家喊作憨憨,不是因為他念不出書,他一直是全班成績最好的學生;也不是因為他木訥,他不但不木訥,還有一張特別能說會道的嘴巴,他的能說會道表現在千萬別惹惱他,誰惹惱了他誰倒霉。他那些罵人的詞,都是從書上和他那讀過私塾的爺爺那里學來的,一套組合詞說下來,能讓挨罵的人和圍觀人群大開眼界,順帶把“夜郎自大”“狗撐摩托,不懂科學”“面帶豬相,心頭嘹亮”之類的話字了過去。人們喊他憨憨而不喊他笨笨,是因為他只要遇到好聽的、好看的,都會靜靜地立在那里聽完、看完才走,顯得有些癡。鄉土小村人不會把人稱作癡或者癡癡,而叫作憨或者憨憨。這稱呼,憨憨的爹娘也認,甚至跟村子里的人一樣也用憨憨呼喚他。憨憨確實是憨到家了的。遠的不說,就在前幾天,老師專程登門家訪,對憨憨的爹說,最近放學,別的孩子背著書包飛奔回家,只有憨憨站在校門口黃楠樹上的大喇叭底下,聽完歌曲《金梭和銀梭》或《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才一個人孤零零走出校門。幾天前,一起上山打柴的人說,別人到了砍柴的山坡立即動手砍柴,只有憨憨坐在高高的山梁上望著河谷上的田野、村落、樹木和蜿蜒曲折的道路及河流發呆,下山的時候還對大伙兒說:“要是能畫下來多好!”一起打柴的人覺得好笑,有個伙伴兒懟他一句:“畫畫,這是你我干得成的嗎?你不就是個打柴放牛的野孩子!”憨憨說:“我說的重點是畫下來,并沒說我來畫。聽話都不會!”懟得人家啞口無言,一干人等覺得憨憨說得有理,但還是認為他憨,不憨哪能想到那上面去?
只有憨憨的爺爺認為憨憨不憨,不但不憨,
“還有點藝術氣質”,他爺爺這么評價他
“藝術氣質”是個什么東西,他爺爺懶得跟這些不識字的社員解釋,社員們想探個究竟卻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下手。有人去問村小的代課教師,初中沒讀畢業的代課教師把“一書氣紙”寫在紙上琢磨半天,對前來請教他的人說:“大概是說那本書寫得太好了,大家只關心紙上寫的內容,不關心紙,紙要被你們氣死!”
六娃見憨憨半天不說話,將火柴盒摸出來在憨憨面前搖了幾下,火柴梗的頭尾頂天立地地撞擊在火柴盒上,嘩啦嘩啦直叫喚。六娃說:“憨憨,你龜兒怕又元神出竅啰!”六娃模仿憨憨爺爺的腔調。“元神出竅”這詞兒相當高級,肚子里沒幾兩墨水是說不出來的。村子里絕大多數人不會這么說,他們只說三魂七魄、魂魄丟了之類,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學憨憨爺爺的腔調。六娃除了聲調奶是有些奶,但一字一頓跟憨憨爺爺一模一樣。
憨憨一躍而起,順勢把六娃撲倒在草垛頂上,六娃反抗,打算把憨憨反過來壓到身子底下。草垛頂有限的空間無法承受兩個活物的折騰。兩個小家伙嘻嘻哈哈順著干凈的新稻草滾到草垛底的稻茬上。兩人靠著干凈的草垛坐下來。收割了水稻的稻田上站立著無數個草垛,像一個個碉堡,也像一個個窩棚,他們隱藏在草垛中間,誰也不會發現他們。稻草在秋天逐漸干燥的風中,散發著迷人的香氣。稻草的香氣包裹著兩個小家伙,同樣包裹他們的還有稻草特有的溫暖。
這里遠離村莊。村莊在一片遼闊的草垛盡頭,在更遠的地方,草垛邊上才是花生地。花生地上有一群社員在隊長的帶領下在挖花生。花生地的邊上是一片枝葉依舊青翠翠綠的苧麻田,晚風和夕陽的余暉在苧麻的葉片上時緩時徐、波涌浪翻。
兩人你戳我一下,我揪你一把,嬉笑一陣。六娃終于熬不住了,對憨憨說:“我出火柴,你負責去點。”憨憨撲哧一笑,心想你小子的耐性到底比不上我。他說:“好歹是我出的主意。我不出這主意,你有一千盒一萬盒火柴也頂不到個屁用。我們得分工明確:我負責出主意,你負責點。”六娃在憨憨屁股上擂了一拳:“你個膽小鬼!”憨憨嘻嘻一笑:“我承認你膽子大。機會全給你!”六娃沒想到憨憨這么答,找不到什么話懟回來,干脆又在憨憨的屁股上擂了一拳。六娃也是個聰明的娃,但六
娃的聰明總是比憨憨慢半拍。
兩人正打鬧,不遠處的花生地上傳來隊長吹收工哨子的聲音。那時候的花生不像后來的良種都長在花生苗的下面,拔起苗就能帶出一窩花生。那時候的花生,花生藤長到什么地方就結到什么地方,遍土亂長,社員得先把苗拔去,再用釘耙刨土,尋找星星那樣,從土坷垃中間把躲藏在泥土中的花生撿出來。每個社員一個下午只能撿到四五斤花生。隊長是村子里唯一一個體格肥胖的人,他吹完哨子,男女社員便挎著裝著花生的籃子集合,隊長點完人數,帶著大家踏上回村的田埂路。
要在昨天以前,生產隊負責稱秤收花生的會計和負責記工分的記工員,會在社員收工前來到花生地邊,他們提著木桿秤和麻袋早早等在田坎上,隊長收工的哨子一吹響,大家便排隊把從地里刨出來的花生交給他們。等稱好秤,記好工,社員便各自回家。可今天不行,會計昨天上山打柴崴了腳,無法走到花生地,只能在生產隊的保管室里等社員。會計在保管室,記工員也只能在保管室。會計和記工員都在保管室,手腕里提著花生籃子的社員一個也不敢提前回家。為了工分,他們像一群溫順的羊,跟在隊長身后,向位于村子中央的生產隊保管室走去。
這個新情況,打亂了憨憨和六娃原來的計劃
要是像往常那樣,社員上繳了花生,把空竹籃串在釘耙木柄上,扛在肩上回家。花生地邊上的田埂,是社員回家的路,從這塊田的兩條田埂走出去,很快變成通向四個方向的四條田埂,接著變成通向各自家門的幾十條田埂。社員很快變成田埂上移動的樹樁和黑點,在暮色中消失不見
照昨天以前的規律,社員走進暮色,又會在估摸隊長、會計和記工員都離開之后,不約而同轉身,摸黑回到花生地,從一堆一堆干燥的花生藤底下,把撿花生時避開隊長的視線藏在下面的花生收攏來,裝進衣兜,重新走上回家的田埂路。私藏的花生不會太多,一把或者兩把,不會超過三把,他們并不貪心,只因那個年代到年終能夠分回家的糧食實在有限,他們必須在收獲季節或多或少順一點兒回自己家,不是為了給老人和孩子解饞,完全是為了一家人充饑或者儲備充饑的口糧。
那個憑票供應的計劃經濟年代,饑餓是每一
個家庭都會遭遇的困難,只要有一絲減少饑餓的方法他們都會爭取。像這種把花生藏在花生藤底下的主意,既是個人智慧也是集體默許的智慧,社員彼此心照不宣又彼此為對方保存體面,摸黑回來在花生地里碰上,彼此從來不打招呼,各人拿走各人藏下的花生,轉身各自回家。尤其神奇的是,他們仿佛擁有什么魔法,天再黑他們都知道自己藏花生的位置,到了地里把幾把花生收進口袋就走,絕對不會拿錯。從長心知肚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早幾年隊長是認真的,也是負責的,在收工以后組織人把花生藤翻檢一遍,被他老爹提著拐棍滿村子追打一頓之后,便假裝看不見。他老爹追打他的時候罵他:誰都不容易,總得給人留條活路。社員覺得他是被他老爹教育好的孩子。
在草垛頂上看夕陽下山的時候,他倆計劃好:在生產隊長、會計和記工員擔著花生離開花生地,社員重新返回之前點燃一堆花生藤,然后迅速撤退,明天早晨再在灰燼中摸燒熟的花生填肚子。這么小的惡作劇,不至于招來咒罵,更沒有人憎恨,那些花生畢竟還在;地里的花生還有那么多,還得挖上七天八天呢,今天損失了,明天可以補上。實施這個計劃的前提,是會計和記工員都得在太陽落山的時候來收繳花生。
可今天的現實情況直接影響了他倆的計劃。望著隊長和社員遠去的身影漸漸融入暮色,憨憨對六娃說:“你估計那些社員今天還能回來拿花生嗎?”
六娃答:“他們的花生還藏在花生藤底下呢,肯定會回來。”
憨憨說:“往常在田邊收了花生,社員等隊長和會計離開就回來取自己藏的花生。今天不一樣,等他們一個一個在生產隊的保管室稱好秤,記好工分,不到半夜也快半夜了,他們還會回來嗎?”
六娃是個聰明的娃,他立即明白憨憨的意思,他用從憨憨那里學來的話懟憨憨:“憨憨哪里憨嘛,面帶豬相,心頭嘹亮!”
憨憨在六娃腰眼上戳了一拳頭:“你再撐嘴學舌,看我不再送你一對窩心腳!”
兩人又嬉鬧了一陣,天色越發暗了。“我不敢點!”六娃腦子里還在盤算火柴點花生藤的事兒,他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爹還不清不楚地被關在里面呢。我要再犯點事兒……”六娃隱約顫抖
的聲音加重了眼前的暮色。他家的情況沒有誰不知道。六娃的爹本來是生產隊的好勞力。有人說六娃的爹天生就是好勞力,有人說六娃的爹是在六娃的娘去世之后才變成好勞力的。不管怎么說,六娃的爹長得高大帥氣不說,干活還舍得花力氣。六娃的娘在生六娃的時候一口氣沒接上,就永遠地接不上來了,六娃連他的娘的樣子都沒見過。
這個好勞力最近被逮到公社坦白交代去了。四個月前薅花生草的時候,六娃的爹跟本生產隊離婚回娘家來的青年婦女一前一后鉆進花生地邊上那時候才長到半人高的苧麻林不見蹤影,三泡尿都拉完了,才見他們一前一后從苧麻地里出來。那青年婦女整個下午做什么都積極主動,說話的聲音也特別響,每個字都流淌著甜絲絲的笑意。一個月前,那婦女說害口了,是六娃爹的種。社員們都說好好好,當初你們鉆苧麻林我們都假裝沒看見,知道遲早要吃喜糖,沒承想六娃的爹準頭那么好,瞄準一次就讓人中標,好事來得那么快,都等不到過年了,喜事兒得提前辦,敲鑼打鼓,好好好。六娃的爹這時候表現出不應該有的理智,他說他與那婦女不合適。整個村子沒有誰支持他,要理智就不應該跟人家鉆苧麻林啊,鉆都鉆了,就得一輩子光明正大鉆下去。大家一致認為六娃的爹那是顧頭不顧尾,簡直就是敢作不敢當。六娃的爹其實是擔心那婦女對六娃不好,前娘晚母,做長輩的不好做,當兒女的不好當。再說家里窮得叮當響,請大家吃幾塊糖的錢還沒攢下來呢。那婦女的幾個哥哥結伙上門來對六娃的爹說,要是不娶他們的妹妹,他們就去告發他強奸了他們的妹妹。這話不知怎么被公社知道了,派了幾個人來把六娃的爹綁了去,要他坦白交代。等人捆走了,那婦女的四個哥哥卻不干了,輪番到公社要人,聲稱他們的妹妹跟六娃的爹在談婚論嫁呢,六娃的爹要是不回來,他們的妹妹也不活了,一戶兩命。公社里的人扛不住六娃爹這幾個未來的小舅子的圍剿,打算再關幾天就把六娃的爹放回來,讓他長長記性,不能仗著自己長得帥,就隨隨便便跟個婦女鉆苧麻林。
六娃的爹被上頭捆去之后,最初兩天六娃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孩子,飽一頓餓一頓。第三天,那婦女的四個哥哥跑來把六娃接了去,好飯好菜
伺候。六娃從小到大哪受過這等溫暖,天天掐自己的大腿問自己:這是不是真的?
最近幾天那婦女的幾個哥哥對六娃說:“你爹快出來了,我們以后可都是你的舅舅啦。”六娃想象不出他跟他爹重新見面是該哭還是笑,六娃覺得應該是哭笑不得:他怎么可以突然有個娘呢?他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有四個舅舅、四個舅娘和一大群表兄表姐、表弟表妹呢?還有村子里的人是怎么傳他爹跟那婦女鉆苧麻林的?他們說他爹跟那婦女用三泡尿的工夫要了十五棵苧麻的命,碾壓出來的地,可以擺兩張大飯桌。
“誰說我們還點花生藤?別老想著有了一盒火柴就非得大干一番。我們現在得換思路了!”憨憨對六娃說,他的語氣有些得意,像在機耕道上撿到一塊錢,他說,“這就叫因形就勢、順勢而為。”
憨憨的話六娃前半部分懂,后半部分聽不懂,他說:“別之乎者也,說大白話!”六娃本來想說“說人話”,又怕迎來憨憨一頓擂。夜色已把他倆的臉和身子融入其中,白天連接夜晚的時候,眼睛還沒有適應過來,六娃看不清憨憨的表情,憨憨也看不清楚六娃的表情。天已黑得不適合開玩笑。憨憨伸出拳頭不知該朝哪個方向擂,萬一擂錯地方,擊中諸如襠下之類要害,那虧就吃大了。
“跟我來。”憨憨右手舉過頭頂一揮手,像電影里指揮戰士跟他上的軍官一樣招呼六娃。
兩個人離開草垛,朝花生地走去。這晚沒有月亮,天上有一些云,遮擋了星星的光芒。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到底適應了,彼此看不清面孔,但能看見黑乎乎的影子。兩個小家伙還發現,暗夜中的稻草和田野上的稻茬并不是黑乎乎、亂糟糟的,而是散發著幽暗神秘的亮光,那含蓄的亮光是柔和而干冷的,仿佛時刻在給沒有燈火的人們以向前行走的信心和勇氣。憨憨悄悄地對六娃說:“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今天晚上社員們一時半會回不來,或者說根本不會回來,我們還燒什么花生藤?我們在社員們藏花生的每一處勻上幾個,湊攏來,怕是我們的衣服袋子都裝不下……”
六娃笑出聲來,用極輕的聲音對憨憨說:“都說你個賊娃子聰明。老子以前不大相信,現在老子算見到了,你龜兒果然聰明,便宜得了,乖也賣了,比老子聰明了好幾倍!”
憨憨正要擂他兩下,這小子一興奮就口不擇
言,什么“賊娃子”,什么“龜兒子”,什么“老子”,早就跟你打過招呼,不要用這種不干不凈的詞來對待好朋友,你什么時候見我像別人那樣罵你“有娘生沒娘教”的?不擂你不長記性。憨憨的拳頭揮到一半,突然蹲下身子,示意六娃也蹲下去。兩人的對話只有兩個人聽得見,憨憨警告六娃:“別出聲!”六娃以為花生地里有社員摸黑回來取花生了,敏捷地蹲下了身子。
柔軟無骨的夜風悄無聲息地吹過草垛,吹過花生地,也吹過兩個少年的后背,后背生出一陣陣涼意。花生地在離他們三四丈之外。花生地上傳來兩個女人壓低嗓門的說話聲。
一個說:“每一堆花生藤下面都有,仔細摸索,摸到只管往口袋里裝。”
另一個說:“不給那些社員們留點?”
“他們是你的親爹親娘還是恩人?我家那口子早算好的,他們今晚都回來不了,回不來這些花生就是屬于你我兩家的。難不成你要留一些來喂田里的老鼠?”說罷輕輕笑了一下。
另一個也笑了一下:“就當他們今天藏的花生全被田鼠偷了!”
兩個女人摸黑忙碌著,干燥的花生藤在她們翻動的過程中發出咔嚓咔嚓折斷的聲音。憨憨和六娃聽出來,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會計的老婆,另一個是記工員的老婆。會計的老婆年紀大,從前是個裝神弄鬼的神婆,她現在雖然不跳大神了,但從老神婆那里學過來的說話腔調還在那兒,不知道是改不過來還是有意不改,聲音像從深井里發出來的,帶著回聲和混響,前面幾個字說得清晰,后面幾個字越來越弱,尾音不全,整句話仿佛在空中飄蕩,時遠時近,要是冷不丁從黑暗的亂葬崗里冒出來,不把人嚇死也能嚇半死;記工員的老婆年輕得多,聲音清亮,明顯沒有見過多少世面。
要說心黑,會計的女人的心算是黑到家了。她是生產隊的飼養員,不年不節想吃豬肉了,就給圈上的某頭豬吃蠟梅花的果實,學名土巴豆,弄得那頭豬無藥可治,腹瀉而死;因為幾句口角,她用染了香貓尿的青草喂隔壁鄰居替生產隊飼養的耕牛,那頭牛腹脹而死,讓那家人五個好勞力替生產隊白白干了六年的活兒,每年年底只能從生產隊分回一點口糧續命;她跟她婆婆關系不好,婆婆口舌生瘡、腮腺發炎,她給她婆婆熬了半碗鵝肉湯
……尤其可惡的是,她幾乎整夜不睡,不管是誰到隔壁生產隊看電影還是走親戚,只要黑夜里走路,她恐怖的冷笑和磨牙的聲音,都會在某個墳冢、某棵老樹、某條路的轉彎處冷不丁地冒出來。據說她家男人的會計職務都是她威脅隊長得來的。有段時間,隊長哪怕在冰天雪地的天氣出門,路上都會遇上鬼火,一團兩團或三四團,藍幽幽的,忽閃忽閃,或遠或近;或者一路上的樹背后都是貓頭鷹和狐貍的叫聲,那叫聲跟死了親娘一樣,凄凄慘慘,幽幽怨怨,半實半虛,飄飄忽忽。她男人自從做上了生產隊會計,隊長就算黑夜出門,再也沒遇上不干不凈的東西。自從她的男人當上會計,他們家也跟生產隊長一樣不缺吃穿,她那男人慣用的手段都使在秤桿上,收進的時候秤桿往天上翹,量出的時候秤砣只差滑到地上,一進一出的數量差,就成了隊長、會計和記工員三家的幸福源泉。
聲音清亮的女人又說:“你那老公真是聰明,假裝崴一次腳,我們今晚就能白撿到十幾斤花生!明天,后天,大后天……天,要不要給隊長家也分一份兒?”
帶著回聲和混響的女人沒有接她的話,說:“我家男人說,上面的文件下來了,明年生產隊的土地就要分給各家各戶了,各家的土地種什么怎么種,各家說了算。到時候隊長算什么?既沒有權利給大家派工,又不能在分糧分錢的時候做主。這花生地上的好處呀,我們也就只能享受今年這最后一次了。”
聲音清亮的女人翻花生藤的手停了一下,說:“那就是說,以后就不需要生產隊會計和記工員啰?”
“隊長都不頂啥球用了,會計和記工員還能翻天變成一桌席的主菜?”
神婆的聲音尾音不全,聽得憨憨和六娃毛骨悚然。她們的話六娃基本上聽不懂,憨憨也只聽懂一部分,兩個女人的意思是在說,生產隊長和會計即將失勢,以后不再有人聽他們的,他們也不能再隨意拿捏別人。
她們的行為,憨憨和六娃用腳趾頭思考都懂了,她們要把花生藤底下藏的花生全部搜刮干凈,一顆也不留。不但今天晚上這么干,明天晚上也這么干,甚至后天大后天……憨憨這時候特別想用六娃衣袋里的火柴點上一把火,干透的花生葉
只要有一星火苗就能點著。只要點著,就還能在灰燼里為社員留下一些未曾搜刮干凈的花生,明天早上只要是早起下地的人,都能吃到帶殼燒熟的花生。
眼前的情況容不得他跟六娃商量,憨憨著六娃的手,輕手輕腳地繞到距離花生地最近的草垛后面,雙手合攏放到鼻子底下,輕輕地學起嬰兒的啼哭,“嗡啊,嗡啊,嗡啊!”一聲清晰兩聲渾濁,仿佛很近,又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是憨憨學得最像的口技,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說他學得像。憨憨希望用聲音嚇走這兩個女人,等這兩個女人離開他們便放火,借著火光,他們還可以一口氣跑回村子。這樣社員藏在花生藤底下的花生,還能等社員男早上工的時候享用。
“有鬼!”那是聲音清亮的女人的聲音,明顯在顫抖。花生地上摸索的聲音頓時停止。憨憨料想那個會裝神弄鬼的會計的女人會答一句什么話,或者重新做一回神婆,念起咒語。等了半天,花生地上一片寂靜,什么聲音也沒有。
就在憨憨準備用輕得似有若無的聲音再喊兩聲“嗡啊嗡啊”的時候,六娃扯開嗓門學毛驢發情的叫聲,“啊哈,啊哈,啊哈!”一連叫喚了三聲,每一聲都一樣重,都一樣清晰。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說他學毛驢叫喚學得像。憨憨料想這時候六娃的臉上一定掛著惡作劇做成功之后的得意。他心想,你小子真是頭蠢毛驢,你叫喚得那么重、那么清晰,怎么也不像半夜鬼叫呀,對面那個曾經裝神弄鬼的老女人什么場景她沒裝過,什么場面沒見過?
花生地上出現短暫的窸窸窣窣聲,接著一片寂靜。
能夠把平日里在他爹面前耀武揚威的會計和記工員的女人嚇唬得跟死掉一樣,六娃得意得忘記了自己姓啥,他還要叫喚兩聲。憨憨緊他的手,示意他安靜,他們多半已經暴露了。憨憨著六娃的手,示意他倆趕緊逃離。就在這時候,一個高大的女人的身影從背后向他們撲過來,當一聲,六娃的腦袋被釘耙頭重重敲了一記,緊接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釘耙頭敲到憨憨緊急躲閃的肩頭上。憨憨被打得不服氣,罵了一聲:“你媽,偷個花生還帶釘耙!”
六娃當場倒到花生地上,不聲不響。憨憨
著六娃的手,打算拽著他一起逃走,連拽了兩下拉不動,明顯癱軟到了稻茬上,便果斷撒開手,先逃走一個報信,別兩個都被人家一起滅了。他忍住疼痛一縱身躍了出去,狂奔起來,大呼救命,摸黑向草垛盡頭的村子跑去。
憨憨沒跑多遠,女人手上飛過來的釘耙的四個鐵齒,插進了他的大腿。
會計的女人那一釘耙頭不偏不倚,正好敲到六娃的太陽穴上。那女人用力猛,狠毒到家了,當六娃四個未來的舅舅打起手電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早就沒氣了。
在六娃的葬禮上,一個背上背了一口桃木劍的中年人敲著法器連唱了三遍《真是樂死人》。有個從外面來的人問旁邊的老太太:“這到底是葬禮還是婚禮,搞得那么喜慶?”
老太太跟村鄰一樣,認為只要是敲起法器念經的都被稱為先生,人家想念什么就念什么,想唱啥就唱啥。旁邊有人替老太太回答:“那先生不是在唱‘死人死人’嗎?村子里死了人他唱‘死人’就是對了。在我們這等鄉土小村,有詞兒就行,全村吃席,敲鑼打鼓,管他是葬禮還是婚禮!”
憨憨拄著一根槐樹棍子當拐杖,遠遠地站在六娃家大門外,望著小伙伴小小的棺材發呆。那棺材外面刷了黑漆,一頭大,一頭小,安安靜靜地架在院子中央的兩條平行放置的條凳上。兩個女人已被公社派來的人捆了去。六娃的爹被放了出來。要是沒有啥意外,這兩個女人現在住的那個房間,幾天前六娃的爹才住過。
有個干部模樣的人單獨找到憨憨,詳細了解情況后對憨憨說:“你倆哪是要點花生藤呢?哪是要燒花生吃呢?你們分明是在保護集體財產不是?六娃為保護集體財產獻出了生命,你憨憨為此也差點犧牲!我要向上匯報,把你倆搞成先進典型。咱們這兒的人默默無聞生活了幾百年,總算有自己的典型啦哈哈哈!”笑畢,用和藹親切的聲音,對憨憨一番叮囑。
“你和六娃兩個人中,就剩下你一個證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爺爺這么認為,我也這么認為。是英雄還是狗熊,你說了算,你說啥就是啥,”那人臨走的時候特別叮囑憨憨,“以后誰問你什么問題,你都按照我教你的回答!”
房前屋后許多樹葉開始發黃,眼看就要飄
落。還有的樹四季青綠,總看不見落葉的時候。黃的和綠的色彩仿佛是憨憨斑駁的心事。憨憨將槐樹拐杖咚一聲杵在大地上,接著又咚地杵了一聲,地上先后揚起兩朵細小的灰塵。
是腳上的傷口痊愈就丟掉拐杖,還是一輩子跟拐杖相依為命,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憨憨一時半會兒想不好。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李新勇,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出版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歸來仍少年》、散文集《馬蹄上的歌謠》《穿草鞋的風》、長篇小說《風樂桃花》《黑灰寨的孩子》等。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花城》《紅巖》《大家》《小說月報原創版》《飛天》《雨花》《野草》《山東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作家》《長城》等刊物發表小說,部分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