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

我已經連續一個星期在太陽落山的這個時候蹲守一個小女孩了。

夕陽下沉，彩霞漫天。世界的繽紛落到小女孩的裙上，一如我初次見她。我走過去，陪在身邊，問她一些身體基本情況。

我們的相識源于一個月前，她穿著明黃色的小雨衣和雨鞋，對我說起了話。那天我正在為“學前兒童情緒情感發展”這個院里新研究方向發愁，抓耳撓腮，盯著word文檔里71個字發呆了半個小時。我心想這不是辦法，還是先去院里的花園換換腦子，于是遇見了她。

雨剛停的傍晚，天空朵朵云彩，路面低洼處聚成很多小水坑，倒映著天空的模樣，成了另一番天地。我的腦子稍稍放松了些，開始打量周圍的景色。潮潤的空氣涼絲絲的，還有種草木的清香，樹木被清洗了一番，綠油油地發光。我坐到樹下長椅上，燥熱干澀的眼睛散發熱氣。

馬路的另一邊，明亮的黃色顯眼極了，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我連忙走近去，那應該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她離馬路實在太近了，我們這條馬路車輛很多，難保有什么危險。

我比風跑得還快，沖到馬路這頭，蹲下，按住氣喘吁吁，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小朋友，姐姐剛才看到你在這里玩，姐姐感到非常擔憂和害怕，因為這條馬路有很多車非常危險！我希望我們一起去離馬路遠一點的地方玩，你覺得怎么樣？”

我剛說完，小女孩就笑了起來：“姐姐，你的頭發為什么吃你？”

我連忙吐掉嘴里的頭發，一邊整理一邊對小女孩說：“這個問題聽起來不太好回答，不過我努力嘗試一下吧。首先我想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的意思是為什么頭發進到我的嘴巴里，那是因為剛才跑的時候太著急了，風太大吹亂了而我沒有顧及。如果不是這個意思，那么你可以回答我不是，然后你仍然可以要求我再回答哦。”

我意識到這個小女孩大概有語言障礙，也有可能是認知障礙，在溝通方面如果持續有問題，也

許會發展成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這剛好是我們院里“學前兒童情緒情感發展”研究的一個問題。

“姐姐，我知道，奶奶說話跟你一樣，懂。”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看，嘴巴揚起了弧度，她牽著我，到了離公路更遠的樹下。

樹下的小水坑倒映著枝葉繁茂，圓溜溜的小水坑變得綠油油。小女孩放開我的手，像小鳥一樣歡樂地沖向水坑。到了水坑處，她安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去摸水面，讓我有一種那是稀世珍寶或者脆弱的生命的錯覺

“姐姐，荷葉快來看！”然后，幾乎是立刻，她摔坐到地上，尖叫著喊：“姐姐，救我！水要吃我了。”

我聽到連忙沖過去抱起孩子，她的雙臂直直地向上，手呈現著向上去抓拽的樣子。

我抱著她，她的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我。我看見她的雙眼里，天空慢慢刷上黑漆，我好像置身于空曠的原野。那一刻，我的心像鼓一樣被狂敲不止，血管里好像加了冰塊，流向全身而冷了起來。

我忘了那天是怎么送小女孩回病房，腦海里面沒有一點相關信息。每每想起頭就冰涼刺痛，仿佛我的大腦被寒冰尖銳的棱角劃割著，繼而是冰化成水后一樣的凝重渾濁。

二

在我們院里，這個小女孩應該是最小的患者，六歲。我問過幾個相熟的同事，卻都不知道她是誰在治療，也不知道她是什么病情。

不知道為什么，我非常想認識她，是她的病情嗎？還是她給我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我不知道。

她仿佛一股謎團，在我的腦海里橫踞，久久不散。也許是為了我的新研究方向，或許我會有啟發？她剛好就是學前兒童，而且目前觀察來看，應該有潛伏的心理問題，這要跟主治醫生進一步確定。我的腦海里像突然劃過了一道煙花。

于是這一個星期我都在蹲守，終于在昨天遇見她。她是我們兒童心理觀察區另一個主治醫生梅意在治療，雖然我們兩個都是青年醫生，但我和梅醫生倒不是特別熟悉

辦公室里，跟我多年好友的苗苗，往嘴里掰著幾瓣橘子，漫不經心地說：“哎呀！是‘天才大魔

王’的患者！超高學歷！整天板著臉治愈率還特高的大魔王啊！你呀你個呆瓜，最近還是少跟她接觸，院里正在選副院長呢，這個好機會現在你倆都是候選人，你可長點心哈。”苗苗拍拍我的肩膀，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橘子來放到我的桌上。

健康活力的橙色撞進我的眼睛，我輕笑著拿起橘子，幾下剝掉皮，吃掉。“嘿嘿，謝謝苗苗！我最喜歡吃橘子了！”橘子是院里最常見的水果，尤其在苗苗所在的老年區。因為橘子不用洗，保存時間長，營養價值也不錯。最重要的兩個原因，一是顏色明亮醒目，可以鎮定和愉悅老人們的心情，二是價格便宜。

苗苗沒理我，轉而說起了別的。“說真的，你要是實在太累了，就去我們老年區任職。兒童區的心理研究現在國際國內都太少了，難度又大。真有什么問題，孩子們也說不清。送孩子們來的家長期望又大，這樣風險很高的呢。你可別一根筋！而且到我們老年區去，天天有你橘子吃！”苗苗說完最后一句又天語地笑了，用手往我頭使勁一推。

苗苗在老年區特別受歡迎，她的治療方法很親和，其他的醫生重心放在治療方案上，而與老人的溝通不夠，她關心與老人之間的交流，和老人們一起做些小活動，報酬就是橘子。有時候把我也拉過去，因為我愛吃橘子。

“橘子雖好，詩與遠方更重要啊。”我對苗苗揚起燦爛的笑容。

苗苗沉默，許久，從另一個口袋又拿出兩個小橘子。

“哎呀！提醒我了！那個孩子！時間不早了，我們約好今天她能回家，我得去赴約了！”我匆忙拿起外套，從苗苗手里搶過兩個小橘子連忙塞進褲兜里，“都給我了哈！”說著奪門而出。

三

和小女孩到約定好的地點匯合后，我們打車到了她的奶奶家。

門口菜地里，黃瓜的藤蔓在專門插的木棍上攀延舒展，小白菜一棵一棵整整齊齊伸著頭，陽光照在這些充滿生機的綠色上，閃亮亮的。

奶奶遠遠看見她，就笑著站起來朝她揮手。

小女孩立刻飛出去，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奶奶我回來！我想你！”我感到很驚奇，在這一刻，她的語言倒置情況好像消失了。

“這是什么原因呢？”我心想

這個問題在我和奶奶的交談中，我有了幾分頭緒。而直到要離開的那一刻，我還在細細回味

小女孩一到家，就累了，安靜地倒在奶奶身邊。我和奶奶一直交談，我直接說明了小女孩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奶奶很鎮定。“確實經常說倒話，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就好。但她爸媽老是打罵，要她改……”我們正說著話，小女孩牽著奶奶的手說：“奶奶，我睡著啦。”奶奶握住她的手說：“我知道啦，你睡得特別香。”

我突然覺得眼睛又干又熱

四

到了院里后，梅意從我手里帶走了小女孩。好像不太愛說話。

從那之后兩個月，我一直在研究“學前兒童情緒情感發展”問題，小女孩的情況給我了很多靈感。

經過大量調查數據分析和模型計算，我們團隊發現很多孩子早期都會分不清楚正反、左右、前后，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孩子很容易穿錯鞋子。這是很正常的。因為一方面孩子方向感、認知能力包括感官都會比較差，而且對于孩子而言，腳的差異并不大；還有另一方面是孩子想要引起家長的注意。成年人對這件事產生的情緒上的變化會讓孩子印象深刻，如果孩子的需求得不到滿足，甚至是被憤怒恐嚇，就有可能有心理陰影而產生語言、認知、情緒等方面的障礙

當我想把這個研究成果分享給梅意，應該盡快聯系小女孩父母的時候，到了梅意辦公室，卻得知小女孩的奶奶上個星期去世了。

我好像觸電一樣恍惚，到了病房才發現沒拿病歷。

小女孩躺在病床上，緊緊攥著被子蒙著自己。床頭潔白柔順的床單滿是褶皺，死亡的灰暗籠罩了這張小小的病床。

回到辦公室，我接過梅意遞來的病歷，越看越心焦，“分離性焦慮、神經性嘔吐，極有可能出現孤

獨征狀況……”

突然，我仿佛被雷擊，心一瞬間抽痛

“是的，趙清韻，她叫趙清韻。清韻，你快醒來吧。”梅意聲音傳來。

五

“清韻，我給你帶了橘子來！不過要想吃橘子你可得先吃點別的哦！”苗苗彩色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蕩，帶著燦爛的笑容。梅意安靜地坐在一邊，沉思著什么。

我笑著吃掉一點苗苗做的飯，然后就拿起橘子剝掉皮，一瓣一瓣吃下去。吃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苗苗馬上拿紙張過來給我擦。“趙清韻，你這樣是干嗎？我都不認識你了！你不是天天圍著客戶轉嗎？你不是意氣風發地要做項目嗎？人死不能復生，奶奶死了你也常跟著一起死，你奶奶在天之靈能安心嗎？！”

苗苗幾乎要哭出來，“趙清韻，我們好不容易拜托醫生催賬你，想著讓你進行自我療愈。你就這么不想活下去嗎？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你了，你能好好活下去的……”苗苗幾乎是咆哮著說。

我知道她沒說完的話，但我不能答應她

她不知道，六歲的趙清韻和二十六的趙清韻作出的選擇是一樣的。

一個人失去了生存的欲望的時候，什么能讓她活下去呢？我知道我的心靈很細碎，敏感地固執地抓住這個問題不放。可六歲的我不知道，二十六歲的我也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房間里一片死寂。

梅意突然站起來，在床頭柜放了什么。我轉頭看去，是一片荷葉書簽，比我催眠夢境里的更精美，下面有一張紙條。只看了第一句，熱淚一下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笑起來：“陳苗，你兇什么兇！這次帶來的橘子又酸又苦，把我難吃哭了。還是梅意好，給我送精美的禮物！應該叫梅醫生，你的人設居然是高學歷的冷臉大師啊。”

苗苗愣了一下，突然笑起來，“你小子，難吃也不說，哭什么！等你好了，我天天給你送橘子！”說著，她要來吃我吃了一半的橘子，“什么橘子這么難吃？”

我不動聲色地扔到垃圾桶，“應該是壞了，你別吃了，扔掉吧。”

梅意看了我一眼，她話不像夢里那樣少，但不說話時像一支精美冷艷的釵子。“清韻，我們曾經討論過，最終一致認為人只能自助，但我永遠不會放棄站在你的身后為你提供幫助，像你曾經幫助我那樣。”

我看著她，她的紙條上寫的是我們一起參加入職儀式時，我分享的記憶里最深的一段話：“人應該貢獻一生去探索為什么活著，在得出結論之前，永遠不要把任何東西看作是已經給定的，而要通過愛的行動和不斷更新的意愿去建立自己的價值觀。”

苗苗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梅意拿起荷葉書簽放到我的手里。我突然想起奶奶握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你睡得很香。”

于是，我淺笑，回答：“好啊。謝謝你。”

梅意認真地盯著我，苗苗露出欣慰的笑

窗外的繽紛透進來，在天藍色的被子上，好像是另一片天空。

六

“終于把這個故事過完了！點得慢死了，不知道怎么策劃的，非要點一下才能推進下一個對話。搞半天不知道在講什么。”寢室里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說。

“故事還是有挺多不專業的東西，不過我覺得梅意和主角有點好磕啊。”上鋪傳來聲音。

在另一片天空下，一只手擦著通紅的眼睛，慢慢地點擊頁面，她的腦海里浮現奶奶溫暖的鄉音。

作者簡介：

曹慧萍，現就讀于浙江傳媒學院網絡文學與創意寫作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