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背景下合同僵局的破解路徑

引言

合同解除本就是契約精神的例外情況，因此在立法上一般只允許守約方有合同解除權，但由于實踐中紛繁復雜的情況，守約方也存在違反誠信原則的行為，若一味地只將權利給予守約方，可能會導致守約方權利濫用，不利于交易秩序和交易公平。因此給予違約方一定的權利，可以平衡各方利益。然而，各法院在判決司法僵局問題時尚未形成統一的意見，實踐中也并無明確的規則可以直接適用，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出臺，合同僵局的內容和使用方法才在爭議中明確下來，但該條仍存在一些問題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一、合同僵局的內涵

合同僵局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目前法律上并無明確的規定，王利明教授認為合同僵局主要是指在長期合同中，一方因為經濟形勢的變化、履約能力等原因，導致不可能履行長期合同，需要提前解約，而另一方拒絕解除合同[1]。

二、合同僵局的立法歷程與現狀

（一）《合同法》及之前階段

該階段以傳統理念為主導。法院主要以《合同法》第六十條以及第一百零七條規定的內容進行司法判決，也即根據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和給予損害賠償等進行合同僵局的司法判決。此時尚無合同僵局的概念，主要是要求當事人嚴格按照合同約定履行義務，違約方需承擔繼續履行等違約責任，強調“有約必守”，秉持適當履行原則和強制履行原則。

“新宇公司訴馮玉梅商鋪買賣合同糾紛一案”是對傳統合同履行理論的一次挑戰[。該案中，法院突破傳統理論，平衡雙方利益，判決解除雙方買賣合同，由新宇公司向馮玉梅返還購房款并賠償其損失。但該判決在當時缺乏明確統一的法律依據，各地法院對待合同僵局的類似案件沒有統一的指導，導致各地法院裁判結果差異較大。

（二）《九民紀要》階段

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規定，明確合同僵局的概念，在一些長期性合同如房屋租賃合同履行過程中，存在雙方形成合同僵局的情況。并且明確指出違約方不享有單方解除權，但在一定情況下，違約方繼續履行顯失公平或者守約方的行為違反誠信原則時，違約方起訴請求解除合同的，人民法院予以支持。同時指出解除合同不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然而，《九民紀要》不屬于法律淵源，不能直接作為裁判依據，僅能在判決說理部分作為司法操作指南。

（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階段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明確合同僵局規則：當事人一方不履行非金錢債務或者履行非金錢債務不符合約定的，對方可以請求履行，同時要求不存在：（1）法律上或者事實上不能履行；（2）債務的標的不適于強制履行或者履行費用過高；（3）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未請求履行；致使同目的無法實現，違約方可以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請求終止合同關系，同時不影響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3]。該階段同時也明確了合同僵局規則適用的條件。將合同僵局規則嫁接在履行不能規則之下，從實體和程序兩個方面對破解合同僵局進行了規定。

民法典關于合同僵局的制定也經過了激烈的討論，民法典合同編一審稿公布時，違約方解除合同便引發了很多學者激烈的討論和強烈的反對，認為創設該條款會引發道德風險和違反合同嚴守原則。由于學界爭議較大，因此在二審稿時該條款便被刪除。在之后的草案中該條款的相關內容經過簡化和調整，以新增條款的形式出現在違約責任章節。現階段隨著司法實踐的適用，該條款的問題逐漸凸顯。

三、正當性與必要性

（一）情勢變更不能破解合同僵局

情勢變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決部分合同僵局，但是并非所有的合同僵局均可適用，情勢變更的適用有著嚴格的限制。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的規定可知：

首先，情勢變更主要針對合同基礎條件變化導致的履行不公平的問題，而導致合同僵局的問題還包括合同履行不能和履行費用過高等問題；其次，我國情勢變更制度原則的適用需要雙方當事人重新協商，只有合理期限內協商不成才可以向法院申請合同權利義務關系的終止。合同僵局并無該前置條件；最后，在使用條件上，情勢變更要求雙方當事人均無過錯，且條件的發生是不可預見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而合同僵局違約方部分存在主觀過錯，大部分合同僵局的產生歸結于商業風險。因此情勢變更在破解合同僵局問題上存在一定的局限，并不能有效地解決合同僵局的問題。

（二）減損原則不能破解合同僵局

減損原則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合同僵局中的利益沖突，但是不能從根本上破除合同僵局問題。減損原則的核心在于限制守約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范圍，要求非違約方采取合理措施防止損害擴大。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一條規定了減損原則，但并未對“合理懷疑”和“損害擴大”的具體范圍進行明確的界定，這就導致在實踐中法官對減損措施的合理性難以把握，自由裁量空間較大，容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其次，減損原則的舉證難度較大。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意見，違約方需承擔非違約方未采取合理減損措施的舉證責任，而非違約方則需要證明其損失總額及交易習慣，這大大增加減損原則適用的難度[4。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并無如此嚴格的適用條件。

四、合同僵局破解中存在的問題

（一）合同僵局相關條款是否適用于金錢債務存在爭議

根據上文所述的合同僵局條款的立法歷程，在民法典合同編草案中以及《九民紀要》的條文中均未刻意排除其對金錢債務合同的適用性[5。可以看出在設計之初立法者想要將金錢債務保存在該條款的適用范圍內，但遺憾的是，由于爭議較大，在最終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及司法解釋中并未保留適用。

實踐中金錢債務的終止是否可以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存在爭議。第一種觀點認為，金錢債務不同于人身給付，不存在履行不能的情況。金錢債務的履行不依賴于某一特定的、不可替代的“標的”，對于實物債務可能由于其不可替代性出現履行不能的情況。但是金錢債務，無論債務人起初打算用哪一筆具體的資金來償還，只要符合約定的貨幣種類，都可以靈活地用其他來源的同種貨幣去履行。可以通過現金交付、銀行轉賬、支票支付等多種多樣的支付方式來完成金錢債務的履行，這極大程度地降低了出現履行不能的可能性。同時由于貨幣的價值尺度功能是穩定且持續有效的，并不會因為類似于實物債務相關的質量價值波動等因素導致履行不能的問題。

第二種觀點則是以石佳友教授為代表的認為，將履行不能解釋為客觀上不能時，金錢債務可以在廣義上構成履行不能，此時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類推適用于金錢債務合同僵局是合理的[]。

（二）認定合同終止的條件不完善

1.在事實上履行不能的條件認定不清

“事實上履行不能”指因標的物毀損、滅失或權利無法轉移等客觀原因導致的實際履行不可能，但對于一些復雜的合同履行情況，如涉及技術難題、長期的經濟形勢變化等，難以明確界定是否屬于事實上不能履行。同時具有一定人身依附屬性的合同，不能履行是由于當事人的主觀原因，不能涵蓋在事實上不能履行的范圍內。

2.合理期限規定過于籠統

首先，合理期限的確定缺乏具體指引。合理期限首先可以由當事人事先約定；如果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可以補充約定，無法形成一致意見的，按照合同相關條款或者交易習慣補充確定，不過在實踐中，相關條款或者交易習慣往往缺乏具體指引。例如，在一些長期的買賣合同中，對于買方未在合理期限內要求賣方履行交付貨物的義務，由于合同條款和交易習慣的多樣性，難以準確判斷什么是合理期限；其次，未考慮特殊情況對合理期限的影響。對于一些特殊情況對債權人請求履行期限的影響未作考慮。

（三）違約損害賠償存在爭議

雙方當事人就損害賠償不能協商一致是導致合同僵局的重要原因。在實踐中雙方當事人對損害賠償的認定存在爭議。

1.可得利益損失的計算復雜

合同僵局往往是一方預期的可得利益無法實現，但可得利益損失的計算非常復雜。一方面，需要合理預測在合同正常履行情況下可能獲得的利益，這涉及對市場行情、行業發展趨勢等諸多不確定因素的考量；另一方面，不同類型合同的可得利益計算方式差異巨大。

2.賠償標準不統一

不僅受行業差異與市場波動的影響，而且由于法律規定不完善同樣會導致賠償標準的不統一。現行法律對于合同僵局中損害賠償標準的規定較為籠統，缺乏具體、明確且具有可操作性的細則。不同地區、不同法院在處理類似案件時，可能依據自身對法律的理解和司法實踐經驗來確定賠償標準，極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

五、合同僵局破解的完善建議

（一）合同僵局相關條款類推適用于金錢債務

1.《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類推適用于金錢債務

根據上文所述，在民法典出臺之前的二審稿以及《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等相關規定，均將金錢債務囊括為該條的調整范圍，只是因為一些學者強烈反對，立法者才不得不將金錢債務的適用排除在外，這說明將該條擴張適用于金錢債務有歷史依據，該條擴張適用能夠在廣泛的合同糾紛中實現公平與效率的平衡，符合立法目的。同時在司法實踐中確實存在著大量的金錢債務合同僵局的情況，如果不類推適用該條款，當債務人確實因為客觀困難無法履行金錢債務時，債權人可能會無限制地要求債務人履行，債權人可能因此獲得不當利益，債務人可能會出現各種不可預見、不可避免的風險。因此擴大適用該條款，允許金錢債務違約方當事人在一定條件下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符合社會公平正義。

2.補充適用《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

《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并未排除對金錢債務的調整，反而明確指出對于長期性合同的履行，允許違約方在一定條件下解除合同。該條發揮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出臺前的合同僵局過渡性的作用。該條雖然不能被法官直接援引，但是其立法精神及其規定的認定要件可以為法官提供思想指引，限制其自由裁量權。因此在厘清該條本身適用的問題之后，《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可以補充適用于金錢債務合用僵局的破解當中。而在司法實踐中，地方法院并未就《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的適用形成統一的思路。

（二）明確合同終止的認定條件

1.明確事實上不能履行的構成要件

（1）明確客觀上的具體情形。如對于自然災害，規定地震達到里氏幾級以上；對于標的物滅失或損壞方面，制定具體的量化標準。

（2）定期整理發布典型案例。最高人民法院或各地高級人民法院定期篩選并公布涉及合同在事實上不能履行認定的典型案例，詳細解讀案例中認定的思路、考量的關鍵因素、適用的具體標準以及對類似案件的借鑒意義等內容，為各級人民法院、仲裁機構以及當事人在處理類似案件時提供清晰的參照范例，促進全國范圍內認定尺度的相對統一，減少因不同理解和實踐差異導致的認定不一致情況。

2.明確債權人請求履行的合理期限的認定

合理期限并非固定不變的期間，有約從約，無約是根據合同的性質、標的物的種類以及交易習慣進行的綜合判斷，并無統一標準。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明確：

（1）明確約定優先。如果合同中雙方當事人已經事先對債權人請求履行的期限做出了明確約定，那么原則上應當按照該約定來認定，即有約從約。但是即使有約定也需要考量約定的合理性。

（2）參考司法解釋細化指引。在實踐中，往往會有一些政府指導以及行業指導等，對合同簽訂以及履行等起到指導作用。司法解釋往往會對法律規定的期限認定等進行進一步細化和指引。因此各行業、各地政府機關可以依據司法解釋等相關的條文對合同履行的合理期限的認定進行細化。

（三）完善損害賠償的認定

1.細化損害賠償范圍的認定，合理界定可得利益損失

根據《民法典合同編通則司法解釋》第六十、六十一、六十二條為損害賠償的計算提供了明確的計算方法。第六十一條明確規定，在以持續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定期合同中，應綜合多種因素確定替代履行的期限、價款，并合理確定去除替代履行之后可獲得的利益。該條規范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也為法官認定案件提供了統一的規則。

2.平衡雙方利益與責任

在完善損害賠償制度的過程中，平衡雙方利益與責任是至關重要的。一方面，需充分考量當事人雙方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的實際情況，避免出現一方過度擔責而另一方卻不合理獲益的失衡局面。對于受損方而言，要確保其遭受的合理損失能夠得到足額補償，無論是直接經濟損害、可得利益損失，還是在特定情形下所承受的精神損害等，都應在合理界定的范圍內予以賠償。同時，也不能忽視賠償方的合法權益，在認定責任與確定賠償數額時，應依據公平、公正的原則，細致甄別導致損害產生的各種因素。

結語

通過對合同僵局的研究，明晰了合同僵局的現狀和存在的問題，而合同僵局破解機制合理的運用不僅關乎著當事人合法權益的保障，更是維護市場交易秩序、促進市場經濟健康發展的關鍵所在。隨著社會經濟的持續變革以及新型交易模式的不斷涌現，合同僵局的表現形式也將愈發復雜，這就要求司法實踐不斷探索、與時俱進，進一步完善相關的破解規則與適用標準。

參考文獻：

[1]王利明.論合同僵局中違約方申請解約[J].法學評論，2020，38（01）：26-38.

[2]鄒越.履行不能情形下的合同終止研究[D].南昌大學，2024.

[3]孔彤彤.合同僵局破解中違約方解除權研究[D].大連海事大學，2023.

[4]王毅純，劉廿一.合同僵局下違約方解除的制度構造[J].經貿法律評論，2021，（05）：65-82.

[5]石佳友.履行不能與合同終止一以《民法典》第580條第2款為中心[J].現代法學，2021，43（04）：31-45.

[6]崔建遠.關于合同僵局的破解之道[J]東方法學，2020，（04）：107-116.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宋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