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步踏上西炮臺夯土黏筑的古炮基臺。基臺上一道道陳舊的傷痕,如同一把把利斧砍鑿搏斗后留下的血痕,在塵封與滄桑之中仍舊鮮紅如昨。遼河口海風獵獵,如泣如訴,吹拂著西炮臺夯土與海浪耳鬢廝磨的古老殘垣,吹過西炮臺100多年沉默如金的恪守與隱忍。
甲午風云起
1894年11月,一封來自軍機處“十萬火急”的電報,放在了北洋大臣李鴻章的案頭。那一夜,海風如驟,卷動書案前的窗柅,李鴻章臉上愁云慘淡。眉頭緊鎖之下,是這位清朝第一“裱糊匠”深感無力的帳然和無法“裱糊”的大國之殤。
此時,倭寇正以多地聚擊之勢,分兵侵擾廣闊的遼東平原。此時,毅軍統帥、四川提督宋慶正在馳援旅順,而入侵鳳城的日軍又趨近蓋平 (蓋州的舊稱),對宋慶隊伍形成夾擊之勢,并試圖登海封鎖營口清軍援軍之道,非但毅軍危在旦夕,清廷統治更危如累卵。
海潮漸漲,風起海上。
1895年3月6日上午11時,日軍的鐵蹄踏碎了營口的寧靜。乃木希典的軍隊分成兩股,如潮水般涌來,一股撲向市區,另一股直逼西炮臺。炮臺守將喬干臣沒有退卻。炮聲轟鳴,大地震顫,13處地雷在敵群中炸開,2名日軍倒下。但侵略者的腳步只是稍作停頓,像暴雨前的寂靜。7日凌晨2時,微雨飄落,夜色成了敵人最好的掩護。電線被切斷,黑暗吞噬了最后的聯絡。日軍如鬼魅般攀上城墻,一寸寸逼近。10時,炮臺陷落營口,終究沒能守住。

商鋪被洗劫一空,衙門的文書散落滿地,火光在街巷間蔓延。煙塵蔽日,仿佛海天都在哭泣,為那些在炮火中挺直的脊梁,和那些在火光里不肯熄滅的尊嚴。
歷史銘記的不是淚水,而是剛毅。一行冷冰冰的數字,讓我們為之動容:500守軍,8小時抵抗,沒有支援。500個鮮活的生命,在殘酷的戰爭與軍事實力的博弈之下,被簡化為寥寥幾個墨字,“炮臺失守,亟須整飭防務”,而這500位英雄的英靈卻從未從遼海上空退去,他們帶著永久的遺憾,始終守護這片碧海藍天,始終守護著民族的氣節與尊嚴。
風從渤海來
我站在營口西炮臺的殘垣前,海風裹挾著咸澀的氣息,輕輕掠過我的發梢。夕陽西沉,余暉灑在斑駁的夯土上,那些曾經堅不可摧的墻體,如今只剩下沉默的裂痕。我蹲下身,指尖觸碰那些粗糙的紋理,仿佛能感受到當年工匠們夯筑時的汗水,能聽見他們低沉的號子聲。三合土里混著糯米、貝殼與黃沙,堅硬如鐵,可最終,它沒能擋住1895年的炮火。
這座炮臺,曾是洋務運動的驕傲,是“師夷長技以自強”的象征,可如今,它作為戰爭的遺址,成為歲月風干的記憶。
當時光翻閱那些泛黃的奏折,紙張已經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裂,如同曾經那個搖搖欲墜的王朝。《清代外交檔案中的營口史料》中,李鴻章請本上奏的一字一句依然清晰可感,歲月逝去,電報上的字跡雖已褪淡,但字里行間透出的焦慮與無奈卻越發鮮明。
“營口瀕臨海灘,土松水急,非排釘樁木加三合土層層夯筑不能經久,且系仿照洋式,與內地工程不同。”這些文字似是欲言又止的思念,明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能化作幾句克制的公文。字里行間,一個老臣在深夜的油燈下伏案疾書的身影隱隱閃現。窗外是呼嘯的北風,案頭是堆積如山的軍報,這如山的軍報中,還藏著這樣一份軍機處的諭旨,朱批寥寥數語:“著李鴻章,妥籌辦理,務期鞏固。”
“妥籌辦理,務期鞏固”,這八個字,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剖開了那個時代的荒謬。朝廷要的是“鞏固”,給的卻是掣肘;要的是海防,撥的卻是空餉。
夯土的記憶
今天的西炮臺,已經成為營口文旅坐標。游客們來了又走,在仿制的克虜伯炮前拍照留念。陽光照耀著炮臺的夯土墻,呈現出溫暖的金黃色,仿佛在努力掩飾那些戰爭的傷痕。
2005年炮臺修復,工人們在夯土層里發現了克虜伯炮的導軌殘件。德國專家驚嘆它的精密,說這完全是當時最先進的工藝。可是,再先進的工藝,也抵不過人心的腐朽。嚴復在甲午戰后寫的那句話,此刻在我心頭回蕩:“公事一切,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
我撫摸著修復后的炮臺圍墻,突然想起茅盾在《霜葉紅似二月花》中描寫的老宅院:“外表光鮮,內里早已被白蟻蛀空。”這座炮臺,不也正是如此嗎?它有著最先進的設計、最堅固的結構,卻最終敗給了那個時代無法治愈的頑疾。
不遠處,導游正在向游客們講解:“這里就是當年清軍奮勇抵抗的地方…”她的聲音清脆悅耳,仿佛讓人們看到,那些清軍將士曾在灼灼其華的年紀,被這片海永久封存。“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歷史又何嘗不是?我們翻得太快,往往錯過了最重要的篇章。
海風依舊,暮色漸深,我獨自坐在炮臺最高的平臺上,遠遠望著海面上漁火點點,與天上的星光連成一片。100多年前,這里的士兵是否也曾這樣眺望過海面?他們看到的,是希望還是絕望?曾自嘲是清朝第一“裱糊匠”的李鴻章,試圖用西方的技術來補綴千瘡百孔的帝國,如同用金箔來貼補一件破舊的棉祅。就像茅盾在《林家鋪子》中描寫的那種徒勞:明明知道結局,卻還要掙扎到最后一刻。
海風漸漸大了,帶著咸濕的氣息。我突然明白,文旅真正的意義,不在于我們的所見,而在于我們的所感。這些夯土、這些史料、這些沉默的炮管,仿佛都在訴說著民族進取的吶喊,仿佛都在歷史的浪潮中感悟著民族歷經苦難而崛起的觸感。
西炮臺的故事從未結束。它經過歲月的淘洗,早已轉換了形式。它繼續活在風里,活在浪里,活在我們每一次對歷史的回望與反思里。“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以史為鑒”,遼河口海浪如同書頁般層層翻滾,而我們,則是它萬千浪濤中一滴滴渺小的水珠。那些沉淀在歷史深處的思考,凝固在西炮臺日夜風化的夯王中,像三合土一樣,越發堅硬卻日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