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6:D2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25)03-0049-12
“組織起來”開展勞動互助是全國抗戰后期中國共產黨進行農村經濟革命的一項重大舉措,其根本目的在于堅持自力更生與艱苦奮斗的精神以期擺脫日偽軍“掃蕩”、國民黨經濟封鎖以及自然災害侵襲從而鞏固政權與爭取抗戰最后勝利。在解放戰爭時期,勞動互助得到進一步發展,突破農業范疇,與副業、手工業、支前等結合,為中國共產黨奪取全國政權提供了重要組織和物質保障。既有核心成果研究區域側重于陜甘寧、晉察冀、晉綏、山東、東北等根據地或某些縣份;研究時段聚焦于全國抗戰時期而甚少涉及解放戰爭時期,未能充分注意到兩個時段的延續性;研究內容主要涉及互助合作運動開展的原因、內容、影響、經驗及啟示等,將農業領域的“勞動互助”與副業、工商業領域的“合作社”視為整體,缺少對勞動互助運作機制的入微考察;研究視角、方法雖已突破“自上而下”的視角和單純的文獻分析法,但是對革命政黨、民主政府與基層社會互動關系的演變歷程關注不夠,而且未能充分挖掘報刊相關報道的史料價值。①太行區是解放區軍事建設、政權建設、經濟建設與社會建設產生綜合效應的示范區域,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典型性體現,同時也是1949年以后中國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發源地之一。鑒于此,本文試圖運用大量文獻尤其是報刊資料從演進史脈、舉措以及特征等方面較為系統地梳理解放戰爭時期中共太行區勞動互助制度化建構的基本史實,突出勞動互助的“在地化”運作機制。
一、勞動互助的演進史脈
全國抗戰勝利后,雖然一度出現了短暫和平,但是國際與國內局勢變幻莫測。中國共產黨審時度勢,及時調整解放區發展的戰略與策略。1946年2月,中共中央在《關于目前形勢與任務的指示》中明確提出:“練兵、減租與生產是目前解放區三件中心工作”。①三者之間既相互關聯,又存在一定的矛盾。“練兵”意味著農村不少青壯年即將參加各類武裝組織而無法全身心投入農業生產。“減租”在激發部分既得利益者生產積極性的同時,也會引發失去利益者的潛在抵抗,只是“第一個革命”。“生產”離不開大量勞動力與畜力的投入,是“第二個革命”。因而,“組織起來”開展勞動互助得到中國共產黨和解放區各級政府的高度重視。
(一)開展勞動互助的必要性
太行區是全國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廣大軍民逐漸建立起來的一個革命區域,位于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交界處,包括晉東南、冀西、豫北等地區。1943年以后,隨著“組織起來”革命話語的建構,該區漸次開展以勞動互助為中心的大生產運動,并且取得明顯成效,尤其是平順縣李順達、申紀蘭等勞動英雄成為“組織起來”的榜樣。不過,由于長期受到自然條件限制與戰爭摧殘,該區農業生產在1945年以后仍然困難重重,不少縣份勞動力、畜力乃至農具匱乏現象明顯。據1946年太行區黨委調查研究室對老解放區15個縣25個村調查,平均每個男全勞動力要負擔土地15畝,實際為10畝左右;每頭牲畜要負擔土地50畝,實際為30—40畝。②也就是說,各地農業生產對勞動力、畜力的客觀需求與勞動力、畜力嚴重不足的現實困境形成巨大反差。如武鄉縣各區每個男全勞動力平均負擔土地20畝以上,其中第一區戈北坪、顯王等村在40畝以上,勞動力最缺乏的第七區監漳村則在80畝以上。③另據1949年對土地改革后太行區8個縣13個村調查,勞動力與畜力均有戶占總戶數的 42.7% ,有勞動力而無畜力戶占 31.85% ,有畜力而無勞動力戶占 5.25% ,勞動力與畜力均無戶占 20.2% 。④由此得知,土地改革雖因地權變動而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農民參加農業生產的積極性,但卻難以改變生產資料匱乏的嚴峻現實,個體農戶單獨進行農業生產的動力顯然不足。此外,山區農民普遍缺乏農具。如潞城縣張莊村不少農戶缺乏樓、鋤等基本農具,“沒有一家有生產所需的全套農具和牲畜”,“一個擁有一頭騾子的家庭就不會再有其它基本農具”。③凡此種種無不表明,即便土地問題解決后,開展勞動互助進行勞動力、畜力以及農具等既有資源整合亦具有一定的必要性與緊迫性。因為解決地權問題只是“第一個革命”的中心環節,而繼之進行的“第二個革命”必須以勞動互助為中心。只有將兩個“革命”結合起來才能推動大生產運動的正常與有序演進。
(二)勞動互助實踐中的兩種趨向
在實踐中,開展勞動互助絕非一蹴而就之事,大生產運動高潮階段“一哄而上”遺留下的問題并未得到根本性解決。1945年,太行區部分縣份的勞動互助組織存在不等價交換、農活安排不合理、勞動失序、賬目混亂、干部“錦標主義”與形式主義嚴重以及組員集體觀念淡薄等問題。如平順縣“互助基礎差的村莊對政策執行不徹底,有不自愿、不等價、不民主、不結賬等缺點”。①又如武鄉縣東堡村“采取一攬子會,一切事情都通過互助隊,大多數英雄模范誤工很多”,“領導上忽略了‘組織起來’的思想教育,只是單純的獎勵,一時熱鬧,但群眾、干部對‘組織起來’的目的卻是模糊的”。②這些問題在短期內得不到適當解決,嚴重影響了勞動互助的正常開展。1946年春耕,該村在5月中旬前22個互助組只有7個“在動”,而且也是“推一推動一動”。③與此同時,部分縣份干部與群眾對“組織起來”認識不夠深刻。如邢西縣不少區、村干部自滿、戀家思想嚴重,在領導互助組的過程中經驗主義與教條主義傾向突出。④換言之,思想層面的革命很難在短期內完成,傳統理念仍然具有較強的韌度。即便在1948年春耕,據太行區第三專署檢查,部分地區互助組仍然存在不少問題。有些村干部對不愿參加者進行脅迫:“你為什么不互助?是不滿意八路軍的號召?”有些村干部表面強調自愿而實際是強制編組,如黎城縣臺北村3個互助組在整頓時先選了3個組長,村干部讓群眾去和他們結合,“大家說是思想通了,實際上很勉強”。還有些村干部向群眾提出“自愿哩!誰想互助就互助,不愿就算啦!”受此影響,長治縣八義村只留下3個互助組,“還不很起作用”。武鄉縣韓壁村23個互助組中有15個是自流組,“內有四個組就根本未有互助過”。③此類情形的發生,無疑降低了“組織起來”的實際效能。換言之,過度的行政干涉或放棄領導均不利于勞動互助的高效開展。“組織起來”不宜采取簡單的領導方式,而是需要一定的策略。作為被動員的對象,農民并非傳統革命史研究范式下的“被動接受者”。既往諸多研究忽略了政府與基層社會的互動細節,“直線式”論史程式無法揭客觀史實的復雜面相,因而也很難成為“信史”。史實上,透過“組織起來”的表象,農民運用以上多種“弱者的武器”或“反行為”使革命政策難以發揮實際效力。
當然,部分地區認真吸取了歷史教訓,大力開展以勞動互助為中心的大生產運動,同時注意對組織的鞏固與提升,因而至少在“表達性現實”層面取得了較好效果。1946年,黎城縣 76.3% 的農戶和 58.6% 的人口參加了3655個互助組,組織程度較高者占 21% 、一般者占 67.4% 、臨時者占11.6% 。在互助組的基礎上,全縣建立了579個互助隊、50個互助社。③該年榆社縣共有1495個經常起作用的互助組,比1945年增加 72.8% ;參加人數為9505人,比1945年增加 95.7% 。①從黎城、榆社兩縣“組織起來”的統計數據來看,1946年勞動互助在組織數量與質量方面均有提升。1947年春耕,榆社縣66個村有1.1余萬人參加互助組;夏鋤則增至1.4余萬人,“男女全勞力都普遍的參加了互助”。②與1946年比較,榆社縣1947年勞動互助的組織程度進一步提升。1949年太行區“組織起來”的規模大于往年,據平順、長治、陵川、邢臺、贊皇、內邱、涉縣7個縣482個村統計,共有49770戶“組織起來”,平均占總戶數的 63% 。又據壺關、黎城、邢臺、長治、昔陽5個縣6個村統計,“組織起來”的農戶占總戶數的 31.7% 。部分縣份在夏收期間“組織起來”的規模更大,據邢臺縣150個村的統計,高達 81.7% 的農戶參加了各類勞動互助組織。③從中不難窺探,1945年以后太行區部分縣份“組織起來”的程度較高,尤其在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和土地改革完成后的1949年這兩個特殊年份,各階層農民普遍加入互助組。
綜合以上兩種趨向不難發現,勞動互助的開展實效與組織領導的關系甚大。生產需要領導,組織化的勞動互助更離不開領導。基層干部認識到這一問題后,及時改變領導方式,最終在革命與傳統之間暫時實現了利益均衡。不過,此種均衡狀態并非固化,而是不斷地發生變化。因此,勞動互助只有經過革命政黨和新政權與基層社會的多次互動才能實現效能最大化。
二、勞動互助制度化建構的主要舉措
為了確保勞動互助運動有序開展尤其是組織的正常與高效運作,中共在實踐中不斷探索,最終形成了一條“以政府為主導,基層社會為主體”的制度化“組織起來”之路。政府的角色不在于包辦、代辦、一刀切,而是因時因地調整政策,強化上、下層之間的雙向互動。基層社會則改變了既往“被動接受”的角色,對上層政策進行深度領悟與靈活掌握。于是,民主政府與基層社會之間有了適度的互動空間,這在相當程度上有賴于制度化舉措的施行。
(一)建立生產發包制
建立生產發包制是勞動互助制度化的基本保證。生產發包制在本文中的基本內涵為:上級發出生產任務,下級承攬并具體實施。與單純行政干預不同,發包制在建立一元化領導體制的前提下,給予基層社會生產包括勞動互助的自由裁決權,倡導基層社會進行自力更生以求自給自足。
1946年2月,中共太行區第三地委要求老解放區著重整頓勞動互助組織,克服行政命令與形式主義的偏向;新解放區則反對照搬老解放區經驗,應該以自愿原則普遍發展相對簡單的勞動互助形式。
月,太行行署要求老解放區、新解放區分別有效組織 50% : 20% 的勞動力,“且要爭取落后區與先進區平衡發展,堅決貫徹等價自愿的原則”,“在集體勞動中發揚高度的民主作風,建立民主制度、訂立勞動紀律”。 P9 月,該行署發出指示提及:“各地應擴大互助組,整頓互助組…要注意運動廣泛普及,不要限制在典型村或局部地區,組織形式要多種多樣。”③據此,中共平順縣委要求全縣干部“親自動手,創造典型經驗,來推動其他村互助組、隊、社的工作,但不能固定到典型地方”,而要“創造典型,推動一般”。③這就明顯突出了生產發包制的特點,即行署一級將生產互助的指示發出后,所屬各級則結合各自實際情況進行逐層貫徹與施行,上級與下級之間進行了雙向互動。
1947年,隨著解放區自衛戰爭逐漸由防御走向反攻以及部分地區土地改革基本完成,中共晉冀魯豫中央局于3月發出指示強調:“必須普遍實行勞動互助變工、撥工…改變舊的生產形式,在個體經濟的基礎上建立集體勞動的生產形式。”④據此,太行區第一專區召開縣長聯席會議強調:“組織起來,農副結合”,堅持“民主自愿,等價交換兩條原則”,“以翻身戶(貧雇)為骨干結合中農組織各種勞力”。③在該區第三專區,地委書記王謙強調:“應當以合作運動為主的(農業上的互助運動和副業、手工業上的小型合作社運動等)全面的組織起來。”⑥從中可見,太行區第一專區、第三專區黨政機關在充分領會中共晉冀魯豫中央局相關政策精神的基礎上,結合當地實際情況,將勞動互助政策進一步具體化,此即一方面強化農業層面互助組的組織程度,另一方面則支持副業、手工業層面合作社的充分發展,使互助與合作得以有機結合。
太行區大部分地區土地改革完成以后,不少農民雖然分得斗爭果實,但是有限且分散的資源難以維系農業生產的正常開展。為此,晉冀魯豫邊區政府于1948年2月發出指示提到:“在土地改革中互助合作必有很大改進發展。”③該指示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土地改革完成后勞動互助的具體政策,但是也能夠看出晉冀魯豫邊區政府已經認識到農民獲得地權后發展生產有賴于勞動互助。3月,太行行署重申整頓勞動互助組織要堅持自愿、民主與等價的原則,同時要求在實踐中正確處理貧雇農與中農的關系,“農業與副業、戰勤等不必強求結合”。③此時該行署關于勞動互助的政策較之1947年有所變化,一是強調中農在勞動互助組織中的重要地位,二是不再過分強調農業與副業、支前的機械性結合。7月,時任中共太行區黨委副書記的趙時真指出:“必須以正確的組織政策(自愿、等價與民主)整頓互助組織。”①這意味著太行區黨政領導層面極力提倡勞動互助,但要求必須堅持基本的組織原則與制度。及至1949年4月,中共太行區黨委辦公室發出文件要求農村支部和黨員必須適應群眾翻身后繁榮家庭經濟的新要求,大力宣傳“勞動生產發家致富以及逐漸組織起來的方向”,以期提高群眾生產熱情。②從中得知,勞動互助的組織實效以滿足群眾利益需求為根本保障,基層黨組織的領導能力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如前所述,1946—1949年期間太行區勞動互助政策依客觀形勢變化而不斷調整,其要旨在于不再對傳統勞動互助模式進行簡單的否定,也不片面強調“組織起來”的數量與形式,而是在革命與傳統之間尋求利益的平衡點,此即革命政黨與基層社會在基本利益層面保持高度的一致性。換言之,此時生產發包制已經明顯發揮了重要作用,上級與下級之間的互動關系得到了較為普遍的重視,“組織起來”的革命話語也得到不少干部和群眾的認同。
(二)加強思想啟發
思想啟發是勞動互助制度化的重要舉措。只有打通群眾思想,勞動互助才能夠從政策層面真正走向實踐層面。思想教育的方式多種多樣,大致如下。其一,回憶與對比相結合。武鄉縣段村干部引導群眾回憶過去分散生產缺乏耕牛與農具的困難,使其認識到舊的生產方式是“過去的窮根之一”,同時討論“組織起來”的“沾光”。通過今昔對比,群眾的組織自覺性提升,有的主動參加了互助組。③其二,宣傳政策與利益誘導相結合。潞城縣常村在結束土地改革階段自始至終地注意政策教育。工作組到村后首先在支部會上講明結束土地改革的政策,接著在群眾中進行了廣泛宣傳。經過反復宣傳與討論,干部和群眾明確了以后工作的方向是團結各階層力量發展生產。于是,工作組“號召大家團結起來,組織起來,學習勞動英雄李順達,好好勞動生產發家致富”。這時工作組發現不少群眾對“組織起來”的認識不夠明確,于是又誘導其討論“組織起來”能夠省工、增產的好處,使其具體認識到“組織起來”的重要性。如張氏弟兄往年不想多勞動,互助組叫他們也不去。經過教育后,他們在合作社軋花、做飯,勞動很起勁。④這樣,基層群體在認識到“組織起來”可以給其帶來實際利益后,較好地將政府政策付諸實施。其三,算賬與計劃相結合。平順縣勞動英雄李順達在整頓勞動互助時提出“耕三余一”的目標,群眾反映“已經做到了”。于是,他們產生了自滿情緒,對進一步發家致富表示困惑。為了打通群眾思想,李順達首先對自己家庭收支情況進行精細計算,發現雖然溫飽問題得到了解決,但是家務還不夠充實。于是,他啟發群眾細算賬,從而克服了自滿情緒,紛紛訂立發家計劃。③在算賬的基礎上訂立生產計劃,使群眾明確了“組織起來”的具體目標,不再盲目生產。綜合以上思想啟發的三種方式,其要領在于切實保障群眾的根本利益。思想啟發必須建立在一定的物質基礎之上,否則群眾會對其無動于衷。由于長期生活在小農經濟環境下,多數群眾最關乎的是切身利益的獲得,這是其生存的基本邏輯。因之,以維護群眾根本利益為基點的思想啟發是勞動互助由分散走向制度化的關鍵性一環。
(三)注重典型引領
勞動互助制度化還與典型引領有著重大的關聯。不同于傳統農村社會的自發組織,革命化勞動互助組織的運作、鞏固與提升需要革命政黨、解放區政府與基層干部、黨員、積極分子等骨干力量的上下互動。在黨和政府表彰勞動模范與英雄政策的引導以及基層干部的積極培養下,太行區先后涌現出一大批勞動英雄,其主要代表有:平順縣的李順達、申紀蘭,黎城縣的郝二蠻、石寸金,武鄉縣的李馬保、石榴仙,襄垣縣的張喜孩,壺關縣的向提水,榆社縣的張志全等。這些勞動英雄是各自所在村、區、縣乃至太行區“組織起來”的旗幟。正是在這一群體的引領之下,“組織起來”由口號變為增產和支援戰爭的實際行動。其中,李順達是走“組織起來勤勞生產、發家致富”之路的突出代表。他領導的互助組建立于1944年。由于領導民主,能及時完善組織管理體系,該組在生產方面的成效明顯。他的事跡由村到區、縣,再到太行全區逐級擴散,得到各級政府的充分認可,并被評選為太行區“一等勞動英雄”。由于他的帶頭示范,平順縣西溝村“組織起來”的比例達到100% 。①除了勞動英雄,部分地區黨員、干部和積極分子在“組織起來”的過程中也率先垂范。如榆社縣高莊村在1945年秋收結束后積極響應縣政府開展冬季生產的號召,首先由第五撥工隊趙全恒、趙全毓兩人組織了共有8戶、資本4900元(冀鈔,以下與此相同)的小組進行紡毛彈花。經過20余天的生產,小組算賬后凈賺3440元,每股分紅75元。村長趙全中以此為契機在冬學里號召群眾組織冬季生產,當即有8戶參加了該小組,資本增至15500元。12月底,該組再次算賬,結果凈賺12800元。受兩次算賬得利的影響,全村群眾“組織起來”的積極性提高,在10天內就有19戶參加互助組,資本增至33850元。該組的發展引起了區干部的注意,于是召開會議決定將互助組轉為互助社,共計有社員71人。②又如和順縣東關村互助組的黨員身先示范,帶頭上追肥。待莊稼顏色變深后,他們說服本組成員都上追肥,并很快將之推廣到全村。③因此,強調基層干部深入個別互助組創造典型進而充分發揮典型示范的革命效應成為“組織起來”開展勞動互助的重要舉措。進一步來講,典型的互助組在要求領導者自身具備領導能力強、富有親和力以及大公無私等較高素養的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堅持平等互惠原則。即參與勞動互助的雙方能夠在勞動力、畜力乃至其他生產資料的交換方面得到實惠,否則農民生存邏輯中的“安全第一”原則就有被理性思維所取代的可能。尤其是當互助組成員之間的關系超越血緣、地緣之時,互助關系的延續往往更傾向于切身利益的獲得與維護。也就是說,受“差序格局”影響,對于“圈子”外的合作者,農民的顧忌很難在短期內消弭。
(四)優化調查與檢查
優化調查與檢查是勞動互助走向制度化的得力舉措。為了避免“搭便車”行為的發生,黨和解放區政府必須增加監督成本以期提高組織效能。不過,無論調查還是檢查必須堅持針對性和適度性原則,不宜盲目與過度開展。調查的目的在于及時發現問題從而便于“對癥下藥”。如1946年春耕前太行第三專署專門選派干部到新解放區各縣進行生產調查,發現減租后的群眾存在“怕割韭菜”“怕多出負擔”“以貧為榮”“吃現成飯”“各顧各”等思想顧慮,黨和政府試圖以減租促生產的設想與群眾心存顧慮的現實明顯不合拍。有鑒于此,該專署提出應對之策,如堅持自愿原則、尊重群眾習慣以及加強具體領導等。①這些舉措較為切合實際,將高層的革命目標與基層的傳統理念進行契合,在強化高層對基層權力滲透的同時,又能較好發揮基層的自主性,因而能夠產生接近預期的效果。春耕開始后,為了及時掌握情況,部分縣份還對生產模范村進行及時檢查。如中共邢西縣委干部曾于1946年農歷三月中旬到全縣生產模范村水門村檢查勞動互助開展情況。通過檢查,發現該村勞動互助開展不平衡,“有些主要干部沒有動起來”,如村長參加的互助組“沒有實際互助做活”,原因是“組織時不自愿”,“都是姓王的一家,便編成一個組”。經過檢查與檢討,縣委干部指出:“組織起來要堅持自愿原則,打破家族情面,克服互助組中的家長統治,做活要有計劃,誰領導生產有辦法,誰勞動積極就選誰當組長。”②這樣一來,互助組的整頓就有了明確方向。在自主基礎上建立民主制度,能夠秉承“中央集權,地方分權”的原則,將“地方性知識”與中央全局性戰略思想深度結合,從而提升基層對高層的政治認同度。
以上舉措環環相扣,從領導、思想、運作、監督四個層面對勞動互助進行制度化建構。加強黨政機關對勞動互助的一元化領導是勞動互助走向制度化的第一步。一方面,黨政機關因時出臺政策,從宏觀上整體把握勞動互助的發展方向;另一方面,黨政機關因地調整政策,從微觀上解決勞動互助實踐中的具體問題。然而,政策效能的發揮與基層社會的執行力緊密相關,打通基層群體的思想就成為勞動互助實現“在地化”的必要步驟。開展高效的思想政治教育,將政策基本內涵與群眾根本利益相結合,激發其“組織起來”的熱情。打通思想以后,在勞動互助的實踐階段,基層黨政骨干需要身體力行,以榜樣的力量帶領群眾進行集體勞動。為了鞏固組織,上、下層之間需要進行經常性溝通,通過調查與檢查,及時了解情況,使問題最小化。
三、勞動互助制度化的特征
解放戰爭時期,太行區的勞動互助不僅是對傳統模式的革命性改造,而且是對全國抗戰時期相關實踐的適當矯正。經此,勞動互助走向制度化,其特征主要包括強調組織形式的多元取向、注重技術革新以及不斷完善組織管理體系等。
(一)強調組織形式的多元取向
農業領域發展了多種類型的勞動互助組織,大致有小型互助組、大變工以及互助社等。
小型互助組是一種基于農民傳統的初級形式。涉縣西戍村有3個互助組各具特色,其中王相林組有8戶、8個勞動力、7頭牲畜,勞動力與畜力大致對等,因而采取工換工的辦法;張何組有1牠牲畜、3個勞動力,勞動力與畜力結合較好;李金義組共有3戶、1個全勞動力、2頭牲畜,由他幫助無勞動力、畜力的岳母、妻妹進行耕種、鋤草以及收割,其特點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有的組以交換農具為主,如沙河縣白塔村有不少互助組合伙使用水車澆地。還有的組以某種農活為主,如臨城縣黑城村在抗旱補種時,黨員李慶付帶頭組織起1個96人參加的互助組,從較遠的地方推大車、拉水車點種棉花,兩天補種60畝,事畢后組織即告解散。①概言之,小型互助組的形式靈活多樣,規模不一、制度不一、時間不一,但其優點在于吸引不同階層的群體卷入勞動互助運動,能夠廣泛發揮“組織起來”的力量。
大變工是一種超越傳統勞動互助模式的較為高級形式,突破了農業范疇,宜于在群眾組織基礎較好的地區建立與發展,其主要辦法是農業、副業與支前“三結合”以及農業與工業結合等。黎城縣仁莊村和壺關縣徐家后村副業、支差以農業評工為標準,三者統一使用工票,基本上以剩余勞動力分紅。黎城縣北流村,潞城縣魏家莊、李村溝村、長治縣東坪村規定副業生產者的工資,結算時與互助組按比例分紅。平順縣韓家村副業生產者的土地無條件地由互助組負責耕種,他們不掙工資,采取“勞二資八”分紅的辦法,不參與農業勞動分紅。還有部分地區實行農業與工業大變工,工人土地由互助組負責耕種,工人出比互助組高0.5倍左右的工資。②由此可見,較之小型互助組,大變工的優點在于能夠充分挖掘各類勞動力的潛力,從而彰顯“組織起來”的戰時性效能。
互助社是一種以農業勞動互助為主,兼營其他產業的較為高級的組織形式。1945年秋收結束后,榆社縣桃陽村在互助組的基礎上建立4個互助社開展副業與運輸業,包括磨坊、豆腐坊、粉坊各2座,醋坊、硝坊各1座,運輸隊4個,紡織組14個,彈花組3個。各社遵循等價交換的原則,按現金股、身股“二八”分紅,實行死分活評。此外,互助社還吸收了地主4人,從而將勞動力充分“組織起來”。③1946年春耕前,左權縣前蛟溝村成立了1個全村群眾都參加的互助社,共分為19個小組,男勞動力負責砍柴,而女勞動力則進行紡花織布。④該年6月前,榆社縣共有10個互助社。經過一年的發展,截至1947年5月,該縣互助社高達118個。③此種形式實際上成為20世紀50年代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的雛形。
以上三種形式的勞動互助組織基本上堅持了“多種經營”的理念,較好地體現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的多元化特征。不過,整體而言,解放戰爭時期太行區勞動互助組織以小型為主,在形式上延續了傳統模式。一方面,小型互助組較為接近于農民耕作習慣,能夠減少“組織起來”的阻力。如1946年榆社縣變工、換工的勞動互助組形式更為普遍,因為“的確還有些群眾感到復雜的折工、記工的麻煩”。⑥另一方面,單純運用行政手段推廣高級形式難以得到農民的心理認可。如平順縣青草凹村于1946年秋后在優秀黨員史悅昌的帶領下成立了土地合作社,試圖“早點走社會主義的道路”。該社創辦初期“受到了廣大人民的擁護”。然而,僅過了半年多時間,到1947年4月農忙時節被迫停辦,恢復到互助組狀態。①在土地改革完成以后的1948年秋收,太行區“互助的組織形式,絕大部分地區是以小型互助為主。”如武安縣郭二莊村有138個男女勞動力自動組織起33個小型互助組,涉縣7個村的勞動互助亦以傳統模式為主。@1949年春耕亦如此,小型靈活的互助組得到普遍發展,如長治縣81個村共有825個互助組,參加農戶3245戶,每組平均3.9戶。③這就說明,傳統的慣性思維在短期內無法消除,農民對新事物的認識需要一個過程。在缺乏先例的情形下,要想讓農民在短期內接受“新創舉”是很不現實的。于是,“統一領導,分散經營”成為“組織起來”的基本導向。就此而言,傳統與革命在勞動互助組織形式選取方面進行了博弈。1946年前,受行政力量的驅使,基層群體在表達性現實層面被“組織起來”。然而,在客觀性現實層面,革命化的勞動互助組織與傳統模式之間發生沖突。片面追求高級形式,違背了農村經濟運作的固有邏輯,致使實踐偏離了理論導向。1946年后,勞動互助組織在吸納傳統形式的同時注入了革命化內容,此即基本上貫徹了“統分結合”的方針。雖然組織規模較之傳統變化較小,但是上層權力對下層的滲透力度得到強化,組織產生的實際效能得到提升。
(二)注重技術革新
勞動互助對于改進農業技術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而改進農業技術則可以使“組織起來”的勞動力發揮更大作用,達到進一步增產的目的。太行區一等勞動英雄石寸金領導的黎城縣霍家窯村互助組在技術委員會的領導下進行精耕細作與推廣優良品種。在精耕細作方面,“春垡地要淺,養摘能防旱”;結合改良土質施肥,如背坡地上騾馬肥、陽坡地上圊肥、砂土墊圈上紅土地以及墊紅土上砂土等;下種因墑大就先種砂土地,黃土地翻曬后再淺種;鋤苗采用“打壟鋤”的辦法,將技術高者與低者進行合理調配,即“兩個好把式帶一個壞把式”。在推廣優良品種方面,種植“金皇后”玉米300余畝; 96% 的麥地種植“一六九”小麥。④石寸金領導互助組革新技術與現代科技不同,主要是基于生產經驗的“土辦法”。這些辦法源于傳統,易于為廣大群眾所接受,是新民主主義經濟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即在重視吸納傳統積極養分的基礎上對傳統經濟結構進行變革,使其逐步從個體經濟向集體經濟演變。1948年秋耕,襄垣縣水碾溝村12個互助組注重精耕細作,395畝麥地犁3遍者占總數的 89.1% ,犁4遍者占總數的 10.9% ;每畝平均施肥49擔,最高者68擔、最低者30擔;普遍開展防治病蟲害工作,調換無病麥籽4.6石、酒搓麥籽1.3石、油拌麥籽11.25石以及漿水拌麥籽0.6石。 (5)1949 年夏收,黎城縣王廟村15個互助組在勞動英雄張俊士的帶頭示范下進行田間選種,共計選種41畝,可收麥種16石。⑥由此觀之,以互助組為載體進行農業技術革新是解放戰爭時期新民主主義經濟進一步發展的重要體現。互助組較之傳統社會的分散生產形式,能夠提升農業技術推廣的力度,從而彰顯農業技術在增產層面的實際效能。
(三)不斷完善組織管理體系
部分互助組建立了較為健全的組織體系。如壺關縣徐家后村成立生產委員會,下設勞動力調動股、宣傳表揚股以及技術指導股,領導全村5個變工隊。①又如黎城縣北流村互助組規定:等價工資因季節而適當調整;組內一切農活由組員民主討論安排;建立檢討批評制度。②也有些互助組完善了管理體系。1948年春耕,武鄉縣洪水村32個互助組訂立了記工標準:1個工以10分計算,分為3個時段,早上、上午、下午分別為2.5分、4分、3.5分;人拉犁耕地3畝、人拉樓種14畝各記10分;牛耕地3畝、種地14畝各計20分。③襄垣縣陽澤河村李長富互助組制定了如下條規:實行工票制度;按勞動質量靈活評工與折工;半個月算賬1次;每隔5天開1次小組檢討會,半個月開1次大組檢討會。④該縣北里信村韓四則互助組規定了如下制度:全面推行工票,1個工按10分計算,多做活多評工;按季節算賬;每隔7天開小組會1次。③其中,訂立生產計劃是一項重要的制度化舉措。勞動互助組織的有序運作離不開切合實際的生產計劃的訂立。1949年春耕前,昔陽縣北思賢村陳四有互助組在整頓中訂立了生產計劃。首先,陳四有從兩方面著手訂好自己的計劃。農業生產方面,種玉茭7畝,每畝上肥25馱(每畝比1948年多上5馱),耕、鋤各3次;種谷8畝,每畝亦上肥25馱,耕、鋤各2次;種山藥、瓜菜2.5畝。副業生產方面,紡棉花10斤;養雞6只;植果樹6株。此計劃公布后,全組進行討論,組員們紛紛訂立了按戶計劃。最后根據各戶計劃,全組訂立了總的生產計劃。?毋庸置疑,訂立生產計劃的意義超越了其自身作為生產“安全閥”的基本功能,實乃革命政黨權力規訓機制的生成與轉化。憑借生產計劃,基層群體被納入革命政黨權力的規訓范疇之內,從而形成了“上下”互動的高效運作體系。
四、結語
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太行區農業生產面臨著嚴重困境,生產資料極度短缺。針對于此,在中共中央相關政策的引導下,太行區黨政機關決定將“組織起來”的號召付諸實踐,廣泛動員基層群體進行勞動互助。但是,實踐中的勞動互助基本上呈現出兩種趨向:一種是領導不力,組織渙散;另一種是領導得力,組織健全。為了使勞動互助普遍走向制度化,太行區各級黨政機關先后采取強化黨政一元化領導體制、深化思想政治教育、注重培養典型以及適當增加監督成本等舉措。制度化的勞動互助適應了減租減息和土地改革結束后農村社會經濟新的發展形勢,多種形式并存激發了農村經濟的活力,注重技術革新與完善組織管理體系則提升了組織自身的績效。因此,勞動互助的發展在賡續傳統勞動互助模式積極因素的同時,通過加強組織領導與經營管理制度,使之走向革命化。
隨著革命化程度的不斷加深,“組織起來”革命話語建構下的勞動互助組織不僅為鄉村振興和贏得戰爭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而且成為中共“政權下鄉”的助推器,為其實現全面執政積累了豐碩的政治資本。
解放戰爭時期太行區勞動互助的制度化歷程是被實踐反復證明的正確的經濟現代化路徑選擇。革命年代的經濟發展模式立足于農村現實,在繼承傳統耕織經濟外在形式的同時,通過“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對其內涵進行了革命性建構。此種建構方式將革故鼎新的初心轉化為砥礪前行的動力,是對馬列主義基本原理的靈活運用,在新民主主義經濟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為1949年以后新中國走向集體化之路提供直接的經驗借鑒。
[賀文樂,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碩士生導師](責任編輯:張麗紅)
Abstract: The liberated areas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CPC carried out labor mutual aid generally during the Liberation War,and Taihang District had strong typicality. Under the special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 shortage of rural labor force,animal power,and farm tools after the reduction ofrent and interest and Land Reform, and the deviation of“organization” in the peak stage of production campaigns in 1944- 1945,the CPC and governments at all levels of Taihang District adopted measures such as establishing production contract system, strengthening ideological inspiration, focusing on typical guidance, and optimizing investigation and inspection, which made labor mutual aid from tradition to revolution, from chaos to institutionalization.The institutionalized labor mutualaid in Taihang District not only presented multiple organizational forms,but also paid atention to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and constantly improved organizational management system. Therefore, it not only helped the ural economic construction, but also greatly supported the war and revolution,and also had important enlightenment significance for the rural revitalization in the new era of socialism.
Key words: Taihang District; labor mutual aid; organizing; the institutionalized construction